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玻璃缸的霓虹死于黎明
凌晨四点三十七分,我又失眠了。
宠物店里的蓝色应急灯把所有东西都染成深海的颜色。我赤脚走到水族箱前,玻璃上映出一张疲惫到极点的脸——那是我,却又像个陌生人。
霓虹灯鱼在水里划出磷光轨迹,像谁的最后一次呼吸。
消毒水的味道让我眩晕,手肘不小心碰倒了架子上的瓶子。乳白色的液体沿着台面流淌,像雪,像他最后一次吻我时嘴角溢出的血沫。
操。
我急忙抢救那些游不动的小东西,水花溅湿了搁在旁边的抽屉。抽屉滑开一道缝,露出那条我发誓再也不会碰的项圈。
银质的铭牌在幽蓝的光线下闪烁,像一颗垂死的恒星:
Liang
&
Xuan
2021.12.7
我的手开始发抖。梁。萱。
有只霓虹灯鱼翻着肚皮浮上水面,细小的鳃盖还在徒劳地开合。我看着它,突然想起那天急诊室里,他握着输液管对我说:阿梁,鱼离开水会死,可呆在玻璃缸里,也不过是慢性死亡。
当时我还笑他矫情。
现在那条鱼已经不动了,银蓝色的鳞光慢慢黯淡,像雪夜里逐渐冷却的体温。我伸手想把它捞出来,指尖碰到水面那一刻,整个人僵在原地。
水温是
4
摄氏度。
和那个雪夜,他最后的体温一样。
2
第一章:雪盲症候群
那是个该死的暴雪夜。
北京的冬天从来都不留情面,但那晚的雪下得特别恶毒,像老天爷存心要埋葬什么秘密。我正准备关店,玻璃门突然被撞开,风雪卷着一个黑影跌进来。
救救它——
男人怀里的雪纳瑞在抽搐,白色的毛已经被血染成粉红。我顾不上看他的脸,抱起狗冲进诊疗室。
肾上腺素,速效强心剂,准备输液——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撕开急救包。注射器扎进静脉的瞬间,背后传来一阵香水味。雪松,混着雪的寒意,像一把冰刀划过脊椎。
会没事的吧他的声音在发抖,它叫雪球,才三岁...
我这才抬头看他。
黑色呢子大衣落满雪粒,睫毛上结着霜花。他很瘦,瘦得像一截快要折断的树枝。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映着诊疗灯的冷光,像冬夜里找不到家的流浪猫。
先天性心脏病。我检查着雪球的瞳孔反应,你知道它有这个病吗
他点点头,雪水顺着额发滴落:知道。但我以为...以为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我在心里重复这四个字,突然觉得它们沉重得要命。
输液架上的葡萄糖一滴滴落下,每一滴都像沙漏里的时间。我调整着流速,假装没看见他手腕内侧的淤青——那种紫黑色的痕迹,我在肿瘤科实习时见过太多。
谢谢。他突然说。
职责所在。
不,我是说...他顿了顿,目光从雪球身上移开,落在我的白大褂上,谢谢你没问。
诊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我这才发现他一直在发抖,不知道是冷还是别的什么。我脱下白大褂递过去,他接住了,动作小心得像在触碰易碎品。
我叫许萱。他说,单人旁的许。
梁深。我指指门外的招牌,深夜的深。
3
第二章:38.2℃的谎言
他开始每周三带雪球来复诊。
体温要这样测。我戴着乳胶手套演示,轻一点,别让它紧张。
许萱学得很认真,认真到不像在学测体温,倒像在记录什么生死攸关的数据。体温计显示
38.2℃,正常。可他的手在发烫,透过薄薄的手套烫进我的皮肤。
你也发烧了我随口问。
可能吧。他笑了笑,店里暖气太足。
我没说破。暖气这破店的暖气从上个月就坏了,我每天都裹着两件毛衣上班。但他额头确实在冒汗,细密的汗珠聚成一条线,顺着脸颊流进衣领。
紫外线消毒灯一直开着,把一切都笼在幽蓝的光晕里。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栅栏般的影子,把我困在里面。
阿梁。他突然叫我。
这个称呼让我愣了一下。从见面到现在不过三周,他已经自然地叫起了我的小名,好像我们认识了很久很久。
什么
没什么。他弯腰去捡滚落的药瓶,后腰露出一截,就是想叫叫看。
毛衣掀起的瞬间,我看见了。
一道新月形的疤痕,还带着手术后特有的粉色。位置正好在肾脏上方。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4
第三章:过期鲑鱼饭团
值夜是种慢性自杀。
凌晨两点,宠物医院的急诊室安静得像停尸房。我靠在办公椅上打盹,梦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和心电图的滴答声。
玻璃门被推开时,我还以为是幻觉。
还没睡许萱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站在门口,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
急诊值班。我揉揉眼睛,你怎么来了
路过。他把袋子放在桌上,顺便给你带了夜宵。
凌晨两点路过宠物医院,这借口烂得我都懒得拆穿。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堆零食——关东煮、饭团、还有两罐啤酒。
饭团的包装袋上粘着几粒橙红色的鱼籽,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我拿起来看了眼日期,已经过期两天了。
别吃这个。我想把饭团扔掉。
他却抢了过去:没事,才两天。
食物中毒可不是闹着玩的。
有些东西明知道变质了还是舍不得扔。他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口,就像明知道会痛,还是想靠近。
我愣住了。
许萱慢条斯理地吃着过期的饭团,每次吞咽时喉结都会异常地凸起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我盯着他的脖子看,想起上次在医院实习时见过的病例——甲状旁腺肿大,通常出现在……
别看了。他突然说,看得我不好意思。
我...
