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我在书卷上写道:
少年人灰头土脸,唯一双干净清明的瞳仁映射几分孤傲,半嗤的笑意也十足扎眼,光裸的脊背展现出一道又一道叫人触目惊心的糊肉。
他用力弓直脊梁,宛若刑台之上的不是他,否则这般悲悯众生的眼神怎会出现在他脸上
毋宁死,不屈!这本该是容与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话语。
某日我真的见到容与,才惊觉,我笔下的容与,无需华辞藻丽的堆砌。
他清醒坚毅,决绝冷静,又何如屑世道为伍,与腥人同流合污。
而关于我为何能见到纸片人,我也不得而知。
01
容与是我笔下的一位少年浪子,生性不羁,有着苏东坡的闲适心态,颜子般处之泰然,凭借李太白纵酒豪情也学得几分难得糊涂。
很难得,容与此人,生于混乱世道,自小无父母兄弟,在世上来去自由。
如他这样的孩子很多,他们知道去偷别人腰间沉甸甸的钱袋子,知道趁人不注意抢一小块烤鸡腿吃,容与却格外珍视蜷在冰天雪地里替人抄书才能换来的一两块铜板。
我在一旁冷眼瞧着,纠结这样的人是否算愚笨。
这是我第一回见到容与,彼时的他还不曾有名字,可我一眼就能认定,他就是我笔下的人。
这一日,城内的贵人无意经手容与抄写的书简,很是喜欢。
辗转找到容与时,雪下了足足三尺厚,几乎将整个人都盖住,若非手中笔墨染指这一大片白雪,只怕无人会留意脚下的路是由数百冻尸铺成的。
贵人将他带回自己府上,找来郎中瞧。
而我,不过是在贵人挖雪的时候搭了把手,便被一同带走了。
我看着小厮里里外外搬够足足五斤炭火,屋内非要烧成太上老君的练丹炉后才肯罢休。
他们或许是怕容与没死透。
我没阻止,因为我知道,至少容与不会在今夜死去。
果然郎中发怒,让人将炭火浇灭一盆一盆往外搬,又命人将其泡在冷水中回温。
小丫头,你过来帮我。
郎中指名让我替容与揉搓手脚。
我抬眸越过他。
考虑到或许是角色需要。
我听着郎中的话,握起他的手,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濒临死亡的温度,切切实实是恐怖极了。
他总算撑开眼皮了,不过没一会又昏过去,好在人是救活了。
贵人顺理成章将我们留在府上,这位救命恩人合情合理的就成了容与心里唯一的亲人。
容与曾问他,自己的字写的并不算出彩,为何看中他
贵人笑,书简中批注了一句敢鄙世族大家,唯尔将死敢言。
容与自然不明白。
岭风卷起衣角,日暮昏桥。
贵人突然指向一旁侍奉的我,问:你觉得他应该叫什么名字
容与。我面不改色答。
贵人似乎愣了好一会,随即展颜大笑道:容与自熹,容与逍遥,好好,就叫容与!
写这段的时候,我借以贵人的笔墨给予容与这个名字,我这样直接说出他心中已想好的答案,不奇怪才怪了。
容与略抬头扫了我一眼,我不在意。
少年浪子就是如此,他不懂的将想法藏匿,才会将心思摊在牌面上,在这样的世道下,无疑是致命的。
不过没关系,会有人教他的。
贵人出身皇室,也注定了他会参与到纷争之中,而容与便是他最好的助力。
容与说,他喜欢读书习字,贵人却教他骑射用兵,教他滴水之恩,如何涌泉相报。
容与有时会同我讲一些我不曾知道的事,比如他走过的山野,闻过的花香,逗弄过百灵鸟,被荆棘缠住鞋袜,背着那些看都没人看一眼的字画小心翼翼涉过江河,暮雨天躲在别人家屋檐下而被驱赶。
我看他笑,也看透他眼底不经意的委屈。
我原以为顺其自然的见证完容与的一生,也就结束了。
事实上,因为我的出现,为容与的苦难又添了几笔墨。
02
我搬出暗阁里的旧书到院子里翻晒,转角冲撞到当今最刁蛮的公主,她扬言要杀我。
容与一言不发挡在我身前。
我悄悄侧过脸。
容与生的很好看,眉宇间郁色淡淡,眼梢微红,薄唇没有血气,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惠安公主豢养面首无数,不出意外的看上容与,想纳容与入府。
容与自然不肯,驳了她的面子。
笔墨下本是借此事勾勒容与的正派。
可事情不如我所想的那样发展,惠安怀恨在心,是夜,一行人将我们绑去。
我看向身后的容与,抑制住心里的恐惧。
数十个赤身裸体的妖娆女子簇拥着惠安,将我二人围困。
惠安坐在其中,玩味的欣赏一切。
你不是高洁吗那就拉你下地狱啊,尝尝这腌臜的滋味!
