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鬼梦
我又被某只鬼拉入了他的梦中。
这只鬼很烦。白日在我四周转悠,不停唠叨;夜里拉我入梦,却一言不发。
我真的希望他早日去投胎,因为我曾在哪本书中看过,不愿投胎留恋人间的鬼,要么魂飞魄散,要么被抓回地府受尽折磨。
此刻,在他的梦中。面前的他身着红色纱袍,脸色微红,目光投向手中空了的合卺杯。因此,我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他。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是个怎么看都看不够的美人啊。若是能笑一笑,那我必定是如清风拂面,朗月入怀,心神荡漾。
可惜,这只鬼从来不笑。
或许是我的视线太过灼热,他的眼睫微动,先是抬眸,再缓缓朝我看来。在对视前一刻,我低下了头。无他,盯得久了,眼睛酸涩。
我知道,这又将是一个无事发生的夜晚。
他的梦总是这样无趣,要么坐在金湖岸边杏树下观鱼,要么站在曲桥上望灯,要么躺在一叶扁舟之中,小舟漂在一片藕花深处……这回倒是解锁了新的场景,在新婚之夜枯坐。
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第一回在他的梦中,与其对视,决心打破长久以来的沉默。
谋财还是害命大侠,给个痛快吧!
这只鬼明显怔愣了。
在我期待地眼神中,他薄唇微启。
劫色。
啊天知道,此刻我心如擂鼓,属实不知如何接话。好在天亮了,我醒了。
我四仰八叉地躺着,盯着床幔出了会儿神。等心中的躁动平复后,一个鲤鱼打挺,掀帘,穿鞋,穿衣,束发。眼神半分不敢往床头的椅子上瞧去,因为那只鬼坐在那儿。
秋水听见动静,推门进来,为我备好洗漱用具。待我洗漱完毕,桌上已摆好了早膳。见我迟迟不动碗筷,秋水催促着:小姐,快吃。
我今儿个有事
往常洗漱、用膳之类的活儿,都是我自己干,秋水这丫头懒散惯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侯爷催您早膳后去他书房一趟。
所谓侯爷就是我兄长。让我吃过早膳再去找他,那么他找我这事,就是一件会让我吃不下饭的事,所以我得先敞开了肚皮吃。
那只鬼从床头的椅子上坐到了我身旁。白日的他放肆多了,不仅话多,还敢动手动脚。全仗着他以为我看不到他。
吃慢点,当心噎着。
话一出口,我果然噎住了,急忙灌了两口茶水。余光瞥见他的手抚着我的背。
白天我能看见他,听见他,却触不到他,不知夜里在梦中能否触碰到他。还未实践过,或许今晚可以一试。
2
催二婚
我就知道兄长主动找我准没好事。
望着手中十几幅贵公子的画像,无语凝噎。
这个好,长你一岁,仪表堂堂,祖上从商,江淮一带首富。
商人重利,不好。
这个也好,今科探花郎,可与你对谈诗赋。
此人墨守陈规,太古板,不好。
这个更好,小你两岁,明家小公子,这小子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
明廷性格怯懦,不好。
……
那只鬼凑在我身边,比我上心千万倍。兄长每为我推销一位青年才俊,他总能找出其不好之处。
而我,觉得他说得对。
哥,咱的条件你不是不知道。
我虽双十年华,却已是寡妇一枚。嫁过一回了,就不要再去糟蹋别人了。
咱的条件怎么了我堂堂武英侯的妹妹,就算嫁过一百遍,也要配世上最好的男儿郎。
兄长他大概是对我有些愧疚的,放完厥词,小声咕哝着:上回是哥哥无能为力,谁知道他陆辞是个短命鬼。造的什么孽啊这都是……
我自然是心无波澜了。据秋水说我被休后,受了天大的刺激,将有关前姑爷的事全忘了。
哥哥不是说,可以养我一辈子嘛,怎么又张罗起把我嫁出去的事了。
主要是前几日做了个梦……哎呀,算了,这些都不重要,继续看继续看。
眼看就剩最后一位,我已做好了拔腿就跑的姿态。
这个真的好,宋凛,你们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非陆辞,你们……
估摸着兄长是怕我想起前尘往事,及时住了嘴。而预期的反驳声未至,我不禁瞥去一眼。那只鬼眉头紧锁,薄唇微启,又紧抿。
如何
可。
