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
年
9
月
1
日,立秋。豫南镇中学的锈铁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像极了王奶奶家那台老缝纫机。我夹着半本掉了封面的《代数》,书包带断了一根,用鞋带勉强系着,在肩头晃荡。门口的梧桐树正簌簌掉叶子,我数着第二片黄叶落地时,听见了第一声闷响。
叫你瞅！叫你瞅！
初三那个叫
刀疤
的混混正把新生按在树干上揍,他左眼角的疤痕在晨光里泛着淡红,像条没长好的蜈蚣。新生的鼻血滴在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的校训牌上,最后一个
泼
字被晕开的血迹盖成了紫色。我认得那新生,昨天在油条摊见过,他爹穿着沾满石灰的中山装,给他买了两根油条,他却只吃了一根,把另一根小心地揣进帆布书包。
陈默！又迟到！
教导主任的铁皮喇叭从办公楼顶炸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我慌忙把书包带往上提,却听见
刺啦
一声,鞋带又断了。刀疤抬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扯出个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
——
那是去年跟邻镇混混火拼时被啤酒瓶砸的。我加快脚步,裤兜里的武侠小说硌着大腿,那是李建军昨儿塞给我的《龙虎斗京华》,扉页还夹着半张美女挂历纸。
初二（3）班的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黑板上的值日生留言：王老师,粉笔断成三截了。
讲台上果然堆着几截白生生的粉笔头,最短的那截只有拇指长。我溜到后排座位时,同桌李建军正把一块压缩饼干掰成两半,油乎乎的手在课桌上留下两道印子。给。
他把小的那块推给我,自己啃大的,饼干渣掉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
港仔文艺
T
恤上
——
其实是他表哥从城里废品站捡的。
教室后墙的吊扇发出
咯咯
的怪响,像随时会掉下来。李建军忽然用胳膊肘捅我,眼神往讲台瞟。我抬头,看见班主任王老师夹着课本站在门口,解放鞋上沾着新鲜的泥,裤腿卷到膝盖,露出被蚊子咬得红肿的小腿。他手里的课本倒拿着,封面的
教育学
三个字在晨光里歪歪扭扭。
都死了
王老师把课本摔在讲台上,惊飞了一只趴在粉笔盒上的苍蝇。他摸出旱烟袋,吧嗒吧嗒抽起来,咱班
56
个人,能出
5
个初中毕业的算我赢。
烟雾里,我看见他鬓角的白发比开学时又多了几根,去年他老婆跟人跑了,据说跟着镇上卖猪肉的走的,走时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粮票。
李建军在底下小声笑,手里的《龙虎斗京华》正从课桌洞里往外滑。我假装咳嗽,用膝盖顶了顶他的腿,他却冲我挤眼睛,指尖快速翻动书页。王老师突然转身,树棍
啪
地敲在讲台上：李建军！你手里是啥
空气瞬间凝固。李建军的脸
腾
地红了,书脊里掉出半截烟卷,金黄的过滤嘴在阳光下格外刺眼。那是
黄金叶,镇上只有拖拉机站的干部才抽得起。说！哪儿来的
王老师的树棍敲得讲台直晃,我看见李建军喉结滚动,他爹在拖拉机站当伙夫,这烟卷怕是从泔水桶里捡的。
报告老师,是我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全班的目光刷地扫过来。李建军猛地抬头看我,眼里闪过惊讶。王老师的树棍停在半空,我摸出自己兜里的烟盒
——
那是昨天在厕所捡的空盒,我昨天在操场捡的,想拿来装火柴。
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窃笑。王老师盯着我,眼神像在看动物园的猴子。我想起自己是留级生,去年期末考数学
23
分,语文
35
分,全校倒数第五。他忽然叹了口气,树棍轻轻落在我课桌上：陈默,下课去办公室拿盒粉笔。
午休时,女生们挤在厕所里,用烧红的铁丝烫卷发。我路过时,看见初三的
疯丫头
翠翠举着镜子,头发上冒着青烟,散发出焦糊味。男生们趴在后墙上,对着隔壁纺织厂的女工宿舍吹口哨,有人用弹弓射窗户,玻璃
哗啦
碎了一块,惊得晾在绳上的胸罩晃了晃,像面投降的白旗。
我蹲在墙根抽烟,那半截
黄金叶
被李建军切成了三段,我抽到第二口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教导主任,手里拎着个铁皮桶,里面装着刚收来的
违禁品：链条锁、弹弓、半把匕首。他没看见我,只顾着跟旁边的老师嘀咕：上头说今年严打,再发现带刀的,直接送派出所。
下午第一节课是作文课,王老师让写《我的理想》。李建军咬着铅笔头,忽然在本子上写：老子想当古惑仔,砍人不用偿命。
我看着自己本子上的
我想当工人,想起父亲在砖厂搬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行字格外刺眼。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我数到第七片时,听见王老师在讲台上念：陈默的作文,写得不错。
全班都转头看我。王老师手里的作文本被风吹开,露出最后一段：我希望有一天,能坐在干净的办公室里,不用闻见砖窑的粉尘,不用看见混混打架。
李建军在底下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秀才,你这马屁拍得真响。
