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41

12
月13日,金陵寒风里裹着铁锈味。
今天雨下得邪乎,金陵城的天跟漏了似的。
端木梨攥着《金陵暴行纪实》的手稿往纪念馆赶,编辑说她的纪实写的非常好,但是画龙点睛,她的纪实少了眼睛,提议让她去纪念馆看看,感受一下里面的人,感受他们的情绪,把他们当成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雕像。
偏偏去纪念馆的青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端木梨好几次要滑倒,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淌,把她的帆布鞋泡得透湿。
拐过巷子口,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突然炸响,她还没反应过来,疾驰的车已经离她近在咫尺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梨永安,声音很轻,而她听着这句话,心里却带上道不明的悲伤,仿佛永远都见不到了。
突然很多人的声音渐渐响起,压过了那一句阿梨永安,嘈杂的声音最后汇聚在一起,重重砸在脑子...但她却想不起了。
——
再睁眼时,呛人的硝烟味直往鼻子里钻。
破木屋的梁上垂着蛛网,她盯着头顶那片灰扑扑的茅草,恍惚了一瞬。直到身下传来刺骨的凉意
——
身下是潮湿的稻草。
你醒了一声标准的扶桑语传来,她浑身僵硬地转头,看见个穿军装的男人斜倚在门框上,军刀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看着像三十岁上下的面容棱角分明,眉骨下那双眼睛却像深潭,黑沉沉的望不见底,正死死的盯着自己。
这是哪里
话出口她就后悔了,带着浓重方言的中文格外突兀,看着男人的装束,她似乎已经猜到了三分他的身份,但心里仍带着一丝庆幸。
男人挑眉的瞬间,她猛地想起历史课本上的黑白照片,那些踏过金陵城墙的军靴,还有被刺刀挑起的襁褓。
华夏金陵郊外。让人意外的是
对方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回答,迈步走进屋子时军靴碾过枯草。
端木梨感觉血液都冻住了。窗外传来零星枪响混着远处隐约的哭喊,像无数只手在抓挠耳膜,打破了她那一点点的庆幸。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想起自己千辛万苦写的里那本《暴行纪实》,此刻却不知被丢在了哪里……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她改用扶桑语,声音还算平稳。
作为历史系研究生,她靠着研究扶桑史料练出的口语,此刻成了唯一的护身符。男人眼中闪过惊讶,很快又恢复成淡漠的神色。
你是谁端木梨直直的看着他,
佐藤清次,扶桑帝国陆军中佐,你又是谁
他报名字时,军刀上的血槽在阴影里忽明忽暗。端木梨垂在身边的手发颤,在心里编造起新身份,在她犹豫的几秒钟,佐藤清次的刀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
我叫端木梨,是扶桑人,家人...
在轰炸中死了。
哦,是吗佐藤清次一脸戏谑的看着她
佐藤清次的刀尖贴着她喉结轻轻刮了下,瞬间一丝血珠冒出来,血腥味飘鼻子里,端木梨攥着草席的手指发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长时间的沉默对峙,佐藤清次的眼神终于有了松动。
滚吧。
军刀回鞘的脆响惊得她浑身一抖。端木梨跌跌撞撞爬起来,稻草扎进掌心也顾不上疼,连滚带爬的跑出破屋。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光给满地狼藉镀上层青白,她看见远处河沟里漂着半截绣着并蒂莲的肚兜,突然想起编辑说的
画龙点睛,喉咙像被塞进团浸了血的棉花。
端木梨在城南废墟里搭了个窝棚,白天混在难民堆里领发霉的饭团,夜里躲在漏风的棚子缝补捡来的破衣。
她学会用锅底灰抹脸,把头发盘成老气的髻,见了穿黄皮的就佝偻着背喊
太君。有次给巡逻队递水,不小心打翻了铁皮桶,吓得整个人跪进泥里,额头磕出的血珠混着泥浆往下淌,直到小队长不耐烦地踹了她一脚。
这天她在巷口撞见佐藤清次,对方正倚着墙抽烟。军靴碾灭烟头的瞬间,端木梨本能地往墙角缩。站住。
男人声音像块冰砸在后颈,她硬着头皮转身,看见佐藤清次用戴白手套的手指捏起她一缕头发,扶桑人会留这种发式
端木梨喉结滚动:乡下...
