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奈何桥。
孟婆有些厌烦我了。
我来这轮回路少说也有一年半,攒功德,选投胎,我早已完成。就这儿除记忆,我迟迟没能成功。
索性我就隔天来找孟婆讨汤,几碗下肚,依旧将死前记忆回忆的清清楚楚。
孟婆让我今天试最后一次,不行,就去问问阎王。
——
暮色将忘川河浸染成浓稠的黑色,河面蒸腾漂浮的雾气里飘散着细碎的磷火,宛如无数双若隐若现的眼睛。
我看着孟婆满是皱纹的手握着汤勺,在大锅里搅动出混浊的旋涡,又看她那被蒸汽模糊了的艳丽的脸,还是没习惯这种有视觉冲击的场景。
坐在凳子上先是感觉脸上的毛孔舒张再是头皮发麻,四肢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一碗汤盛出来,我端起粗陶碗,仰头一饮而尽。
果然,脑海中又翻出那些记忆,我红着眼睛,告别孟婆,转身去了阎王殿。
阎王刚好在,我恭恭敬敬地行礼,静等阎王批完生死簿。
开始我还能自若的掀起眼皮打量阎王殿,殿内烛火摇曳,照得判官们的面孔忽明忽暗。
这阎王也是官大,在我行礼的手有些端不住,面上的标准微笑有些挂不住时,他停下笔,开口说他了解我的情况,早已该轮回,只因无人忘,让我去找七殿下,送我去人间看看,了了那人执念。
我装模作样地道谢,骂骂咧咧地出了殿门,‘早不说,让我当秘书站岗吗’。心里牢骚完,我想着阎王的话。
我也算是元老级的小鬼,轮回路的人物我也多少知道些,这七殿下,我倒是没听谁说过
折回奈何桥,我见孟婆还在奈何桥边。一般到了时间,孟婆不管还有没有小鬼来,只在桥头支起一张桌子,摆上几碗孟婆汤。
今天倒是有些奇怪。
我几步凑向前去,拿起空碗,准备给自己盛碗汤,手还没伸出去,就被孟婆打掉,我收回手,吞了吞口水,孟婆,你怎么还没回去这可不是你的作息。
怎么我今天就想加班。孟婆看我梗着脖子,转身去水桶里为我舀了一勺水。
我看孟婆没计较我喝了她太多汤,转转眼睛打听起阎王口中的七殿下。
七殿下外出历练好些几年了,也不见他回来。
我一听,心里着急,‘这不回来,我上哪找人去’,那七殿下的宫殿平时有人值班吗
我不知道,七殿下平时深居简出。我们轮回路的人也鲜少见到他。
听了孟婆的话,我盘算着明日去七殿下的宫殿试试运气,万一他人不在但是有值班的亦或者留了几缕魂魄……总言之,能够办事就好。
——
2
照着路上鬼们模糊的指引,我在一处角落找到了七殿下的宫殿。
我站在这宫殿前,不,这楼前。简直算不上宫殿,只能用荒楼来形容,我第一次见如此简陋的宫殿。
竹子打桩做的主体,也没经过精细挑选,不少竹子也不直,幸好这轮回路里没有风,不然迟早把这吹散。我见也没有打扫地人,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就推门进去。门过于老旧,发出嘎吱嘎吱响,我踏脚进去,蜘蛛网糊我一脸。我暗暗吐槽,‘好歹是殿主,请不了管事的,还不能请个保洁’。
殿内很安静,什么也没有。我围着外围走了一圈,脏是脏了些,但东西倒是整齐。我看实在是没有什么,打算离开,去问问阎王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法子。
正要走,一道力推开了偏门。我诧异得摸了摸后脑勺,想着那个小鬼流浪到这来,这也没饭香酒香炸串香,没眼力见没鼻力见没脑力见。余光瞥见那偏门闪着一阵一阵的波浪光,本着不能白来的心理,我轻走过去,侧身进了门,发现不过是一面镜子,古朴的椴木雕花,因为没有保养,不少花瓣都裂了,裂缝掉出不少渣。
又是一阵光,镜面变成了阳光下的海,又像是许多平铺在沙滩上的碎钻,我情不自禁的伸手触碰,一股牵引力拉着我,我踉跄两步,跌了进去。
——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牛棚里。感觉左手黏糊糊的,一抬手飞出去的是干掉的牛粪,手上还有一层,粘连着干稻草。我在地上擦了擦,转头看见一对牛眼,彻底是绷不住了,麻利地跳起来冲出去。找了一条小溪洗手,看着水里倒映出的自己,惊觉这是我十多岁的样子。我感觉有些累,瘫在草坪上。望着天空,回忆起往事。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专升本从县城去了大城市,如同一棵薅草,起起伏伏,早已忘记自己十多岁的轻松活力与离开这里的初心。毕业之后,我没有对口就业,大公司要看本科院校,考公如同鲤鱼跃门。四处投简历,处处碰壁。