我没理他,盯着教室后墙的黑板报,向雷锋同志学习
的标题下,不知谁用铅笔添了两笔,雷锋的嘴角多出一道邪魅的笑,像极了录像厅里的古惑仔。
放学时,我路过传达室,看见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初三年级林一刀（刀疤）,屡次打架斗殴,现给予记大过处分。
刀疤靠在传达室门口,正用刀片削木棍,听见我路过,忽然抬头：喂,留级的,明天帮我传个话。
他把削好的木棍塞给我,棍头刻着歪歪扭扭的
战书
二字,交给初二（1）班的豹子,就说老子周末在砖窑厂等他。
我攥着木棍往家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校门口的辣条摊,老太太冲我笑：默啊,来包唐僧肉
我摸出裤兜里的五分钱,油纸上的港台明星贴纸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咬下第一口时,我听见广播里传来
严打
宣传：投案自首从宽,抗拒改造从严！
远处的镇政府门口,几个戴红袖章的联防队员正押着个戴手铐的青年走过,青年的白衬衫上沾着血迹,像朵开在灰墙上的花。
家门口的晒谷场上,几个小孩在追着一只瘸腿的鸡跑。母亲正在喂猪,看见我回来,用袖子擦了擦手：王老师来过了,说你上课传纸条。
她手里的猪食盆晃了晃,泔水溅在她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上,你爹在砖厂加班,今晚不回来吃饭。
我走进屋,土墙上还贴着我去年的期末成绩单,数学
23
分的
3
被我改成了
8,远看像
28
分。书包掉在地上,《龙虎斗京华》滑出来,扉页的美女挂历纸被风吹得翻动,露出背面我用铅笔写的字：再混下去,这辈子就完了。
窗外,暮色渐浓,镇中学的锈铁门在晚风里轻轻晃动。我摸出王老师让我拿的粉笔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
20
根粉笔,每根都被削得尖尖的。想起他今天看我的眼神,忽然觉得那目光里除了失望,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像旱烟袋里没烧完的烟丝,明明灭灭,透着股子不甘。
这年夏天的蝉鸣格外聒噪,我躺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听着远处砖窑厂的机器轰鸣,想起刀疤的木棍、李建军的烟卷、王老师的旱烟袋,还有那个在厕所里烫卷发的女生。墙上的挂钟敲了九下,我摸出藏在枕头下的课本,翻开《代数》第一章,铅笔尖在
一元一次方程
的标题下画了个圈,圈里的墨点渐渐晕开,像滴进水里的血,慢慢淡成灰色。
1993
年
10
月,霜降。镇中学的梧桐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像被砍断的手指指向灰扑扑的天空。我蹲在厕所后墙根,看李建军用刀片刮掉刀疤留在砖墙上的
青龙帮
涂鸦,刀片划过砖块的声音刺得人牙酸。他袖口露出半截红绳,是初二班花二妞送的,说是
本命年保平安。
刀疤哥昨儿砸了录像厅。
李建军往手心里呵气,霜降的风已经带了冰碴,抢了十张
VCD,听说有《古惑仔》,还有《赤裸特工》。
他压低声音,刀片在
帮
字中间划出深痕,豹子那孙子告的密,说刀疤哥睡了他马子。
我想起二妞的白球鞋,每天早读时都会用橡皮仔细擦,鞋头永远雪白。上周她坐在我后排,用圆珠笔戳我后背,让我帮她给刀疤写情书,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的,右下角还留着数学题的草稿。别写太酸。
她嚼着泡泡糖,刀疤哥说喜欢直爽的。
下午放学时,校门口忽然涌来几辆三轮摩托,车斗里坐着戴红袖章的联防队员,手里的橡胶棍在夕阳下泛着黑光。李建军拽着我躲进油条摊,我看见刀疤被两个队员按在地上,左眼角的疤痕渗着血,他新买的皮夹克被扯破了袖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
就是他们！
录像厅老板戴着老花镜,手指发抖,这小子带头砸的场子！
刀疤抬头,眼神扫过人群,在我脸上停了一秒。我想起他昨天塞给我的木棍,此刻正藏在我书包最深处,棍头的
战书
二字被我用橡皮涂得模糊不清。
都带走！
联防队长挥挥手,橡胶棍敲在车斗边缘,凡是跟刀疤混的,一个都别放过！
李建军的手抖得厉害,油条摊的油锅里
滋滋
响,老板娘用围裙擦着手：默啊,你咋跟混混混在一起你爹在砖厂可不容易。
我没说话,任由联防队员搜身。书包里的《龙虎斗京华》被翻出来,联防队员骂了句
黄色小说,随手扔进车斗。我的手指触到裤兜里的木棍,掌心冒出冷汗。这时,我看见王老师骑着二八自行车赶来,车筐里的搪瓷缸子晃得叮当响,缸身上
做四有新人
的红字被磨得发白。
镇派出所的审讯室其实是学校会议室临时改的,墙上还挂着
教师节表彰大会
的横幅,表彰
二字被口水粘了张
严打
宣传单。我坐在折叠椅上,对面的联防队员叼着烟,烟灰掉在
坦白从宽
的标语上,烫出个小洞。
叫啥
他翻开笔记本,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坑。陈默。哪个班的初二（3）班。跟刀疤啥关系没啥关系。没啥关系
他突然拍桌子,烟灰震得乱飞,那他为啥让你传战书
我的心猛地一跳。昨天傍晚,我在砖窑厂把木棍交给豹子,他叼着烟笑：回去告诉刀疤,老子周末准时赴约。
那时夕阳正在地平线烧尽,砖窑厂的烟囱冒出浓烟,把半边天染成铁锈色。我没想到豹子会直接举报,更没想到这根木棍会成为
凶器。
我...