乡下时兴的样式。
她盯着对方军装上沾的血渍,突然想起那天破屋里的稻草,
前些日子多谢太君救命...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激烈的枪响,佐藤清次猛地把她拽到身后,子弹擦着屋檐飞过去,惊起一群乌鸦。
跟我走。
男人拽着她胳膊就往巷外拖,端木梨踉跄着跟上,闻到他身上混合着硝烟和檀香的气息。
转过三条巷子,进了座挂着
松竹堂
匾额的中药铺,后院的厢房里摆着檀木书架,架上整排《孙子兵法》和《资治通鉴》。
喝茶。
青瓷碗推到她面前,热气模糊了佐藤清次的脸。
端木梨捧着碗的手在抖,茶水晃出碗沿打湿衣襟。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突然发问,指尖叩着桌面发出哒哒声响,别再编什么乡下姑娘的鬼话。
端木梨盯着茶碗里打转的茶叶,想起藏在窝棚墙缝里的手稿残页。我...
我是来寻亲的。
她咬着嘴唇,听说城里有扶桑商会能帮忙。
话音未落,佐藤清次突然笑出声,笑声惊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寻亲
他伸手捏住她下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佐藤清次松开手的瞬间,端木梨踉跄着后退撞到书架,几本线装书哗啦啦掉在地上。
中佐阁下,联队急电!
门外传来喊声,佐藤清次咒骂一声,抓起军帽往头上扣:待在这别动。
门重重关上后,端木梨瘫坐在地。她盯着满地狼藉,突然注意到书架底层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笺。
抽出来展开,上面是毛笔写的汉字:清次吾儿,家中平安勿念。
落款日期竟是今年三月。她的心跳陡然加快,把信笺塞回原处时,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
接下来半个月,端木梨在中药铺打杂。她学会用日语和掌柜寒暄,帮着碾药时故意把药粉洒在地上,看佐藤清次皱眉的样子。有时深夜巡逻队经过,她就缩在柜台后面,听着皮靴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想起编辑说的
把他们当成活生生的人。
这天傍晚,她抱着药箱去仓库,故意绕到僻静的巷子。
两个醉醺醺的士兵拦住去路,酒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花姑娘!
其中一个伸手来抓她发髻,端木梨尖叫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砖墙上。
就在这时,熟悉的军刀出鞘声划破暮色,佐藤清次的身影从阴影里浮现。
滚。
他的声音冷得能结冰。两个士兵见状,骂骂咧咧地溜走了。
端木梨瘫坐在地,看着自己被扯开的衣领,突然放声大哭。这哭声来得毫无征兆,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把之前憋在心里的恐惧、愤怒、绝望全哭了出来。
别哭了。
佐藤清次扯下围巾扔给她,像什么样子。
端木梨抓着带着体温的围巾,抬头看见男人皱眉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张脸不再那么可怕。谢谢...
她抽噎着,太君...
为什么...
少废话。
佐藤清次转身就走,以后别往这种地方跑。
端木梨攥着围巾跟在后面,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经过街角的铁匠铺时,她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突然想起自己藏在窝棚里的手稿,不知还在不在。
回到中药铺,佐藤清次扔给她件和服:明天跟我出席酒会。
端木梨捧着衣服愣住,布料上绣着精致的樱花,和她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形成鲜明对比。我...
我不会...
学。
男人转身进了书房,门重重关上。端木梨抱着和服站在原地,窗外飘进零星的枪声。她突然想起编辑说的
眼睛,或许这就是她一直在找的
——
那些藏在历史课本黑白照片背后,活生生的人。
2
第二天傍晚,端木梨换上和服。铜镜里的自己陌生又熟悉,盘起的发髻上插着朵绢花,胭脂把苍白的脸衬得有了血色。佐藤清次进来时上下打量她一眼,勉强能见人。
他递给她个手包,里面装着支口红和把袖珍手枪。
酒会设在城东的洋楼里,水晶吊灯把大厅照得亮如白昼。
端木梨挽着佐藤清次的胳膊,听着周围人用日语谈笑风生,胃里翻涌着恶心。有人过来敬酒,她学着佐藤清次的样子浅抿一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往下烧。
这位是
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凑过来,目光在她脸上打转。佐藤清次揽住她肩膀:内人,从东京来。
端木梨感觉男人的手隔着布料发烫,强忍着不适微笑: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酒会进行到一半,佐藤清次被叫去接电话。端木梨趁机溜到阳台透气,夜风吹得裙摆猎猎作响。她望着远处火光冲天的城区,突然想起自己的手稿,那些被战火吞噬的文字,那些永远无法被讲述的故事。
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佐藤清次倚着栏杆点烟,火光映亮他棱角分明的脸。端木梨盯着烟头明灭,突然鼓起勇气:太君...