我在恩格尔系数及格线上挣扎,快要强制执行液断的时候,我终于进了一家酒店,做了个领班。我拼命干活,不断发展自己,除了在酒店做领班,我用攒下的钱报班,学画画,磨练一年,接起画稿。
日子终于有些盼头。
干了两三年,我被提拔为大堂副理,画稿的稿费足够我一些零碎开支。我收拾收拾行囊,搬离了合租房,自己租赁了一个小套间。好景不长,家里父亲摔断了腿,失去一个劳动力相当于多了一张嘴。我打回家的钱更多了,除开其他,留给自己日常的只有1500。终究还是抵不住岁月,三十岁左右时,父母先后去世。大悲之后便是松了一口气,但眼看周围认识的人结婚生子买房,虽然我深知自己不适合结婚生子,买房却深深烙印在我心底。又奋斗,又兼职,省吃俭用到极致,数年后,我有了第一套房,很小但是被我装修的很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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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欲望是会无限扩大的。我可能就是那种追求跨层次的人,我不追求吃喝,迷恋上投资,炒股。赚回来的钱不过是填补月球上的小陨坑。攒了钱,我买车买房,车会更新迭代,我咬咬牙换了;房有了,抵不住样式地段,卖了换。滚滚如雪球,赚钱的能力上升了但是赶不及消耗……四十多岁,我因为动脉瘤永远的躺在了新提的轿车里。
——
我一个人,怎么会有人记挂我现在想想,阎王的话我有些不信了。难道是银行执行人
见天色晚,夜深露重。我爬起来,凭着记忆回了儿时的家。虽几经修缮,墙壁上仍斑斑驳驳地布满风雨侵蚀的痕迹,似乎已阅遍人世兴衰和岁月沧桑。推门进去,却一尘不染,火灶上浓汤滚滚,尖嘴壶咕噜咕噜冒着热气。‘这是…有人’,意识到这点,赶紧躲在柴垛旁,屏息凝神听着动静,转念一想,‘这里是我家,就算是废弃了使用权也该还在啊,我怕什么嘛!’,从柴垛走出来,悠哉哉地走到堂屋里,搬出一把折叠椅坐在坝子中间。
死了做鬼就是好,不用压抑自己的性子,在轮回路待的这一两年倒是做了一回自在无忧的自己。我翘着二郎腿,等着有没有人回来。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踩在外面的干草上,我整理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清清嗓子,准备给来人一个下马威,是谁抢占民房乡里没有城市里的霓虹灯,天黑的早,在外没有灯的话就只能凭着月色和点点星火。朦胧中走出一个人影,不高,背还有些佝偻。
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发现那一轻一重的脚步不是因为背了重物,而是这人是个跛脚。那人注意到我,有些惊讶,你就是这房子的主人吧。
好歹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按耐住心里的困惑,是啊,你为什么在这儿你怎么认识我,还有你交钱了吗
我我答应了你父母要守着你回来。说着,他进了里屋。
灶里的火已经熄灭,可是没人管。
我跟着进去,脑子里使劲回想着当时回来处理后事时有没有什么纰漏,无果,手里已经接过他递来的几张照片。
你爸妈挂记你,让我这个瘸子在他们死了之后继续住在这里。说什么活人能压阴气,你以后回来不会那么阴。话说一半,他好像想起灶上还有东西,转身去丢了几把柴,借着未熄灭的柴薪重新吹燃。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照片,都是过去好久的了,久到我快忘了我还和父母照过合照。有一张很新,我辨认起上面的字,这是你爸妈托人给你写的,我担心时间太久纸坏了,去店里塑封了一下。信里没什么内容,大抵不过是让我别太累和他们为什么找了个人住在家里,‘神棍说我们家要一直有人气,这样我才能受益。他们担心他们走了后家里就没人就去找了个人’,我看完后笑了笑,不知道说些什么。可能这神棍没告诉他们这也是有时间限制,恩泽只能送给有福之人。
我叹了口气,看来想要赶紧入轮回,只有一个法子了——就是等这个人忘记我。这个人有些怪,我感觉他的记性也不太好,可能也是上了年纪,不少事隔天就忘。
为什么对于我来说他就有记忆
游手好闲的在这儿待了几天,看他也没有什么其他意思,索性想不通就不想了吧!我宽慰自己。既然他不忘,我就当这以后多得的时间是我又来活了一回吧。
——
3
