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墨染匠心 > 第一章

楔子
叩问世间,何以为继,何以为传
是匠心独运,亦或另有玄机
非也。
是那份于墨尽笔断处,仍敢重燃灯火,再续前缘的孤勇。
第一章
雨巷深深,墨香初识
云隐镇的雨,多。尤其梅子熟透那阵子,一下起来就没个完。巷子窄,雨水顺着瓦片淌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单调,却也催眠。石板路湿漉漉的,走在上面,鞋底会带起细小的水花。路两边的白墙高高耸立,黛瓦像是一片片鱼鳞,在雨中显得格外沉静。我们苏家的墨庄——玄香斋,就在这条巷子的最里头。那股子松烟味儿,混着雨天特有的土腥气,还有墙根底下青苔的湿凉气,说不清道不明的,却是我打小就刻在鼻子里的念想。
我叫阿砚,那年才八岁。记不清是哪一日了,只记得江南的春寒还未褪尽,我就被一个脸上堆着笑的人牙子领进了玄香斋高高的门槛。从此,后院那片晾晒墨锭的场地,那些刻着不同字号的墨模,还有永无止境的潮湿,便是我全部的天地。那时候的玄香斋,名气大得很。当家的苏砚秋苏老爷,一手流云墨是御赐的贡品,整个江南提起制墨苏家,谁不竖起大拇指
苏老爷有两个儿子。大少爷苏明珏,是镇上有名的才子,温润谦和,待人接物都挑不出错处,都说他是苏老爷最中意的衣钵传人。二少爷苏明瑾……怎么说呢,他像一匹不爱受拘束的野马,跟这墨庄里循规蹈矩的调子格格不入。他不爱跟着师傅们学制墨,也不耐烦应酬那些来访的雅士,偏喜欢一个人缩在东厢房里,捣鼓他那些瓶瓶罐罐,还有一堆从各处搜罗来的、稀奇古怪的石头草药。下人们私底下都说,二少爷怕不是个墨痴,而是个药痴,或者干脆就是个怪人。
那天,苏夫人差我去东厢房给二少爷送些新制的糕点。刚走到窗下,就听见里面传来二少爷有些拔高的声音,像是压抑了许久的火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大哥!你还要死守着那些老黄历到什么时候外头多少墨坊都出了新彩头,我们玄香斋再这么下去,迟早要被人家甩在后头!
紧接着,是大少爷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的声音:明瑾,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自有其道理。制墨之道,首重沉心静气,岂能朝三暮四,随意更改
道理规矩二少爷的声音里满是嘲讽,若不是那些所谓的道理规矩,父亲怎会为了赶制贡墨,熬坏了身子,走得那么早!这些年,你守着那些规矩,玄香斋的墨,可曾有半分新意!
我端着食盒,在窗外站了半晌,糕点都快凉透了,却不敢挪动一步。那时的我,哪里懂得他们话里的深意,只觉得二少爷的声音,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刀,锋利得很。
第二章
风起墨苑,血色惊变
日子在墨香和药草味中悄悄滑过,不觉又是三年。我已不再是那个只会呆呆晾墨的小丫头,跟着墨庄的老人,也学了些研墨、辨墨的皮毛。
也不知从哪天起,我留心到玄香斋的门槛,不似从前那般被往来客人的鞋底蹭得油光水滑,镇上人说起苏家的墨,嗓门也低了些许,不复往日的热闹劲儿。就在那么一个闷热的午后,日头烤得人喘不过气,我正在墨料房帮着管事称松烟,那门‘哐当’一声,像是要散架似的被人撞开。二少爷苏明瑾一阵风似的冲进来,一张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得话都说不囫囵。他平日里嘴角老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坏笑,可那天,他像是刚从鬼门关跑回来,头发汗湿了,一绺绺贴在额头上。‘阿砚!’他一把薅住我胳膊,那手凉得跟刚从冬日的井水里捞出来似的,声音都劈了叉:‘快……快去请张太医!快!’我脑子‘轰’的一下炸开,哪还顾得上多问半句,拔腿就往张太医家那头死命跑。等我俩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到大少爷的‘静思苑’时,老远就闻见一股怪异的药味,心里咯噔一下。冲进院子,就瞧见大少爷苏明珏,已经歪倒在书案边,不省人事了。
他双目紧闭,平日里温润如玉的脸庞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衫,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大少爷这是怎么了我吓得六神无主,话都说不利索。
张太医跪在地上施救,二少爷则像丢了魂一样,失神地望着榻上人事不省的大哥。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墨锭,那墨锭黑得异样,不似寻常松烟墨那般沉静,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躁动。他红着眼睛,嘶吼一声,狠狠将那墨锭掼在地上。只听啪的一声,墨锭碎裂开来,露出的,竟是其中丝丝缕缕、如同血脉般鲜红的纹路!
