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村里建了一个庙
庙里供了一个手持宝剑,威严气势的石像。
村里人说这石像显过灵
却没人知道,这石像是百年前的守墓石人
没多久,村里面的人疯了。
两年前被大虫拖进山里的阿姐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1
娘是昨天晚上疯的。
自阿姐回来后,娘时常神神叨叨地坐在院里的大槐树下拿着针线对着旧衣服缝缝补补,眼神呆滞。
连平日脾气暴躁的父亲也闷声鲜少说话。
阿姐回来的那日从山里带回来好多山桃子,全分给了村子里来看她的孩子。
那山桃子又大又红,邻家阿虎一口咬下去红皮白穰闪着光。
我扒住阿姐的衣服嘴馋道,阿姐,我也想吃。
阿姐缓缓扭过头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下次吧,下次我再给你去摘。
那一兜山桃子阿姐没给家里留一个,照以前,爹娘定要骂她胳膊肘往外拐了。
可爹娘那日什么都没有说,除了围在一起的几个孩子,村里的大人们都远远的看着没说话。
我看见虎娃咬着桃子回去时,婶娘惊恐的打掉了他手上的桃子,躲瘟神般抱着阿虎赶忙回了家。
阿姐的桃子我都没有,他们还扔了。
我上前抱住阿姐,哽咽道,你这两年去哪啦我想死你了。
阿姐走的这两年,下学的田埂上再没有人等我了,
也没有人给我带山里的桃子吃了,我抓回来的萤火虫也没人看了。
我激动地流出泪来,阿姐身子一僵,她的眼睛似有似无的闪过寒光,我悻悻松开了手。
但是阿姐只要回来就好,我拉着阿姐的手回了家。
阿姐见了爹娘便哭着跪下,说这两年没能尽孝是她的错,爹娘颤颤巍巍的上前扶起了她。
眼睛却不敢看她。
两年前阿姐被大虫拖进山里,她说定是石老爷庇护,她才得以活着回来。
一开始,我只觉得爹娘行为奇怪,阿姐回来不是好事吗
为什么他们看着一点都不高兴。
直到昨天晚上,娘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的从屋子里跑出来,嘴里不停喊着,小月,小月。
叫的惊恐,痛苦,又撕心裂肺。
小月是阿姐的名字。
阿娘,我在呀,我在呀。
阿姐上前想要扶住娘,却被娘一把推开了,那时候我看见坐在地上的阿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眼睛缓缓转动着望向娘。
像一个没魂的木偶般骨碌碌的转着眼睛。
于是娘便一头撞向了桌角,结结实实的撞了上去,砰的一声却没流血。
我和爹没办法只能将娘抬进了房间里。
爹说娘看见了死去阿姐的魂魄,那屋子里的人又是谁。
2
我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便打算去山脚的那个庙里求石老爷救我娘。
我推开门,天蒙蒙亮,身后传来了阿姐的声音,你要去哪
我不敢转身,莫名心虚道,我去庙里拜一拜石老爷,说不定他听了我们的祈求,阿娘便好了。
阿姐上前牵住我的手,我和你一起去吧！
她的手很凉,我的手心却还是紧张的出了汗。
我们到了庙里,案台前的石像兜鍪护颈,手持宝剑,威严气势。
本来这石像在后山半个身子陷入土中,每日东升之际,便有一缕阳光打在一侧,石身一半光洁,一半生满青苔。
因石像面目威严,浓眉倒竖,环眼怒睁,远远望去,颇为慎人,鲜少有人去那石像处。
直到两年前的天灾,石像显了灵,村里人觉着这石人不一般,便将它挖出来供奉。