我找他沟通了许久,询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城市,他不太愿意,我也没有再劝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这样愿意一个人守在这里,我父母去世后他大可以一走了之。
可他就是守下来了,规规矩矩不逾矩。
本以为去城市我会过得和没死时差不多,大不了再奋斗几年。可是合法途径挣钱需要的最基本就要不是黑户,我在城市游荡了一年左右,除了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带着可怜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也可能也是我年纪大了心态有了变化,格外珍惜还有体温的身体。
于是,我又回到了乡里。
虽然我已经在户籍处挂了死亡证明,是个黑户。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利用网络,利用他的身份赚钱。我用他的身份信息登录了账号,开了一家网店,干起接稿的生意。凭着过去十几年的功力,虽然算不上经济自由,但是吃喝用品连带着他的没多久就换了一批。
他的话很少,大多数是保持沉默,我当时来时遇见的牛就是他的。白天他起的早,烧好开水,自己吃了饭就去山里放牛。我起床完成养生操之后,就着热水洗漱,做早饭。以前他中午不会回来,带个食盒装点小米粥就在山上待一天。在我强烈要求下,他会回来,他烧火,我煮饭。我俩围坐在他自己做的桌子旁,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但大多数时都是我说,他听到新奇的事情才会追问两句。
小日子过得惬意,不过也难抵村子里的风言风语。
我发现每次外出同村的人都十分惊悚
像见了鬼似的。我去打招呼,他们又能够正常沟通。我死缠烂打追着在山上遇到放牛放羊的小孩问,他们说我是丑八怪,我坐在河边盯着自己的脸发呆——虽然算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是丑八怪也太恶意了吧。
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解释:那就是我这个不应该再出现的人如今突然出现,所以我脸上应该有马赛克,他们见不到我真实的样子,模模糊糊一团那就该是丑了。
即使这样也不能阻断他们乱嚼舌根。他们说我是老汉在山上招的妖精,专门吸食人的精血,相互避如蛇蝎。这我倒是乐见其成,懒得理这群人。
夏天我穿的清凉,每次出现就有人指指点点。我想着这些人真是吃多了大米饭,撑得!之前的担心害怕到这种时候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开始我还想着不管不顾,身正不怕影子歪。悠悠重口,我也堵不住,随他们去吧,我也不在意。哪知道流言蜚语愈来愈恶劣,竟然传成我是老汉在外面买来的,是要我来生孩子的!我听多了,脾气一上来,苹果也不吃了,找到还在土里刨地的大妈就开始大骂。
妈的,没上过学家里还没教你怎么说话嘛
呀,你就是那个谁吧
看着大妈嬉皮笑脸的样子我怒火中烧,不过,超级不能表露出真实情感。我吸了一口气,我是你爸爸的老婆,嘴这么碎我都替你感到难过。我装作悲哀的样子,双手捶着胸口,一脸难过,伤心地直跺脚。
你这个小妮子,你不过是被买来的。脸不好看就算了,说话还这么难听。
大妈拿起锄头,就着地里的土,要往我这洒。
我躲闪几下,窜到大妈面前,用手抵着她的肩膀,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就说说你为什么乱说话。
啊哟啊,来看看啊,一个便宜婆娘欺负人嘞!大妈撒手就是锄头一扔,不管不顾地坐在土里,开始撒泼。
一旁的充当空气的人终于有了动静,纷纷说起好话坏话来。叽里咕噜一阵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浓厚的乡音和烟嗓混杂,听不清楚。
啊!!!闭嘴!我跟着发疯,捡起地上的棍子,开始刨土。
声音小了不少,妹子,你咋不讲理,你不是那老汉买来的就是了嘛,咋欺负人嘞。话音未落,不少人附和。
多亏我在酒店里当员工遇见的奇葩不少,还是有些经验,这种人就要比他更疯。
我冷哼一声,怎么,我否定的时候你们听了吗你们乱嚼舌根的时候没想过我会找你们麻烦吗
感觉还是不够,我告诉你们,我这个脸就是和人打架留下来的。我再发现谁石头长,我晚上就去给扯下来。手中的棍子,咔嚓一声折断,看我敢不敢。