血……血墨……我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蹿上头顶。这东西,我曾听墨庄的老人说过,是以禁法所制,邪性得很。
二少爷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跪在地,望着那些猩红的碎片,又看看生死未卜的大哥,眼里的悔恨、恐惧和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后来,我才断断续续地知道,大少爷竟是试用了二少爷私下研制的新墨方,中了奇毒。那墨方,是二少爷偷偷替换了库房里的一味辅料,想要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却不想,这鲁莽的举动,差点要了兄长的命。
第三章
祠堂夜审,一线生机
大少爷生死一线,整个苏府愁云惨淡。苏老爷连夜在祠堂召集了族中几位耆老。摇曳的烛光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逆子!族里辈分最高的三太公,气得胡子都在发抖,将手中的梨木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擅改祖方,罔顾人伦,险害手足!此等行径,便是立刻逐出家门,也难消其罪!
二少爷苏明瑾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抵着地面,脊背却挺得笔直,一言不发,像是认了命。
苏老爷坐在太师椅上,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他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地开口:祖宗传下的规矩,便是天。玄香斋的墨,更是苏家的魂。明瑾……你……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就在众人以为二少爷的命运已成定局之时,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管家扶着一个虚弱的身影走了进来,竟是刚刚苏醒,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的大少爷苏明珏。
父亲,各位叔公……大少爷的声音微弱,却清晰,二弟……二弟的墨方,我……我试用过。虽……虽霸道了些,但那墨色……入水不散,反而……愈发鲜亮……若……若能寻到法子……克制其毒性……或许……不失为一条新路……他说得断断续续,气息不稳,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上。
满堂寂静。谁也没想到,险些丧命的大少爷,竟会在这时为二少爷说话。
苏老爷怔怔地看着大儿子,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小儿子,眼神复杂难明。许久,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颓然靠在椅背上:也罢……明瑾,你……你便跟着你大哥,学着吧。只是……再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祠堂外的风,似乎也停了。那一夜,玄香斋的命运,悄然转了一个弯。
第四章
劫火焚身,墨魂不灭
那场风波之后,二少爷苏明瑾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棱角,沉静了许多。他不再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捣鼓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而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大少爷,或是埋首在故纸堆里,钻研那些布满尘埃的墨谱。大少爷的身子渐渐好转,只是那双眼睛,却因毒素侵蚀,视物模糊了许多。兄弟二人时常在庭院里一坐便是半日,大少爷口述心得,二少爷执笔记下,间或低声讨论几句,争执少了,默契却多了。
如此三年。在大少爷的悉心指点和二少爷的潜心钻研下,玄香斋的流云墨竟真的被他们兄弟二人改良了。
他们兄弟俩捣鼓出来的新墨,墨色更沉了,还透着一股子幽幽的兰花香,格外清雅。一时间,来玄香斋求墨的人比先前还要络绎不绝,都说苏家的墨又活过来了,名声甚至盖过了从前。
可这份热闹没持续多久,老天爷像是见不得人好过似的。就在大伙儿都以为日子总算能安稳顺遂的时候,一把天火,在一个谁都睡得沉沉的深夜,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把玄香斋上百年的基业烧了个精光。那火苗子,跟饿疯了的野兽似的,见什么吞什么,呼呼地舔着百年的房梁,师傅们一辈子的心血,连同那些珍贵的墨模,全都化成了灰烬。苏老爷和苏夫人在睡梦里,没能逃出来,就这么去了。大少爷为了救爹娘和那些视若性命的墨方,被一根烧断的梁木当头砸中,命是捡回来了,可那双本就瞧不太清爽的眼睛,这下是彻底陷入了一片漆黑。
