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她死在热风里 > 第一章

乔怡坠楼身亡的那天,天气热得反常。
鲜血从她身下蜿蜒而出,在灰白的水泥地上勾勒出诡异的血花。我蹲下身,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却只触到一片冰凉。
警察很快封锁了现场。初步勘察后,他们倾向于自杀或者意外的结论——顶楼栏杆上有乔怡的指纹,没有打斗痕迹,监控显示她是独自一人上的天台。
肖潇从包里摸出香烟,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不小心带出来的薄荷糖掉在了地上,没有得到她的眼神。烟雾缭绕中,她的眼睛红得可怕,像是被火灼烧过。我伸手想安慰她,却被她轻轻躲开。
......对不起厉宣,也许我这么说你会不高兴,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何必在这浪费时间呢一直装,很累的。
肖潇,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震惊地看着她,胸口突然一阵发紧,我们是朋友......
我摸索着包里的哮喘药,手指因为愤怒和悲伤而不听使唤。
可肖潇只是这样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滑过脸颊。
那些眼泪是为乔怡而流的。
我逃也似的跑到连廊上,大口吸着喷雾。热风扑面而来,却驱散不了骨子里的寒意。就在三天前,我还在这里遇见过乔怡。
那天晚上,她站在连廊尽头,脸色苍白得像鬼。我刚走近,她就把手机屏幕怼到我面前——画面上是两个人拥吻的照片,背景是某个装着霓虹灯的门口。其中一个人露出模糊半张脸,但依稀认得出来是我,至于另外一个只有背影的人我和乔怡都知道是谁。
你有什么要跟我解释吗乔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厉宣,你说啊!
我沉默着,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乔怡猛地揪住我的衣领,让我更加窒息。
你说啊!她歇斯底里地喊道,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你说话啊……
厉宣,我可以用这个毁了你,知道吗
这也会毁了肖潇……出于好心,我提醒乔怡。
我算是有恃无恐。
我恨你。最后她颤抖着松开手,声音轻得像叹息,厉宣,我恨你。
记忆回笼,我靠在连廊的墙上,感觉呼吸困难。肖潇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手里还夹着那支快要燃尽的烟。
乔怡之前来找你了。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们说了什么
我转过身,直视她的眼睛。她知道了。我轻声说,关于我们的事。
肖潇的表情凝固了。烟头烫到了她的手指,她却浑然不觉。
是那天的事……她喃喃道。
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照片。我点点头,跟我对质。
烟从她指间掉落。
所以她就……跳楼了
我没有回答。远处,警笛声划破夜空,为这个闷热的夏夜增添了一丝凉意。
————
肖潇和乔怡年少相识,她们在并不开放的小县城里出柜了。分分合合八年,两个几乎算得上单薄的身影一起抵挡住了世俗的偏见。
我很早就认识她们了。
在中学时期,肖潇总是挂着一副浅浅的微笑。她很健谈,无论你跟她谈论什么,都能接茬,但你绝对能感受到她并没有被你带动起丝毫情绪,你能在一扇起雾的玻璃上画画,片刻之后,那些痕迹便不复存在。
教室最角落的地方,我的朋友肖潇抬头望向我,并不因为我的注视感觉冒犯,反向我致以微笑。温暖而疏远。
一开始我以为是错觉,后来我才明白,那种笑容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像呼吸一样自然,也像呼吸一样不掺杂温度。
像戴了一副面具。
那年暴雨夜,教室跳闸,所有同学一哄而散。只有她静静地待在自己的角落,闪电劈落的瞬间,惨白的光从窗口刺进来。我发现她眼眶泛着红,泪水滑过面颊,而她偏头避开我的视线。
咫尺之间,我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
我把纸巾放在她桌上,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抱着她说:我怕雷声……
看着我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推了我一下。一声轻叹后,她骂我:没出息……
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也怕……
