眼见交代完的姜雪枝拂袖而去,萧却燃抱着一大堆瓶瓶罐罐、书册卷轴,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位姜峰主可还真是……自由随心。
悠然峰上木屋寥寥,空荡荡的坝子中央只摆了一张石桌与两张摇椅。
萧却燃将东西都搁在石桌上,从中翻出剑谱,左手举谱,右手照着剑式虚空比划。
此番上山为表诚意他并未配剑,五峰山各峰弟子的本命剑也皆由百炼峰铸成,但他此刻却有些踌躇,他总觉得依姜雪枝的作风,忘了此事也不无可能。
萧却燃这边出神,手上动作却未停,不远处的窃窃私语随风飘来。
“他就是姜峰主新收的徒弟?怎么也没一把练手的剑,莫不是姜峰主忘了给?”“听说是他死缠烂打非要拜入悠然峰,姜峰主碍于掌门面子才不得不收下的,要是真喜欢这徒弟,怎么可能连把木剑都舍不得给?”“说得也是,可日后苦的还是我们哟,每日还得多扫个屋子。
”两个杂役的声音并未刻意收敛,萧却燃耳聪目明,听了个一清二楚,却无上前辩驳的打算。
那两人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姜雪枝对他究竟有几分师徒情谊,毕竟,她甚至不许他唤“师父”。
见萧却燃心无旁骛、充耳不闻,两个杂役竟也愈发嚣张,装作扫地的样子凑近,虚情假意的话更是没了把门儿。
“兄台还是识相些自请离去吧,何苦留在这悠然峰受尽冷脸。
”“是啊,五峰山谁人不知,姜峰主从不收徒,你这强扭来的瓜只怕是苦津津的。
”打定主意留下的萧却燃自是全当耳旁风,虽无实剑在手,也舞得像模像样。
不料那杂役得不到回应,恼羞成怒去扯萧却燃臂膀。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萧却燃正欲黑脸,却听嗖的两声,细长的竹叶自背后窜来,化作利刃深深埋入两个杂役脚边土中,冷泉般清亮沉静的女声随之响起。
“我收不收徒,何时轮到你们替我做主了?”萧却燃闻声扭头望去,竹影摇曳处,姜雪枝披一袭白袍步出,眉目清冷,凤眼微眯,令人不寒而栗。
两个杂役膝盖一软,下跪求饶:“姜峰主恕罪!是弟子口无遮拦,还请姜峰主责罚!”姜雪枝停在几步之远,面若寒霜,冰冷的视线扫过杂役不敢抬起的额顶。
“我悠然峰没有你二人这般的弟子,做他峰的外门弟子半途而废,便来做我悠然峰的杂役,偷奸耍滑、不思进取,即刻便去主峰自请出山吧。
”两个杂役又是好一番磕头请罪,却再换不回姜雪枝侧目,一旁的萧却燃敛容屏气,用余光打量着此刻才显出真性的便宜师父。
他原以为姜雪枝对他那般不上心,便也是默许这些的,眼下看来,反倒是他先入为主了。
恍惚间听到一声“萧然”,还未习惯被称化名的萧却燃猛地回神抬眼,姜雪枝已抬脚往竹林方向走去,方才扫向杂役们冷若寒潭的眸子,此刻正静静看着他,示意他跟上。
不敢耽误,萧却燃赶忙抬脚跟上,随姜雪枝一直步入竹林深处,一间冷冷清清的竹屋映入眼帘,门锁锈迹斑斑,却并未落锁,只轻轻一推,门便吱呀开了。
日光争先恐后泄入竹屋,被激起的尘埃胡乱飞舞,但空气中不仅没有丝毫腐气,甚至弥漫着一股淡淡竹香,和整座悠然峰上充盈得无处不在的一样,也走在前面的姜雪枝衣袍上浸染的一样,沁人心脾、令人心安。
只见姜雪枝熟门熟路地转到一个檀木剑匣前,虚虚拂过,启匣取剑。
红绸之上,长剑被雪白剑鞘包裹,未染一尘。
姜雪枝指尖缓缓拂过剑身,眸光闪烁,萧却燃尚未辨清那一瞬而过的莫名,姜雪枝已右手握住剑身,将剑递到了他面前。
“此剑名为‘断念’,悠然峰也没旁的剑了,你且先将就用着,待你悟得心法,我再领你去百炼峰铸本命剑。