您为什么帮我
男人沉默良久,吐出个烟圈:你让我想起个故人。
他的声音难得温柔,她也像你一样,总爱问些傻问题。
端木梨还想问什么,楼下突然传来骚乱声,枪声和尖叫混在一起。佐藤清次脸色骤变,抓起她手腕就往楼下跑。
混乱中,端木梨的高跟鞋崴了脚。佐藤清次二话不说把她扛在肩上,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子弹擦着耳边飞过,她死死抱住男人的脖子,闻到他后颈淡淡的汗味。
冲出洋楼时,她看见满地尸体,血把青石板染成暗红。
上车!
佐藤清次把她塞进军用吉普,自己跳上驾驶座。车子轰鸣着冲进夜色,后视镜里,洋楼在熊熊烈火中坍塌。
端木梨浑身发抖,转头看见佐藤清次紧绷的侧脸,突然发现他眉骨处有道新伤,血正顺着脸颊往下淌。
疼吗
话出口她就后悔了。佐藤清次转头看她一眼,嘴角勾起个意味不明的笑:比起战场,这算什么。
车子拐进条小巷,在座四合院前停下。进去,别出声。
他把她推进门,天亮前我来接你。
端木梨站在漆黑的院子里,听着车子远去的声音。月光透过槐树洒在地上,树影婆娑间,她突然觉得这一切像场荒诞的梦
。推开房门,屋里点着油灯,桌上摆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旁边压着张字条:趁热吃。
字迹刚劲有力,和书架上那封信的笔迹一模一样。
她捧着碗坐下,面条的香气钻进鼻子,突然想起已经多久没吃过顿热乎饭。筷子夹起面条的瞬间,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砸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梆子声里,她慢慢咀嚼着面条,感受着久违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端木梨慌忙擦眼泪,看见佐藤清次推门进来,军装上沾着血迹,脸上却带着轻松的笑:哭什么
他伸手抹去她脸颊的泪痕,以为我回不来了
端木梨盯着他的眼睛,突然发现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不再让人害怕。太君...
她刚开口,就被佐藤清次捂住嘴:叫我清次。
男人的声音低沉,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女人。
这句话像颗炸弹在耳边炸开。端木梨怔怔地看着他,想起编辑说的
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找到了。
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在这个被鲜血浸透的城市,她和眼前这个敌人,或许能有一段不被历史记载的故事。
好。
她轻声说,清次。
窗外,黎明的曙光正慢慢爬上屋檐,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阳春面的热气氤氲中,佐藤清次解开领口两粒纽扣,露出的锁骨处有道淡粉色疤痕。端木梨盯着那道疤,筷子在碗里搅出细碎涟漪,突然想起历史书上那些被称作
恶魔
的人,似乎都该是青面獠牙的模样。
data-fanqie-type=pay_tag>
盯着我看什么
佐藤清次突然伸手敲她碗沿,瓷碗发出清脆声响,嫌面难吃
没有。
端木梨慌忙低头扒面,滚烫的面条滑进喉咙,烫得眼眶发酸,只是...
只是想起家人。
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想起了窝棚里不知去向的手稿,那些被战火碾碎的文字,此刻或许正混在泥浆里腐烂。
佐藤清次靠在椅背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火柴擦燃的瞬间,橘色火苗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也照亮墙上晃动的影子
——
那影子像头蛰伏的兽,随时可能扑上来撕碎眼前的一切。你知道为什么选你
他吐出个烟圈,烟雾在油灯下扭曲成团,那天在巷子里,你叫救命的声音...
和她一模一样。
端木梨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她当然知道

是谁,那些藏在药铺书架里的信笺,那些深夜里佐藤清次对着窗外月亮发呆的背影,都在诉说着一个未尽的故事。
她...
是你的故人
话出口时,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语气里的酸涩。
佐藤清次没有回答,只是掐灭烟头,起身走到窗边。月光给他的侧脸镀上层青白,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战争开始前,她总说要带我去秦淮河看花灯。
他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自嘲,现在秦淮河的水,怕是比墨汁还黑。
端木梨放下碗筷,走到他身边。远处传来零星枪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接下来的日子,端木梨成了佐藤清次的
影子。
她学着穿和服,跟着他出席各种酒会,听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用扶桑语谈论如何
建设大东亚共荣圈。
每当这时,她就会想起藏在衣襟里的袖珍手枪,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提醒着她真实的身份。
这天傍晚,佐藤清次带她去一家隐秘的日料店。榻榻米上摆着精致的刺身和清酒,窗外的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尝尝这个。
佐藤清次夹起片三文鱼,这是从长崎运来的,新鲜得很。
端木梨看着盘中鲜红的鱼肉,突然想起城河里漂浮的尸体。那些无人认领的尸身,此刻或许也正被鱼虾啃食。我...
吃不下。
她推开盘子,想起那些饿着肚子的百姓...