肖潇轻轻地把头靠在我肩上,温热的泪水打湿了薄薄一层的化纤面料,催生出无数触手,紧紧抓着我的心脏。雨砸在窗子上越来越急,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乌蒙蒙的天空渲染着一丝亮色,我已经分不清这是不是夜晚。她突然开口:厉宣,你说承认自己偏心真的很难吗
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我知道她的一切,知道她偏心的母亲和隐形的父亲,知道她讨厌自己的弟弟……
做了肖潇四年的朋友以后,我终于凿穿了隔着我们的冰面。
起初只是细微的裂缝——她开始在我面前摘下方才还挂在脸上的微笑,像褪下一层透明的面具。后来,她敢在我递过去的作业本上画愤怒的涂鸦,敢在午休时把额头抵在我肩膀上小憩,敢在雨天拽着我的手腕冲进雨里,头发淋得透湿也不在乎。
再后来,某个晚自习结束的夜晚,她突然停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毫无预兆地哭了。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崩溃,眼泪无声地往下掉,肩膀却绷得笔直,仿佛连哭泣都要保持某种固执的体面。我站在一旁,没有安慰,也没有询问,只是等她哭完,然后递过去一颗薄荷糖。
她接过糖,指尖冰凉,却在剥开糖纸时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们就以这样的方式做了很多年朋友——她允许我看见她面具下的裂痕,而我假装没发现她递给我的糖总是我最喜欢的那个牌子。
乔怡是我的同桌,偶尔会帮我和肖潇在晚修递小纸条。她们并不相熟,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们开始形影不离……
也许是那次我请假的另外一个雨天,肖潇走进教室,手上拿着一把陌生的天蓝色雨伞,伞柄上还挂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无尽夏挂坠。雨水顺着伞面,滴答——滴答——打湿地面,她小心翼翼收好后,冲晚她一步进教室的乔怡挥手。
其实我隔着窗子,望见了肖潇和乔怡肩并肩挤在那把小小的天蓝色雨伞下。
在肖潇的生日,我送给了她一把伞。她笑着比划:我哪里用得到这么大的伞,甚至装得下三个人了。
也许肖潇都不知道自己无意识开始寻找乔怡的动作有多明显……
我轻声说:装不下的,肖潇。
我赌气似的开始躲着肖潇,晚几步出教室,故意对她视而不见,我想再次看见那个暴雨夜里泛着水光的黑亮眼睛,想肖潇向我低头询问她的错处,然后我就能光明正大告诉她——不要让乔怡靠近你。可没等到肖潇向我低头,她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名为恐慌的情绪入侵了我的心,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以为能回到以前。
可我错得彻底。那一夜繁星点点、万里无云,我卡着宿管锁门的点回寝,却看到了一双人影交叠,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到另一端的我一抬脚就能踩上去。
再之后,她们念了同一个地方的大学,在同一个城市定居。她们分分合合,哭过笑过,感情炙热而鲜活,像夏天里一打开窗就能感受奔涌的热风。我曾无数次祈求可以看到她们故事的结局,她们在感谢彼此的出现后彻底成为过客。
是不是当初……
肖潇摘下耳机,疑惑地看着我,你刚刚说什么
猛烈的阳光在她鼻梁的镜片折射,绽开漂亮的光晕。肖潇是彩色的。
我摇摇头。是不是当初我不赌气,你永远和我最好……
事与愿违。她们在双方父母的反对声中在一起了,我在朋友圈下祝她们天长地久。
很少有人知道,我厉宣,比乔怡还早认识肖潇,比肖潇更早认识乔怡,也比她们更了解这段感情的所有细节。
我,是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的旁观者。
————
厉小姐,你是二院的医生
警察背后审讯室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很醒目,从单向透视玻璃我可以看见面无表情的自己。
是,精神科。
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朋友。
警察顿了顿,展示了一张我刻进脑子里的照片,继续道:我们从死者的手机里发现这张照片,你知道照片里的是谁吗
我和肖潇。
你们是什么关系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做笔录的警察哒哒哒敲着键盘。档案上会写我和肖潇存在不正当女女关系吗我百无聊赖地想着。
据我们所知,肖潇和死者是同居关系……
我打断这句话,想赶快终止这个话题,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所以呢警察同志。如果你要道德审判我……
不可不必。乔怡已经审判过我了!