两年前的饥荒死了很多人,那时候不仅是人没有东西吃,就是山里的野兽也没了东西吃。
那会山里有一只吊晴白额,剑眉倒竖的大虫经常到村子里劫掠,饥荒年间,鸡鸭牲畜全都宰尽了,那大虫便只能劫掠人。
到今天村里人想起被大虫叼走的亲人们也伤心不已,直抹眼泪。
王进叔家的金宝当初被大虫咬住腿拖走,金宝娘死活放不下自己的孩子,跟到山里去再也没回来,想来定也是叫大虫给吃了。
这些村里人很少讲的,是当初孩子们想念自家亲人,硬缠着村长几天,他们才肯告诉我们。
但听了一次就再也不敢问了。
我阿姐便也是那时候被大虫拖走的。
我记得饥荒那会,村子里面的人甚至煮起树皮,地里的菜根都挖的干干净净。
路上躺着饿死的人。
多亏了石老爷,我们才得以渡过这次饥荒,那年间,就是山里的能吃的野果也已经被摘的干干净净,深山野兽出没,没人敢去。
直到后来有人发现,山坡旁那个生了青苔的石像周围每日都布满了鲜果,甜桃烂李,累了一地,人们欣喜若狂,日日来参拜,后来甚至出现了不少野物,在村长的操持下家家按人数分一些,于是就靠着这些鲜果野物挺了过来。
听村长说,那只吊睛白额的大虫也是求了那石像后第二天就死在了石像前。
这庙便是为那石像建起来的,村里人后来都叫他石老爷。
石老爷这么厉害,定也是他听了我的愿望将阿姐送回来了。
我和阿姐拜完石老爷回来的路上,我牵住阿姐的手说,
石老爷定会救娘的,阿姐你别怕,定是有什么东西装成了你的样子来吓我们。
以前便听村里老人说有些孤魂野鬼总喜欢吓唬活着的人。
阿姐又怎么会害我们呢,以前她总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们,家里饥荒时剩下的最后一个面饼阿姐都会偷偷藏起来给我。
是啊！石老爷善恶分明,定会庇佑好人的。
阿姐转过头来又道,
兆儿也定要做个好人,石老爷才会永远庇佑你！
她的眼睛在伴有水汽的清晨好像蒙上一层霜,定定的望着我。
可是过了半月,我日日去庙里点香上供,我娘却是越来越疯,整日躲着不肯回家。
3
自阿姐回来,田埂上便又多了一个身影,我慢慢走过去,阿姐和两年前一般,脸上总是温温柔柔的挂着笑。
可如今我每每看到她笑,心里都有些害怕。
阿姐牵住我的手往家里走去,她的手很凉很僵硬。
我今天做了兆儿最爱吃的槐花粉和油糕,等过几天阿姐再给你做叫花鸡吃。
听夫子说兆儿的字写的是学堂里最好的,等回去给阿姐也写一副吧！就写阿姐的名字。
她笑盈盈的说完这些,我心里又踏实了些,这就是我阿姐呀,怎么会不是呢,这就是那个对我很好的阿姐呀。
我握着阿姐的手又紧了紧。
回去后,我找遍了家里,爹不在家,娘也不见了,桌子上的菜我没吃几口,实在没有心情。
阿姐,娘去哪了
阿姐笑着的脸突然就冷了下来,我做的菜不好吃吗
我握着筷子的手一僵,不敢看她的眼睛,太阳要落山了,娘定又跑到山里去了,我扔了筷子转头便往山里跑。
身后任凭阿姐怎么叫我,我也没有回头。
山里没了太阳,丛林树荫里回荡着我的声音,
阿娘！你在哪,你快回来啊！
天越来越暗,我颤颤巍巍向前走,林子处处是虫子的叫声,时不时传来几声鸟叫。
不知道走了多久,月光下林子里稀稀疏疏,我抬头望去,看见一个人影,畏畏缩缩的抓着树干,头发披着乱糟糟的,脸上沾满了泥土。
娘见了我,原本惊恐的眼睛冒了光般,从树上跳下来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嗓子沙哑道,快跑,快跑,那不是你姐姐,你姐姐回来索我们的命了,那不是你姐姐。
我吓哭了,不自觉的推开了她,阿姐为什么要害我们