话没说完,佐藤清次突然攥住她手腕:你以为我想这样
他的眼神里有愤怒,更多的却是疲惫,战争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选择,个人意志在国家面前不值一提,阿梨你明白吗
两人僵持间,门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佐藤清次脸色骤变,猛地将端木梨扑倒在地。
子弹擦着头顶飞过,打碎了墙上的浮世绘。血腥味混着清酒的香气弥漫开来,端木梨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
待在这别动!
佐藤清次抽出军刀,翻身冲向门口。
端木梨看着他的背影,故事要有牺牲,可是这里每个人都不是故事里的NPC。
她摸到藏在和服腰带里的手枪,心跳得几乎要冲出喉咙。外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夹杂着日语的咒骂。
当她冲出门时,正看见佐藤清次被两个黑影逼到墙角。
其中一人举枪瞄准他后背,月光照在枪管上泛着冷光。
端木梨几乎是下意识地冲过去,子弹穿透身体的瞬间,她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像极了那天在巷子里被扯破的衣领。
剧痛袭来,她整个人向后倒去。
恍惚间,看见佐藤清次惊恐的脸,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呼喊。
鲜血从胸口涌出,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紫色。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却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再次醒来时,闻到浓重的药味。睁眼看见佐藤清次趴在床边,胡子拉碴的脸显得格外憔悴。听见响动,他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醒了
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
端木梨想说话,却咳出一口血沫。佐藤清次慌忙用手帕替她擦拭,动作轻柔得让人心颤。为什么
他声音发颤,你明明可以逃走的。
端木梨扯出个虚弱的笑,血顺着嘴角往下淌:救命之恩...
总要还的。
她看着他,突然发现这个让她又忌惮又心动的男人,此刻眼里全是她从未见过的慌乱。
接下来的日子,佐藤清次几乎寸步不离。他亲自给她换药,喂她喝米汤,甚至在深夜给她读《源氏物语》。
每当这时,端木梨就会想起药铺里那些信笺,想起那个从未谋面的
她。
你说...
她靠在枕头上,看着窗外飘落的樱花,
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佐藤清次正在削苹果的手顿了顿,苹果皮断成两截:
或许...
会在东京的小酒馆相遇。
他轻笑一声,你会冲我发脾气,怪我碰倒了你的清酒。
端木梨笑出声,牵动伤口疼得直吸气:那你呢会怎么哄我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喂进她嘴里。
苹果的清甜混着血腥味,却莫名让人安心。窗外的樱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两人身上,像场温柔的雪。
这天夜里,佐藤清次照例来查房。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层朦胧的光晕。
端木梨看着他,突然鼓起勇气:清次...
你有没有...
喜欢过我
房间陷入死寂。佐藤清次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良久,他开口:你知道的,我...
我知道。
端木梨打断他,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
她挣扎着坐起来,胸口的绷带渗出血迹,
在这个随时可能死掉的年代,有些话...
不说就没机会了。
佐藤清次转身,月光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情绪。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阿梨...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你不该遇见我。
端木梨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可我遇见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坚定得让人无法反驳,就像我注定要替你挡那颗子弹。
男人突然俯身,吻落在她额头。这个吻很轻,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端木梨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气息,心里某个角落悄然绽放出一朵花
——
哪怕这朵花注定要在战火中凋零。
3
窗外,枪声依旧时断时续。但此刻的房间里,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
在这个被战争撕裂的世界里,两个本该对立的灵魂,就这样在伤痛与恐惧中,找到了一丝温暖的慰藉。
养伤的日子里,端木梨常盯着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发呆。
佐藤清次不知从哪弄来的瓷盆,里头的土混着细碎草茎,倒比医院里惨白的墙壁多了点活气。
又在想心事
男人推门进来,军靴上还沾着城郊的泥,手里却捧着油纸包好的桂花糕,糕点铺子的老头说,这是最后两屉。
端木梨接过油纸包,糕点的热气透过纸张烫着掌心。
她咬下一口,蜜渍的桂花甜得发苦,恍惚想起儿时在夫子庙买糕的光景。
那时的金陵城还飘着糖炒栗子香,哪像现在连风里都带着硝烟味。
清次,
她突然开口,你说战争结束后,这些铺子还会开吗
男人正在解军装扣子的手顿了顿,铜质纽扣撞出轻响。会的。
他绕过床沿,伸手替她掖好被角,指腹擦过她发烫的脸颊,
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玄武湖划船。
这话轻飘飘的,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转眼就被暗流卷走。
日子在换药、喂饭和零星的枪炮声里流淌。佐藤清次开始教她下将棋,棋盘是用医院废木板锯的,棋子刻着歪歪扭扭的日文。
端木梨故意装傻走错棋,看他皱着眉把她的
飞车
挪回原位,袖口蹭过她手背,带起一阵战栗。有回她佯装头晕往他怀里倒,听见男人剧烈的心跳声,和记忆里那天替他挡枪时如出一辙。
这天傍晚,佐藤清次匆匆赶来,军装上沾着暗红血迹。上头要我带队清剿城西据点。
他攥着她的手,力道大得发疼,阿梨,别乱跑。
端木梨望着他眼底的血丝,突然想起那些信笺里反复提到的
平安
二字。
她踮脚吻上他的下巴,尝到咸涩的汗味:活着回来。
城西的枪炮声响了整整三天。端木梨混在送伤员的队伍里,远远望见佐藤清次站在断墙边指挥。
他的军刀在火光里泛着冷光,却突然转身朝她藏身的方向看过来,眼神穿透硝烟直直撞进她心里。
就在这时,一枚炮弹在不远处炸开,气浪掀翻了她身边的担架,刺鼻的硫磺味里,她听见自己失控的尖叫。
再睁眼时,她被反绑着丢在一间破庙里。月光从坍塌的屋顶漏进来,照着满地弹壳。
是佐藤清次的姘头!