天亮的时候,火光依旧映得半边天通红,也把玄香斋彻底烧成了一片焦土黑炭,空气里全是呛得人直流眼泪的烟火味儿。二少爷苏明瑾,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破瓦烂砖跟前,眼睛熬得通红,像是要滴出血来,我知道,他一夜都没合过眼。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那手心烫得吓人,跟周围死寂的冰冷截然不同。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阿砚,跟我来。
他领着我,在烧成炭的院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一口井边——那井早就干了,平时谁也不多看一眼。他使劲撬开井盖,一股子霉味混着陈墨的香气扑上来,底下,黑黢黢的,是个地窖。借着熹微的晨光,我才看清,地窖角落里放着个大瓦缸,油布封着口。旁边,是几摞书册样的东西,边角都烧焦了,是大少爷护下来的墨方。
二少爷指着那些东西,喉咙里像是卡着沙子:这些……玄香斋的根……阿砚,根还在,就不怕它活不回来。
第五章
踏遍江南,寻墨问道
没了玄香斋这块金字招牌,没了苏老爷的人脉,苏家的境况一落千丈。
原先车水马龙的苏家大门,一下子冷清得能跑马,门可罗雀;反倒是那些讨债的、看笑话的,把门槛都快踩破了,说的话也尖酸刻薄得很。总有些好心的远房亲戚或是旧相识,话里话外地劝二少爷,说不如把那些烧剩下的墨方卖了,换几个实实在在的铜板,带着瞎了眼的大哥远走他乡,寻个清静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得了,何必再守着这堆废墟受这份罪。
二少爷听了,也不跟人争辩,只是闷着头摇头。那些从火场里扒出来的、带着焦糊味的墨方,他宝贝似的每天都要翻看好几遍,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拭上面的灰烬,嘴里却一个卖字都不肯吐。他只是哑着嗓子说:苏家的墨根儿还在,就不能在我苏明瑾手上断了香火。
于是,家里那些用不着的人手都遣散了,只留下我一个,好歹能帮着照料大少爷的饮食起居。之后,二少爷打了个简单的包袱,揣上仅有的一点散碎银子,就带着我,还有失明的大哥,离开了云隐镇,开始了一场看不到头的寻访之路。他说,要去拜访江南各地的制墨名家,哪怕是藏在深山老林里的隐士,只要有一技之长,都要去学,去问。
那段日子,真是苦得没法说,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为了一种古方上记载的、能让墨色更沉静的油烟,我俩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一钻就是大半个月,白天被蚊虫叮得满身是包,晚上缩在破庙里,听着野兽的嚎叫,连个囫囵觉都不敢睡,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什么东西叼了去。为了验证一方古籍上的一味稀奇辅料,就在租来的、四面漏风的简陋工棚里,二少爷领着我,守着小小的炭炉,一遍遍地熬药,一遍遍地试墨,困了就用冷水泼脸醒神,饿了就啃几口冰冷干硬的窝头。等终于试出点门道,回过神来,我俩的两只手,早被墨汁和各种药汁染得黑一块、紫一块、黄一块,手上的皮也糙得像老树皮,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大少爷的眼睛是瞧不见东西了,可他那脑子,真是比谁都好使。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墨理,还有古书上那些生僻的方子,他闭着眼都能给你背出来。二少爷性子急,一头扎进试验里,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碰壁是常有的事。每当他急得在工棚里团团转,嘴里嘟囔着不成,这也不成的时候,大少爷就静静地坐在旁边听着,也不打断。等二少爷自己泄了气,他才慢悠悠地开口,点拨那么一两句,往往就能让二少爷茅塞顿开,像是拨云见日似的,一下子就找到了症结。
我就这么跟在二少爷屁股后头,一天天捱着。从前我就是个只会使傻力气磨墨的丫头,如今倒也长进了不少,算是开了点窍。二少爷摆弄那些瓶瓶罐罐、草草药药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竖着耳朵听,瞪大了眼睛看,慢慢地,也能分清哪是紫草,哪是苏木,哪味药添进去能让墨更香,哪味药又能让墨色沉稳不褪。那烟熏火燎的破工棚,呛得人直流眼泪,可待久了,我也摸索出些看火添柴的门道,知道什么时候该用文火慢熬,什么时候又得猛火攻一下。有时候二少爷试出新墨,我还能壮着胆子,上手摸一摸,闻一闻,说上几句这墨胶打得是轻了还是重了,成色是正还是偏。当然,也常有说错被打趣的时候,闹个大红脸。