阿娘不说话了,她转头又往林子深处跑去,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影影绰绰的罩着几缕白光,山里有野兽,我跟了上去,大喊着娘回来。
我拨开枝叶时,娘伏在地上奋力的挖着什么,我走过去发现这是一处耸起的土堆,前面立着一个木牌,上边写着李小月。
这是阿姐的衣冠冢吗
你看,你看,你阿姐在这呢！哪个不是你阿姐。
她从土堆中捡出来几块白花花的骨头,在月光照耀下闪着光,土里还有露了一半空洞着眼睛的头骨。
我惨叫一声,转身拔腿就跑,路上撞上了王进叔,他和娘一样,疯了一般,开始低头扒坟。
乌云缓缓游移,月光一缕缕照在山中,这时我才望见,满山都是耸起的土堆,每一处土堆前都刻着名字,这是一处坟场,埋葬的全是村子里被大虫拖走的人。
当初王家被拖走的金宝和金宝娘也回来了,王进叔和我娘一样疯了。
我当然知道阿姐已经死了,我们都知道阿姐已经死了,被大虫拖走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石老爷听到我的心愿才把阿姐送到我们面前的,石老爷神通广大,他让我的愿望灵验了。
我翻进王家院中想见见金宝,之前金宝时常和我一起去山里抓蛐蛐,打山鸡,我们两家隔得近,之前上学也是一路。
我望见金宝和他娘站在院中脸上挂着和阿姐一样的笑,他们的眼睛和那日的阿姐般骨碌碌的转,脖子扭动时沉重缓慢,发出犹如石磨滚动的声音,王家老伯见了他们倒地抽搐不起,没多久便没了动静。
我惊恐的后退几步,腿在发抖发软,嘎吱一声树枝断掉的声音,那两人猛然转过头来,瞪着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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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忙跑回了家,家里没有人。
天空下雨了,雷声一阵接着一阵,我躲进房间里,用被子裹紧了身体,大脑一片空白。
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有给阿姐写她的名字,我起身去找纸笔,研墨的时候外边一声雷鸣,我的手抖了一下。
嚯嚯嚯！
院中,爹魔怔一般,眼露精光,一下又一下的磨着刀。
阿姐去庙里为娘祈福了,我看着将要推门进来的阿姐,拔腿冲去,
阿姐快跑！
爹比我更快,起身将我推到一边,挥刀砍进了阿姐的身体。
一道闷雷闪过。
阿姐身后映出一个拿着剑,身形高大的武将,那影子和石老爷的轮廓一模一样！
阿姐面无表情的看着身上插着的刀。
下一刻,她目眦欲裂,不痛不痒的拔出手中的刀扔在地上,面目扭曲,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我对你们不好吗我是你女儿啊！你为什么要杀我！
阿姐拎住爹的领子连声质问,劲大的惊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拽着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的撞进地里,半晌,直到爹像断线的傀儡般从阿姐手中落下,她才抬头看向了吓僵的我。
须臾,她脸上又扯出了一个笑,没事的,爹没事的,兆儿是好孩子,兆儿也不会有事的。
我头皮发麻,却还是慢慢将手中已经捏皱的纸抬了起来,阿姐,我给你写的名字。