有人踹她后腰,说!鬼子的军火库藏在哪
端木梨吐出口带血的唾沫,眼前浮现出佐藤清次教她包扎伤口时的模样,那时他的手指多轻啊,像怕碰碎件瓷器。
当佐藤清次带着一队士兵踹开庙门时,端木梨正被人按在供桌上。他的军刀瞬间出鞘,寒光抵住那人咽喉:放开她。
声音冷得像冰,却掩不住微微的颤抖。庙里的气氛剑拔弩张,端木梨突然挣开束缚,挡在华夏士兵身前:放了他们!我替你当人质!
死寂中,佐藤清次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盯着她染血的和服,喉结上下滚动: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端木梨迎着他的目光,想起那些在废墟里捡来的碎纸片。我要你答应,不再围剿城西的百姓。
她的声音在发抖,却字字清晰,用我的命换他们平安。
僵持间,远处传来增援的脚步声。佐藤清次突然抓住她手腕,把她拽到身后:滚!
他冲着手下怒吼,带她回据点!
转身时,端木梨看见他偷偷塞给她的纸条,掌心的汗洇湿了
等我
两个字。
回到军营,佐藤清次被罚跪了整夜。端木梨隔着牢房的铁窗,看着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的军帽歪在一边,后背却依旧挺直,像棵被雷劈过的松树。
她想起他教她辨认扶桑军旗子时的样子,那时他指着旗帜上的菊花纹,说那是
高洁之物,可现在却在泥地里跪出两个深印。
第二天清晨,佐藤清次带着满身淤青来见她。他掏出块干硬的饭团,塞进她手里:吃。
声音哑得厉害。端木梨咬了口饭团,碎屑掉在他染血的军装上。
值得吗
她轻声问。男人伸手擦掉她嘴角的饭粒,指尖残留着鞭痕的血痂:你说过,要带我去看秦淮河的花灯。
接下来的日子,佐藤清次开始偷偷给城西百姓送粮食。他把军粮藏在运伤员的车里,被上级发现后挨了二十军棍。
端木梨隔着门缝,听见他压抑的闷哼声,指甲掐进掌心生生抠出几道血痕。等夜深人静,她摸到他的营房,看见他趴在床上,后背的伤口渗出脓血。
傻子。
她红着眼眶替他上药,为什么要听我的
佐藤清次转过头,眼神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执拗:因为你比军令更重要。
这话像根刺扎进心里...
这天深夜,警报声突然炸响。佐藤清次撞开牢门,拽着她就往外跑。
子弹擦着头顶飞过,他用身体把她护在墙角:跟着我!
端木梨望着他紧绷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曾让她害怕的男人,此刻比城墙更可靠。
他们在巷子里狂奔,踩着积水和碎砖,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分开跑!
佐藤清次突然把她推进条暗巷,去城南破庙等我!
端木梨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已经转身引开追兵。她贴着潮湿的砖墙滑坐在地,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远处的枪响。
月光下,她摸到口袋里那张被揉皱的纸条,等我
二字早已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在破庙里等了三天三夜,端木梨靠喝雨水撑着。
第四天清晨,她听见熟悉的军靴声。佐藤清次浑身是血地倒在门槛上,手里却死死攥着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
——
那是她落在据点的。带你...
去划船...