厉小姐,请你冷静……
警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时,我的视野已经开始泛黑,他们急忙翻出我的包里的哮喘药。
是这个吗年轻警员将那支蓝色气雾剂对准我的嘴鼻。她按下喷头,只有一缕无色空气喷出。这支哮喘药上周就用空了。
他们正要从沙丁胺醇的包装盒拿出一板药片,我扑过去抢来抠破铝箔。在手掌的遮掩下,警察看不见白色药片根本没进我的嘴里。
我将那板药紧紧攥在手里,铝箔包装的边缘割进掌心,让我勉强清醒,就这样缓慢地呼吸着,竟然平复下来。
要送你去医院吗年长的警员递给我一杯水,观察着我的脸色。我摇头,把那板已经失去原来形状的药片塞进裤口袋里。
我们继续
从警局出来的时候,肖潇倚着车门刚好抽完一根烟,示意我上车。
刚摸到副驾门把手,后视镜上系着的无尽夏挂坠,闪着晶莹剔透的浮光,闯入我视线。
我坐在后座。
等待红灯的间隙,肖潇突然开口:我在家里发现了几板利培酮和舍曲林,她生病了……却瞒着我。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一言不发。她自顾自说:都没拆封……
你说乔怡在想什么呢
乔怡身体不好,大病小病不断,家里常备的药物有几十种,肖潇照顾起她得心应手。可是肖潇付出再多也无法缓解发生在乔怡身体上的病痛。这份痛苦变成了两个人承担。
肖潇心情不好有时会来找我。
她躺在我家沙发上,一动不动像具尸体,眼神空洞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酒塞砰的一声打开,金黄色的酒液在玻璃杯里激荡,发出沙沙声。
肖潇推开放在她面前的酒杯,说:我等会还要回家。
喂,才四十多度。威士忌辛辣的尾韵在舌尖打转,我放下杯子,细细瞧着她的疲态。
四十多度我还不知道你四十一是四十多,四十九也是四十多……她扔过抱枕砸我,哼哼道,明天还要上班的!
怎么了我靠在她身边,可能是满身酒气的缘故,她自己挪远了一点。
无非就那些事,吵架了。你是不知道……
她们吵过很多架,要不要继续升学,要不要回家乡,在哪里买房子……吵的最凶的一次,肖潇和乔怡分手了,搬到了我的出租屋里,但不出半年,乔怡一通哭泣的电话就把她要回了身边。她们分了三次手,我每次像个忠实观众一样支持她们烂俗的戏剧,不停说着违心的话。
我敛去所有情绪,冷冷道:你能不能有点边界感那些事反复说也没意思,我说了你又不听。那干嘛跟我说你不能一直把我当情绪垃圾桶!
真不管我了肖潇背对着我,把自己闷在枕头后。
僵持了一会儿,我让她转过来直视我。
骗你的,才不会。透过她的眼睛,我看见以往无数个败下阵来的自己。
厉宣你还记得上次那个展吗

这次巡回乔乔买了三张票,说我们一起去……
我扭头去拿酒杯,不想肖潇就看不见我惨淡的脸色,肖潇口中的上一次历历在目。
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办公室里,穿着白大褂的肖潇拍了拍我的手,她脸上满是笑意。厉医生不错嘛。
别贫了。我感受着手上的余温。
要不要周末一起去看展我假装不介意从口袋里翻出两张门票。我知道肖潇一直很喜欢这个摄影展,她没有理由拒绝我。
肖潇的指尖在排班表上停顿两秒,爽快地点头:好啊。未合上的抽屉里躺着一个相框,是她和乔怡的合影。
乔怡刚好要来接我,她拎起外套,顿了顿,要不要送送你你们也好久没见了。提起乔怡的时候,她的脸上总会不自觉扬起笑来,是那种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笑。
我瞥见窗外乔怡的车已经停好了,摊摊手无奈道:待会还有个应酬,你们回吧。
我在展览厅门口,等得有点久。肖潇的消息在约定好的时间前发来:抱歉,乔怡发烧了,今天不能去看展了。
我盯着那条消息,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大理石的釉面倒映着我收拾了两个小时的精致妆发和精挑细选的鹅黄色连衣裙,像化掉的薄荷糖,紧紧黏在手上,扯不干净又洗不掉。
口腔里充斥着薄荷糖的清凉,直冲大脑,勉强让我清醒了。我试着拨打肖潇的电话。铃声持续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正打算挂了的时候,蓝牙里传来乔怡带着鼻音的软语:肖潇,我不想吃这个——
厉宣肖潇的声音有些模糊。
我攥着展览门票的手有些冷:烧到多少度要我送退烧药过去吗
不用了,家里还有药。
刚量过,38度2。电话那头肖潇放低声音,她最近值班太累,可能是流感……改天再约
改天。这个词在我们之间出现过太多次。高中时因为乔怡生病取消过和我一起的补习,大学时因为乔怡打辩论赛推迟过旅行,去年冬天因为乔怡想吃城东的板栗,肖潇把和我的电影推迟了三小时。
好。我用轻快的语气回答,让乔怡好好休息。
挂掉电话,我对着展览厅门口的海报拍了一张,配文:期待了很久的展览。