这只鬼竟没找出宋凛的不好之处。
意料之外,却又仿佛在情理之中。
于是,我应下了与宋凛相看。
兄长立时安排了双方会面,且就在今日。
3
除了我
酉时正。
我与宋凛面对面坐在炊玉坊。
那只鬼环臂抱胸坐在我俩中间。当然,不是桌案上。
桌案上摆满了玉盘珍馐,在我刚到之时。
我们两个人,点这么多,属实浪费。
早膳吃得太撑了,午膳未进食,眼下仍有些积食,我精神萎靡,提不起一丝力气。
放心,剩余的我打包回府,不浪费。
眼下的氛围有些尴尬。瞧着宋凛不尴尬,那只鬼也不尴尬。只有我一个人尴尬,一个人的尴尬还叫尴尬吗我象征性地动动筷子。
听说,你忘了许多事。我是宋凛,冠军侯府第三子,你可以称呼我——宋凛思索片刻,挑挑眉,三郎。
我扑哧一声,笑了:宋三,小时候的事我可都记得。
三郎,这两个酸掉牙的字从我嘴里吐出来,将顺便把积食全带出来。
看你如此一本正经,还以为你将我也给忘了。
我就是早上吃撑了。
其实我与宋凛已有两年未见,三言两语间,倒是找回了以往的熟稔。
不如出去走走
你先填饱肚子吧。
我不能一直看着宋凛吃,便左右打量起这间厢房,顺便瞄一眼那只鬼。今天的他异常沉默,自那句可后,未发一言。
宋凛对付了两口,将剩余的菜肴打包,让小厮提回府去。我俩则沿着曲江岸顺流而下,散步消食。一路上那叫一个忆往昔峥嵘岁月。我俩年岁一般大,同窗过几年,属于冤家路窄那一挂。不过俗话说的好啊,不打不相识,打过几回倒是义结金兰了。不过,后来差点因为陆辞这位插班生闹翻。
十五岁那年,未至立夏,天气便十分燥热。我将脸贴在桌案上,时不时换个位置,只为了找点凉意。严夫子被人请走不过一刻钟,学堂内已闹翻了天。一团纸砸到我手里,我展开纸团,掀起眼帘,是宋凛约我下学后去吃冰。
我正要转头向他表示下学就冲,严夫子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严夫子向大家介绍新同窗。原来他是国公府的世子,传闻中从小养在江南外祖家的陆辞。学堂里没有人认识他,却也没有人不知道他。毕竟盛京的民众至今对陆家世子一出生便克死了宗族里两位长辈,以及自己母亲的事,仍是津津乐道。
当年,陆家族长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道士,算出陆小世子八字太硬,专克祖辈,便打算将其养在京郊的庄子上。陆小世子的外祖得知此事,偏不信邪,将人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教养。如今,陆家宗族里的祖辈全没了,国公爷便将陆小世子接了回来。
不知这位外祖是如何教养的,将一位本应是芝兰玉树的公子,养成了一座大冰山。自从这位陆小世子踏入学堂,我如沐春风,燥热之感顿消。
本来长得这样好看的小公子,在学堂中应该是很受欢迎的。可他似乎并不想融入大伙,整日里独来独往。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可没人捧着惯着,大伙家中也都是盛京之中有头有脸的门户,做不来拿热脸贴冷屁股的事。
除了我。
我惯着他。
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严夫子将他的文章发给大家传阅,几个刺头出言嘲讽,言其文章必定是抄来的,我便私下请严夫子来了一回当堂命题,现场作文总无处可抄了吧。几个刺头的嘴被堵上了,手上开始不干净起来,总弄一些欲令陆辞出糗的小把戏,皆被我暗中一一化解。
私以为这些作为天衣无缝,可是宋凛看出我对他的维护,几个刺头也看出我对他的关照,或许陆辞本人也察觉了我对他的不同。
宋凛问我是不是看上了陆小世子。
我发誓,当时真没有。
4
初相识
我的特别照拂,只是因为在学堂相识前一月,我与他打过照面,知晓其为人肝胆侠义,属于外冷内热之人。
彼时,秋水扮作卧病在床的我,我扮作男子,偷溜往京郊金湖摸鱼。我正脱了鞋,准备挽裤脚下水,被人从背后暗算,醒来时被五花大绑在一棵树下。
绑我之人正是陆辞。他正磨刀霍霍,见我醒了,瞥我一眼,也不说话,擦拭着手中的匕首。
我这人遵纪守法,从不与人交恶,说不定是我兄长得罪了谁,绑了我以威胁他。我悠悠叹气,缓缓开口:谋财还是害命大侠,给个痛快吧!
