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慈善会在津沽的一番善举,竟在今日朝堂上也挂了名。
起因是户部郎中李应龙掉马,一个肥缺引得吏部与户部掐架,均盘算着安排自己人上位。
奸相一党把持着官员胜任考核,半点不提安排哪个人,只是掐住户部尚书治下不严的错处,喋喋不休如市井妇人般长舌,引得年过半百的老尚书气得直跳脚,一个急火攻心就撅了过去。
清流党心下恍然,不能任由奸相一党堂而皇之地欺负——说不了话的老大人。
自是转移话题,将任命这茬事先揭过去,提了民间善堂在津沽城办得如火如荼。
更是将老皇帝的功绩抬高到和开国之祖相提并论的地位,直呼:“前有圣上革新图治、严惩私盐的新政,后有民间安民济世此起彼伏的呼应,圣上英明,深得民心,吾等叩谢皇恩浩荡!”老皇帝被哄得飘飘然,大笔一挥:着户部顺应民意,大力关照民间善堂。
户部众人面上唯唯诺诺地领命,可内心里对毫无根基、非户部照拂的民间善堂嗤之以鼻,还大有先惩办再收编的意味。
而此刻背倚在窗沿的于嘉,当然无法预料到这场无妄之灾。
她单手托腮,胳膊支在临窗的高几上,不错眼地瞪住青瓷碗里的一只老龟。
哐当——它费劲地翻了个身发出声响,朦胧烛光下,那巴掌大的脸上才突地晃出明丽笑容:“好龟,明儿给你加虫!”她这一晚内心焦灼到无法入睡,明日就是赈济大典了,也不知那人会不会应约而来。
无奈之下,只好将满心愁绪与老龟倒灶:“若他来,你就翻个身。
”那笑容来得不易,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她看着眼前慵懒的老龟,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八百个心眼子的傲娇男,即使有前世长夜漫漫的相伴,可她仍有些拿捏不住他的性子……那天分开时该再软语温劝些。
他表面上看似儒雅温良,实则内瓤里与旁人都隔着一层。
不由得仔细回想,那天她慌乱离开的情形:走至庑廊时,她停了脚步,忍不住回头看,只见他低着眉眼若有所思,好似全无不耐烦的戾气……这么一想,他该是不反感,能来的吧……?谁曾想,一路策马疾驰的徐大人,险些入不了津沽城。
因着她一晚连连念叨,徐大人不断打喷嚏,以为是伤情加重染了风寒,只得中途停在荒地里升火熬汤,耽误了些许时辰,直至城门将将关时,才踩着宵禁的梆子声入了城。
木琴端着药碗,进了徐渭下榻客栈的房内。
他作为随侍小厮也拿不准主子的心思,忐忑问:“主子,明日可要去?”徐渭眼底云遮雾绕,垂头读着一本史论。
估摸着行文艰涩拗口,半晌才翻过一页,烛火微弱又大半被睡眼惺忪的小厮遮住,他皱了皱眉,抬眼反问:“还不走?”翌日,风雪骤停,一连几日躲在乌云后的日头终见了虚影,慈善会众人深觉:这是好兆头。
于嘉忙着指挥义工搭建高台,见左右两侧的楹联不齐整:“再往左一点。
”忽闻,有人喊她:“会长,钱老板来了!”于嘉转头,面容强挂上一丝喜气,移步去迎:“钱老板,您来得早,又是见过大场面的,可不能只当个虚职,赶快帮我们小辈指点指点!”钱老板自也不藏掖着,于嘉给他挂职了“名誉会长”,遂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幽幽地指挥众人调整一番,明明无碍的地处非左调右调,最终又改回原位,惹得义工直撇嘴。
他这一番激动也不无道理,儿子在衙门供职,消息自比旁人灵通点。
他神色隐晦地将于嘉唤到避人处:“据说昨日朝堂上还盛赞了我们慈善会,今早知府大人会与犬子一道过来,我们务必将大典办出声色。
”如果说方才还是强撑着扯起嘴角,听到此,于嘉也支棱起来,眼里含着笑,再去细细调整陈设。