回家的路上经过药店,还是买了退烧贴和感冒药。走到她们住的楼下时,天已经彻底暗了。我抬头数着楼层,一、二……五、六、七、八,看见窗帘缝里透出暖黄的光,两个影子在窗边短暂重叠——也许是乔怡要拥抱,也许是肖潇在给她量体温。
高跟鞋踩在瓷砖上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清晰。药袋挂在门把手上,塑料提手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我静静靠在她们的家门前,直到感应灯又熄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在躲着乔怡。我和她很久没见了。我到底在怕什么怕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欲念喷涌而出,怕乔怡的笑容会不停地提醒自己一直像个阴沟里的老鼠窥伺属于她们的幸福。
————
从二十五楼坠下,三点九秒,一米六七的个子,从此以后就被装在一个十三立方分米的黑漆盒子里。
现在再也不用躲着乔怡了……
如果灵魂真的存在,乔怡会不会飘在我身旁咒骂我是卑劣的小人
乔怡在我这里是一个几乎无可挑剔的人。读书时拼了命学习,年级榜上一直有她的名字;手工比赛,明明手不是很巧,硬是钻研了三个小时,做的有模有样;运动会临时学跳高,差点打破女子纪录,因为已经拿了第一就拒绝了老师让她打破纪录的邀请……
厉宣,跟我一起拍照!乔怡把属于她的奖牌挂到了我的脖子上,指着站得远远的一道身影抱怨道:看看她跟我拍照都不肯。树荫下的肖潇调试着相机,对这边的热闹浑然不觉。
快门响过三声,乔怡拉着我看照片,我漫不经心摩挲着奖牌的浮雕走神——去年开放日我软磨硬泡拉着肖潇合影,照片里她极不自在地比了个万年剪刀手。
肖潇和我合影时的百般抗拒已经被我抛之脑后,我油然生出一种隐秘的甜腥味。
肖潇喜欢摄影,但是不喜欢入镜。
肖潇没别的意思,她就是不喜欢拍照,估计自己都没几张照片。我替乔怡拨开黏在脸上的刘海,这话说出时口干的很。我究竟在得意什么为了一张普普通通的合照
乔怡很好,和肖潇习惯于用模式化微笑敷衍人不一样,我并不能经常看见她的笑容,但是她的每一次笑我都记得很清楚。
我可能有点无趣,她抓着自己的袖子,声音轻得像窗外吹落的树叶,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对不起。
到了每周日,家长来给学生补充物资的时候,她会往我的桌子上放三颗草莓,还用纸巾点着。我会往她的抽屉里丢两包薄荷糖。通常我们很少交谈,但那种静默并不令人尴尬。教室的灯光打在她的侧脸上,我能看见她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
她在成人礼上拆开那束鲜妍的捧花,仔细挑出最饱满的一朵递给我。
厉宣,给你……她的指尖沾着花粉,浅浅一笑,向日葵比较适合你。
乔怡留下了最喜欢的无尽夏,而肖潇得到了所有的玫瑰。
那朵向日葵被我养在喝完的凉茶玻璃瓶里,放在宿舍最有可能接触到阳光的角落。
我每天换水,修剪茎秆,像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花瓣边缘渐渐卷曲成焦糖色时,乔怡来过一次我的宿舍。她盯着那朵低垂的花看了很久,突然伸手碰了碰发皱的花盘:原来在这里啊。
我不记得肖潇的玫瑰后来怎么样了,也许被丢弃了,也许被风干了好好保存着。在她们的公寓里她们还一起种了一株玫瑰。
在乔怡的朋友圈里,它活得很好。
每隔一两个月,就能看见一组玫瑰的照片。有时是清晨的特写,叶畔还凝结着水珠,有时是夜晚的剪影,还能看见肖潇的衣角。最新一条动态是乔怡带着橡胶手套为玫瑰换盆,配文是:第八年,还活着。
而我的向日葵最终在某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彻底腐烂。茎秆渗出浑浊的黏液,把玻璃瓶内壁染成病态的绿。我去倒掉时,发现瓶底沾着几粒小小的葵花籽。那又如何呢这原本就不是能结果的花。
我已经对医院的消毒水味感到麻木了,但还是很喜欢去外面透透气。
正一转角,猝不及防撞上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乔怡。我很少会在医院遇见乔怡,下意识以为她来找肖潇。她讨厌医院,因为身体不好总是医院的常客,所以非必要时候她不会出现在医院里。
乔怡你走错了吧外科在五楼。
她晃了晃手里的挂号单,把我推回问诊室。我挂了号的。
来找我聊天吗我以为这种事都是段子……
她摇头否认,牵住我的手,披散的长发露出小半张脸,看起来很无助。
接下来却说出了让我震惊的话语。
我之前的医生开药都太保守了……厉宣,你帮帮我好不好
视线从她的病历上移开,我对乔怡略有了解,但不知道她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严重。我默忖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心思,在和乔怡的来往中忽略她的异常。我斟酌开口:乔怡,无论是熟人接诊还是开你说的药,都不符合规定,我应该帮不了你。