闻言,那人抬起头,颇感意外。
女的
他走上前来,仔细瞅了我几眼,而后手起刀落。我活动着酸麻的手脚,抬头只见其远去的背影,拖着麻腿便追了去。
这位大侠,不给个合理的说法吗
绑错了,抱歉。
他脚上不停,手上递来一锭银子。我接在手中掂量了一番,比对着他那光洁的脑门——不知这锭银子砸他脑袋上,会起多大一个包。估摸着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我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他终于肯说清来龙去脉。
原来是有人行窃,他追着窃贼踪迹寻到此处,恰好那窃贼一身打扮与我相似,只是他十分确定那窃贼是个男的。
你是捕快
不是。
那你在何处当差
闲散人员。
那是你的东西被偷了
不是。
我知道了,你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看来这声‘大侠’没叫错。他的步子越迈越大,我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大侠,我志愿加入抓捕窃贼的队伍。
此时我早已管不上摸鱼的事了,一心匡扶正义。
他斜睨了我一眼,未置可否。
当日在我的积极配合下,他将欲再次行窃的偷儿抓获。说来这贼着实可恶,偷了一对母女的二两银子,这二两银子是这对孤女寡母的全部身家。他要求其偷一罚十,还二十两给母女二人。可这偷儿身上身无分文,估摸着是将偷来的二两银子挥霍一空,哪儿还拿得出二十两。
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二十两,塞进被五花大绑的偷儿的怀里,将其押送到京郊的一处庄子上。那母女二人被他安置在那。
我好说歹说,才让母女二人接受了偷一罚十的思想观念,二人终于肯收下银两,无论如何都要感谢我和他。我借口要在城门关闭前将窃贼扭送官府,拉着他的袖子,他拖着窃贼的脚,匆匆逃离现场。
他拖着窃贼回到了金湖岸边,绑在那棵树下,又磨起那把匕首。
我和窃贼同时提问:你要干嘛
没收作案工具。
窃贼一听,嚎啕大哭,拼命求情。
我一听,抓耳挠腮——瞧着像读过书啊。我凑上前去:这不太好吧,私刑万万不可啊!还是送到衙门去吧。
关个几日便放了,届时又是到处行窃。
似乎确实是这样。
还是先审问一下。
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匕首,走到窃贼面前,举起匕首的时候,看着自己完好的右手,忽然一阵后怕——话说当时若是我一言不发……没有如果,没有如果。我清了清嗓子,准备演一个红脸儿。
我暂时劝住了他,问你什么如实招来,否则我可保不住你的手。
那窃贼点头如捣蒜。
名字。
小人陈平,永宁县人,本来家中境况尚佳,可去年家父跟人去做生意,眼看生意要赔本了,钱财全部被那人卷走,父亲将家产变卖一空,仍堵不上生意上的亏空。他老人家忧思愁虑,前不久去了。我爹娘生我时年岁已大,母亲因生我而亡,父亲对我百般疼爱,我养成了懒散的性子,没赚钱的本事,但是我得……说到此处,陈平泪如雨下,我得给父亲料理后事,等我将其安葬了,随你们如何处置,反正我也是打算跟着他一起去的。
我手起刀落,将其松绑,把那锭银子,外加我自己的一锭银子,给了陈平。
你先将你父亲安葬了,然后去衙门自首,出来后用余钱干点正事,慢慢把欠的钱还了。
我见陆辞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将匕首递还与他。眼看天色将暗,得赶紧回家,便向二人告辞。