我是被逼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刀疤说如果不传,就打断我的腿！
联防队员盯着我,眼神像在看一只垂死的蚂蚱。门口忽然传来争吵声,我看见王老师扒着门框往里挤,解放鞋的鞋底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草垫。
这孩子我了解！
他的旱烟袋磕在门框上,留级是因为贪玩,但心地不坏！他爹在砖厂搬砖,娘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喂猪,这孩子要是进了少管所,这个家就完了！
联防队员皱起眉头,王老师从裤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十几个烤红薯,还冒着热气,您尝尝,自家种的蜜薯,甜。
审讯室里弥漫着烤红薯的香味。联防队员咬了一口,油纸上洇出块油渍。王老师蹲在我旁边,身上带着猪圈的味道,我忽然想起上周他课上打盹,口水滴在讲台上,粉笔灰粘在他下巴的胡茬上。默啊,
他低声说,实话实说,叔不怪你。
我摸出裤兜里的木棍,递过去时手指发抖。联防队员接过看了看,棍头的
战书
二字虽然模糊,但
刀疤
两个字还能辨认。他叹了口气,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然后撕下来递给我：回去写份检讨,明天交上来。再让你家长来签个字。
走出派出所时,天已经黑了。王老师推着自行车送我,车轮碾过路边的落叶,发出
咔嚓
声。默啊,
他忽然说,你知道
83
年严打吗
我摇头。那时候杀人放火直接枪毙,
他的旱烟袋在夜色里明灭,你刀疤哥他爹,就是那时候被枪毙的,偷了生产队的牛。
我猛地抬头,看见王老师鬓角的白发在月光下格外刺眼。原来刀疤的疤不是打架来的,是小时候被开水烫的,他娘抱着他在医院门口哭了三天三夜,最后跟人跑了。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混混,是老师眼里的坏学生。
别跟他们混了,
王老师停在桥头,指着远处砖窑厂的火光,你爹在那儿干一天,能挣五块钱,弯几百次腰,搬几千块砖。你要是进了少管所,他得少活十年。
我盯着砖窑厂的火光,想起父亲的手掌,永远沾着红砖末,指甲缝里的泥怎么也洗不掉。
第二天回到学校,教室后墙贴满了
严打
宣传单,《中学生守则》被放大贴在黑板上方,严禁打架斗殴
的条款用红笔圈了又圈。李建军趴在桌上,眼睛肿得像核桃,他说豹子昨晚带人砸了他爹的伙房,把泔水桶扣在他头上。刀疤哥被劳教了,
他声音沙哑,要去西山农场挖煤。
课间操时,校长用铁皮喇叭喊：再发现带匕首的,直接送派出所！
我看见二妞站在初三队伍里,她的白球鞋蒙上了灰,头发用皮筋随便扎着,脖子上的红绳不见了。她忽然转头看我,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被风吹灭的火柴。
午休时,我在厕所门口遇见她,她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转身就跑。纸条上是刀疤的字迹,歪歪扭扭：帮我看着二妞,她怀了我的种。
我攥着纸条,想起上周给她写的情书,你是我心中的白玫瑰,她却把信贴在教室后墙,引来全班哄笑。原来她不是在笑我,是在笑自己,笑我们这些在泥里打滚的人,连情书都写得这么酸。
严打征文比赛的结果在周五公布,我抄的《人民日报》社论得了二等奖,奖品是个搪瓷缸子,印着
做四有新人。李建军摸着缸子笑：秀才,你这马屁拍得值啊。
我没说话,想起王老师在派出所门口抽的旱烟,想起他说
能出
5
个初中毕业的算我赢
时的眼神。
放学路上,严打宣传车从身边驶过,大喇叭播放着投案自首的案例,车顶的民警戴着白手套,胸前的红绶带被风吹得飘起来。我摸出兜里的搪瓷缸子,缸底还沾着王老师的旱烟末,忽然觉得这玩意儿比《龙虎斗京华》沉多了,沉得能压断我的腰。
路过砖窑厂时,我看见父亲正背着砖坯往车上搬,他的
尿素
工作服被汗水浸透,背后的
陈默他爹
几个字模糊成一片。他抬头看见我,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龈。我举起搪瓷缸子,他没看清,又低头搬砖,腰弯得像张弓,让我想起镇中学那扇锈铁门,永远关不住想飞的麻雀。
我站在砖窑厂门口,手里的搪瓷缸子映着父亲的背影。远处,李建军骑着二八自行车过来,车筐里放着刀疤的
战书
残片。他停在我身边,眼神往镇中学方向瞟：豹子说,刀疤不在,青龙帮该换老大了。
我看着手里的搪瓷缸子,做四有新人
的红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忽然觉得这几个字像把刀,剜着我的心。
走吧,
李建军拍拍我肩膀,眼镜哥在砖窑厂等你,说要收编你当‘秀才’。
我想起刀疤的纸条,想起二妞的白球鞋,想起王老师的旱烟袋。风卷起砖窑厂的粉尘,迷了我的眼。搪瓷缸子从手里滑落,当啷
一声摔在地上,做四有新人
的红字碎成两半,像极了刀疤左眼角的那条蜈蚣疤。
1994
年清明,镇中学后墙的翻墙通道又被踩出了新的土路,像条被无数蚂蚁爬过的蚯蚓。我摸着裤腰上的链条锁
——
从李建军他爹的拖拉机上卸的,硌得腰生疼,却觉得自己像《古惑仔》里的陈浩南,走路都带风。李建军拍着我肩膀：秀才,等会儿见了眼镜哥,记得喊‘大哥’,别露怯。
砖窑厂的破铁门
吱呀
一声打开时,我差点笑出声。所谓
青龙帮堂口,不过是座废弃的砖窑,墙上用粉笔写着
青龙帮总部,旁边画着条歪歪扭扭的龙,尾巴被人改成了蚯蚓。眼镜哥坐在块破砖上,戴着酒瓶底厚的眼镜,手里捧着本《水浒传》,旁边放着半瓶二锅头,活像个落魄的酸秀才。
来了
眼镜哥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让人看不清眼神,听说你会写情书
我点点头,想起上周帮二妞写的那封被贴在教室后墙的信,耳根子发烫。他忽然一拍大腿：好！以后你就是咱帮的‘秀才’,负责文化工作！
李建军在旁边憋笑,我看见他裤兜里露出半截黄色小说,书名是《少女之心》,封面都磨破了。
帮规是眼镜哥用粉笔写在墙上的,总共三条：
不准欺负女生（尤其是漂亮的）
不准偷家里钱（家长打起来太疼）
每周交保护费（每人五毛,买啤酒喝）
李建军指着第三条笑出眼泪：眼镜哥,咱这保护费够买半瓶啤酒不
眼镜哥抄起板砖作势要拍：不懂了吧这叫‘聚沙成塔’,等攒够钱,哥带你们去县城录像厅看《古惑仔》！
二妞来
压寨
那天,抱着个花枕头,身上喷的
雅芳
香水能熏死蚊子。她把枕头往砖窑里一扔,白球鞋踩在煤灰里：以后姐就是这儿的压寨夫人,都听我的！
李建军偷偷跟我说：这枕头我在她家见过,枕套上还有她弟弟的鼻涕印。
第一次
开堂会,眼镜哥让我记录会议内容。他咬着牙签说：咱帮的宗旨是啥
李建军举手：打架！泡妞！
眼镜哥摇头：错！是‘替天行道’！
我在笔记本上写：青龙帮宗旨：替天行道（主要打架泡妞）。
眼镜哥凑过来看,眼镜片蹭到纸面：嗯,有文化,以后就这么写。
隔壁班混混豹子来砸场子那天,我们正在分吃一包
唐僧肉
辣条。豹子带着四个人,每人手里拎着啤酒瓶,气势汹汹地冲进砖窑厂。眼镜哥把辣条往兜里一塞：来得正好,老子刚攒够钱买啤酒！
混战开始得毫无章法。李建军抄起半块砖就冲上去,结果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我躲在树后,看见眼镜哥的板砖砸中豹子的肩膀,啤酒瓶
哗啦
碎了一地。豹子捂着肩膀骂：你他娘的敢动老子
眼镜哥甩了甩板砖上的血：老子不但敢动你,还敢动你马子！
这句话惹恼了豹子,他抄起碎酒瓶就冲过来。我看见那酒瓶茬子在阳光下反光,忽然想起王老师说的
严打,腿肚子直发抖。眼镜哥反应很快,一闪身躲到我身后,结果豹子的酒瓶砸在我旁边的树上,树皮都被刮掉一块。
秀才,快记！
眼镜哥在混战中大喊,第三十七次青龙帮战役,我方以一敌五,大获全胜！
我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土里写战报,忽然听见
砰
的一声,眼镜哥的脑袋被板砖拍中,鲜血滴在我掉在地上的歌词本上,染红了《同桌的你》的歌词：你从前总是很小心,问我借半块橡皮...