几名赤身裸体的女子嬉笑着缠上容与的肩颈和大腿,剩下几名壮汉死死按住我贴着地的脸,十多双手游移在身上,半分也不得动弹。
阴冷潮湿的柴房充斥着恶臭,苍白的火堆劈里啪啦作响,一点一点吞噬防线。
我忍下恶心,低低的喊了一声容与,随即闭上眼,不去理会这一切。
我自私的想逃避这里。
下一刻,尖利的嘶叫声冲破我的耳膜,我倏然发带一松,睁眼看着火光里的人。
他哆嗦着手,半跪身子将我抱起。
我别过脸瞥见满地光裸的尸身,半倚在榻上的女子颈上鲜血如喷泉激涌,溅到火堆当中冒起星星点点的繁华。
我心里的恐惧无限放大,不只是因为今夜的恶心,还有大部分因素是因为,我清楚的记得,边角纸页落笔写的是,惠安公主纵欲而亡。
可她,是被刺死的……
我更不曾想到,最后是贵人向外散播惠安纵欲而亡的消息,毫不顾及血缘关系。
世人的冷漠将那一夜付之一炬,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贵人深知,以容与的才能所带来的利益比惠安多了太多。
容与并没有因为杀了皇亲而死,他只会在几年后的刑场上终此一生,也正是误会了这一点,当时我无法明白,跌跌撞撞之中,我早已经作为‘竹芸’闯入这个世界。
闭眼撰戏折,抬眼已成戏中人。
容与轻柔的替我擦干净手脚,退出去很远,你会觉得,我···不堪吗
他的嗓音甚至有些发颤,灵魂僵硬的等候审判。
容与你,永远不会。
是我给他的承诺。
容与是我心目中想要造就的高风亮节的少年,不同流俗的翩翩君子,怎会污秽不堪。
今夜是他头一回杀人,我本为他的惊惶万状表现的不足为怪,可此刻他却松了一口气,仿佛身上千斤重的铠甲尽数瓦解。
03
岁暮那日,府里的人气也不算旺,厨娘窈姐抠抠她嘴角的黑痣,索性撇了铲刀,掀帘出门浇了几瓢子水。
我正巧路过,看着她嘴角时常发痒的黑痣,恍惚想起今日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我加快步子离开。
容与喜欢坐在我的窗子前看书,因为他说那里朝晕充足,不会伤了眼睛,可我也曾在那坐上一整日,却不曾照过他所说的明媚。
我坐到容与对面,平静的询问他:贵人找你了
容与淡淡‘嗯’了一声。
我纠结的擦了擦脸,尽量缓解我那几根神经表现出来的不自然。
是什么事
容与却下遮脸的书,盯着我回答:没什么。
我默默退回屋,掩上半边门。
他不说,我也知道。
送食的窈姐无意听到贵人所谋逆之事,被贵人发现后,二话不说割断她的舌转交给容与,让他烧了或埋了。
容与一时问不出个所以,悄悄将人放出府外,不巧贵人心腹察觉,剁了窈姐逃跑的双腿,丢到容与面前。
我故意问他,他却反应平静。
如今也学会瞒着我了。
正想着,我听到有人来唤容与。
看来事情败露了。
我隔着纱幔看到屋外,立即惊慌的躲开那道复杂的打量过来的眼神。
半个时辰后,我抵不过内心煎熬,悄悄去了后山看他。
白衣少年眉上落雪,唇色惨白,手边血淋淋的下肢诡异渗人,风里能嗅到血腥味。
大红灯笼挂在树梢,可我不觉得喜庆,他身后腐朽的树像是恶鬼的爪牙,一点点要将他拖入深渊,他分明跪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可视野中却被浓墨重重抹上一笔。
我有些生气,忍不住去质问那人。
可他却将我们带到烂骨堆成山的牢狱中,命人握着容与的手将烙铁狠狠扎入人心脏的位置。
你看的透我,却救不了他恶鬼的低笑在我耳边回荡。
他知我能预知他心中所想,却无法撼我损我分毫,后来势头倒向他那边,我才察觉不妙,他知道容与对我而言一定有什么用处。
容与被逼着捧起那些尚能跳动的脏器,目光细细溃动。
那日分明是我的原因,可他只管叫我闭眼。
之后容与失了魂一般梦魇,烧了几天几夜。
我曾无知审视贵人,并与他做下交易,暗自作为’竹芸‘来推动情节。
唯有容与,次次在我意料之外。
后来,我总算放下尊严去求那人放过我们,可局面也不再是我能掌控的了。
我自私的想躲开这样肮脏的地方。
可年轮转息,不论是何时何地,我总会在命运安排中冷眼看着容与如何过完他凄怆的一生。
十七岁,在贵人举荐下入军中,谏言献策,以一曲《十三策》名动天下。
十八岁,奉旨御敌,仅凭以一己之力守住青峰九城,断剑之下尚可力斩数人,帝王青眼有加。
十九岁,身经百战,从无败绩,特封上将军,戍守皇城。
此时的少年儿郎已晓喻天下,成了不少闺阁在室女的婚嫁标准。
容与按照我所叙述的故事线走,直至落冠那日,他突然问我:你好像很了解我
04
我看着眼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苦苦笑了。
这一年,他几乎是付诸性命忠心相待的贵人即将背刺他,利用他稳坐皇位。
容与自然不负他望,几年下来释了帝王六成兵权,最后一役,容与仍在贵人的算计之内。
贵人诓骗他,召回四成守外兵力,围剿皇城,朝中个个见风使舵,扶持贵人上位。
之后为巩固皇权勾结外番,被反将一军,非但送出二十座城池,还赔了几千万两白银,好不容易安定的天下也再一次分崩离析。
天下人却只怪容与,怪他错付国贼,若不是他从前攻打外番,打得人急眼了,最后被摆了一道,又怎么会导致他们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少年自困宫城。
容与那时才明白。
敢鄙世家大族,唯尔将死敢言。
贵人看中的不是他的才情,而是‘将死’。
将死之人,何况是将死的一个孩子,最是忠心,最是好利用。
以至于后来,贵人为自保,将容与推出去做盾,这个‘天下罪人’,才肯说下毋宁死,不屈那番大义凛然的话。
这个注,贵人下对了。
我后悔了。
容与生命的第十五年寒冬,是我见他的第一面。
其实那时,我便动了恻隐之心。
我看着容与一朝名满天下,却也看着他在露夜霜冻时,因花在书卷上用功的时间过多而在院里光着膀子受刑,一道一道鞭刑不比后来的疼,而他从不肯喊一声释解疼痛。
我看着他从马背上跌落,接过两次骨,更有降服不住的烈马拖行数步。
曾夜半时,我和容与同坐在屋瓦之上。
我说:你说些话吧。
说什么好呢容与扭头看着我笑。
他说七岁那年,游荡到江南,那里不会下雪,那的人走路也很慢,而他要做的就是每日去桥下卖字画。
可行人一经他的字画摊前,步子便放快许多,甚至冷眼略过。
起初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极力挽留每一个路过的人。
身边卖草鞋的老姆看不下去了,打发走摊前买鞋的女人,把容与叫到身边。
老姆环顾四周,从跟前挑出一双小鞋,替他穿上。
跟我卖草鞋吧,没有人会买字画的。她从身后抽出一摞干巴巴的草垛,熟稔编织起来。
容与瞪着眼,为什么
老姆没有回答他,埋头做事。
为什么他固执的看着老姆。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世道不让,你能改变吗
说到这,容与停下来发起呆。
因为我塑造的时代背景重武赎文,让他吃了好些苦头。
我悄悄侧过肩头撑着他。
夜里,我身处混沌之域。
山野间,淅淅沥沥下着雨,脚印一深一浅向坡下堆去,少年总算找到一处可避雨的山洞。
越过这座山,就要到另一个州县了。
他已经走了大半了。
山中多豺狼,少年难得这样闲适,揭开袖口,将粗布撕咬下缠上手腕。
惊雷突降,漓漓血液晶莹剔透洒了一地,一刹黯淡下去。
很快,狼群嗅到腥香,嗷嗷传唤来一群饿昏头的小狼崽子。
画面一转,少年倚在枯枝下吝啬吸着气,怀里抱着一卷一卷的书画,衣裳惨破不堪,血肉淋漓黏了一大块,我终于看清他的脸。
我难受的要死。
一人朝他伸手。
我惊呼:不要跟他走!