后来我才知道,陆辞跟着陈平去了趟永宁县,确认了其所言的真实性,并帮他安葬了陈父。待陈平刑满释放后,还教了些做生意的门道。
陆辞常说我太容易轻信他人。如今想来,确实如此。
5
谁如意
宋凛将我送至家门口,临别前约我明日去金湖摸鱼。
摸鱼诶,自然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啦。
是夜,我早早便睡下了,期待在梦里的实践。可是,一夜无梦。三个月了,三个月来,我终于睡了个安稳觉,睁眼时是久违的精神饱满。我望着帷幔出神,一时不知应该高兴,还是更高兴。
掀了床幔,瞥见那只鬼仍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我便按部就班的穿鞋,穿衣,束发,洗漱,而后去小厨房下了碗粉儿。
吃饱喝足,抄上鱼叉和网兜,便朝城郊金湖去。赶到时,宋凛应该已等候有些时候了,他的发间沾着好些晨露。
湖水有些凉,你过一会儿在下水
放心,我皮实着呢。
我甩了鞋袜,拿着鱼叉便下水。实话实说,确实很凉。此时太阳正露头,霞光洒在湖面上,金光闪闪,故名金湖。
我和宋凛双双站在湖边,身披霞光,嬉戏笑闹。不知这幅景象,那只鬼看着是否满意。我不经意地往那只鬼瞥去,他正盘腿坐在杏树下,四处皆是暖洋洋,就他那一处阴恻恻的。
不管他了,因为我的胜负欲上来了,宋凛居然先我一步叉到鱼,叉鱼可是我的拿手本事,如何能输经过一番激战,当下局势四比三,我屏住呼吸,感到后腿处有鱼尾扫过,成败在此一举。
我一个扭身,鱼是叉到了,人也要扑进水里了。好在腰上传来一阵力道,止住了我下落的趋势。我的脸距水面也就一寸吧,但我的刘海却不能幸免了。我被托着站稳了,正对着那棵杏树,可树下却没坐着鬼,他站在我面前,抬起的手缓缓落下。
是个好鬼啊,知道要来扶我一把。可惜,他是鬼啊,碰不到我。
不知道他是不是瞬间移动过来的,总不可能跑过来的吧。这种想法能让我有想笑的欲望,于是我勾起唇角,转身向宋凛道谢。
他直接扛起我,将我放到了原先那只鬼坐着的石头上,掏出方帕,帮我擦着湿了的发丝。我梗着脖子,忍下了偏头的动作。
那只鬼还站在湖里。
6
放花灯
我与宋凛进展神速,这才一个月,便互换了庚帖,婚期定在七月二十。
而今日已是七月初七了,也就是七夕。曲江岸,男男女女手捧花灯,双双放入河中。有些热情大胆的,直接相拥而吻,有些含蓄害羞的,偷偷拉着小手。我和宋凛属于业务生疏的。
我们的灯吧,它老是被一股妖风吹熄。
我自然是知道怎么回事,可怜宋凛看不见那只扇风灭火的鬼。一人一鬼蹲着,是你点亮来,我扇灭。
算了吧。
我说这话的时机很巧,宋凛正划亮火柴,那只鬼正抬手扇风。宋凛对我笑笑,坚持再一次点亮蜡烛。那只鬼的手却放下了,大概是不想看我们二人放花灯,他独自一鬼飘到曲桥上。
朝朝。
宋凛在喊我,他站在曲江岸,一手托着一盏花灯。我上前,拿过他手里的一盏。按照习俗,有情人是要在花灯上写些天长地久之类的愿望的。可惜,我和宋凛不是有情人。
谢谢你,宋凛。
我俩手捧花灯面对面站得很近。
这么说,我也得谢谢你了。我们都是为了应付催婚嘛。
这话说的,细究来其实颇有几分幽默,我们不禁笑起来。
此光景落在旁人眼中,定然觉得我们二人那叫一个情投意合。
放灯吧。
放完灯,宋凛便送我回府了。
那只鬼没有跟来。
我侧卧在床边,看着那把空空如也的椅子——许是终于肯投胎去了吧。眼睛十分酸涩,我大概是困极了。
等再次有意识时,我手捧着花灯,站在曲江岸。江上漂着数不清的花灯,可天地间只有我一人。
是我在做梦吗啧,都怪那只鬼,让我分不清这是谁的梦境。可是这一个月来,那只鬼再未拉我入梦,而且他八成是投胎去了吧。若这是我的梦境的话,我可就要为所欲为了。
我摊开手掌——我要一支笔!