教导主任带着联防队员赶来时,我们正围着眼镜哥包扎伤口。他的头上缠着二妞的花头巾,手里还攥着半瓶没喝完的二锅头。教导主任指着墙上的
青龙帮总部
标语,气得直哆嗦：反了！反了！
眼镜哥被开除那天,在校门口塞给我一枚铜钱：秀才,好好读书,别像哥一样没出息。
那铜钱锈迹斑斑,中间的孔比普通铜钱大一圈,像是被火烧过。李建军凑过来看：这不是镇东头老槐树底下挖的‘五帝钱’吗据说能辟邪。
我攥着铜钱,看眼镜哥背着破书包往镇外走,他的眼镜片上还沾着血,走路一瘸一拐,活像个战败的将军。二妞站在砖窑厂门口,咬着嘴唇没说话,手里的花枕头掉在地上,沾满了煤灰。
秀才,走啦！
李建军扯了扯我的袖子,豹子说今晚去偷果园的桃子,要不要一起
我看着手里的铜钱,又看看镇中学的锈铁门,忽然觉得这江湖有点没劲。远处,王老师骑着二八自行车经过,车筐里的搪瓷缸子晃得叮当响,缸身上的
做四有新人
被阳光照得刺眼。
李建军在果园偷桃子时,遇见了初三的
疯丫头
翠翠,从此开启了他的早恋之路。而我,在二妞的再次央求下,不得不帮她给劳教所的刀疤写情书,却没想到,这封情书会成为我混混生涯的转折点,也会让我亲眼目睹早恋的残酷真相,就像那枚铜钱,看似能辟邪,却终究挡不住命运的风雨。
1994
年小暑,镇中学的知了叫得像在开演唱会,李建军蹲在果园墙根下,裤兜里的双卡录音机正放着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他说这是
泡妞神器,结果磁带卡壳了,邓丽君的声音变成
我只在……
我只在……,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别放了！
我踢了踢他的屁股,再放下去,翠翠该拿弹弓射你了。
李建军慌忙关掉录音机,掏出块皱巴巴的手帕
——
其实是他妈的擦桌布,上面还沾着油点子
——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远处,翠翠正跟几个女生在果园里偷桃子,她穿着件粉色无袖衫,胳膊上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只毛茸茸的小兽。
建军,来帮我递桃子！
翠翠忽然大喊,李建军猛地站起来,脑袋
砰
地撞在树上,桃子
噼里啪啦
掉在他头上。我忍住笑,看他手忙脚乱地捡桃子,裤兜里的磁带掉出来,正好滚到翠翠脚边。
这啥
翠翠弯腰捡起磁带,封面上邓丽君的大波浪卷发被磨得发白。李建军的脸
腾
地红了,比他偷的桃子还红：没、没啥！英语磁带！
翠翠挑眉：哦那你给我念念
李建军挠着头,憋了半天才蹦出个
yes,发音像极了
爷死,惹得女生们哈哈大笑。
那天傍晚,李建军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
——
总共五块二毛
——
买了张邓丽君的新磁带,在午休时用
Walkman
放给翠翠听。磁带是校门口小卖部买的
盗版精品,其实是从旧磁带里翻录的,《我只在乎你》中间突然插进了《纤夫的爱》,惹得翠翠把磁带扔进厕所：谁要听老女人唱歌我哥都听黑豹乐队！
李建军蹲在厕所门口哭,我递给他一根辣条：别哭了,你看二妞,人家刀疤哥都进去了,还不是该干啥干啥。
二妞正坐在教室后排涂口红,用修正液在课桌上写
刀疤哥永垂不朽,写到
垂
字时卡壳了,问我：秀才,这字咋写
帮二妞写情书成了我每天的
文化工作。她趴在我课桌上,嘴里嚼着泡泡糖,胸脯压在我的《代数》课本上：这次写重点,就说他走后,我每晚都梦见他。
我看着她领口露出的红绳,想起刀疤的纸条,笔尖在信纸上洇出个墨点：二妞,你真打算等他
不等咋办
她吹了个泡泡,他说出来就娶我,给我买县城的楼房,让我弟去县城上学。
泡泡
啪
地破了,粘在她下巴上,像块嚼烂的口香糖。我想起镇中学的锈铁门,想起砖窑厂的破砖窑,忽然觉得她的梦比我的武侠小说还荒诞。
教导主任突击检查早恋那天,正好是七夕。李建军约翠翠去镇电影院看《妈妈再爱我一次》,我在门口卖票的老头那儿蹭票,看见他俩坐在后排,中间隔了至少二十厘米。我刚想笑,就看见教导主任带着几个老师冲了进来,手里举着个手电筒,像抓特务似的。
站起来！
教导主任的手电筒照在翠翠脸上,她的口红被照成血红色,俩爪子放哪儿呢
李建军慌忙把手从翠翠腿上拿开,结果碰倒了爆米花桶,玉米粒滚得满地都是。旁边一对男女更倒霉,男生正给女生解胸罩扣,被教导主任当场抓获,女生的胸罩带挂在男生手腕上,像面投降的白旗。
都跟我去操场！
教导主任怒吼,把家长都叫来！
李建军哭丧着脸：我爹要是知道我早恋,能把我吊在拖拉机后面拖十里地！
翠翠倒是满不在乎,边走边补口红：怕啥我哥说了,谁敢动我,打断他的腿。
操场中央,被抓的三对男女站成一排,胸前挂着
早恋可耻
的牌子。李建军的牌子写错了字,写成
早炼可耻,惹得围观的学生们笑出眼泪。教导主任拿着铁皮喇叭喊：看看！这就是早恋的下场！
这时,二妞忽然挤到前排,大声问：主任,啥是早恋是早上锻炼吗
那天晚上,我在卫生院门口遇见二妞,她脸色苍白,扶着墙吐得稀里哗啦。刀疤的弟弟小毛在旁边抽烟,烟灰掉在他的
霹雳贝贝
T
恤上：我哥让我谢谢你的信,说等出来给你买糖吃。