记不清多少个夜晚,都是熬到鸡叫头遍,四周静得只听得见虫子在草窠里叫。二少爷顶着一身洗不干净的烟火气和墨渍从工棚里出来,眼眶子底下是两团青黑,胡子拉碴的,瞧着比平日里老了好几岁,可那双眼睛啊,却像是黑夜里的两盏灯笼,亮得吓人。他会把一方还带着点炭火余温的墨胚小心翼翼地塞到我手里,嗓子都快哑了,却还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兴奋劲儿:阿砚,丫头,快!快给瞧瞧!这回……这回总该成了吧还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我凑到那盏摇摇晃晃的油灯底下,借着那点昏黄的光细细地看。那墨,入手沉甸甸的,墨色黑得纯粹,像是能把光都吸进去,幽幽的墨香里夹着点药草的清苦,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我知道,玄香斋那差点就断了的香火,就靠着二少爷这点灯熬油的苦功,靠着这一锭一锭新墨,正在一点点地,重新聚拢回来呢。
这日子啊,就这么一天天,一月月地过。那些熬更守夜的苦,那些数不清的失败和重来,回头想想,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第六章
十年一梦,墨韵初成
江南这鬼地方,梅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头。一年又一年,镇口那条青石板路,被雨水泡着,被人脚踩着,有些地方都磨得陷下去了,一下雨就积着一洼洼的泥水。可就在玄香斋那片烧成白地的废墟上,二少爷苏明瑾愣是领着我,还有大少爷在旁边出谋划策——他眼睛虽瞧不见,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没日没夜地干,一砖一瓦地垒,硬是把个小小的墨坊给重新撑了起来。说起来真是跟做梦一样,那墨坊虽小,可该有的家伙什一样不少,也算是个能遮风避雨的窝了。那块被大火烧得黑黢黢的玄香斋老匾,二少爷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给刨了出来,宝贝似的,用湿布蘸着井水,仔仔细细擦了无数遍,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挂在了墨坊的门头上。上面的字迹,被火燎得都快认不出了,可那么一挂,反倒显得有股子说不出的硬气。
他们兄弟俩费了老鼻子劲捣鼓出来的那款新墨,二少爷给起了个名儿,叫涅槃。他说,这叫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是个好兆头。这涅槃墨,黑是真黑,沉也是真沉,磨在砚台上,那墨汁稠得跟蜜似的,写出来的字,墨色能一层层透到纸里去,放多久都不带褪色的。里头还加了点龙脑香,闻着有股子淡淡的、说不出的好闻味儿。起初,也就是几个以前跟苏家交好的老主顾,念着旧情,过来捧捧场,买上几锭回去试试。没成想,用过的人都说好,一传俩,俩传仨,慢慢地,那些个原先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江南文人墨客,竟也都知道了咱们这小墨坊,还特地寻上门来求墨。原先苏家一出事就躲得比兔子还快的那些个墨商,如今又腆着脸,三天两头地往我们这儿跑,一口一个苏二爷叫得比谁都亲热。
至于我阿砚嘛,这十年下来,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躲在人后头,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丫头了。风里雨里滚了这些年,胆子也大了,人也硬朗了,不说脱胎换骨,也算是换了层皮肉。
这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打从一开始我连墨料是生是熟、是燥是湿都分不清,只能笨手笨脚地打打下手,到后来跟着二少爷学着怎么配辅药,怎么看火候,再到现在,墨坊里采买、记账、跟各路客商打交道这些琐碎事儿,他都能放心地交给我办。有时候遇上拿不定主意的事,二少爷还会先来问问我的看法,他常开玩笑说,我阿砚如今可是他苏明瑾身边少不了的女诸葛了。我听了也就是笑笑,心里却明白,这都是拿苦日子一点点熬出来的。
我记得特清楚,有那么一天傍晚,太阳快下山了,那西边的天烧得跟上好的胭脂似的,红彤彤一片,连带着院子里新晾上的那些墨锭,都罩上了一层暖烘烘的颜色。二少爷也不说话,就背着手,在廊檐底下慢慢地来回走,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院子里那一排排的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眼神,像是能透过那些墨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就那么站了好半天,才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似的,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过头,声音低低地问我,像是怕被谁听见似的:阿砚,你说……我当年,是不是……是不是个十足的浑小子非得跟我大哥对着干,非得去碰那些个旁门左道、不着四六的玩意儿,差点……差点没把这个家给折腾散了。
他说话的时候,夕阳的余光正好打在他侧脸上,我瞧见他眼角添了好些褶子,鬓边也夹了些白头发,可那腰杆,却还是挺得笔直。我摇了摇头,没急着开口,知道他心里头还有话没道出来。