开个玩笑。他笑了笑,推过来一罐啤酒,陪我喝一杯
啤酒是冰的,入喉时冷得胸腔发疼。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雪球的病情,聊北京的雪,聊一切无关紧要的事。
你知道吗他说,鲑鱼洄游的时候,会游回出生的地方产卵,然后死去。
生物本能。
也许吧。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饭团包装纸,上面的鱼籽已经被捏得粉碎,但我觉得,它们只是想回家。
回家。我重复着这两个字,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凌晨三点,便利店关门音乐透过玻璃窗飘进来。他站起身准备走,我鬼使神差地问:下周三还来吗
当然。他回头,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雪球的疗程还没结束呢。
他走后,我收拾桌上的垃圾。那张粘着鱼籽的包装纸被折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封没有内容的信。我展开来看,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小字:
阿梁,谢谢你陪我吃完最后一个过期的晚餐。
最后。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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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四章:倒带三百次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许萱有个奇怪的爱好——收集旧录像带。
借你的。那天他递过来一盘《春光乍泄》,看看吧,挺好的片子。
我接过录像带,指尖触到他的手背,凉得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录像带的塑料壳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显然被看过无数次。
为什么喜欢这个我随口问。
大概是因为...他想了想,里面有句话。
晚上回家我放了这盘带子。画质很糟,经常跳帧,但在二十三分十七秒的地方,画面突然变成了雪花——明显是被反复倒带的痕迹。
我倒回去重看。何宝荣靠在梁朝伟怀里说:不如,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原来他在这里停留了三百次。
第二天我还录像带时,发现盒子夹层里露出一角纸片。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抽了出来——是一张揉皱又抚平的药品说明书,免疫抑制剂,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的笔迹:
第
73
次倒带:如果时间能重来……
第
124
次:阿梁今天又穿了那件蓝色毛衣。
第
257
次:雪球的心跳和我的重合了。
第
300
次:布宜诺斯艾利斯太远了,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我的眼眶突然发热。
那天下午他来接雪球,我把录像带还给他,什么都没说。他接过去的时候愣了一下,大概是发现夹层的纸不见了。
看完了他问。
嗯。
觉得怎么样
布宜诺斯艾利斯...我顿了顿,其实也没那么远。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像雨后的天空透出第一缕阳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恢复成惯常的琥珀色。
是吗。他轻声说,可有些人,注定到不了。
那天他走得很急,急到忘了把录像带带走。我追出去时只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雪里,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录像带留在我手里,沉甸甸的。
就像一个永远说不出口的秘密。
6
第五章:排风扇与蓝风铃
那件雪松香水的事,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第一次哮喘发作时,许萱正帮雪球梳毛。我突然觉得胸腔被什么东西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刀尖上跳舞。他丢下梳子冲过来,动作快得不像个病人。
吸入器在哪他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可怕。
我指指抽屉。他翻出蓝色的吸入器塞进我嘴里,另一只手轻拍我的背。那个瞬间,我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雪松香——正是这个味道让我窒息。
对不起。缓过劲来后,他退开两步,我不知道你对这个过敏。
之后的每个周三,他都只穿着洗得褪色的白衬衫来。衣服上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偶尔还能闻到一点洗衣粉的化学香精。我知道他讨厌这个味道,因为每次他都会不自觉地皱眉。
直到那个雨天。
我在储藏室找疫苗时,看见他站在通风口下抽烟。青色的烟雾被排风扇吸走,他的侧脸隐没在逆光里,美得不真实。
你抽烟我问。
他回头,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偶尔。
对肺不好。
很多东西都不好。他掐灭烟头扔进垃圾桶,比如明知故犯。
我这才看见垃圾桶里有好几个带血丝的烟蒂。肺出血。这个认知像一记闷拳砸在我胸口。
许萱...