我这才知道,二妞把我写的情书全寄给了劳教所的刀疤,每封信都在结尾画了个爱心,像极了她涂口红时的弧度。
秀才,
二妞擦了擦嘴,眼里含着泪,你说为啥男人都这么坏
我想起李建军被扔掉的磁带,想起豹子砸伙房时的凶相,想起眼镜哥的板砖和血,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太难了,比代数题还难。
我陪二妞坐在卫生院的台阶上,她手里攥着堕胎单,上面写着
妊娠
45
天。远处,镇中学的晚自习铃声响起,李建军耷拉着脑袋往学校走,脖子上还挂着
早炼可耻
的牌子。我摸出眼镜哥给的铜钱,在手里磨得发烫,忽然听见二妞轻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刀疤哥在里头又找了个劳教妹,给她写的情书,还是你教我的那些话。
我抬头看她,月光照在她眼下的痣上,像滴没干的眼泪。这时,李建军忽然转身跑过来,手里举着个东西：秀才！快看！我在电影院捡到的！
他摊开手,是半截胸罩带,粉色的,上面还有蕾丝花边。二妞
噗嗤
笑了,我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像这操蛋的青春,怎么哭怎么笑,都是酸的。
教导主任把它挂在教师办公室门口,说是
警示物,结果被风吹跑了,正好落在王老师的搪瓷缸子里。王老师以为是抹布,用来擦了旱烟袋,这事成了镇中学的年度笑话。而我,也因此见识了先生们的课堂,比如语文老师念社论时卡壳,数学老师用尿壶装小米粥,这些荒诞的场景,将成为我青春里最难忘的记忆。
1994
年白露,镇中学的教室像个大蒸笼,语文老师陈腐儒的旱烟袋刚点着,就被教导主任没收了：上课抽烟,扣工资！
陈老师摸着光秃秃的烟袋杆,像丢了魂似的,忽然一拍桌子：今天讲《人民日报》社论！
他念得磕磕绊绊,读到
市场经济
时卡壳了,脸红得像校门口的辣条：这个...
这个‘市场经’嘛...
就是资本主义那套！
台下哄笑,李建军小声说：老师,是‘市场经济’。
陈老师瞪他：你懂你懂你上来讲！
李建军真的站起来：我来讲就我来讲！
他模仿教导主任的语气：严打期间,严禁早恋,违者送派出所！
全班笑成一团,陈老师气得摔课本：反了！都给我抄社论！
数学老师王翠花是王老师的侄女,每天穿着花衬衫上课,胸前别着假钻石胸针,走起路来
哗啦哗啦
响。有次她讲一元二次方程,讲着讲着突然停住：这题你们要是不会,以后只能去扫大街！
底下有男生嘀咕：扫大街咋了比你穿花衬衫好看。
王翠花抄起三角板就扔过去,结果没扔中,砸中了教室后的地球仪,非洲大陆被砸得歪向一边,像块被啃过的烧饼。
最搞笑的是英语老师李国庆,民办教师,口音重得能砸死人。他把
yes
念成
爷死,no
念成
孬,有次教
thank
you,全班跟着念
三克油,从此他得了个外号叫
三克油老师。有次他让课代表领读,课代表故意念错,他听了直摇头：不对不对,是‘爷死’不是‘奶死’！
全班笑出眼泪,他还以为自己教得好,满意地点头。
校长兼体育老师
大老粗
更绝,上课就是让学生跑圈,自己坐在树下喝闷酒。有次他喝醉了,拍着胸脯说：今天教你们练武术！
然后现场表演
醉拳,结果摔了个狗啃泥,假牙都摔飞了。我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躺在地上喊：看见没这叫‘仙人躺板板’！
王老师的课永远充满意外。他的搪瓷缸子里永远泡着枸杞,旁边放着治胃病的药瓶,有次他把药瓶当茶杯,差点喝了胃药。他讲着讲着课,忽然盯着窗外发呆：你们说,要是我儿子还活着,该上高中了吧
我们知道他儿子三年前死于车祸,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李建军破天荒没接话,低头在课本上画小人。
最经典的还是那次
尿壶事件。王翠花的老公来送午饭,拎着个搪瓷壶,壶身印着
军用
二字,我们都以为是茶水。结果她打开壶盖,一股小米粥的香味飘出来,原来这是她家用了十年的尿壶,洗干净当饭壶用。有个男生喊：老师,这壶我见过,你去年拿来装过农药！
王翠花的脸
腾
地红了,追着那男生满教室跑,小米粥洒了一地,像条金色的河流。
我在教室后墙偷偷抽烟,看见王老师蹲在操场角落哭,手里攥着张照片,是他儿子的毕业照。李建军捅捅我：秀才,王老师又想儿子了。
我想起他平时的邋遢和无奈,忽然觉得有点心酸。这时,教导主任的铁皮喇叭又响了：初三（2）班李建军,早恋证据确凿,叫家长！
李建军哭丧着脸往办公室走,路过我身边时说：秀才,帮我写份检讨,就说我以后再也不早恋了,除非是翠翠。
我摇摇头,摸出兜里的铜钱,想起眼镜哥说的
好好读书,又想起父亲在砖厂搬砖的背影。远处,王老师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往教室走,他的解放鞋又掉了底,露出里面的草垫。
我跟着王老师去办公室拿粉笔,看见他抽屉里藏着一本《中考冲刺题》,扉页写着
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原来他一直没放弃,偷偷准备着辅导资料。而我,在路过传达室时,看见墙上贴着中专招生简章,包分配