就算我接你的诊,我也不太建议用这个药……你的情况最好住院观察……
我真的……真的只是想快点好起来,话未说完,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厉宣——我再不好起来,根本就没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可是我一直吃药一点效果都没有。本来生活被我搞得一团糟……肖潇迟早会发现的……我不想让她再多一个烦心事了。
你要相信医生的判断,配合治疗会有效果的,操之过急会起反作用。我观察她的脸色,生怕刺激到她,医生要对患者负责,患者也要为自己负责。
我向她承诺对肖潇保守秘密,她没再说话,应该多少听进去了。
也许是因为难为情还是别的什么,我没再和乔怡碰过面。
窗缝里漏进的热风熏得人发昏。我忽然想,要是肖潇知道这些,会不会对这段感情产生一丝不坚定但很快又觉得可笑。
————
一年又三个月后,我和乔怡的单独相处竟然是这样的情形。
她抓着我的衣领,让我直视她。
你说啊厉宣,你说我就听……
我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说了,乔怡最后说:厉宣我恨你……
乔怡下葬的时候,粘稠的热浪裹挟着沉默,墓前的无尽夏也失去了颜色。
我打开手机,翻开手机相册里某段长得要命的录像——画面很暗,像在偷窥。肖潇正在说话,对着身旁的我说着什么,挨得很近。画面里我几乎露出了整张脸,视线从未离开她的脸。我记得,那一次她比任何时候都温柔的声音,那双泛着水光的黑亮眼睛以及身上浓郁的酒气。
我花了三个小时才挑出那张照片,匿名邮箱发送成功的那一刻我感到兴奋。是的,挑衅乔怡这件事让我兴奋,怀揣着一种走在刀尖上战栗的期待。
乔怡明明也不是那么好,凭什么能一直霸占肖潇……她们的感情也许早就被蛀空了。
我的试探毫不费力。
她拿着录像来质问我后,她会做什么呢掩藏好所有的蛛丝马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她表面美好绚烂的爱情还是会像在我面前一样歇斯底里,像个疯子质问她的爱人为什么背叛不对,她本身离疯掉就只有一步之遥。失去了桅杆的船是走不远的,所有人发现桅杆不如当初设想般牢固,大多数人会及时止损换一根桅杆,可乔怡放得下这么多年的沉没成本
听到乔怡跳楼的消息,我是震惊的,肖潇的反应告诉我乔怡没有找她对质。这会是一个被背叛的人会做的事在确认了确有其事之后,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设身处地,我绝不会这样做。
总不能是想在死后换来所有人追悔和愧疚。让活着的人日夜忏悔,在悔恨中度过余生吗
这样实在太蠢了。
乔怡会是这样的天真愚蠢的人吗
肩膀一重,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我收起手机,感受着肖潇近在咫尺的呼吸,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肖潇会不会对我说谎
我有些心烦意乱,抢走了肖潇从烟盒里拿出的烟,放到了嘴里,当烟丝被火焰点燃,果不其然我被呛出了眼泪。肖潇笑出了声,把烟接过来丢掉了。
厉宣。

警察跟我说,是你把照片发给乔怡的……
我不置可否。我有时候会被自己吓到,我想过万一乔怡轻易地原谅了肖潇,我会采取一些必要手段来加速结束这出烂剧……我在药盒准备好了一些东西,在没等来我期待的动静时犹豫了很久,最后放弃了把自己彻底搭上的想法。
肖潇会恨我吗想着我问出了口。
她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眼里一点温度也没有。我不恨你,厉宣……我永远不会恨你,你为我做了太多太多,多到我还不清。
她直视我,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厉宣你爱我吗
或者说……
没有乔怡,你还会爱我吗
我的脑子一瞬间宕机,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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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潇在我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我嘁声,我嗅到她指尖一缕无尽夏的气息。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