临到正午吉时,主座上的于嘉回望四周,到处坐得满满登登,连知府大人都到了,唯独徐渭名牌处空留着位……竹桥也心内冒火,伏在于嘉耳畔轻声问:“少主,一会儿要不请知府大人代为讲几句?”于嘉恨不能亲自将人绑来,发红的眼眶似能将那人名牌瞪出个洞来。
自己一番谋划,全为了他,眼看着一切心血打了水漂,忍不住大怒拍桌:“再派人去请!”这一动静可不小,引得钱老板担忧地看过来,连连摆手暗示。
“吉时到!”噼里啪啦的礼炮声响彻天际,往日人潮涌动的主街食铺空无一人,今个儿全都得信聚拢在赈济大典处,后边看不到的叠着人头也守在外围,还有那高低不一爬楼的人影,格外热闹!礼宾引着第一排身份贵重的官员、士绅登上高台,台下呼声此起彼伏,扯着写了商会名号幌子的人,还即兴编起了顺口溜!“粮行商会,端方慈善,你最棒!”“津沽会管,仁义无边,善行四方!”……一时间,台上众人感受到民意高涨的氛围,不由得为善堂的壮大与有荣焉。
知府凌大人立在中央,被身旁人拥护着,满脸挂笑,心中翻涌——民间善堂兴于自己管辖的一亩三分地,竟在金銮殿上得了龙颜大悦,为官考课又会多了一笔浓墨重写的功绩。
经世济民的豪情壮志陡然溢满了他的胸膛!这么想着,直到下一刻,一声突兀尖嗓直冲九云霄。
“京城户部查案,闲杂人等退避!”一群眼高于顶的带刀侍卫将台子围了个严实,凌大人僵住了,嘴角仍是笑的弧度,眼尾轻颤。
于嘉蹙起眉,抬步上前,吃惊的目光投向为首之人。
只见中间那人,身材高大,身着暗红织金龙纹正三品官服,端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架势,一脸公事公办的漠然情状。
她收敛心神,镇定发问:“敢问大人,来自哪个衙门,又有何案要查?”那人目光犀利,抱臂斜视着面前女子——她,面容姣好,披着素色短绒大麾,茜红色裙裾似盛开的花朵般在脚边逶迤铺展,两扇长睫在眼底投下一抹浅影,勾的人情不自禁松了眼底的寒气。
难以想象,一个声名鹊起的民间善堂,竟由这样弱柳般娇滴的女子创办。
“户部左侍郎张嵩,奉皇命督察慈善会。
”于嘉只觉眼前一花,一块羊脂玉所制的户部令牌晃了晃,又迅速收起。
……?她面上不动声色:奉皇命督察,却甩出户部令牌?不等她反应,那人竟横行霸道地呼喝:“台上的,统统带走!”刹那间,请罪呼喊之声炸响在她耳边,乱了心绪。
她情急之下,不由得升了调子,急促阻止:“大人且慢!慈善会究竟犯了何事,请为我等辩个明白!”张嵩扯了下嘴角,冷笑道:“去了诏狱,自会让你老老实实交代!”于嘉猛地掷开兵卒抓过来的大掌,不问清楚怎会束手就擒?她小跑至左边,拿起木槌,猛地敲起了台上的铜锣,高声厉喊:“官兵如此肆意妄为,不问缘由,随意抓人,这世间可还有王法可言?”下一刻就被乌泱泱地团团围住,刀枪剑戟架在她脖颈,竟丝毫不容她反驳。
她心底乱麻一团:去了诏狱,不死也要脱层皮……可要挣脱逃走?张嵩虎着脸,竟小瞧了她!原以为是个娇软女子,却忽略了那眉眼间的英气,尤其是她一时发狠眼眸里的莽气。
可没户部罩着的民间善堂,任她本事出挑,也翻不破天去!他睨着眼,凌厉开口:“敬酒不吃吃罚酒,绑了带走!”就在此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马蹄声。
紧接着,一队骑兵如疾风般冲入场中,迅速将那些带刀侍卫隔开。
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缓缓策马行至台前,随之跃下马。
他,面容冷峻,周身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眼眸里蓄着深渊冷潭般的寒意,隔着人群望向台上的张嵩。