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像极了王老师圈错题时的红笔,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像春天的草,顶开了压在上面的石头。
1994
年大雪,镇砖厂的烟囱冒出的烟都是冷的。我缩着脖子往家走,棉鞋里的脚趾头冻得跟冰棍似的,路过砖堆时,看见父亲正背着砖坯爬坡,尿素
牌工作服被汗水浸成深色,背后
陈默他爹
四个缝纫机绣的大字歪歪扭扭,像被风吹散的麻雀。
默啊,回来了
父亲直起腰,安全帽下的头发结着冰碴,手里的烟卷短得可怜
——
是把三个烟屁股接起来的,火星子快烧到过滤嘴。他从裤兜掏出二十块,钱被体温焐得发烫：别跟你妈说我抽烟了,这是买化肥剩的。
我看着他冻裂的手掌,指甲缝里嵌着红砖末,突然想起他去年教我骑自行车,手掌磨出的血泡蹭在车把上,像朵小红花。
土坯房里,母亲正用漏风的风箱烧火,锅里的红薯粥咕嘟咕嘟冒泡,锅底结着厚厚的黑垢,像块被烤焦的树皮。她用筷子戳了戳我：你王叔家的小子考上师范了,开学就发制服,笔挺笔挺的。
墙上的中专招生简章被煤烟熏得发黄,包分配
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旁边是我去年的期末成绩单,数学
28
分的
8
是我用红笔描的,看着像个肿大的句号。
半夜,父母的争吵声把我从竹床冻醒。父亲的旱烟袋磕在床头：去砖厂搬砖吧,一天五块钱,够买两包盐。
母亲的哭声混着风箱响：他要是像你一样没文化,以后连媳妇都得换亲！
我摸出枕头下的《龙虎斗京华》,划根火柴点燃,火苗舔着书页,青龙帮
三个字最先卷曲,像条被烧死的蚯蚓。
第二天清晨,我在砖厂看见父亲趴在传送带旁打盹,安全帽滑到鼻尖,嘴角沾着砖灰,像偷吃了锅底灰。他脚边放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凉透的红薯粥,缸底沉着几粒没熬烂的红薯块,像星星掉进泥坑。我突然想起王老师的搪瓷缸,想起他课上打盹时口水滴在讲台上,原来大人的疲惫,都是从一个缸子传到另一个缸子。
默啊,来！
王老师在教室门口叫我,手里攥着本《中考冲刺题》,封面贴着
内部资料
的红纸条,帮我抄黑板,字写大点。
我跟着他进办公室,看见他抽屉里藏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个穿校服的男孩,跟我同年出生
——
那是他车祸去世的儿子。这题你留着做,
他把书塞给我,旱烟袋碰得抽屉叮当响,别学我,一辈子没走出这破镇子。
从此,我开始了
双面人生。白天在教室用父亲的旱烟袋压着课本,把英语单词写在烟纸上,yes
旁边画个笑脸,no
旁边画个哭脸,像极了李建军偷画的漫画。晚上在煤油灯下做题,母亲用缝纫机补校服,咔嗒咔嗒
的声音陪着我,缝纫机的皮带轮上缠着我的旧红领巾,像条褪色的蛇。
二妞抱着孩子来找我那天,雪刚停。孩子皱巴巴的,像个没发好的馒头,二妞的白球鞋早没了,换成露脚趾的棉鞋,鞋面上补着块花布：秀才,帮娃起个名吧,姓陈。
我看着孩子紧闭的眼睛,想起砖厂的传送带,想起父亲接烟屁股的手,突然说：就叫陈醒吧,睡醒的醒。
二妞愣了愣,突然笑了：好,让他醒醒,别像咱们似的,一辈子活在梦里。
中考前一天,我在砖厂遇见李建军,他正帮父亲搬砖,尿素
工作服穿在他身上像戏服,裤腿卷得老高,露出晒黑的小腿。秀才,
他抹了把汗,我爹说考不上就去学修车,反正我数学才
30
分。
我想安慰他,却看见他裤兜露出半截《少女之心》,书角卷得像油饼。
考试那天,王老师站在考场门口,破天荒穿了件干净衬衫,解放鞋用铁丝绑着底：默啊,别怕,就当是写情书。
我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父亲在砖厂打盹的样子,想起母亲补校服时的缝纫机声,笔尖在试卷上落下,包分配
三个字在阳光里晃了晃,像块磁铁,吸住了我所有的犹豫。
发榜那天,镇中学的红榜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我踮起脚,在
省供销学校
的名单里找到自己的名字,旁边是李建军的名字,后面跟着
县高中,差
5
分。王老师拍着我肩膀笑,旱烟袋差点掉在地上：好小子,给咱班争了口气！
李建军挤过来,假装揍我：秀才,以后去城里别忘了我,给我寄张火车照片！
离开小镇那天,父亲特意换了顶新草帽,帽檐遮住了一半脸：到了城里别想家,食堂的馒头管够。
母亲往我帆布包塞茶叶蛋,十个鸡蛋有五个是裂纹的,煮破了入味。
她的手在我袖口偷偷缝了个口袋,里面装着那枚眼镜哥给的铜钱,还有王老师送的《中考冲刺题》,扉页多了行字：默啊,替我儿子看看外面的世界。
绿皮火车开动时,我趴在窗边,看见李建军骑着二八自行车追火车,车筐里放着我送他的链条锁
——
现在成了他的车锁。二妞抱着陈醒站在站台,孩子挥舞着小手,二妞的花布棉袄在风里飘,像面歪歪扭扭的旗。远处,镇中学的锈铁门缓缓关闭,梧桐树的枝桠在视线里缩小,像极了我课本里画的江湖地图,那些打架、早恋、混日子的时光,都成了地图上的小点,渐渐消失在铁轨尽头。