别说了。他打断我,阿梁,有些事不说破,大家都好过一点。
排风扇还在嗡嗡作响,扇叶上积满了雪沫,偶尔会掉下来一两片,落在他的发梢。他伸手拂去那些雪沫,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什么易碎的东西。
我买了风铃。他突然说,蓝色的,玻璃做的。挂在窗边特别好看。
为什么是蓝色
因为...他笑了笑,因为像你的吸入器。
这理由荒谬得让人想哭。
晚上下班时,我路过花店买了一瓶中和喷雾。老板说这个能中和香水分子,让过敏原失效。我拿着瓶子站在他家楼下很久,最终还是没上去。
因为我突然明白,他早就不用香水了。
那些雪松香,那些让我窒息的味道,都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是药物的副作用。
7
第六章:钉刺夜蝶的标本师
许萱的公寓像个博物馆。
那天我送雪球回家,第一次踏进他的私人领地。客厅的墙上挂满了标本框,蝴蝶、甲虫、蜻蜓,都被钉在软木板上,保持着生前最美的姿态。
吓到你了他抱着雪球问。
有一点。我盯着一只蓝闪蝶,为什么要做这些
因为美。他走到标本前,指尖隔着玻璃描摹蝶翼的纹路,它们死在最美的瞬间,就能永远美下去。
这话听起来危险极了。
活着不是更好吗
活着他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睛在夕阳下透明得可怕,活着就要腐朽,要丑陋,要...消失。
雪球在他怀里呜咽了一声,像是听懂了什么。
后来他送了我一只蓝闪蝶标本。玻璃框里,蝴蝶展开钴蓝色的翅膀,翅膀上的磷粉闪闪发光,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只死于求偶舞。他说,雄蝶会跳一种特殊的舞蹈来吸引雌蝶,跳到筋疲力尽,跳到心脏停跳。
然后呢
然后就死了。他笑了笑,但死得其所。
我接过标本,指尖被框角划破了。血珠渗出来,滴在蓝闪蝶的翅膀上,像一朵妖异的花。
几天后的深夜,我失眠了,索性拿出标本仔细端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发现固定蝴蝶的针脚有些松动。轻轻一碰,整只蝴蝶都掉了下来。
我这才看见,在被蝶翼遮挡的软木板上,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救我
心脏猛地一缩。我翻开标本框的背面,夹层里藏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许萱的笔迹:
阿梁,如果有一天我像这只蝴蝶一样被钉死在时间里,你会来救我吗
日期是三年前。
那时我们还不认识。
我的手开始发抖。这不可能,这不合理,这……
除非,他认识另一个阿梁。
8
第七章:雨和哥哥的幽灵
真相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个暴雨夜,许萱发高烧,我开车送他去医院。红灯的间隙,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哥哥...他的声音在颤抖,移植手术好疼。
哥哥
许萱,我是阿梁。我试图让他清醒。
我知道,梁晨哥哥。他睁开眼,眼神涣散,你说过会陪我的,你说过...