她上前拿着纸张仔细端详了一遍又一遍,喃喃道,这样写的呀！
小月,小月。
她欣喜地拿手指在上边一笔一划地临着。
天雷将院中照的锃亮,她拿着那张纸欢呼雀跃,又蹦又跳,
兆儿真厉害！
雨水哗啦啦的打下来,我昏了过去。
4
第二日我从床上醒来,案桌上还有残留的墨迹。
兆儿,快出来呀,吃完饭该去学堂了。
堂中,爹完好无损的坐在餐桌旁,娘也整整齐齐的坐着,他们脸上展现出淡淡的笑意,然后缓缓的看向了我。
发出嚯嚯的声响。
我若无其事的坐下吃了起来。
下学后,阿姐仍旧在田间等我,这一次我没有牵她的手。
我想去庙里面拜拜石老爷。
阿姐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和你一起去。
我们到了庙里,石像前站着一个蓝袍白领的道士,看着不比阿姐大几岁,也不过二八年华。
阿姐见到她,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与惊恐。
那少年女冠一挥拂尘转过身来,
这庙的香火真好,我刚来这不久竟就来了这么多人。
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阿姐,便踱步走到了一边,细细的打量起石像来。
我和阿姐燃了香,捻着香拜了又拜,几柱淡淡的烟缓缓升起,那道士突然道,
听说石老爷当初救难的果子是你最先发现,第一个回来的也是你。
她的声音如虚影般涌进耳朵里,我晃了晃脑袋,见阿姐垂着眼睛,冷冷道,
是啊,当初是我最先发现了石像前的果子。
我幼时上山捡柴不小心滚下山坡,刚巧撞上它,当时摔伤了脚,便依着石像睡了一夜,本来也挺怕那石像,经过那次便不怎么怕了。
后来便时常去那歇脚,我无事时还给它编了个花环戴上。
所以它才记着我吧。
她眼中出现了鲜见的眷恋。
道士闲庭信步般走到她面前,
所以你是为了她而来的。
5
道士在每家院里都贴上了一道黄符,我也终于睡了一个踏实觉,两年来夜里时常做噩梦,这道符让我睡的格外香。
但第二日,我又梦到阿姐了,她让我快去救爹娘,他们在林子里,被枯藤捆进了树中。
不,他们明明好好的坐在我面前。
梦里的阿姐和面前这个阿姐,谁是真的
我又梦到了,梦到阿姐倒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然后爹朝着阿姐的脖子挥下了刀,血流了一地。
假的,定是假的。
夜里,道士在家里做了一场法事,她说我被阴鬼缠身,所以近来阳气衰败,精神恍惚。
我阿弟好好的,谁知道你这道士不是信口胡诌。
道士拿起拂尘缓缓推开她拦在我面前的手,勾唇笑道,
他身上的鬼时时躲着你,你自然未曾发觉。
阿姐眉头皱了一下,疑虑片刻转身离开了。
那道士挥起拂尘往我身上一扫,半晌,我只感到身子轻了不少。
只听她道,我知你非是厉鬼,未曾害人,不过病急乱投医,但若这日日跟在他身边,会吸走他的阳气,时日一长性命不保。
一缕白烟细细飘出,进入到她袖中。
带我去看看那石像最开始在的地方吧。
我带你去吧。
阿姐向道士露出温和的笑容,眼底却闪过狠厉。
这个时候村子里的人已经疯了大半了,学堂停了,路上日日都是疯疯癫癫的人,当初那些被大虫拖走的人都回来了。
道士的符对那些疯了的人没有起什么作用。
阿姐带着道士去了山里,我悄悄跟了上去。
6
因为两年前的饥荒,山里荒芜了不少。
山脚这一片光秃秃的。
那道士跟在我身后淡然自若,我知道她早看出了我的真身不过是一只石妖。
我是一只受人供奉的石妖,一开始我也只是一块被人雕琢过的普通石头罢了。
......