他气若游丝,嘴角却挂着笑。
端木梨扑过去抱住他,眼泪砸在他冰冷的脸上,突然发现自己早已分不清,这究竟是同情、愧疚,还是彻彻底底的心动。
住进佐藤清次的屋子后,端木梨才发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中佐,枕边居然摆着本翻烂的《雪国》。
书角卷边,还夹着几片干枯的樱花,翻开扉页,一行瘦金体小字洇着水渍:赠清次君,愿永远记得故乡的雪。
看什么
清晨醒来,佐藤清次揉着眉心从身后环住她,下巴蹭着她发顶。端木梨慌忙合上书,却被他眼疾手快抽走。
男人盯着书页轻笑,呼吸喷在她耳后:原来阿梨也爱川端康成
这话问得她脊背发凉。作为历史系研究生,她太清楚那些藏在文人笔触下的军国主义洗脑。
可当佐藤清次指着
穿过县境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这句,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小时候在北海道,雪能埋到屋檐。
她转头,看见男人望着窗外战火纷飞的金陵城,眼神却飘向千里之外的雪原。
更让她意外的是厨房。佐藤清次居然会做茶泡饭,骨瓷碗里铺着梅子和海苔,茶汤浇下去的声音像春雨落进池塘。我母亲是茶道师。
他边说边替她擦掉嘴角的米粒,她总说,吃饭要像对待艺术品。
这话从杀人如麻的军官嘴里说出来,违和得像寒冬里开的桃花。
有次整理书房,端木梨在暗格里翻出本素描本。泛黄的纸页上画满了南京城的老建筑:夫子庙的飞檐、秦淮河的画舫,甚至还有难民区的窝棚。
最新一页是她低头写字的侧影,铅笔线条柔和得能掐出水。画得真丑。
她红着脸把本子甩回去,佐藤清次却接住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宝贝:别动,这是我的宝贝。
最震撼的是那个雨夜。城外传来百姓的哭喊声,佐藤清次站在窗前,指间的香烟明明灭灭。端木梨瞥见他紧握的拳头在发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要不...
偷偷放些粮食出去
她试探着开口。男人猛地转身,眼神里有挣扎也有决然:明天我带队巡查,你准备马车。
那一刻,端木梨突然懂了。这个被战争裹上铠甲的男人,心里始终住着个想守护美好的少年。就像他偷偷在院子里种的紫藤,即便周围满是焦土,仍倔强地抽出嫩芽。
日子久了,她发现佐藤清次有许多怪癖。比如睡前一定要把军刀擦三遍,刀鞘要对着东方;比如吃生鱼片时,会把芥末抹得像小山,却辣得直掉眼泪;再比如明明枪法精准,却从不亲手杀平民
——
那些被押解的百姓,最后都
意外
死于流弹。
你后悔过吗
有天夜里,端木梨枕在他胸口问。远处传来零星枪响,混着他沉稳的心跳声。
男人沉默良久,手指穿过她的长发:小时候我想当画家,画遍天下美景。
他轻笑,笑声里带着自嘲,现在却要毁了它们。
这话让端木梨鼻子发酸。她想起自己被战火焚毁的手稿,那些还没写完的故事。原来在这场该死的战争里,没有人是赢家。
转机出现在樱花季。佐藤清次不知从哪弄来几枝早樱,插在青瓷瓶里摆在案头。粉色花瓣落在他的军装上,竟让那身冰冷的黄皮多了几分温柔。
下周带你去明孝陵看樱花。
他替她别好散落的发丝,听说那里的樱花开得像云霞。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佐藤清次就接到清剿任务。出发前,他把素描本塞给她,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等我回来。
端木梨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开始盼着这个敌人平安归来。
等待的日子格外难熬。端木梨每天给紫藤浇水,看着花苞一点点膨大。她翻开素描本,在空白页上画下想象中的明孝陵:漫山遍野的樱花,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画着画着,泪水滴在纸上,晕开一片模糊的粉色。
第五天深夜,佐藤清次浑身是血地回来了。他的军装上沾着泥土和硝烟,怀里却护着个油纸包
——
是她最爱吃的桂花糕。路上遇袭,绕了远路。
他笑着解释,苍白的脸上全是疲惫,不过糕点没碎。
端木梨扑进他怀里,闻到熟悉的檀香混着血腥味。这一刻,她突然明白,自己早已陷进这场不该开始的感情里。在这乱世中,两个本该对立的灵魂,就像两株在废墟里共生的野草,彼此取暖,也彼此救赎。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默契地不再提战争。佐藤清次教她用日语念诗,她教他写毛笔字。男人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固执地在宣纸上写满
平安
二字。
有时夜深人静,他们会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听佐藤清次讲北海道的极光,讲他母亲教他做和果子的趣事。
直到有天,端木梨在他的军靴夹层里,发现了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穿着和服的少女站在樱花树下,眉眼和她有七分相似。她是我未婚妻。
佐藤清次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音低沉,战争爆发前,她在空袭中...