梁晨。
我的心脏停跳了一秒。
雨刷器疯狂地摆动,雨水在挡风玻璃上冲刷出扭曲的影子。我踩下油门,脑子里全是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急诊室里,护士给他输液时,我翻开他的手机。锁屏是一张合照——许萱和另一个男人,那人的眉眼……和我有七分相似。
密码。我试着输入自己的生日,没用。然后鬼使神差地加上了今天的日期——手机开了。
相册最深处,是一份病历:
患者许萱,肾移植术后三年,供体为其兄长梁晨...
我的手机从手中滑落。
你醒了。我回到病房时,他已经清醒了。
嗯。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说胡话了吗
说了。我坐在床边,你叫我哥哥。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对不起。半晌,他闭上眼,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他睁开眼,眼里全是水光,你不知道每次看见你,我都在想他。你不知道我多恨自己,恨自己分不清你们。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握住他的手,我都知道。
雨还在下,雨滴打在窗上,流成静脉输液管的形状。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像某种倒计时。
阿梁。他突然叫我。
嗯
如果...如果哪天我叫错了名字,你别生气好吗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用另一个人的器官活着,却爱上相似面孔的人。命运的玩笑开得真是恰到好处——残忍得恰到好处。
不会的。我说,我不会生气。
窗外的雨势渐小,有片银杏叶贴在玻璃上,金黄的叶脉像血管一样分明。我知道那是什么——银杏叶提取物,最常见的抗排异药原料。
这场雨里,我们都是困兽。
9
第八章:冷藏库情热事件
2
摄氏度。
那是药品冷藏库的温度,也是那个吻的温度。
事情的起因很可笑——我在整理过期药品,他来帮忙。冷藏库的门突然卡住了,我们被困在了这个
2
摄氏度的铁盒子里。
多久会有人来他哈着白气问。
明早。我检查了门锁,八个小时。
他靠在装肾上腺素的冷藏箱上,唇色已经发青:那我们会冻死吗
不会。我脱下白大褂递给他,最多轻度失温。
他接过衣服,突然笑了:你总是这样。
什么
把衣服给我。他套上白大褂,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认识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里,每个周三,风雨无阻。
冷吗我问。
冷。
我们靠得更近了些。起初只是为了取暖,后来就说不清了。他的呼吸打在我脸上,带着薄荷糖的甜味。
阿梁。他突然叫我。
嗯
你知道吗,肾上腺素在低温下会失效。
我愣了一下:所以
所以...他抬起头,睫毛上结着霜花,如果心跳加速,就不是药物的作用了。
那一瞬间,时间冻结了。
然后我吻了他。
他的唇冷得像冰,身体却在发烫。我能感觉到他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白大褂从他肩头滑落,露出突出的锁骨。
你冷得像具尸体。我说。
他咬破了我的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那就记住这个味道。
玻璃药瓶上,我们的呼吸凝结成同心圆,一圈一圈,像某种神秘的图腾。
后来我发现,那晚之后,冷藏库的温度记录出现了异常——连续几天都比设定值高了
0.5
度。我调取监控才知道,是他偷偷调高了温度。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他避开我的视线,因为我怕冷。
怕冷。
一个肾移植患者,最怕的就是失温导致器官衰竭。
那天整理药品时,我发现有一批免疫抑制剂失效了——温度过高导致的。那是他每天都要吃的药。
我盯着失效日期,突然明白过来。
他在用命换取那
0.5
度的温暖。
10
第九章:山茶葬礼与活体告别
雪球死在一个晴天。
心脏病发作,走得很安详。许萱抱着它的尸体坐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也要跟着走了。
办个葬礼吧。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葬礼那天,他带了个人来。
介绍一下,这是林医生。他挽着那人的手臂,笑得云淡风轻,我的...朋友。
林医生穿着笔挺的西装,金丝眼镜,标准的精英模样。他们站在一起,般配得让我想吐。
久仰。林医生伸出手,萱萱经常提起你。