我不记得我来这山间多久了。
反正躺了百年了吧,我持剑守于墓外,后来山洪一泄而下,我也被冲下了山。
手上的剑没了,石身也裂开了,最后陷入土中。
我在山间吸收天地之精华,过了百年,便生了灵识。
荒山野岭的很少有人来这,村民们见了我也绕道而行。
唉,我的身子太笨重了,没事时我的灵体便从石像中飞出在山里转一转。
却不能离石像太远。
只有一只兔子精偶尔会来和我说话。
石头,你这太危险了,每天都有人来这,上次我差点被人给抓了。
它趴在我的脑袋上抱怨,这一带虽然有人,但他们鲜少来我这。
直到那天傍晚,有个小丫头从山坡上滚下来撞在了我身上。
她疼昏了过去,我当时怕她死了,便现了灵体用法术给她治伤。
她醒来时看到我吓了一跳,不好用石头模样和她说话,我便在一旁化作一个和她相似的孩童。
没想她见了我跳起来捂住眼睛,大喊大叫,
走开,走开,大鬼小鬼都走开！
天王盖地虎,急急如律令！
啊啊啊！见鬼了！
她捂着眼睛乱窜,没等我拦住她,便又一头撞在石像上。
等她再次醒来,我干脆直接把她绑了起来。
我坐在石像上,居高临下道,
我救了你的命,你们人类不是说滴水之恩作涌泉相报吗
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啊啊啊,你是人是鬼啊！救人有这样的吗
她在地上滚来滚去,我打了个响指给她松了绑。
你怎么和我长的这么像！
因为就是照着你的样子变的。
她瞳孔放大了一阵,然后转头就跑。
我冷哼一声,我有这么吓人吗
兔子精蹦上我的肩膀,
人类就是这么脆弱。
那你怎么这么怕他们
它蹬腿踢了我一脚,疼的龇牙咧嘴道,
人类不仅很脆弱！还很坏,欺软怕硬,会吃我们这些小动物。
没想第二日,她又来了,她躲在树后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悄悄张望我,然后拿出了一个花环给我戴上,身形一闪又躲了回去。
我不害人的。
我从石像中飞出,她见了我没那么害怕了,走出来小声道,
你是山神吗
山神我只是个成精的石头罢了,不过是有了灵识,身子都动不了。
但是我仍旧叉腰道,
对啊！我就是山神。
只要......你每天来给我上供,我就保护你不受伤害。
我指了指石像上的花环,
贡品什么的山神大人我没那么多要求,这样的花儿你每天给我采一朵就行。
其实我没那么厉害但也足够她在山里不出事了,有个人能陪我说话就好。
还有,你不准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
小兔说了,人类很坏的,但是这个小丫头看着蠢蠢的,谅她也害不了我。
后来李小月每日傍晚时都会来我这,她跟我讲村子里面的事,
她说有几个孩子在山上为了争一只山鸡打起来了,各自鼻青脸肿的回家里告状。
翠微姐姐出嫁之后就鲜少回来了,她们很久没一起做桂花酿了,她很想翠微。
山神大人,我以后也要嫁人的,嫁了人可能就不会来这了。
为什么要嫁人
因为要成家呀！
你现在不是有家吗
她沉思了一会,
爹娘他们都盼着我能早点嫁出去。
我不是很明白人类的这些想法,我没有过亲人,自然也不懂家是什么样的,总之,小月脸上满是期盼。
娘给弟弟做了新衣服,她说她也想做一件,但没有多余的布料了,小月低着头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画圈,低沉的眸子又突然亮起来,说地上画的是我。
眼睛瞪的比桃子还大,真丑。
你才长这样呢。
她嘴里每日念叨最多的就是,
娘每天很辛苦的,我得帮她把衣服洗了。
爹的鞋子有些破了,等我卖了柴攒够了钱就能买一批布回来做新的了。
阿弟去学堂的护膝,我还有一点就做好了,冬日天凉,阿弟身上总冻出冻疮来。
她身上的衣裤短的露出脚踝,上次她牵着她弟弟来时,那孩子身上的衣服鲜亮,不像她灰扑扑的。
她颇为得意的和我讲她六岁还够不到灶台时就能站在小板凳上给爹娘做饭,村里人都夸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我虽不懂血脉亲情,但我也懂些恩恩怨怨,是非好坏,她脖子上油点子烫出来的疤泛着黄,人不是像兔子一样受了伤会疼吗