端木梨攥着照片的手微微发抖。原来他所有的温柔,都藏着未说出口的愧疚。
可那又怎样呢在这随时可能死去的年代,谁又能分得清,这是替身的慰藉,还是真的情根深种
清次。
她转身抱住他,脸贴在他胸口,以后的日子,我们一起写新的故事吧。
男人的手臂收紧,下巴抵着她头顶:好,我们一起。
窗外,紫藤花悄悄绽放,淡紫色的花瓣在夜风里轻轻摇曳。远处的枪炮声依旧零星响起,却再也扰不乱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在这被战火撕裂的世界里,他们就像两簇微弱的火苗,明知终将熄灭,却仍固执地照亮彼此。
那封藏在桂花糕油纸里的密信,让端木梨的手指都在发抖,油墨在潮湿的天气里晕染成模糊的团:城西防线告急,速寻机破坏佐藤部军火库。
窗外的紫藤花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她盯着信纸上
民族大义
四个字,想起佐藤清次给她夹菜时,筷子尖还沾着温热的汤汁。
阿梨
门被推开,佐藤清次带着一身寒气进来,军帽檐上还挂着冰碴。他伸手要抱她,却在看到她手里的纸时僵住。
端木梨慌忙把信往袖口里塞,动作大得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没什么!就是...
就是老家来的信!
男人的眼神暗下去,弯腰捡碎片时,指腹被瓷片划破也浑然不觉。血珠滴在地板上,像极了那天她替他挡枪时溅出的血。
下个月是樱花祭。
他突然说,声音闷得像隔着层棉被,带你去神社看烟火。
端木梨喉咙发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密信最后那句
不可心软,却鬼使神差地点头:好啊。
佐藤清次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伸手替她擦掉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泪:哭什么傻丫头。
4
第二天一早,端木梨揣着所有积蓄去了黑市。换了两套便服,又买了盒胭脂,甚至咬牙租下辆带篷的黄包车。当她红着脸把车票递给佐藤清次时,男人正对着地图皱眉,铅笔尖在
城西
二字上戳出个洞。
买下你今天。
她把车票拍在桌上,心跳快得要冲出喉咙,不许想打仗的事。
佐藤清次愣住,随即笑出声,眼里却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他扯下军装外套披在她肩上:遵命,我的大小姐。
黄包车碾过青石板路,颠得人骨头都要散架。端木梨却觉得这是这辈子最安稳的时刻,她靠在佐藤清次怀里,数着他胸口的纽扣。
夫子庙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卖糖画的老头吆喝声混着评弹小调,恍惚间竟像是回到战前。
要这个!
她指着糖画摊子上的凤凰,转头却看见佐藤清次盯着不远处的糖葫芦发呆。
记忆突然翻涌,她想起他书房里那张泛黄照片,穿和服的少女手里攥着串糖葫芦。给。
她把刚买的糖葫芦塞过去,尝尝
男人咬下颗山楂,酸得直皱眉,嘴角却噙着笑。他们漫无目的地逛着,买了捏面人,还在许愿树下挂了红绸。
端木梨偷偷在绸带上写:愿战争早日结束,瞥见佐藤清次写的是
愿阿梨永安。
夕阳西下时,他们坐在秦淮河畔。水面上漂着零星的河灯,照得佐藤清次的侧脸忽明忽暗。
清次,
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什么,如果有一天...
别说。
男人捂住她的嘴,今天只说开心的事。
他低头吻她,带着糖葫芦的酸甜味,身后的河灯随波逐流,渐渐融入暮色。
回到住处,佐藤清次的副官正在门口来回踱步。看到两人时,脸色白得像见了鬼。端木梨心里咯噔一下,借口去厨房烧水,却在门后听见压低的争吵声。
大佐说,儿女情长会坏了大事!杀了她!如果您下不去手,那我替您去。
副官的声音带着狠意,
中佐,您不能...
后面的话被佐藤清次的怒吼打断,端木梨攥着围裙的手渗出冷汗。
当夜,佐藤清次躺在床上背对着她,呼吸声却格外沉重。端木梨数着房梁上的裂痕,直到公鸡打鸣才开口:
明天请你吃饭吧,我新学了道菜。
男人没回头,声音却闷闷的:好。
第二天傍晚,端木梨把掺了安眠药的汤端上桌时,手几乎拿不稳碗。佐藤清次盯着汤里的枸杞,突然笑了:放了多少
她的手抖得厉害,汤洒在桌布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清次,我...
话没说完,男人已经把整碗汤一饮而尽。他起身抱住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人揉进骨血:我早知道了。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从你收到信那天,我就知道。
端木梨浑身发冷,想推开他却使不上力气。佐藤清次却松开手。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崩溃地捶打他胸口,你明明有机会!