梦中惊醒,我捂着额,蜷在床头。
我闻着汗湿薄衫,眼底氤氲上一层水气。
可其间,我也曾试图改变一切。
容与第一回违背贵人的意愿,扔了长缨,乃是我从中作梗,可最后不知贵人同他说了什么,叫他重新拾了缨枪。
我也曾试图说服容与一起逃走,可他垂眼拉住我,说贵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会走,也走不掉。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冥冥之中,我已成为’竹芸‘,改变了许多事,唯有容与是我无法左右的。
容与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他有自主思维,懂爱恨知苦痛,生来的大义与修养的品行皆不是我成就的。
我的存在,是为了铭记他的苦难。
05
我想救他。
不论如何我都想试试!
你好像一直不曾变过,可是如今又好像哪里变了,我说不出来。容与幽深的眸子紧紧盯着我,叫我慌张了一瞬。
我捧一抔土放在他手心里,三月三,可否陪我去相生寺里祈福。
他乖顺的伸出手,为谁
少年乌发耀墨,紫菱宝冠衬的气度矜贵。
我淡然道:为自己。
更为你。
三月三,贵人集结八千兵士造反攻城,容与赈灾回府,只会听到贵人被困皇城求救的讯息,不顾一切调离都城大半守卫与四成守外将士,自南门破入,诛天子杀忠贼。
彼时容与尚且蒙在鼓里,哪知后来做了替罪羊,担了天下人的骂名。
我必须在这一日,阻止容与回城。
将他留住,或许一切还来得及。
我提前一日蹲守在容与回城的必经之路上。
此刻,贵人应当正在为明日的战役做准备,无暇顾我,这才令我得以找到机会溜出府。
我焦灼万分,生怕出了一点差错。
好在几个时辰后,天色将歇,这条路尽头总算有了点动静。
马蹄声平缓,马背上的少年将军却在见到我的那一刻,扬鞭落下。
很快,他到我面前。
我很少看见他穿着雪银铠甲来见我,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周身充斥一股杀戮之气,皮肉中蔓延出一股寒冰。
容与下马,取来狐裘披在我肩上,怎么在这等
我朝他笑,我不想叫你有失约的机会,现在就走吧。
现在就走,不叫贵人有见到你的机会。
可他却犹豫不决,我问他怎么了。
下次好吗贵人写信要我调配都城兵力,许有要事。
我瞪着圆目,身子轻的像是从云端跌落湖底。
怎么会这样
贵人怎么会提前写信要调离守卫
分明故事的走向不是这样,是哪里出了问题
又不受控了。
我冷静的看了一眼马匹,容与,我只一言,你信他还是信我
我清醒的攀绕上容与的手臂,他愣了半晌,扶我上马。
他不问我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回答我的话。
竹芸,我只信你。
我猜他后面还有话——
不过我只能选他。
我有些嫉恨却又不得高傲的俯视他。
容与,你若往前,我再不同你说话了。
你要回头,回头了,我便能保你平安。
他眼中淡漠,眉色平缓,就那样无所谓的望着我,多年的磨砺已让我看不透他的心思。
你会在相生寺等我的
我固执的摇摇头。
容与失笑,摸了我的脑袋,又让我的马儿跑起来。
可我是一定要带他走的。
06
我咬牙蹬开马镫,滚落下马,因身下垫着十多斤重的狐裘并没有察觉什么大碍。
我趴跪在地面,倔强的睨着他。
容与总算变了脸色,朝我跑来。
只有他难掩担忧之色时,我才没忍住下颚擦破的痛楚掉出几滴泪来。
今日,是一切舛误的根源。
也不尽然。
我早该在那一年最彻骨的寒风到来之前,带他离开。
可我带不走他。
容与将我带回府,并嘱咐我好生修养。
我点头,背过身。
一刻钟后,我躲在黄梁后亲眼看到容与进了书房里间消失不见。
而那面空墙之后,藏有容与忠于贵人的一大部分原因。
一间藏有无数古籍孤本的密室。
如容与这般以文为命的犯禁者不多,却也是有的,他们在乱世平定前,皇帝下令焚书后,将古圣先贤所留思想文化裹挟逃命,却无一幸免,贵人暗地囊藏书筑暗室,并以此控制容与。
容与却在这些年里数度转移藏本,因实在过于惹眼,只好寻机一本一本抄录装册,就连容与也不知道,这等徒劳的功夫却为后来的天下寒士开了一条明路。
贵人登基不久,军中同僚搜罗到容与随身衣装中藏有一本禁书,贵人为防私藏禁书一事暴露,一桶油,一把火,将无数珍贵古籍付之一炬,而容与所抄录下来的,该在身死后才为后人所发现。
事实上,发展到容与受刑身死,也已笔墨干竭,故事也就结束了。
而如今却有许多不定然性,例如贵人。
我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08
容与回头寻我时,我已卧在榻上。
我佯装被他的动静闹醒,下意识看向他手中的兰花瓷盒。
这样一小盒罗敷膏,宫里一年也只得两盒,天子真是极厚爱容与了,可容与不知吗
容与真的不知吗
若容与知道,来日因一己愚忠而诛天子开乱世,该有多困苦
明日,我陪你去相生寺。
他的手指不敢用力,半身劲都聚在腕节上,我本没感到多大痛觉,可听到这话,伤处之下的肌肉猛地一跳。
我停顿道:明日你明日无事要做贵人要你调兵遣将做什么呢
容与也顿住手,审我半晌道:你向来冷静自持,我想不到明日应该发生何事,才会叫你这般紧张
我沉默不语,见他眼里探究的意味更深,只能立即摇头。
容与心思敏感,观察力极为敏锐,在这样的人物面前我若多说只能是无益。
幸而容与不再追问,我才敢暗暗猜度起贵人的用意······
相生寺的方丈见到我,就说与我有缘。
我可不记得他有什么戏份。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此人。
他不同印象里掉了一口老牙的高龄智者,而是一个满眼红尘的美男子,这样的描述或许对他有些亵渎,而明面上我仍尊敬唤他一声小方丈。
但他看向容与时,眼里却流转出几种复杂的情绪。
年轻方丈传给我一串佛珠,姑娘若是为你身边的这位公子所求,那便不必了。
容与示意我接过来。
我无奈盘起佛珠,好笑道:你怎知我就不能是为自己来的
接着他说出让我难以置信的一段话。
姑娘瞒得过他,却瞒不过贫僧,贫僧虽入佛门却也擅相术之法,姑娘是最了解他的人,还不知他的祸福吗
我才算看明白他看向容与时眼里的哀伤,可还是无法理解他的警惕是从何而来。
我执意拉着容与去拜佛求神,途中借口身子不适独自出去。
找到方丈时,他正本分念着经书。
我犹豫再三,最后上前抢过他的经书,小方丈,我有事求你。
方丈吐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姑娘不打哑谜,贫僧便帮你。
他答应的这样爽快,一时,我竟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我只能诚实吐露内心所想,方丈能看出我是最了解他之人,也定然知晓容与是什么样的人,他心有大义,愿为生民立命,乃世间无几的太平君子,我见不得这样的人在刑场上抱屈而死,更不可能放弃救他!