李小月瘦瘦弱弱的,每次上山都会背一大捆的木柴,也不知道她纤瘦的身子是怎么扛起来的,她在前面走,我便在后边帮她扶着。
我之前在山里见过其他孩子,他们可调皮了,山里总被他们闹的虫飞鸟叫,小月就不一样,每天不是捡些枯枝木叶,便是摘些野菜果子回去,对了,春日还会来挖笋。
春日一场山雨过后竹林里面整日滋滋的响,他们一家人挖笋的时候我便坐在竹枝上看着他们。
春笋堆了满地,妇人擦擦汗从兜里拿一包裹着的柿饼,向远处爬树的小孩招了招手,小月的眼神在那渗着白霜的柿饼上了片刻,便又低下头将春笋抱上木板车。
大人歇下来时,她也不歇,拿出水壶跑到河边给他们打水,自己都还没喝一口,便又转头往河边跑。
我在河边拉住了她,将柿饼递给她。
你哪来的
你娘兜里的呀！
我在水里晃了晃脚,水面上映出和她一样的脸,但比她要白些。
她四下望了一下,才低头吃起柿饼来。
他们对你一点都不好。
小月错愕的望向我,眼睛有些红,
怎么会,他们是我爹娘,我是他们女儿,自然要懂事些。
我没说话,她说那些木柴可以背到城里卖钱,我便每日在石像边堆满了木柴等她来,还有我求小兔帮我从山里摘来的果子。
李小月每次都会奉承我,
山神大人真厉害,我日后定要给山神大人烧香上供。
后来她真的给我弄来了香炉和案台,还给我搭了个简陋的小棚子。
搭的真丑,本山神才不需要这些呢！
小月点燃一支香插了上去,灰色的烟慢慢升起,我感到身体一暖,被人供奉的感觉真好。
但她还是穿着发旧的衣服,只有人间过节时她才会穿一身亮一点的衣裳来见我。
有一次她问我,山神,你识字吗我也好想去上学呀。
爹娘说我是女子不用学这些。
可是我想知道自己名字是怎么写的,阿弟说过段时间他学会了就来教我,到时候我再写给你看！
人真奇怪这不能做,那不能做。
女子为什么不能上学
小月又沉默了,
大家都这样。
7
小月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给我上一支香,那会我还不知道这香对她来讲也是很贵的。
受了供奉后,我的修为涨的也越来越快,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了,每日我可以到山脚等小月了。
我也能到小兔的洞穴里了,太阳东升时我便在山里乱窜,从河里探出头来,吓一吓喝水的鹿,再到树上悄悄拽根斑鸠的羽毛,太阳西落时我便拿着羽毛去山脚见小月。
好景不长,那日我坐在树枝上,远处一大片黑色的东西云一般覆盖村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蝗虫。
庄稼都被吃了,没多久便闹了饥荒。
山里经常看到有人匍匐在地上挖到什么便吃什么,连树皮都被扒掉一层。
有的饿急了的跑到深山里再没出来过,山里面有很多野兽精怪。
小月过了好几天才来,她已经饿的脸颊有些凹陷了。
她跪在我面前哭红了眼叫我救救村子里的人。
我愣住了,我救不了啊！我只是个小妖怪而已,但是我不敢告诉她我骗了她。
我救不了村子里的人,但是我可以救她呀,我只是她一个人的山神。
因此我拼了命的往山里找能吃的给她。
我记得人也吃肉的,小月必须活下去,那日我在山里杀死了一只狐狸,转身时,小兔正惊恐的看着我,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它,山里的动物们也见了我便躲。
我捧着桃子,栗子,能吃的野菜甚至蘑菇,还有一只狐狸等小月来,她望着桃子直发愣,却还是忍住一口没吃,她说爹娘和弟弟也还饿着呢。
然后全都带回了家。
有一次小月的脸上青紫,一群人拧着她的胳膊将她拽到石像前,看到石像前的食物时疯了一般抢夺。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跪在我面前,祈祷我给他们更多的食物。
小月抢不过他们,我必须给他们足够多,足够小月可以分到的食物。
于是我杀了山里的那只老虎,杀了那只常在河边喝水的鹿......越来越多。
没多久,山里的动物也找不到了。
从那一日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小月了,我日日坐在石像上等她,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便去山脚等她。