男人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因为我爱你。
这话像颗炸弹在屋里炸开,震得她耳膜生疼。
她想起密信里的
民族大义,想起满城的硝烟,却发现自己的心早被这个敌人占得满满当当。
窗外突然响起枪声,佐藤清次猛地把她护在身后。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映出他腰后的军刀。
跟我走吧。
他贴着她耳边说,去北海道,那里没有战争。
端木梨望着他眼底的血丝,想起他说要带她看樱花的承诺。
可远处传来的爆炸声提醒着她,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没有两全的可能。对不起。
她轻声说,摸到藏在袖中的手枪,我也爱你。
扳机扣响的瞬间,佐藤清次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释然。
对不起,佐藤清次,我归我的国家
他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血从胸口汩汩涌出:这样...
也好。
那我归我的爱!
端木梨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终于明白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份爱,而他也高估了她能舍弃一切的决心。
秦淮河的水依旧流淌,紫藤花在风中轻轻摇晃。只是这世间,再没有那个会给她画素描、陪她吃糖葫芦的人了。
枪响的瞬间,佐藤清次像片枯叶般瘫倒在她怀里。端木梨盯着他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手里还攥着那张被血浸透的字条。
她颤抖着展开,上面的字迹被鲜血晕染得模糊不清,却还是能辨认出那些让她肝肠寸断的话:
阿梨: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
其实从你第一次在巷子里喊出
救命,我就知道你和她不一样。她是我年少时的白月光,而你是我在这乱世里唯一的救赎。
这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记得你说想学做茶泡饭,我偷偷写信回东京,让母亲把祖传的方子寄过来。
你总说我画技差,可每次看到你认真看我素描本的样子,我都觉得比打赢一场仗还开心。
我知道你有你的使命,就像我有我的责任。如果非要做个了断,我宁愿死在你手里。这样你就不用背负愧疚,能堂堂正正地去做你认为对的事。
别为我难过,阿梨。
战争总会结束,到那时,你一定要去北海道看看。那里的樱花很美,雪也很干净。
如果可以,我真想带你去看一次极光,在漫天流萤下,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这或许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替我看看和平年代的模样。
清次
泪水不受控制地砸在信纸上,将那些字晕染得更加模糊。端木梨把信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最后的温度。她颤抖着替他合上眼睛,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抗战的日子里,端木梨一直把那封信藏在贴身的口袋里。每当夜深人静,她就会偷偷拿出来,就着月光反复读那些字句。信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可每次摸到那些凸起的血痂,她的心就会揪成一团。
三年后,扶桑投降的消息传来时,端木梨正在给难民营的孩子们分发食物。听到这个消息,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恍惚间,她又看到了佐藤清次的笑脸,听到他说要带她去看樱花。
在最后一次空袭中,端木梨为了救一个孩子,被炸弹的气浪掀飞。
等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医生告诉她,她已经昏迷了三天,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康复后,端木梨回到了原来的世界,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她总觉得自己像是个格格不入的幽灵。直到有一天,她偶然路过金陵大纪念馆。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走了进去。展馆里庄严肃穆,一幅幅黑白照片、一件件沾满血泪的遗物,无声地诉说着那段惨痛的历史。突然,她在一个展柜前停住了脚步
——
那里摆放着一本泛黄的素描本,旁边的说明牌上写着
扶桑陆军中佐藤清次遗物。
端木梨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她颤抖着走近展柜,一眼就认出了那本素描本
——
正是她曾经在佐藤清次书房里见过的那本。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赠清次君,愿永远记得故乡的雪。
再往后翻,她看到了自己的画像,还有那些金陵城的老建筑。在最后一页,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佐藤清次穿着军装的照片,旁边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阿梨,我好想你。
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继续往下看,在展柜的另一角,居然还有她的介绍。原来,她在穿越期间所做的一切,都被记录了下来。虽然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她的事迹却被人们铭记。
走出纪念馆,阳光明媚,可端木梨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站在纪念馆的广场上,望着远处的天空,仿佛又看到了佐藤清次的身影。清次,你看,战争结束了。
她轻声说,可是,我好想你。
回到家,端木梨找出了一直珍藏的那封信。她小心翼翼地把信放进相框,摆在床头。每晚睡前,她都会看一眼那封信,就像当年在乱世里,她每晚都会偷偷看他的素描本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端木梨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她重新开始写作,把那段穿越的经历写成了一本书。书里,她没有美化战争,也没有回避那段复杂的感情。
她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曾经有过这样一段跨越国界、跨越生死的爱情。
每当有人问起这本书的灵感来源,端木梨只是笑笑,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她心里,那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永远都不会消失。他就像一颗种子,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开出一朵永不凋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