方丈蹙眉望我,显然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诚如姑娘所言,他的确是此间少年中最耀眼的存在,而各人有各命,你怎敢保证他的明朝
我实在不愿解释过多。
这样同方丈说吧,容与是我话本子里的人物姓名,而恰巧,容与的言行乃至品性皆与话中人一致,恰巧,他身上所发生的事,与话本上又都能吻合,这样说,你信吗
至少,旁人是断不会信的。
方丈起身隔开我几步,迅疾弯腰拉开屉,严肃伸手道:我便是有相术之法,也无救人之力啊,姑娘买些符纸或许还有余地
我愕然横目,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怒火。
佛珠砸在脸上,经书搭在肩头。
我从未这样失控。
临走前,我也不忘骂他一句:和尚结辫子,江湖骗子!
08
为了不让容与察觉我的异常,我调整好呼吸,装回不适的模样。
容与朝我伸出手。
多数时候,容与见我总是一副担忧之色。
不多时便要入春雨了,你该紧着些才是。
我不忍心继续骗他,借着喝水的功夫,慢慢恢复霍然而愈的样子。
容与却未注意我,兀自在一旁翻夹着碳火。
纱紫色大袖挽起,缚的一条嵌珍珠金丝腰带宽了两指,我如今才察觉,他又瘦了。
我已让小师父安排了禅房,此处清净,利于休养,待你好些再送你回去。
我不解的扭头看他,现下倒觉得好多了,可你不用回去处理要务吗
贵人要他调兵,不正是要筹备攻城
放心,我真是无事要做了,就在此处待上几日也不妨事。
少年温柔动人的声线更像是灵魂深处的干净。
我稀里糊涂的点头。
容与问我发什么愣。
我如实道:你在军营也这般温温柔柔的发纵指使,谁要服你。
你服吗
他不经意的朝我打量来,让我有一瞬慌张。
好在小师父适时进屋打断,姑娘随我来。
我道声谢,跟着他出去。
容与却并未跟上来。
我也顾不得他要做什么,只想着该如何套到话。
但上回容与已有所察觉了,我若此时紧巴巴的追着问,岂非自找麻烦。
这些事靠我一人终究势单力薄。
我叹了口气,看向寺外阴翳的山脉。
不。
还有一人!
帝之嫡子,废太子李元膺。
他的一生几乎可以用‘轻世肆志’来概括也不为过。
李元膺同与容与生逢乱世,却比他好命,乱世初定时,就封了太子,一心为百姓谋福祉,入主朝堂后,因不待朋党,成众矢之的,后又不满龌龊朝班罢权享乐,群臣借机上书废黜太子。
废太子离宫后,耽于游山玩水,在一回征战中误打误撞做了敌军俘虏,而后被容与所救,他一面赏识容与的壮志一面厌弃自己的无能为力,于是一生隐匿山林,不过问世事。
抛开他的拘俗守常来说,他的确具有悲悯苍生的储君修养,只是份量不多。
若能劝服他,定会是容与最好的护身符。
况且一个我笔下衬托主角的反面人物,只要救得了容与,再推他上位又如何。
我无法改写容与的结局,那便试试逆转旁人的命运。
09
我正为想通一条康庄大道而沾沾自喜时,耳边一阵喊叫将我拉回现实。
我顿足在原地,发现与小师父相隔了很远。
他回头来喊我。
姑娘低头在找什么
找什么
不找什么。
可是,我要去哪里找到李元膺
这哪里是什么康庄大道,分明就是羊肠小径。
我扭结起眉头,颇有些丧气道:小师父可知道,若不报官,不放启事,可有法子找到一个失踪已久的友人
报官,启事皆过张扬,必定引人怀疑,只有神不知鬼不觉寻回废太子并使其复位,事情才能有所转机。
蓝裳小师父打量起我。
倒是有,如今天底下有一号人物叫白手狼,他底下的生意人脉无处不通晓,但凡他出手,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只是求他点头办事,可就难了,不过姑娘洪福,这白手狼眼下就在本寺。
我心中大喜,熟练交叠双手,恳请小师父带我一见。
白手狼见了我也并未说什么,单坐在高座上手里托着什么名家题笔过的水墨茶盏。
人如其名,手还真是白,就是不知这心是不是同狼一样狠毒贪婪了。
白老板手眼通天,就连这寺院也遍布你的门生,看来我这桩难事还需靠白老板帮忙承下了。
先捧后求,往往水到渠成。
小师父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惹得他一阵疯笑。
你是那位小将军的妹妹
我摇头。
那就是爱侣了。
我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皮,亦不是。
非亲非故,他独独带你来上香做什么他一指捻开盖,撇开表面的茶沫。
我没想正面答他的问题。
白老板有话不妨直说。
他忽地嗤笑,放下盏。
你也知道我手眼通天,想求我找人不容易。素有人以钱取人却拿不出一锭金,可你这样拿的出来的我偏不要,我终究不算个商人,商人重利,我重乐,你若能跪下来求我,让我看看你的底线,我就帮你。
果然,他早查验过我们的身份,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还真别想落到好处,要我跪他,可能吗
我本性倨傲,可求了第一回,再二再三回,总能拾了面子,万不该越了底线。
我可以不跪他不求他。
那容与呢
他就应该为了我心中执念的太平君子而活该受到困苦吗
心魔争执不休,我一口气咬牙跪下,念出了李元膺的名字。
就算我不抬眼,也能意会到停留我身上那道轻蔑的目光。
废太子李元膺还真是有意思。
·····
10
一连等了三日,我实在不敢等下去了,交待完小师父,转头爬上马。
容与对我的疑虑总算打消。
我恐怕再借口逗留,他就要把我当犯人审了。
虽没领教过他的手段,却常听贵人夸他满腹谋略,说若能再狠一些,必是自己最得力的心腹。
我牢记贵人的话,每每听此都怨恨没烧壶烫茶灌他。
容与少年时期的豁达消解全无,全亏了这个恶贼!