说好了日日来供奉我的呢
我拼命的想往村子里去,可惜总还是差一点,等到我的修为足够我去村子里时,我却不知小月的家在哪。
没了食物,来拜我的人也少了,后来他们又把我挖了出来,修好了我的身子,在我手中放上一把泛着冷光的剑,将我供进了庙宇里,但我还是没见到小月。
原来,小月已经死了。
被他们吃了,村子里的女人小孩被吃了一半。
小月不是说亲人是最值得相信的人吗
她对他们那样好,为什么还要杀她,哪怕只剩最后一个桃子她都会带回家里。
为什么他们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跪在我面前求我的庇佑。
我的小月死了,她是第一个供奉我的人,我本来只想做她一个人的山神。
没人能和我说话了,小兔不知所踪,山里荒芜没有生气。
我飘去学堂,听到他们念,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他们吃了自己的至亲至爱,又怎么能心安理得。
8
杂草堆中躺着陈旧褪色的香炉和矮小的案台。
木棚歪倒,空荡荡的只剩下当初石像被挖出之后的土坑。
这就是了。
我向那道士指了指那片地方。
道士蹲下用手指探探周边的土壤,
腥气很重,你手上沾了不少生灵的血,如今已是一身戾气,离正道越来越远。
石头本是死物,因你有了人形才得了造化成精,如今天地怕是容不得你了。
我嗤笑一声,在她身后抽出那把剑来,
正道什么是正道
我不明白这些,我也不想明白,人说的话有几句可信,他们不仅喜欢骗别人,还喜欢骗自己。
我将剑刺进了她的身体,她瞳孔放大倒进了土坑中。
周围的泥沙流水般埋过来,很快那道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村子里的人贪得无厌,吃了山里的动物,还要吃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我做不了山神了,他们又怎么能活的心安理得。
新嫁过来的妇人抱着手里的孩子感激涕零的来拜我,那雪白的孩子小小一团,我会想原来新生婴儿的皮肤这般娇嫩。
我想起小月那双满是粗茧的手,我想到了她死的时候才十四岁。
他们又有了新的亲人,和乐融融好不乐哉。
供桌每日摆满了食物,香炉几乎从未断过,但是我一点都不快乐。
我很不高兴。
村长家的儿子中了举人,他们说村长一家仁善宽厚,这样的好人,定然是得了石老爷庇佑。
那做了孽呢
9
道士死了,我亲眼看见阿姐杀了她。
不,不是阿姐,是石老爷,是石妖！
爹娘被吊在了树上,身上爬满了黑色的枯藤。
原来梦里的阿姐才是真的。
爹娘在树上见到地上和阿姐长的一模一样的石妖,兀然放声大哭起来,
月儿,是爹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地也荒了,山也荒了,活不下去了,那时候都在吃人啊！
石老爷定定的抽出那把剑,阴恻道,对不起那你们拿什么还呢
人间不是说杀人偿命吗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那你们便也拿命来还吧！这才叫公平。
爹娘见了那把锋利的宝剑,瞳孔放大,浑身挣扎,喊破了嗓子,
李小月,我们是你爹娘啊,我们养了你那么多年！
我们也是不得已啊！你怎么能弑父弑母！
石妖嗤笑一声,
父母之恩,亲情之爱,哼,靠这两句话就能吃一个人全是骗子！
树上的枯藤越收越紧。
臭妖怪！不许你害我爹娘！
我从林中窜出,一个箭步扑倒了她,趁机抢走了她手上那把剑。
她眼中闪过惊诧,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拍拍灰尘道,
兆儿,他们能吃你阿姐,哪一日就会吃了你。
才不会！才不会！你休要胡说。
我紧紧将剑握在手中,上前去劈那树上的藤蔓,却怎么也砍不断,眼看爹娘被勒的面目发紫,我疯了一般转头砍向那妖怪。
放了我爹娘,放了他们！
她一脚将我踹翻在地,幽幽道,
本想放过你,小月生前最喜欢你了,她说你在集市上给她买挽发的木簪子,她说她带回去的桃子只有你会分她一半。
我都差点忘了,你也吃了她,你和他们没什么区别。
都该死!