他自个儿苦笑了一下,那笑里头,说不清是后悔还是别的什么滋味儿:说到底啊……咳,其实就是不服气,不甘心。凭什么咱们苏家的墨,就只能守着那些老祖宗留下来的死规矩,一点儿都不能改动凭什么我苏明瑾,就得顶着个‘苏家二少爷’的名头,当个游手好闲、一事无成的废物,眼睁睁看着家业一天不如一天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目光飘向院墙外头,那儿正对着一片青黛色的远山,在暮色里瞧着,就像一块磨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墨,沉甸甸的。他的声音也跟着低沉下来,带着点风吹日晒后的沙哑:阿砚,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不是……要不是当年那场天杀的大火,把什么都烧干净了,要不是这十年,咱们哥俩,还有你,一块儿从泥潭子里爬出来,受了这么多罪,吃了这么多苦,从头再来……我苏明瑾,恐怕这辈子都想不明白,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些个东西里,真正压箱底的、能让人挺直腰杆活下去的,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那……二爷现在,是琢磨明白了我挨着他站着,把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他。
嗯。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把思绪收了回来,重重地点了点头,夕阳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手艺,那是吃饭的家伙,是根基,当然要紧。可我如今才懂,比手艺更打紧的,是人心里头那股子不肯倒的劲儿。就算天塌下来,把人砸进泥坑里,也得自个儿想法子,咬着牙从泥里拔出来,拍干净身上的泥水,重新把腰杆挺直了。这股子不认命、不服输的劲儿,才是真正的魂,才是那些烧不烂、打不垮,断了筋骨也能重新长好的东西。
第七章
雨润墨香,匠心不渝
又是一年梅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廊檐,也敲打着人心。玄香斋的庭院里,那股熟悉的、混着松烟与药草的墨香,似乎比往年更加醇厚了些。
二少爷苏明瑾坐在制墨台前,神情专注地打磨着一方新墨。这些年,岁月在他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鬓边也染上了几缕霜华,但那双眼睛,却愈发沉静明亮,如同上好的墨锭,在时光的打磨下,焕发出温润的光泽。
他眉梢到脸颊那道淡淡的疤,是当年火场里留下的印子。如今在窗外透进来的、带着水汽的柔和天光里看着,倒也不觉得如何突兀,反倒像是老树干上的一道深刻纹路,无声地记着这些年他走过的每一步,经历过的风风雨雨。
阿砚,过来替我掌掌眼。他抬起头,布满薄茧的手朝我招了招。
我走过去,从他粗糙却温热的手中接过那方新墨。墨身打磨得光滑如镜,入手微沉,对着光看,隐隐能见到一层幽兰般的光晕在墨色深处流转。这样的梅雨天,空气湿润,最能看出墨的品性来。
如何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我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半晌,又凑到鼻尖下轻轻嗅了嗅那股熟悉的、混着龙脑的清香,然后才微微一笑,真心实意地说道:墨色沉而不滞,看着厚重却不呆板;墨气幽而不涩,闻着清雅却无半分火燎的燥气。二爷,依我看,这‘涅槃墨’,到今天,才算是真正地功德圆满了。
他听完我这番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像是长久以来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是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感慨,总算……没有辜负苏家的列祖列宗,也没有辜负……我这双手。
他的手,轻轻搭在我按着墨条的手背上。那掌心布满厚茧,却很暖,很稳。他说:阿砚,要是没你……这玄香斋,恐怕早就是一堆没人记得的灰了。
我心里蓦地一热,低下头,小声嘟囔:二爷又说笑了……没您,我哪有今天。
他却摇了摇头,那眼神,亮得像是要把人看穿:不一样的。于我,于这玄香斋,你就像是那场大火过后,从焦土里拱出来的那点儿新绿。风再大,雨再急,你都在,没倒下。
雨丝敲在瓦上,细细碎碎。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些墨方,那些手艺,固然金贵,可真正让断了的香火又能续上的,让这墨香能飘到今天的,或许更是这份……这份不离不弃,这份一起从泥泞里爬出来的交情。有了这个,再难的事,好像也能挺过去。
院子里的雨还在下,那股子墨香,也跟着雨丝,一缕缕,散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