才到府中,贵人已迎着屋门等着我们。
我点头询问自己是否也要进去,而脚下照旧虚虚退去几步。
头一回,贵人示意我留下,我心里没底了。
容与拍拍我的手背,微微扬唇。
我不是胆小之人,可躯体所在是长久消磨人的地方,是渐渐让我害怕的。
我尽量不表现出强颜欢笑的不自然。
屋内暗角坐一盆花一张椅,透不过气的布局装潢。
我静默垂头听完他们说话。
余光还是忍不住盯着那枚虎符。
我没想到容与对贵人的信任已然到了这个地步,竟不问缘由上缴他手!
若非理智驱前,我定然忍不住要拼夺过来质问他,怎么能将天下兴亡的权利随意缴出,他不是最在意天下了吗
贵人朝我一哂,自从我求过他后,他对我的态度一直如此,他向来喜欢冷落不听话的困兽。
我惯会装作妥首帖耳的乖巧模样让他误会我绝对服从。
他盯着我,像是考虑什么。
最后叩案,命令道:就明日,明日成亲。
三日,我需要时间撤离旧部署。
我慌忙扯着容与的大袖,他背着我,不敢回头看我脸色。
贵人看他执拗不说话,只能妥协。
哪怕我再蠢笨也能听得出他们的意图,贵人想借大婚名义控制朝臣,而以容与的身份地位没人敢不来赴宴,届时三军一出,皇位垂手可得。
我早知无法掌控局面。
直到容与送我回屋,我都像一个木偶任人摆布。
我见机拽紧硌手的雕花腰带将人拖进来,奋力合上门。
容与的视线范围总算落到我脸上,即便他不愿开口。
我并不打算以抨击他的方式问责,只是抓着他的手心难解的望他。
容与,我知道你想改变这个重武轻文的朝代,更想扶救乱世遗民,可虎符是何等重要之物,是你再三斟酌过想交付出手的,还是你心中,当真认为他是最正确的选择
我实在找不出容与认贼作父的理由,哪怕是这些年他温驯的不像话,却也是非分明。
我痛心疾首的放开他的手,却被反握回去。
因为你的缘故,我自然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可我也有我的职责,竹芸,我不会置你,置百姓于险地,我要助他登上皇位,有我的原因。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若助他登了皇位,我该怎么样才能阻止他为了巩固皇权置你于死地。
我不是没想过办法,譬如在贵人茶杯口抹上剧毒,哪怕太医无从察觉,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譬如重金买下死士,就在刀剑距喉结一寸就要刺下去的时候,容与一箭射死了死士。
贵人死不了。
这全依托了我当初的考量并未将这恶人书写伏法。
我还能求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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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陛下
那样庸碌的君主得知有逆贼谋反,还能放过容与吗
容与突然松了手,侧身越过我时低低说了一句,你要信我。
我记得这样的眼神,同几年前刺死惠安那夜一样,一样无助一样慌张。
于是我安安静静在屋里关了三日。
令我意想不到,大婚仪制皆按最高级别置办,八锣八鼓,八扇八灯,另十六名乐手,这完全没可能是容与的行事作风。
我误会这只是逢场作戏的同时,容与却显得格外重视。
我对着黄镜发呆,疑色又重一层,下意识翻开脚面的红摆。
的确,这喜服上繁杂的针脚,三日之内怎么赶得出来。
我不得不多想。
容与是有什么目的。
11
适时,喜娘进门催促我,慌忙之中落下了一只对镯。
府内喜气洋洋,各家官眷打起照面,酒肉味引来了城外的老少乞丐。
我难免笑了一声。
喜娘说我是高兴过头了。
我任由她摆弄我。
拜天地的时候容与不动声色将落下的镯子套入我手中。
我蹙眉盯着盖头下的手腕和红靴,不由紧张起来。
回了新房,就有人封了我的住处。
我深知外头必是一场恶战。
而越是喧闹,就越无人将注意放在我这处。
喜娘钻空窃了钥匙,摘下黑痣告诉我说我要找的人就在相生寺。
白手狼人脉广博,却已深入各部,哪怕贵人这样谨慎的人也无半点察觉,若今日挟天子的是他,是不是天子心腹都会递一把刀。
我换下喜服,犹豫不决收回脚,喜娘将我推出门,在一干人的掩护下,顺利奔往相生寺。
寺内,有人空坐树下,可除了他再无旁人。
我执剑靠近,挑开白褙,里头耷下一块刻字的白玉。
李元膺。
白老板就是李元膺!