火车钻进隧道时,黑暗瞬间笼罩车厢。我摸出母亲缝的袖口口袋,铜钱还带着体温。想起王老师的搪瓷缸、父亲的烟屁股、二妞的花枕头,突然觉得这些土得掉渣的东西,才是真正的江湖,是我们这些泥里打滚的孩子,拼命想带走却永远带不走的东西。
汽笛声响起时,隧道尽头透出光来。我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校服领口还沾着砖灰,却笑得像个傻子。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中专的录取通知书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条锈迹斑斑的铁轨,载着我驶向一个叫
希望
的地方,那里可能有干净的办公室,可能有不用接烟屁股的父亲,可能有翠翠不再嫌弃的邓丽君磁带。
至于李建军、二妞、王老师,他们还在镇中学的锈铁门里,在砖窑厂的破砖窑里,在缝纫机的
咔嗒
声里,继续他们的江湖。而我,这个曾经的
秀才,即将踏上新的旅程,带着泥土的气息,带着混不吝的勇气,去拥抱那个正在改革开放中发烫的世界,就像父亲接烟屁股时说的：不管多短的烟,总得吸完不是
1995
年惊蛰,镇医院的消毒水味比李建军的臭脚丫还冲。我捏着
CT
片子,看那团模糊的阴影时,李建军正用没打石膏的手抠鼻孔：秀才,我肚子里的碎玻璃像不像《七龙珠》里的能量球
他住院部的病号服短了三寸,露出脚踝上的青龙帮刺青
——
其实是用蓝钢笔水画的,洗了三次还掉色。
事情是从偷果园开始的。李建军非要学陈浩南
单刀赴会,揣着把从铁匠铺顺的匕首,结果翻墙时被铁丝勾住裤裆,匕首滑落扎进肚皮。当时血就涌出来了,
他绘声绘色,跟录像厅里的枪战片似的！
护士小姐姐翻白眼：少废话,再动伤口崩开了！
我盯着
CT
片子上的碎玻璃,突然想起三年前刀疤攥着的啤酒瓶碴,想起砖窑厂墙上的
战书
涂鸦。李建军忽然压低声音：默啊,我看见阎王了,他说我阳寿未尽,因为还没考上中专。
我忍不住笑,他却认真地摸出枕头下的《中考冲刺题》——
正是王老师送我的那本,扉页多了行歪扭的字：建军,别学你哥我混社会。
知道王老师为啥总盯着你吗
李建军啃着我带来的茶叶蛋,蛋黄渣掉在病号服上,他儿子跟咱们同岁,当年也是混混,后来在严打时被抓,判了劳教,没熬到释放就……
他突然噤声,因为王老师正拎着搪瓷缸子推门进来,缸子里飘着枸杞和胃药的残渣。
深夜查房时,王老师蹲在李建军床前,旱烟袋吧嗒吧嗒响：当年我儿子跟刀疤一伙,也是在砖窑厂打架,被联防队打断了腿。
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链条,后来劳教所传来消息,说他……
烟袋锅子磕在床脚上,火星子溅在李建军的刺青上,所以看见你们,就跟看见我儿子似的。
我摸着口袋里的铜钱,突然想起砖窑厂的动物骨架。第二天清晨,我带着铁锹去埋
江湖兵器：链条锁、半截钢管、刻着
战书
的木棍。铁锹挖到硬物时,我以为是刀疤的匕首,却挖出副泛黄的骨架
——
肋骨间卡着枚铜钱,跟眼镜哥给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中间的孔被火烧得变形。
这是狼骨架
李建军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病号服兜里揣着护士的体温计,还是当年‘狼吃小孩’的传说
他忽然指着骨架的手骨：看！这姿势像在攥着啥东西。
我凑近,发现指骨间夹着片褪色的红绸布,上面绣着半个
囍
字
——
跟二妞当年的花枕头一个针法。
二妞抱着孩子来找我时,孩子正扯她的头发。陈醒会喊爹了,
她眼睛亮晶晶的,只是开口喊的是‘砖砖’,跟他姥爷学的。
孩子的棉袄上缝着块
尿素
布料,是父亲穿破的工作服改的,背后用歪扭的线绣着
醒
字。秀才,
二妞突然塞给我封信,刀疤从劳教所寄的,说出来后要跟我去县城摆摊。
信纸上的字像蚯蚓爬,却在结尾画了个工整的爱心
——
跟我教二妞写的情书一模一样。我看着她眼下的痣,想起她在卫生院门口的眼泪,想起李建军被扔掉的邓丽君磁带,突然觉得这世界就像砖窑厂的传送带,转啊转,把人磨得没了棱角,却又在某个惊蛰的清晨,让你看见冻土下冒头的草芽。
王老师的办公室亮着灯,我透过窗户看见他对着毕业照抹眼泪,照片上的男孩穿着跟我同款的校服,胸口别着
三好学生
胸针。我摸出兜里的《中考冲刺题》,扉页的
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被划掉了,改成
默啊,替我看看海。
我坐在砖窑厂的破砖上,看李建军一瘸一拐地走来,手里举着半截钢管
——
他说要改成拐杖,以后打架拄着,更有派头。我看着他裤兜露出的中专招生简章,突然想起王老师的搪瓷缸,想起父亲接烟屁股的手,想起二妞的花枕头。
建军,
我摸着口袋里的两枚铜钱,咱们去把后墙的涂鸦刷了吧。
他愣住：青龙帮不要了
我笑了：要,但这次咱写‘青龙帮补习班’,你教打架,我教写情书,眼镜哥当顾问。
李建军突然踹了我一脚：滚！老子要考县高中,将来去城里开修车铺！
远处,镇中学的锈铁门
吱呀