可能被我发癫镇住,真以为我会这样,没人再帮腔,都低头做起手中的事。
你还乱不乱说我走到还没缓过来的大妈面前,跪在她面前,捧起一堆土,沙子可好吃了,你要不要尝尝
我低头闻了闻泥土,抬起眼皮盯着她,将手伸过去,送到她嘴边。
不,不用了。她有些结巴。
尝尝吧,鲜美的很。我又往前抬了抬手,泥土杵在了她鼻子上。
呃……
见她彻底有些慌了,我直接把土洒在了她脸上,算我请你吃晚饭。
说我,我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拖鞋倒出进鞋里的碎石子,走了。
回去在饭桌上,我说起这件事,越说我越觉得不解气,应该再怎么样怎么样才好。
可能真的有点作用,至少进我耳朵的闲言碎语少了。日子就这样安静如流光,没有海浪波澜,静悄悄的。
我们种了田地,我在坝子两边种了些水果。农忙时我跟着他去田里收割,金黄的麦田在阳光下直晃我的眼睛,手心摸着的麦穗是一种生机,痒痒的,通过我的触感传入我的大脑。我没有他那样有经验,一天最多收两垄就悄咪咪地缩回来,也是心虚看他又跛脚,只能烧好水,盛好饭等他回来就能吃。他知道我做事几分钟热度,开始也就皱皱眉头,后来也就不管了。
水果熟了,我摘下来洗干净后摆在桌上,就当是零嘴儿吧。
原本以为自己不会习惯这种小桥流水人家的生活,没想到竟然适应的如此快,感觉自己生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他年纪渐长,我带他去镇上体检,结果不尽人意,他就像是一台老旧的机器,零件已经磨损严重。
命运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像是老天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或是听了一个冷笑话抽笑了一下。在陪我过35岁生日这天,我去藤椅上叫正在休息的他时,他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慢悠悠地拿起一旁我给他买的拐杖,走到我身边了。
4
黑白无常
——
那一刻,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不相信我是太过伤心而昏死过去。如果我知道再次醒来是躺在这镜子旁,身边围了一圈冷冰冰的小鬼,七嘴八舌的讨论我是怎么睡在这儿。我一定会忍住悲伤,再坚持活个八九年。
七殿下依旧没有回来,我想着回忘川河去找了孟婆再试试。路上遇见了黑白无常,小鬼怎么样,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挺好的,有种很充实的幸福。
哈哈,那你可是有些遗憾。本来你还可以再多享受一段时间的。白无常笑眯眯的,感觉有些幸灾乐祸。
见我有些疑惑,黑无常一边摆弄起他的头发,一边说,就是那个老头,他不是在堂屋摆了个供台嘛,天天对着神像念叨你。那些神仙就记得你,保佑你咯,你就该再活久一些……
唉,你自己不争气。要是不那么伤心,冷漠些,说不定能坚持一下。白无常打断同事的话,走吧,去找孟婆,听说最近她又美了不少。
——
5
接过孟婆递来的汤,碗边还挂着上一个鬼留下来的口水。
一口闷下,我没有流泪。
好了,小鬼。你可以走了。孟婆终于松下一口气,告诉我可以根据自己积攒的功德和选的投胎方向,进入往生门去寻找新生了。
我顺着奈何桥走,感觉奈何桥好长好长,走到步伐都沉重了还没有到尽头。每走一步,曾经的执念、欲望与遗憾都在慢慢消散。
终于看见一丝缕白光,我想快点到,咬牙跑起来又感觉自己几步都踩在了棉花上,桥软绵绵的,只有自己残存的意识告诉我还在奔跑。
一瞬间,我踏空坠入云端,身子一轻又陷入黑暗。
不过多久,我就要开始新生活了。
——
我知道,这一世的遗憾与眷念,都将随着这一次轮回烟消云散。
当时让我选择投胎的大鬼让我选个轻松点的,像是什么保护动物之类。可我选择的投胎方向依旧是人,选了人要去选择出生,我才知道这具体出生靠的是功德分配!
而我的功德只能算刚刚及格!
我没想到这个地狱这样小气,选人的出生竟然要靠功德,为什么不提前告知!早知道我功德不够我选一个老钱家族我就再攒攒了,或者我不选人了……人多累啊,麻烦!
事已至此,我只能靠运气了。不过,我也算是因祸得福,虽然在奈何桥滞留了一两年,但是偷得了人间二十年光阴,又在人生岔路上又用另一种方式活了一次,算是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