一盏茶后,我一屁股坐在江岸。笔没有出现,说明这不是我的梦啊。
造孽啊!
闲来无事,我只能欣赏起江中漂荡的花灯。这些花灯皆是两盏并行,看着似被丝线连在一起。我不禁探出头,近距离看着漂到我身前的一对花灯。
这花灯上有字。
夕辞曲江岸,朝遇武陵源。
每一对流经我身前的花灯上,都写着这句话。
这是一场盛大的无声的告别。
7
不思量
小姐,小姐。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所视模糊,好似隔着层水雾。
秋水,我有点难受。
出口却发不出声音。
我去请大夫。
听秋水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摸了摸侧脸下濡湿的枕头,肯定是秋水趴这哭了。
兄长来看我。
他先是骂我不中用,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怎么忽然又垮了;又说我指定是与成婚一事犯冲,要退了与宋凛的婚事,养我在侯府一辈子;最后是一遍遍低声哀求我挺过来。
哥哥十二岁便承袭了武英侯的爵位,因为那年我们的爹娘都死了。彼时我刚满一岁,他一把屎一把尿将我拉扯大,时常觉得没把我养好。特别是我与陆辞的婚事,身为哥哥居然连妹妹嫁给谁都只能任人摆布。
哥哥孤家寡人一枚,我不能抛下他。等病好了,我一定得告诉他,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宋凛来看我。
他说婚事不取消,喊我必须起来,陪他应付家中长辈;他说真的不知道陆辞那小子哪里好,让我这般念念不忘。
不得不说,不愧是拜了把子的好兄弟,他是天底下最了解我的人。只有他看出我没忘记陆辞,甚至猜到我被陆辞的鬼魂缠身,配合我演了这出戏。
嗯,演了四个月的戏,耗费了太多心神,真的很累。
我想这也是这场大病的原因吧。
8
我美啊
十七岁那年,老皇帝忽然赐婚,让我嫁给陆辞,我知道老皇帝是为了维持朝局平衡。因为国公府无论与谁联姻,都将破坏如今世家、文官、武将三足鼎立的局面。唯独我们不思进取的武英侯府,闲散的侯爷,懒散的小姐,无权无势无财。
所有人都对这桩赐婚表示愁愁愁。国公府愁,他们中意宰相之女许书意,眼看将要互换庚帖了,老皇帝横插一脚;兄长愁,国公府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觉得我嫁进去活不到归宁日;这个府那个府皆愁,正因为我们武英侯府的三无,我与兄长成为盛京最热门的女婿、儿媳人选,大伙都想维持表面的平和,因为见过老皇帝的雷霆手段。说来老皇帝的第一刀,斩的就是我们武英侯府。
除了我。
我有一点点窃喜。
对了,还有老皇帝,他老人家肯定也很满意。
新婚当夜,喝完合卺酒,我心如擂鼓,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便紧张。可是对面陆辞握着空酒杯一动不动,我大起胆子凑近看他,他的耳朵很红,脖颈很红,脸很红。
啧,醉了。
我打算不管他,上床睡觉,转身之际手腕被拉住。
他就迷蒙着眼盯着我。
我玩心大起。
你叫什么名字
陆辞。他抿抿嘴,你可以唤我遇之。
遇之。
嗯。
遇之,我好看吗
我今天肯定很美,秋水给我上完妆都看呆了。
好看。
我心里更美。
遇之,心悦我
他不说话了。
几个意思啊不过也不能怪人家,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与他同窗一年,除了第一次见面外,几乎没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算了,一根木头,不好玩,还是睡觉吧。
可是劝他上床睡觉,不动,拉他起来,拉不动。于是我趴在桌案上,左手腕被他拉着,呼呼大睡。
第二日醒来时,倒是在床上。
哥哥的担心是对的,国公府确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不是我话本子看得多,肯定会以为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