打开,王老师推着二八自行车出来,车筐里的搪瓷缸子叮当响。我知道,有些东西注定要埋进砖窑厂的黄土里,比如链条锁、碎玻璃、没寄出的情书；而有些东西,正从冻土下钻出来,比如李建军的县高中录取通知书,比如二妞给陈醒缝的新书包,比如我揣在怀里的、即将过期的中专报名表。
当我在
家庭成分
栏写下
工人
时,突然想起父亲的
尿素
工作服,想起他搬砖时腰上的链条锁
——
那不是混混的武器,而是生活的枷锁。而我,这个曾经的
秀才,即将带着泥土的气息,踏上那列即将到站的中专末班车,去看看王老师说的海,去摸摸李建军画的齿轮,去告诉二妞,砖窑厂的传送带虽然锈迹斑斑,但总有一天,会把我们这些沾着砖灰的孩子,送到有光的地方。
1995
年夏至,镇火车站的绿皮火车喷着白烟,像头得了哮喘的老黄牛。我攥着录取通知书,帆布包上的化肥袋补丁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引得来送行的李建军笑出眼泪：秀才,你这包比我爹的拖拉机还复古。
他脖子上挂着县高中的校牌,晃荡着昨天偷我的铜钱
——
说是
辟邪,防早恋。
二妞抱着陈醒挤过来,孩子手里攥着半块砖头,正是父亲砖厂的红砖：醒娃非要带‘砖砖’上学,说比玩具枪厉害。
她的花布棉袄换成了镇上服装厂的次品工装,胸前印着
合格
二字,却在
合
字上多了道线头,像道未愈合的伤疤。到了城里别学坏,
她突然戳我胳膊,要是敢泡妞,我让醒娃拿砖拍你！
站台广播响起时,王老师骑着二八自行车冲进站台,车筐里的搪瓷缸子差点颠出来：默啊,忘了给你这个！
他塞给我个油纸包,里面是十几个烤红薯,还带着体温,路上吃,比火车上的馒头实在。
我看着他解放鞋上的补丁,想起他抽屉里的毕业照,照片角上多了行小字：臭小子,混不好别回来见我。
火车启动时,李建军突然扒着车窗喊：秀才,帮我给翠翠写封信！就说我在县高中戒了早恋,改追数学题了！
他手里举着半张邓丽君磁带,是从厕所捞出来晒干的,磁带盒上贴着
学习资料
的标签。二妞笑着骂：出息了！知道用磁带装英语了
陈醒突然对着车窗拍手,手里的红砖磕在玻璃上,留下个浅红的印子,像朵开在夏天的花。
硬座车厢里挤满了扛蛇皮袋的乡亲,有人把旱烟袋伸到我鼻子底下：娃,去城里干啥
我摸着胸前的校徽：学供销,毕业后分配工作。
他点点头,烟袋锅子磕在我的化肥袋包上：好啊,跟俺们村的娃一样,端上铁饭碗,别像俺们,一辈子跟土坷垃较劲。
深夜换票时,列车员盯着我的帆布包笑：小伙子,你这包能装下整个砖厂吧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母亲缝的袖口口袋,铜钱还在,跟体温一样热。路过软卧车厢时,看见几个穿西装的男人打牌,桌上摆着
黄金叶
香烟,过滤嘴金黄得刺眼,让我想起李建军偷的半根烟,想起父亲接的烟屁股。
火车经过长江大桥时,我趴在窗边,看江面的灯火像撒了把碎钻,突然想起二妞的项链,想起砖窑厂骨架上的红绸布。原来有些东西,不管埋多深,总会在某个时刻,像江面上的波光一样,忽然亮起来。
到站下车时,站台广播正在播《新闻联播》：今年是中专包分配最后一年……
我摸着录取通知书上的红章,突然明白王老师为什么总盯着我,父亲为什么拼命搬砖,二妞为什么坚持等刀疤
——
我们都在抓着这列末班车的门把手,哪怕手被铁锈划破,也要挤上去。
三个月后,我给镇中学写了封信,夹着张火车站的照片。王老师回信说,李建军在县高中当了化学课代表,把
三克油老师
的英语磁带翻录成了《重金属摇滚》；二妞在镇上开了间缝纫铺,用父亲的旧工作服改书包,生意火爆；刀疤从劳教所出来,在砖厂当了搬运工,每天跟着二妞的缝纫机声打拍子。
信的最后,王老师画了个搪瓷缸子,旁边写：臭小子,城里的自来水比镇上的甜吧别老想着洗干净身上的砖灰,那是咱泥土的香水。
我摸着信纸上的水渍,不知道是他的眼泪还是旱烟袋的油渍,忽然觉得,这封信比任何《人民日报》社论都珍贵。
多年后,我在县城的供销社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
李建军穿着汽修服,正在给辆拖拉机换链条,车斗里放着个化肥袋改的工具包,上面绣着
青龙帮修车铺。他看见我,扔来个扳手：秀才,帮我递下‘三克油’！
我愣了愣,才想起是英语
thank
you。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当年在砖窑厂画的江湖地图。远处,镇中学的锈铁门已经翻新,梧桐树换成了香樟树,只有传达室的黑板报没变,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的标语下,不知哪个学生画了个戴安全帽的卡通人,旁边写着：陈默学长说,泥土里也能长出火车。
火车汽笛声从远方传来,这次是高铁,风驰电掣。我摸着口袋里的铜钱,想起父亲的
尿素
工作服、母亲的缝纫机、王老师的搪瓷缸,忽然明白：原来我们拼命想逃离的泥土,早就在我们骨血里种下了最坚韧的芽。那些在砖窑厂打架的日子,在教室传纸条的日子,在火车站告别的日子,都成了这株芽的养料,让它在时代的风里,长得比任何霓虹都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