”“这屋架子上的秘籍,你若是需要便尽管拿去看。
五峰山剑式一脉相承,心法百无禁忌,不论优劣,以适为贵。
”“若是想练剑,便去山顶,有一处平台还算地势平坦、视野开阔,方才那坝子小,你舞起剑来难免束手束脚。
”连珠炮般的关切突如其来,萧却燃双手接过宝剑,受宠若惊地谢过。
只听姜雪枝顿了一下,又道:“日后若是再遇上方才那般情况,你大可直接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们。
”萧却燃彻底怔住,此刻的姜雪枝与刚收下他时的姜雪枝,用“判若两人”来形容都不为过,莫不是这短短一个时辰便被谁夺了舍?又是赐剑,又是秘籍,还惦记着为他寻一处适合练剑的地方,就像是,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师父”。
但姜雪枝自是不可能坦诚以告,她其实是怕他一怒之下刀了那两个杂役,索性她早早出面将其逐走,省得碍了他的眼,与那网文中的师门弟子一样,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
此时又补上这看似贴心的一番叮嘱,也是她怕他若是日后黑化,怪她没尽到师父的义务,没教他、护他,保不齐哪天一时兴起,就想亲自验证那句“师父祭天,法力无边”。
做师父的若是与徒弟走得近了,让徒弟生出多余的心思,容易被刀;若是离得远了,埋怨、记恨,也一个都少不了,更容易被刀……如此想来,她竟横竖逃不过一死!姜雪枝悔恨万分,失策了,她怎么就没在自家便宜师父仙逝前去请教一番带徒经验,她自认他们当年还算师友相亲、师传弟效。
萧却燃无从得知姜雪枝内心的纠结,承突然对他变得上心的“师父”的情,揣好剑谱与心法,便提着“断念”上了山顶。
不论缘由好坏,姜雪枝似是有心提点,他自然不会生生看着这难得的机会从眼前溜走。
峰顶寂寥,无人烦扰,萧却燃练得全神贯注,再抬眼时,云浪翻涌,已然吞没远处山巅最后一抹紫金落霞。
日落山间,雾气微凉,萧却燃却感到掌中“断念”温度开始攀升,直逼烫手的程度。
陡然间白光乍现,睁眼已是另一番天地。
但此话倒也不大准确,因为此刻萦绕在他鼻尖的竹香与悠然峰一般无二。
“咻”的一声划破寂静,萧却燃手比眼快,反射性举起仍握手中的“断念”,屏息抵挡自暗处毫无征兆朝他袭来的剑尖。
短兵相接,“哐”的一声,清亮地回响在被白雾笼罩的空间,萧却燃耳畔传来似是男子低低的清浅一笑。
练了一日的肌肉记忆尚在,萧却燃接下来人一击,间隙中问道:“在下萧然,不知前辈是何人,又为何无故出手伤人?”那人身形与面容被弥漫开的白雾遮挡,只默不作声,一剑接一剑,似有自我意识般舞动的飞剑逼得萧却燃连连撤步。
巨大的实力差距就这般刺眼地摆在了萧却燃眼前,仙门与俗世的剑法招式乍看之下大同小异,却仅仅是因为那剑诀奥义,就能将提升十成十的威力。
萧却燃死死捏住剑柄,手臂被震得发麻,嘴角却难以自抑地勾起弧度。
第一次直观面对自己的狼狈无力,但心底充斥更多的是不甘,以及……兴奋,这世上还有比遇到强手更令人兴奋的事吗?重整气势,萧却燃逐渐摸清飞剑规律,与他在其中一本秘籍上看到的颇为相似,应对虽称不上游刃有余,但也不再是被碾得毫无还手之力。
萧却燃越战越酣,暗处那人却如出剑时一般,毫无征兆地收了剑。
萧却燃不敢放松警惕,将剑举在胸前,左右环顾。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他背后无声无息伸来,萧却燃有所察觉,反手刺去,剑尖却被那人仅用两指便稳稳夹住,轻飘飘拨到了一边。