你何时猜到的他好整以暇掩上玉,有些难得的看我。
我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李元膺平生不信佛,怎会愿意安身在相生寺内,我来相生寺那日,你事先就知道除非你早盯上我们了,还有,即便是手眼通天,但安插人深入臣府,绝不轻易,恰好,李元膺的旧部盘根错节,我也只能想到你。
李元膺悠哉的动作让我险些忘了颈上抵的锐器。
每年王储祭祀我都在,却从未透露过不信佛法之事,更不会有人知道此事,你如此了解我
了解人心复杂最是难解,我不过是比旁人要多了解你一点罢了。
我亮了亮眸,推回刀锋。
原来戏还不曾唱完。
既定的结局里,遗憾才是我想要塑造的悲剧,可若参照如今的线索,有此一重身份的李元膺势必重登高位,替容与洗清罪名,可这些都不足以让我挽回他。
李元膺,他救过你,如今只有你能救他。
李元膺不明白,仍旧防着我。
他心中的疑惑就像容与落冠那年面对我一样。
李元膺,你也知道今日他同我大婚的目的,你可以视而不见,那个位置对于你来说无关紧要,可让天下沦落到不死不休的境地真是你想看到的吗
李元膺很是认真的告诉我。
黎庶安乐是他的愿景,不是我的。
他身上掺杂着我曾经的固执。
我于是开始嘲弄他。
我本以为,你同容与是一样的人,如今看来,你与他并不同。你想坚守的不能坚守,容与却可以,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在你心中他们的分量不够重,你只顾留一世清明,却不肯为黎庶做出半点实事。
李元膺哑声,恼羞成怒之下对我起了杀心。
我越是冷静,喉骨上的力骤是发紧。
因为我说中了不是
他盯着我的眼神徒然瞪大,仿若看到千年后的鬼魅,有些惧怕的松开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捂搓烧红的脖颈,沉下气告诉他:曾有人也像你这样问我,可即便我看得透他,还是败给他。
为什么因为容与李元膺逐渐清醒过来,隔着石桌问我。
我承认道:是,因为容与,我求过他,也跪过你。
李元膺尝试接受这不寻常的一切,他、他会怎么死
我掂量好话,心里却像破开一道薄口来回撕扯着,仿佛里头能让人窥见我的罪孽。
我轻轻说:为民生,为民死。
时至今日,我仍在纠结,真的值得吗
一生所拥护拼命的,却在最后一刻合力推他上刑台,难道不可悲吗
李元膺没再说话。
他熟知本朝酷刑,其中犹为惨绝人寰的——骨刑,刽子手会事先将被定罪为‘罪大恶极者’泡入醋缸中,待刑杀日,鞭手只需用力抽打泡的软烂的皮肉,一寸一寸往里打,直到露出脊骨为止。
李元膺同意帮我。
我的劝说其实并无成效,真正让李元膺动容的,是他自己的心魔。
李元膺令自己成为一个庸碌之士,借口逃避,他将希冀托付在容与身上,偏偏又嫉恨他,内心反复向善面恶。
而世人评判善恶永远争论不休,又哪里有纯粹良善之人。
李元膺不算。
我也不算。
12
我悄悄潜回府中,重新换上婚服,喜娘早已不知去向。
刚握起先前撞翻的喜烛,手心涔涔细汗抛出一道油光,我凑近嗅出一股蜡油味,只能往裙摆后擦。
直坐到后半夜,屋内喜烛断了芯,有人捅破小窗释放迷香,我软跪下去,眼睁睁的盯着,一个不防备昏睡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帐外人听见我的动静,站在屏风那头摇摆不定。
我轻笑,倦怠道:看样子,他并不放心我,生怕我坏了他的大计,我倒好奇他是怎么说服你的
是怎么说服容与,同意在我身上下药的。
容与身形一顿,艰难开口道:两日了,你总算醒了。
我看在眼里,下榻径直走到他面前,捧着他的脸,不可置信道:头一回,你为了他将手伸向我。
我内心充斥莫名的恐惧,就好像眼前的这个人,我从来不曾认识过。
容与没抓到我撤回的手,缓缓垂在身侧,攥成拳眼。
一抹晨曦不留余地笼罩在阴暗的角落里,荼靡花盛极,可惜再如何耀眼,终是要凋零的。
我又讥讽道:两日光阴,他已经昭告天下成为新主了吧,那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我望到黑瞳里的自己。
容与终是一句话未说,就离开了。
这无疑更令我不安,好像此刻我成了局外人。
我设法传信给李元膺,请他务必帮我留意容与的动作,他近来实在荒诞。
另一方面,贵人逼先帝退位,诛杀三朝元老,惹得部分人心生怨怼,合该借此机会收买人心。
我扔了笔毫,撇了手肘下粘的宣纸,又端起桌角的冷羹一饮而尽。
碗底的字条,是同李元膺互通信件的证据,我看完后,便顺着残羹吞咽下去。
没几日,新帝召我入宫。
他总是很满意我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不论是否身处高位。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你应该想不到,朕今日会坐在这个位置上!
我微微颔首,双眼洞望地面。
每当他做成一件事后,就如眼下这般想从我这里得到某种认可,于他而言,唯有我在其股掌之上,天下才是以他为中心。
不得召不入内。殿外侍从打断这阵静谧。
我回头,却见有人满身银甲提剑闯入殿中。
不知陛下召她来有何事容与将我护在身后。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四目相对几欲眦裂,再看主座上的人面色不悦,我欲松开手,不想根本无法抽离。
僵持了一阵。
新帝面色突缓,抬手道:莫忘了你我的约定。
容与将我拉走,我瞥见涨红的手腕,尽量跟上他的步子。
什么约定,是你不便说,还是不敢说,亦或是不能说的。
他根本没想过回答我的话。
容与,我不认识你了。
少年驻足,松了手,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站在他身后深感他的疲惫。
也好……他低声喃了什么。
我未听清。
知道他又要走,立即喝止他:他将你置于风口浪尖上你就半点不清楚吗!
我走到他跟前,如今朝臣倒戈,你们就真觉得赢了
你可知道天下人是怎么谩骂你的,说你是奸佞,说你盗名暗世。
而他呢,身居庙堂不忧其民,反而执意颁布新政,苛捐杂税,难道你要拥护的就是这样的君主你以性命相守为的就是要看到这样的天下吗!