这是个庞杂的家族,人多到记不住。自国公夫人难产而亡后,国公爷没有续弦,但是妾室一大堆,生的小孩也一大堆。陆辞有两个姨娘,三个弟弟,两个妹妹,还有两位叔叔,两位叔叔分别又有好几位妻妾,七八个孩子。
且个顶个的戳心窝子、下绊子的好手。
夜里我累得瘫倒在床上。
陆辞说:不必理会这些人,反正我与他们不熟。
社交累,饮食起居也累。
所有食物得验过一遍才能入口,所有物品检查一番才能使用。陆辞不解释,我大概也能猜到,这都是经验啊。我嫌麻烦,而且更怕疏漏,干脆在我们的院子里盖了个小厨房,自己做的干净又卫生。就是女红这方面,没学过,也没天赋,不过自己上街买,也比府里送来的好。
于是,我便要每日往外跑,采购食物用具,顺便也能四处野一野,倒是与未成婚前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但是,那一大家子看不下去了,指责我有违妇道。
陆辞说:看不下去,便分府。
那哪成啊,赖在国公府有吃有喝有钱,有人巴结,脸上有光。最重要的是,有机会干掉陆辞,陆辞死了,国公爷没嫡出的儿子了,这世子之位不就可以争一争了嘛。
我知道,我的轻松自在,是有陆辞为我将那些烦忧统统挡在了院门外。对于他,我的心疼似乎多过爱慕。最初对他的关照,是源自感同身受。唉,无父无母的小孩是这样的。于是,我给他做好吃的,给他讲笑话,拉着他去摸鱼……
不过,心悦于他,大概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9
变卦了
某日,应该是七月初七吧,我们成婚快一年了。
破天荒的,陆辞主动约我去散步。我想与他一起放花灯,但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等啊等。终于,在曲桥上,他拉了我的手。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很紧张。
朝予,你觉得江南如何
好啊,都说江南是鱼米之乡,那里的鱼是不是比金湖里的大多了!
到时我陪你摸鱼,我们称称看江南的鱼几斤几两。
我们要下江南
我想让外祖父见见你。
感谢当时盛放的烟火,将我们的脸照映得五光十色,否则我滚烫得脸颊定要露出破绽。
在一片喧闹中,他俯身在我耳畔问道:明日就去好不好,带上兄长,我们定居江南好不好。
好。
真的很好。他头一回将自己的打算告知我,甚至是同我商量。
翌日,我早早去找哥哥商量搬家的事,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本就打算等我与陆辞安定后,去周游天下。我们正商量如何一点一点搬家,这次先收拾一些必备物品,往后再慢慢搬,眼见日暮了,一纸休书送到我手里。哥哥要陪我去找陆辞要个说法,我决定自己去。
我们的院子里,大箱小箱堆叠得整整齐齐。秋水站在箱子旁担忧地看着我,我对她笑了笑,天又不会塌,有什么可愁的。
我走进陆辞的书房,他竟然在擦拭那把匕首,那把初见时差点让我失去双手的匕首。
不是说,要带我见见外祖父吗。
他老人家清闲惯了。
不是说,要陪我摸鱼吗。
你,独自一人也可以。找,旁的人,也可以
陆遇之,心悦我吗
我要娶许小姐,她不愿意做妾。我想你大概也是不愿意为妾的吧。
他终于肯抬头看我一眼。这一幕与初见时何其相似,很久很久没感受过他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了。
我猜测他是另有打算,是我不能知道的打算。当下的我是有些气的,气他的不坦诚。我想着反正日后多得是机会,再慢慢给他掰正了。可是他不给我机会啊。
一个月后,他杀了国公爷的两位姨娘,四位叔婶及几位妾室,而后自刎。
我时常想,若是那日我再多问一句,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被困在这样的想法里,整日浑浑噩噩。直到某一日,我梦到了他。
梦里,我坐在一艘乌篷船头,缓缓穿行于藕花间,莲叶下鱼儿嬉戏,不时跃出水面。有很轻的气息喷洒在我颈间,很熟悉。于是我放松身体,靠在他的怀中。我明白,这不是我的梦,我未曾到过江南,不可能梦见如此真实的情景。
梦醒后,我便看到了他。
或许,他是想来看一看我过得好不好。
于是,我强打起精神,按部就班的穿鞋,穿衣,束发,洗漱,吃饭,逛街,摸鱼。