她面目发狠,林中狂风大作。
我捂住耳朵,腹中一阵恶心,任风沙吹来,我只想吐。
那日爹砍向阿姐的脖子时,就像在宰一只牲畜,阿姐躺在那,惊恐的眼睛迟迟没有合上。
我还是吃了那肉,喝了那汤。
后来又没有吃的了,有一日,我听到爹在磨刀,嚯嚯嚯,嚯嚯嚯。
他眼神呆滞缓缓的望向我们,娘抱着我,泪水打湿了衣裳。
饥荒过去的那年,我夜夜都能听到磨刀声,阿姐死前的惨叫声。
若那日县里救灾的粮食没到,我不敢想。
石妖拾起剑放上我的脖子,我的腿脚发软,早已没了力气。
须臾间,石妖像受到什么冲击般飞了出去。
一道白影站在我面前,是阿姐。
石妖不可置信的望向她,眼中惊喜,小月！
阿姐上前抱住她,忽又跪下道,山神大人,放了他们吧!
石妖震惊地后退几步,竭斯底里,
他们害死了你！他们害死了你！他们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对他们！
她疯了一般,毫不犹豫的让藤曼勒死了爹娘。
不要!
阿姐那张惨白的脸流出泪来,
你懂什么！你只是一只妖,你又懂什么呢
石妖握着剑的手在发抖,
你早就知道我是妖
就因为我是妖,所以对于你来讲我永远都不及他们。
他们对你,可有我对你半分好！
你如今还要护着他们！
石妖抬起剑来急步要杀我,阿姐冲过来抱住了我,眼中血丝遍布,
我当然也怨过,可是我恨不起来,
多可笑啊！做了鬼我都想对他们更好,
只想让他们多看看我,爹娘哪有不爱孩子的呢
可他们为什么就是不爱我呢
阿姐紧紧的抱着我,最后道,
无论如何这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山神大人要杀就连我一起杀吧。
石妖愣住了,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仰天直笑。
半晌她眼睛猩红,扔下剑转身跑进了林子中。
一缕灰烟缓缓升起,我猛然睁开了眼睛,眼前的石像怒目圆睁,手持宝剑,这是在.....庙里
手上捻着的香已经快要燃尽,那蓝袍白领的道士手持拂尘淡然立在一侧。
身旁的阿姐起身猛然推到了案台,香炉贡品倒了一地。
该死的道士,你竟敢用幻术骗我！
道士身后站出一白影,是真正的阿姐。
山神大人,放了他们吧！
阿姐上前央求,石妖愣了片刻又推开了她。
那道士施施然走出庙外,挥一挥拂尘便消失的无影无终。
既知未来,当下如何,阁下自判。
石妖欲杀她的剑挥了个空,大喊道,你不收我
空中唯余下那道士空灵的笑声,道士一走,庙中唯剩下我们三人。
阿姐向那石妖跪下磕下几个响头便也消失匿迹,焉知是否也是那道士的把戏。
石妖苦笑几声,一阵狂风刮过,我昏倒在地,再睁眼时,身处床榻之间。
山脚没有庙,也没有石像。
我再回到家时,爹刚从田里回来,厨房中正袅袅生烟。
爹,那个庙呢
什么庙
石老爷啊！
爹娘面面相觑。
又做噩梦了
持剑石人
的石像异常灵验
许愿后死人也活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