这不是我执笔的初衷,更不可能是容与的本意,而他确确实实偏离了大义。
我困惑,究竟是他的痛苦多一些还是我的多一些。
你认为我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眸底氤氲,染上血色,瞳孔散开一片一片破碎的白榆交织而成的明缎。
我说,乱世有英雄也有枭雄,商贾妇孺偷生是他们的选择,你不必成为什么样的人,因为你本身选择了成为你这样的人。
我又说:你别自弃,我会助你。
我以卑身陷泥淖,万望君子楚楚行。
13
李元膺传信给我,大意是说容与近来与一男人交往过甚。
我没机会浪费光阴去回想这是何方人士,提了几本书册就登门拜访。
容与所交必是知心达意之人,我这样投其所好应该不会将我拒之门外。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渭水拍上篱笆,内网草木激地动荡不安,将我一身衣裙也打湿了不少。
里间人将我隔在篱笆外,捏着嗓子问我来意。
我往门缝里躲了躲,看向门后的黑影,将军托我送几件东西,烦请小友开门一聚。
不知道是哪里漏了马脚,他竟然知晓我的底细,试探道:将军夫人怎么亲自前来,小友染了风寒,不便见客,请回吧。
此话一出,十有八九是借口。
我绕至篱笆右侧,是离屋门最近的地方,从这个角度光影来看,可以确定他屋中绝无第二个人。
此人既然识得我,必是见过我。
那我便将东西挂在枝上,小友记得取。
我敛眸,又绕了一圈,蹲守在屋后看不见的草垛里。
可这人实在警觉,将近半个时辰我才听见‘吱呀’一声,瞬间如获大释。
待我看清那张脸,一时愕然。
我缓缓起身,碾着草垛走到其身后。
小方丈,别来无恙!我几乎咬碎了牙。
纪书策反应过来拔腿就跑,而院中草木不曾经过打理,缠住了主人家的鞋袜。
别打脸——
再三逼问下,纪书策怀抱书册,委屈告诉我实情。
原来去相生寺前,容与便安排他套我的话,难怪他会说出那样的话,什么相术之法,不过是诓我的说辞。
我要紧道:那么他知道我同你说的事了
他指着衣领示意我松开。
知道。纪书策爬起来,拍落书卷上的尘土,突然凑前来问我:你那个话本子上可有我纪书策的大名
我一愣,对上这双清眸。
军师纪书策,其父纪尚书老来得子珍爱非常,可纪书策散漫惯了,逃到这里自封了什么渭水仙子,机缘巧合下得容与赏识收入麾下,结局应如甲乙丙丁不论。
我答他,没有。
纪书策脸上并无我等待看到的失落之色,反而自得道:也是,我的命数由我定。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些熟悉。
说不上来哪里熟悉,可我总觉得,从前的容与,也该是这样的。
纪书策猜出我的来意,投来一封信件,军中有人告发他私藏禁书,我想不出应对之策。
我暗恨自己竟给耽误了这件事……
可惜,我还是来晚了一步。
新帝下旨令容与亲手焚毁无数古籍,美名其曰:革故鼎新。
我想不用等到明日颁诏,天下寒士就能一人一口唾沫将容与淹死,而新帝却成了成全大义之人。
冲天的火光将人脸上蒸出淋淋漓漓的汗水,暗红飘带自乌发炙断,一同抛洒在这场大火中,不到一尺的距离,几乎将整个人也吞噬进去。
偌大廊屋烧的只剩房梁,顶上筑起一座云梯,带动无数飞絮一层一层狂热上扬,有的像是注定了要再次没入山火中。
分明身处火海之中,他却沉稳的如秋日料峭的寒风,迸裂的星火璀璨夺目,灼伤了我的眼。
我猛然回神,没能避开砸下来的黑瓦。
肩上灼痛,生生烹烤出一块浸满血的组织。
我咬牙跃入黑色浓烟中,握住他的手腕,心跳却由于某种因素在那一刻彻底停滞,共同目睹这场盛大的烟火。
晕厥前一刻我松了手,眼见房梁就要坍塌,腰上被人一扣,飞身逃离火圈。
我最后抚平他的眉眼,我不会有事的。
连那人也杀不了我,我怎么会出事呢。
随后,耳边嘈杂就好像几年前那场刺骨的雪夜,濒死的少年惹的郎中乱了阵脚。
等再有知觉时,我却发现动弹不得了。
14
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而已。他勾开我额前的碎发。
我忍痛笑道:你许久不曾这样平静的同我说话了。
他手中的药碗明显一抖。
我装作不知情,迷糊道:你刚才想到了什么
那样大的火势蔓延到脚边竟丝毫不动容。
容与低头掖好被角,再抬眼瞧我时,我已捕捉不到他先前面上闪过的苦涩。
瞧吧,他如今总是能藏住事。
可哪怕他如何极力克制,却还是防不过我。
我挣扎起身,撕扯到伤处,痛感瞬间密密麻麻遍布全身。
容与脸色难看极了,撑住我。
你做什么!
你厌恶我
我只是……
他握着我的手一缩。
只是什么,话到嘴边却不敢说那由我来说。
我脱身推开他,干裂的唇泛开腥甜气味。
我且问你,那件喜服是何时准备的
他眼神晦暗,使我徒然怵惕几分。
数月前,我计划利用大婚……
我压抑心口的气,及时打断他,你明知贵人对我有诸多不放心,为何还要选我配合你
容与答不上来。
又一次将药碗推到我面前,我实在没忍住,打翻了药,青绿瓷片溅在手腕上。
容与也似是没想到,缓缓看向我,目之所及处皆流露掩饰不住的凄怆与悲凉。
那般生冷,如山涧冷泉自寒宫泻下,灌入脊髓的每一寸每一处。
你要的答案,我给不起。
彼时我还蒙在鼓里,更没想到,今夜之后,我就再见不到他了。
15
我再顾及不上什么,孤身闯入金銮殿,将一柄锈斑杏簪抵在皇帝人迎之上。
摊牌了。
你知道他的本事必能让外番向你求和,可你却想借此勾结笼络外番打压异己,巩固地位,你想知道结局吗
皇帝眉心一跳,动了杀机。
你果然还是知道些什么,朕差点就要对你放下戒备了。
铁簪刺破人皮,流出一道细长的暗红珠缎。
我盼着手里的锈斑能起到一丝作用,叫他染上七日风,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
皇帝伸手抹断淌地发痒的血流,一副买定离手的自负气焰。
你想要朕召他回来,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我蹙眉,手中兀然紧了几分。
你答应了他什么
他嘲讽我竟也有我不知道的事,嗤笑道:他助朕稳坐皇位,来换你一命,可惜痴儿,若不是你,他定是一条听话的好狗。
你胡说。我冷下脸,不愿接受。
有没有胡说,你不清楚
我软下双腿,伏倒在龙椅上。
原来,他说给不起,是假的。
其实我心里清楚的很,自岁暮天寒始,双方心知肚明的悸动。
也许更早。
若我早些告诉他,命定之人不会消亡,他是不是就不会再奋不顾身去替我争取。