萱萱。
这个称呼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心脏。
整个葬礼上,许萱都挽着林医生,亲密得像一对真正的恋人。他们在雪球的小墓碑前献花,白色的山茶花在阳光下纯洁得刺眼。
其实宠物医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轮到我致辞时,许萱突然开口,声音大得所有人都听见了,救得了猫猫狗狗,救得了人吗
我握着话筒的手一紧。
而且...他看着我,眼神冷漠得像个陌生人,一个宠物医生,有什么资格谈永远
山茶花被风吹落几瓣,我弯腰捡起,手指不小心用力,花瓣碎了。白色的汁液沾在指尖,有种苦涩的香气。
你说得对。我把碎花瓣扔进垃圾桶,是我高估自己了。
我转身离开,没有看见他捡起那些碎花瓣,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也没有看见他无名指上空空荡荡——那枚刻着狗爪印的戒指不见了。
林医生在我身后说了什么,大概是安慰的话。我什么都没听清,只听见风声,呜咽着穿过墓园的松树。
那晚我收拾诊所时,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堆药——抗抑郁的、止痛的、还有几片安眠药。都被踩碎了,蓝色白色的粉末混在一起,像一场小型的雪崩。
药末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我扒开来看,是那枚戒指。
狗爪印还在,但内圈刻着的L&X被磨掉了,只剩下浅浅的痕迹。
第二天许萱没来。
第三天也没来。
一周后,我收到一条短信:
雪球的骨灰已处理。谢谢这段时间的照顾。
我盯着这段时间四个字,突然想起那晚冷藏库里,他说:记住这个味道。
原来他早就在告别了。
用最残忍的方式。
11
终章:雪季永恒延迟
三年后的冬天,我收到一个跨洋包裹。
寄件人那栏是空的,但我认得那种包装方式——边角都用透明胶带仔细封好,生怕内容物受损。许萱一直都这么小心翼翼。
包裹里是个骨灰盒。雪球的照片贴在盒盖上,旁边是一本《小王子》。
我翻开书,扉页上的字迹已经发霉,但还能辨认:
献给阿梁——驯养过的人,身上永远有麦田的颜色。
骨灰盒很沉,沉得不像只装着一只小狗。我打开盖子,里面除了骨灰,还有一枚戒指。不是狗爪印那枚,是一枚素圈,内侧刻着日期:
2025.02.13
那是许萱最后一次来医院的日子。我记得,因为那天北京下了今年最大的雪。
万年历就挂在墙上,永远停在雪人图标那一页。今天宜安葬,忌嫁娶。多么讽刺的批注。
我把骨灰倒出来一些在掌心,灰白色的粉末里混着些奇怪的颗粒。我找来显微镜观察,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不是宠物骨灰的晶体结构。
是人的。
桌上的《小王子》被风吹开,夹页里掉出一张纸条:
阿梁,原谅我的自私。我把自己混在雪球的骨灰里寄给你,这样至少能回到你身边。戒指里装着我的心脏起搏器芯片,密码是你的生日。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就去查吧。又或者,就让我永远做你的宠物,被你收养,被你铭记。
爱你的人(或鬼)
我输入密码,芯片里只有一段音频。是心跳声,很微弱,但能听出节奏: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摩斯电码。我译出来,是三个字:
对不起。
音频的最后,有他的声音,很轻,像叹息:
阿梁,雪停了吗
我抬头看向窗外。北京的雪还在下,白茫茫的一片,像时间被冻结在这里。诊所的温度计显示
4
摄氏度——那是他最后的体温,也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时,暴雪的温度。
原来有些人的离开,比活着更像永恒。
就像这场雪,下了三年还不肯停。
我把骨灰装回盒子,放进储藏柜最深处。旁边是那条雪纳瑞项圈,银色的铭牌在黑暗中发着微光:
Liang
&
Xuan
2021.12.7
日期是假的。我查过监控,那天诊所没有来过任何客人。
但项圈是真的,刻痕是真的,这份无处安放的爱也是真的。
从那之后,我总是闻到雪松香的味道。医生说这是幻嗅,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现。我没有告诉他们,这味道让我安心。
因为这证明,他还在。
以某种我不理解的方式,永远地停在了那个雪夜。
就像玻璃缸里的霓虹灯鱼。
游不出去,也不想游出去了。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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