此人正是徐渭,他身旁立着当朝大儒,太子太师——杨继茂。
徐渭冷冷地开口:“张大人,好大的官威啊!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抓人,这便是你户部的办案之法?”张嵩官职高于徐渭,换作往常,自是可以官威凌驾于他之上。
可杨大人亲临,心中有些忌惮,但面上仍强装镇定,拱手道:“杨大人,此乃我户部之事。
我等奉皇命督察慈善会,自然要将相关人等带回审问。
”杨大人不置一词。
徐渭反讽道:“皇命?你口口声声奉皇命,却连个像样的公文都没有,仅凭一块户部令牌便要抓人,简直可笑!”张嵩脸色一变,强辩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杨大人沉声:“张嵩,金銮殿上的圣意究竟为何,我想你心中自是明白!”随即和缓了语调:“去与你家尚书回禀,慈善会以商济民,大行兴民慰民之善举,本不该有此风波。
今日老夫豁出这张老脸,为这民间善堂作保,撮合他们在你户部登记造册过个明路。
如老尚书不应允,任他吹鼻瞪眼的招式都朝我来使。
”一番软硬兼施,终劝退了张嵩,一行官莽速速撤离。
杨继茂须发皆白,但仍眼眸晶亮,他环视了一圈,向铜锣旁的女子招招手。
于嘉快步行至台下,垂着头,跪在了老大人的脚边,跪伏着的纤薄后背弓起一道弧线。
端柔恭敬地开口:“于嘉,叩谢杨大人对慈善会的再造之恩!”噗通——知府凌大人后知后觉,从边缘处突地冲了过来,双膝跪地,高声呼喊:“微臣凌孝全拜见杨大人!”杨大人,说:“都起来吧!凌大人,你居功甚伟,治下竟创立震惊朝野的慈善会,可歌可赞,我会将你的功绩上呈送。
”凌大人扯了嘴角,扬起一个自认为感激实则是苦笑的笑。
今日心情一时高涨一时跌入谷底,那笑容竟不听使唤了!杨大人目光投向于嘉,一脸钦佩地说:“今日老夫虽是受人之托,但深觉十分有幸,竟目睹了巾帼不让须眉的风姿。
于会长,可否帮忙备纸墨笔砚,吾愿替受慈善会赈济的万民,为你题上匾额。
”于嘉:受人之托……?她直直望向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里。
他生得俊俏,一笑之下,竟有陌上花开公子如玉的惊艳之感。
徐渭看她怔愣望过来,全然忘了回应恩师,不由得温声提醒:“快去拿笔。
”“哦”,于嘉醒过神来,“杨大人勿怪,请稍候。
”话音刚落,她就匆匆离了去……拿个笔纸,本不应该她亲去,可颊边滚烫,实在是被那位的笑祸了心神,那低沉嗓音伴随着漫天飞雪在她头顶打旋儿。
心内噗通噗通:是,受他所托…只好往手里攥了冰棱子狠狠贴上脸颊,过了半晌脸色才恢复如常。
杨大人笔锋凌厉,四个大字“善行天下”落于宣纸之上。
他解释道:“希望你始终以赈济黎民百姓为纲,居敬存诚抵住纷繁利诱,将慈善会发扬光大,善行天下。
”于嘉内心惶然,深觉杨大儒托举的这个担子太过沉重。
但也应声:“慈善会同仁定勉力恪守!”说完,杨大人就要登上车辕离开,竟似猜透于嘉内心所想,回转了头,嘱咐徐渭:“文长,你留下为慈善会多讲几堂教化课,捐些善款,好好挽救下你的官声吧!撮合慈善会在户部登记造册的事,也交给你了。
”徐渭应“是”。
他深不见底的眸子转过来,竟令于嘉心生燥意,挪开了眼。
一连几日,徐渭的教化课座无虚席,市井百姓口碑相传,终于合力为他脱去了“奸邪”的官名。
官府还下发了善款资助慈善会的运转,慈善会由民间善堂转变为官府承认的组织。
这一切,最开心的莫过于,她。
锦衣卫再不会因恶名,朝他落下阉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