哥哥和秋水见我突然转好了,欢喜之余,更怕我是回光返照,观察几日后,还是请来了大夫。大夫诊断我是因过于悲恸脑子启动了自我防御而选择了遗忘,只要不再刺激我,说不定我能一辈子不想起来。
秋水甚是欢喜,连连称赞此乃神医也,我也跟着偷乐。哥哥也甚是欢喜,觉得忘了便忘了吧,如此的我更像正常人。
或许受神医所言的影响,陆辞在梦里才不敢放肆。他肯定觉得,我忘了他,如此也好。其实我挺想放肆一些,但我装成正常人的模样就是为了让他能乖乖去投胎。
不过在那个新婚之夜的梦里,我到底是没忍住。回想那些梦里的场景,似乎都是他想陪我做而未做的事。我揣测着或许在梦里陪他完成这些事,他便能安心去投胎了。
但我没想到,他的愿望如此离谱。
他居然托梦给我哥哥,催起我的婚事。
被前夫哥,还是一只做了鬼的前夫哥催婚是个什么滋味
唉,心力交瘁啊。
10
除了她
我生长于江南,自小与外祖父生活在一起。
他是个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的小老头儿。他是我的启蒙老师,教我读书习字。今日批我学习不认真,将来成就不了大业;明日扬了我辛苦写的文章,说我做个寻常人也挺好。他还是个嫉恶如仇的小老头,口头禅是恶有恶报。街坊邻里若是有个什么纠纷,他总要前去做那判官。
我过得逍遥自在,在家与小老头斗智斗勇,在外惩恶扬善。直到十岁那年,从盛京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两人报上家门,说是盛京国公府指派给小世子的侍从,被小老头两棍打出去。可这二人锲而不舍,日日前来叫门。我则被拘在屋内,不许出门。我隐约意识到,老头不想我与这二人有接触。
几日后,舅舅一家上门看望老头儿。舅舅拉着外祖下棋,舅妈找到我,将我的身世告知我。嘿,我居然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当日,舅舅舅妈是被老头儿赶出去的。
我真是生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老头儿指着舅舅的鼻子骂道,给了你几个钱,就把自己亲外甥往火坑里逼!
陆辞终归是国公府的世子,将来不继承国公府,妹妹不是白死一回。
你给我闭嘴!滚,滚,滚!
老头是真的生气了,把他最爱的那盏茶壶砸到舅舅脑门上。
此后,小老头变得愈发古怪,时常望着我叹气。
就这样过了两年。中秋夜,小老头喝完一壶桂花酿,第一次对我说起了他的女儿,我的娘亲。
他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同意我娘亲和那个人在一起,苦了我娘亲只身一人在盛京,最后落得个身死的下场。他得知消息赶到盛京时,娘亲已经下葬,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他给我一沓厚厚的书信,是娘亲在盛京的三年,每月寄给老头的家书。三十六封,我一字一句看得认真。最早的几封书信中能看出娘亲初到盛京的不适应,以及对周遭的事物的好奇。后来的书信,内容千篇一律,落款处总说自己一切都好。可我仿佛能从这些书信中,看出她逐渐失了色彩。
老头儿说我的未来还是得让我自己选。
于是,十五岁时,我去了盛京。
国公府中人口众多,一个个都是虚伪之人,我看着很烦,只得每日出府,做起惩恶扬善的老本行。
谁知,迎来了人生第一次大翻车,我居然绑错人了。歉也道了,钱也赔了,这姑娘却似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掉。说要帮我一起捉窃贼,却净帮些倒忙。不过好在抓到了贼人。
我的一贯作风是对恶人从不废话,手起刀落,却被那姑娘拦住了。我向来信奉老头儿说的恶有恶报,罪有应得,从不过问前情。可那姑娘似乎热衷于追问为什么。
过了不久,那个人见我整日无所事事,便将我送到学堂。彼时我已被国公府的一切搞得心力交瘁,每日要提防着这个陷阱那个坑。我原是做好了回江南的打算,便不想与盛京的人有牵连。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人,我实在喜欢不起来。
除了她。