萧却燃心下一惊,顺着剑身,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男子一袭青衣,脑后歪歪斜斜一节玉竹,松松垮垮挽起散发,眉角微挑,唇边带笑。
上下打量过萧却燃一番,点着头笑嘻嘻道:“好!好!好!是个好苗子。
”萧却燃眼皮一跳,嘴角牵起礼貌的弧度,握剑的力气却是半分没卸。
“不知前辈是?此处是何地?方才又为何……”青衣男子并未急着作答,一挥袖,白雾散去,露出与悠然峰坝子中一模一样的摇椅和石桌,示意萧却燃坐下。
萧却燃岿然不动,握着剑直直立在原地,青衣男子见状也不勉强,笑了笑,踱过去,躺上摇椅合上眼,漫不经心地开口。
“在下谢悠然,同为悠然峰中人,你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师祖。
”萧却燃猛地睁大眼睛。
……谢悠然,十年前自愿献魂祭魄、封印魔神的悠然仙人?同时也是他如今的师父姜雪枝的师父,虽是悠然峰出身不假,但他不是早已仙逝,为何此刻会出现于此?见萧却燃默不作声,谢悠然掀开眼皮一角瞥去,问道:“怎么?我猜错了,你不是我那好徒儿的徒弟?可‘断念’不是在你手里吗……还是说,你不肯认我这个师祖?”未曾设想的局面,萧却燃思绪繁杂,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处问起:“可您不是……”“早就死了?啊,那时确实是死了,尸骨无存、魂飞魄散那种。
”残酷的往事被本人随口揭开,不待萧却燃有所回应,谢悠然话锋一转。
“可我并不是谢悠然本人,准确来说,我是姜雪枝,也就是你师父,记忆中的谢悠然。
”“师父的?记忆中的?”闻所未闻的信息一个接一个冲击着萧却燃的大脑,“那我们现在是在师父的记忆里?”“非也。
”谢悠然竖起食指晃了晃,揭开真相,“此处是‘断念’的剑中世界,我是姜雪枝用‘断念’修炼出的剑魂,被她赋予了谢悠然的记忆与样貌。
你与此剑有缘,才能进入此间与我相见。
”萧却燃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断念”竟是姜雪枝的本命剑,她将“断念”给了他练手,那她自己用什么?但“断念”似乎已多年未出鞘,也未见姜雪枝配在身上,反而是在那林中竹屋落灰……“哎呀——”谢悠然惊叹一声,又摇着头道,“真是没想到,姜雪枝那丫头也会收徒,她从前与我做师徒都那般不情愿,莫不是装出来的?”心念一动,萧却燃脱口而出:“何出此言?”谢悠然摩挲着下巴,回忆:“她从前连师父都不肯叫,若是提到师徒二字,更是与我急眼。
唉,我这个做师父的未免也太过窝囊,到死都没能听那丫头唤我一声‘师父’。
”怔愣片刻,萧却燃犹豫着道:“其实……姜峰主也不许我唤她‘师父’。
”周遭霎时陷入沉寂。
摇椅一滞,谢悠然毫不客气地捂肚狂笑:“那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了!”耳畔是谢悠然放肆的大笑,萧却燃却不觉刺耳,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揪住他的心口,又轻柔拂过,痒痒的。
原来师父……姜雪枝,并非厌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