连我都不曾看重的东西。
我蜷成爬跪的姿态,恣意轻笑,皇帝觉得我疯了,踹在我心口上,让人将我拉走。
后来,他捷报频传,我愈加心焦。
李元膺说,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很好。
是,做什么都很好,哪怕只要做个贩夫走卒,也很出色。
可他偏偏不是。
他从未自命不凡,是我不甘君子泛泛。
三月后,外番使臣前来求和,我本就悬着的心死一般的沉寂下去。
这一日还是来了。
皇帝欲加维护统一以巩固皇权,除去容与手上的那些兵力,是远远不足以吞并他国的,加上乱世初定,粮车不富,若不借此次求和的机会拉拢帮手,必然无法短时间内实现天下大统。
他也不会想到外番人会假意求和,倒打一耙。
机关算尽,却不明白‘狗入穷巷,必遭反噬’的道理。
他这辈子,说过最难得清醒的话——万物终将走向灭亡。
我心中自然想他应了谶语。
却不容易。
整整三个月时间,李元膺的势力也只取代了朝中大半而已。
我问他,你有几分把握。
五成。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不言甚明。
今夜国宴,是最后一次机会。
不流点血,又怎么成事。
16
我换了一身锁绿色宫装,混在人群里,除了殿内二百掌灯,无人会察觉外头的异样。
我伫立在雪地中,不时四处张望。
东西两面燃起烟火,有宫婢指道:将军得胜还朝,我们也沾了光。
我跟着笑。
火片耀眼,皆是夺命的刀,看来他们已经得手了。
我掩下袖中利刃,望向殿内。
待南北七门烟火来贺,这便来取你狗命。
我不敢放松警惕,盯着里外动静。
直到一声轰鸣响彻云霄,夜空上方有一颗乳白明珠炸裂开来,好比织女素帛,竟比方才的还要绚烂许多。
为何是以这种形式出现的
莫不是有什么变故。
等我察觉不对劲时,后方一道利剑射穿了身边宫婢的胸口。
她伸手向我求救,连半句话也喊不出来。
众人皆痴醉于稍纵即逝的星火。
一抹轨迹划破长空,短暂照耀黑夜,有人哭嚎出声。
颤栗的双手净是鲜血。
紧接着,奔逃的奔逃,哭喊的哭喊,我被推搡到石阶之上。
看清了拿弓的男人。
以及臂膀上独有的刺青。
鉴于从前的经验,我意识到事情又要出现转机,不得不藏身到山后静观其变。
除了使臣,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
南北门皆是皇帝亲兵,连李元膺也没有把握,皇帝谨慎更不可能放任外番人进来,除非,有人将他们放进来。
可朝中,谁能调令皇帝亲兵
我眼看着内殿围困,李元膺却迟迟未到。
心里踌躇许久,下了狠心。
待着别动。
我还未看清人脸,那人已负剑挡在我身前朝远处做出什么手势。
银霜似的铠甲上溅出几朵妖魅诡极的奇花,不及黄泉彼岸浓烈,却也鲜明可怖。
那样挺立的身影我望了整整五年,怎么会认不出他。
调令亲兵开城门的人,是他。
筹谋弑君者,也是他。
纪书策,护好她。
他回头,看的却不是我。
17
纪书策夺过我的匕首,在刀刃上摸了一把,蹙眉道:杀人,你会吗
指尖冒出的血珠弹到花瓣上。
记得我同你说过的故事吗我微红着眼眶,我方才发觉,其实不论事情如何演变,结果都是一样的。
惠安被刺死,外人看来乃是因其纵欲而亡。
厨娘窈姐的死,容与仍旧阻止不了。
古圣典籍,最终也逃不过一场大火。
不论贵人设计那般,总会坐上那个位置。
不管容与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照样出兵攻打外番。
容与的结局,还是会死对吗我无力瘫倒在地。
纪书策也未瞒我。
在我告诉他那日,他就给了自己设了这个局,一个死局。
他攻打外番,涉谈三月欲借力打力,他们自知打不过也耗不过,只能同意。
听完,远处廊下突然落雪,少年执剑入殿。
我嘶哑笑道:你瞧,落雪了。
我阻止不了他了。
今夜风雪来势汹汹,要比十五年那场还要冻上许多。
我求着他把匕首还我,再让我去试试。
求你……
我不甘心。
纪书策朝殿内望了一眼,扶起我,我随你去。
宫墙内布满腥臭风网,厮杀声震耳欲聋,横七竖八的白尸堆叠一处,从山后走到殿前,染出一身殷红。
李元膺配合着容与,将剑架在皇帝颈上。
皇帝抬眼望见我,恨意盎然,朕费尽心机,却算漏了在外的亲侄。
可你还是输了。
下一瞬,他恣意疯笑,野蛮的像是一匹挣扎脱困的猛兽。
我读懂了他眼底的得逞。
他疯魔一般朝容与冲过来,所以当所有人去拦他时,有人推了我一把。
脑后利器利落削下青丝。
我猝然回头,眼底的清泪一刹间断了生机,抽搐的皮肉猖獗跳动。
他生生扯出胸口的毒箭,用尽全力投杀殿外藏身的皇帝心腹。
不要——
我扑跪过去拥住他,颤颤堵着迸涌的热泉,曲并的指隙间冒失冲撞出几股活血,流入臂弯。
他用白净袖口轻轻擦我的脸,我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这是我的命。
我贴住他的脸颊,难以置信地摇头,不是,不是这样,你不知道,一直都是我,是我误你、伤你、毁你,是我不该执念于正人,执念于恩义。
都是我的错。
若可以,我甘愿你不要做乱世魁星,不做太平君子,更不要凛然赴死。
他却无奈朝我笑,我自来不信天命,可唯有这件事,我信,信它本就是天命,信它不是你的错。
我十五岁那年,你用身子暖我一整夜,从那时起,我就认定你是个心软之人,哪怕起初,你冷眼看我,不理睬我,好似天塌了也惊不起半点波澜,你一身傲骨,可最后还是为我去委曲求全。
你从未察觉,你我之间,是因果,总要有一人去承受困苦,牢狱也好,那场大火也好,皆是如此。
你想要挽救我的性命,而我的使命是让你活下来,既然注定无解,便由我破了这死局。
若说我是何时想救容与,应是在他被逼着捧脏器的那一夜,可容与甚至更早,在我见他的第一面,他就一直在护我周全。
原来,是我一直误会自己,误以为自己的性命长久难消,误会了自己一直在救他。
容与,不是我在救赎你,而是你一直在救赎我。
我难以呼吸,近乎昏厥。
他布满血丝的瞳孔散开几分,净是苍凉无奈。
容与苦笑看我,你曾告诉我,君子修身,当不以一毫私欲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
我成全了天下,无法成全你了。
竹芸,莫怪我……
我这一生,连一丝情意也不敢叫你知晓,连一句喜欢也不曾说出口。
最后,却还是让你伤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