我能感觉到她待我的不同。年少最是容易因这一点不同而悸动,但我无暇顾及这点悸动。我深知,不能因为这点悸动,就让一个姑娘深陷火坑。
在那个人的引导下,我在娘亲的院子里,发现了她的遗物。那是个埋在桂花树下的匣子,里面也是厚厚一沓书信,娘亲没有寄出的书信。三十六封,我同样是一字一句看得认真。吃人的国公府,懦弱的他,心灰意冷的娘亲,风干的泪痕。
这国公府的人十几年来仍是这些把戏啊。
我想起了舅舅的话,对啊,若是不坐稳这世子之位,不承袭国公爵位,岂不是遂了这些人的愿。
于是,我开始崭露头角。我得避开国公府的盘根错节,于是走了科举之路,成了本朝最年轻的状元。老皇帝对我又爱又恨,想要器重我,又怕压不住国公府的势头。
所以,我得离那姑娘更远一些才好。只是,我没想到,老皇帝会给我们赐婚。
我的害怕大过喜悦。害怕她步入娘亲的后尘,害怕自己无法保护她。
新婚前一夜,我与那个人把话说得明白。
您需要借那些人的势,稳住您国公爷的位置,纵容那些人磋磨娘亲,是您没本事。只希望您日后对我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爵位是您想让我继承。
从那些书信中,可以看出他对待娘亲的真心,只是终究抵不过身份的重量。他对母亲有愧,希望我能承袭这个位置。我只觉可笑。
我与朝予在小院子里的生活很平淡,却让我找回了十岁前的感觉。我喜欢她看话本子时悄悄把眼泪擦在我袖口后心虚瞄我的眼神;我喜欢她研究了新菜品,让我第一个试吃时期待的眼神;我喜欢她在金湖中叉鱼,向我炫耀得意的眼神……
当我第一次谋划便成功打压了那个人的妾室的母家,兴奋地回到小院子里,她捧着一个小小的荷花骨朵凑到我眼前。
看,我培育了好久,本来想等它绽放的时候再给你看的。但是你这几日总是愁眉苦脸的,我……
那时荷花只在江南一带种植,反正盛京是没有的。
她总是这样,用她的行动,抚慰着我。
我抱住了她,发现那丝兴奋远不及这一刻的振动。我想带她去看接天莲叶无穷碧,去江南。
于是,我开始筹谋着退场。先是拿回娘亲的嫁妆,再是搞定老皇帝。老皇帝容易搞定,他舍不得我这个人才,但更不想让国公府做大,便放任我回去。
七夕那夜,我磨磨蹭蹭犹犹豫豫,终于与朝予说了我的打算。我很紧张,害怕她舍不得盛京,毕竟这里是她生长的地方,但是她说好。她总是这样,对我有无限的包容。
因为我的磨蹭,花灯卖完了。没有与她一起放一次花灯,是我好多好多有关她的遗憾之一。
11
就这样吧
第二日,她回家与兄长商议,我本是要同她一起去的,却被那个人叫到书房。
他告诉了我当年的真相,娘亲并非难产而死,而是被两位姨娘以我性命为由逼得跳了井。她们买通道士,说我八字过硬,专克祖辈,要将我掼死,娘亲以自己的命换我之命。那两位逝世的长辈,实则为两位叔叔所杀。
国公府上下、陆氏宗族,谁不知当年真相,可无人在意。他们在意的是国公府能否繁荣昌盛,在意的是姨娘母家的助力。
这些年,我已经将当年宗族里那些视而不见的人除掉了。只要你坐稳这个位置,就能肃清那些人。你有这个能力,陆辞,你有这个能力……你要为你娘亲报仇!要为你娘亲报仇……
哼,他自己无能为力,倒是将希望寄托于我身上。
回到小院子,我让秋水将她的东西收拾好。而后走进书房,拿出那柄匕首。
就这样吧。
我写了一封又一封休书,但握笔的手总是颤抖。朝予知道的,我向来是快刀斩乱麻,她不会怨我,她不会怨我……若我不来盛京,她或许会与宋凛在一起,实在好过我横插一脚……终于我写了一封看得过去的休书,差人直接送到她手里。
我应该庆幸,从未对她言明爱意,应该庆幸,我们之间的羁绊尚浅。我随意找了个借口气走了她。而后的一个月,我死皮赖脸的找老皇帝给外祖要了道保命符。
我怎么可能如那个人所愿,承袭他的爵位。他所谓的为娘亲报仇,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看重的,始终只是那个位置。他要的,不过是他所爱之人的孩子坐上他最珍重的位置。
他也是逼死娘亲的共犯,必须受到惩罚。
于是,我杀死了那些人,将尸体摆在那个人院子中。以血洋洋洒洒写下这些人的罪状,而后自刎。
就这样吧。
老头儿和她,都会理解我的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