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藏在青楼的画皮人 > 第一章

第一章:木鱼皮
崇祯十三年,秋。南京城像一块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烂布,勉强维持着江南的体面。秦淮河的水,依旧是那副黏稠得化不开的碧色,只是河上的画舫,雕栏玉砌之间,总透着一股子纸扎的虚浮。歌声还是那个歌声,靡靡地,像猫爪子挠在人心尖上,但仔细听,那调子里头,却多了几分刮骨的凄凉。北边的兵马,像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朝廷乱成了一锅粥,赋税却像见风长的野草,一茬比一茬刮得狠。
绣凤楼就立在这秦淮河畔,旧称桃叶渡的边上。门脸不算顶奢华,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知音少三个字,透着些孤芳自赏的酸腐气,倒也迎合了那些自诩风流的官绅文士的胃口。这里原是座女道旧观,不知哪朝哪代败落了,后来几经转手,成了如今这秦淮河上数一数二的销金窟。楼里的姑娘,模样才情都是挑过的,举手投足间既有风尘的妩媚,又不失几分书卷的雅致。每日黄昏起,楼里便丝竹喧闹,香烟缭绕,像一张无形的网,网住那些失魂落魄的男人。
李拱生是绣凤楼的龟公,快六十的人了。灰白的头发胡乱挽在脑后,背微驼,一双眼睛浑浊却又精明,像两颗在油水里泡了半辈子的核桃。他原是燕子矶守军的老卒,刀口舔血的日子没给他留下什么功名,倒是在鬼门关前转了几圈,落下一身不大不小的伤病。退下来后,辗转流落到这秦淮河边,在绣凤楼里找了个营生。迎来送往,插科打诨,看人下菜碟的本事,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前院的喧嚣渐渐沉寂下去,他躺在后院那间湫隘的小屋里,听着秋虫在墙角有一下没一下地叫唤,心里那桩压了几十年的旧债,就像块磨不平的石头,硌得他生疼。那债,不是银子,是人命,是他年轻时在军中,亲手出卖过的一个逃妓的命。这事儿,像根针,时不时就扎他一下,提醒他,他李拱生,手上也沾过不干净的东西。
这天夜里,阴沉沉的,连颗星子都看不见。风在巷子里打着旋,呜呜咽咽的,像谁家死了人,在哭丧。绣凤楼里却是灯火通明,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头牌的凤姐,正在自个儿院子里的香堂里供香。凤姐是绣凤楼的顶梁柱,不光是模样儿生得勾魂摄魄,那一身段,那一把嗓子,还有那眉梢眼角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足以让那些自命清高的道学先生都迈不开腿。说来也怪,这凤姐平日里看着张扬,私底下却是个虔诚的,隔三差五就要在香堂里待上大半夜,说是为自己求个来世的清净。
李拱生缩在账房角落里,就着一豆昏黄的油灯,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算盘珠子。那算盘珠子在他枯瘦如柴的手指下,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像庙里和尚敲的木鱼,一下一下,敲得人心慌。他心里正琢磨着明日的采买,鼻子忽然闻到一股子焦糊味儿,像是烧着了什么皮毛。紧接着,便是丫鬟婆子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那声音尖利得像锥子,一下子就刺破了绣凤楼虚假的太平。
走水了!凤姐的院子走水了!
李拱生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算盘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算盘珠子滚了一地。他顾不上捡,提起墙角的灯笼就往外冲。老胳膊老腿的,跑起来却不慢,几步就蹿到了前院。
凤姐的院子不大,此刻却整个儿被火光吞噬了。火苗子噼里啪啦地往上蹿,像一条条饿红了眼的火蛇,贪婪地舔舐着雕花的窗棂和门楣。浓烟滚滚,夹杂着刺鼻的焦臭,呛得人眼泪直流。香堂那边火势最猛,简直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房梁烧得嘎吱作响,随时都要塌下来的样子。
几个小厮和丫鬟提着水桶,没头苍蝇似的乱撞,那几桶水泼上去,就像往烧红的烙铁上洒了几滴唾沫,除了激起更大的烟雾,屁用不顶。李拱生一张老脸在火光的映照下,青一阵白一阵,他嘶哑着嗓子吼道:凤姐呢凤姐人呢还在里头不成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是惊恐和犹豫。这火太大了,谁敢往里冲那不是救人,是送死。
李拱生咬了咬牙,一把从旁边一个小厮手里夺过水桶,也不管里头还剩多少水,兜头就浇了下去。冰凉的水让他打了个激灵,也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把空桶往地上一扔,低吼一声:都他娘的别傻站着,救火!说完,便一头扎进了浓烟里。
烟雾太浓,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眯缝着,凭着平日里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香堂那边摸。热浪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凤姐还在里面,凤姐是绣凤楼的摇钱树,凤姐不能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摸到了香堂的门口。里面的情形更是吓人,一根烧断的房梁轰的一声砸下来,正好落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溅起一片火星。他隐约看见角落里缩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看那轮廓,像是个人。
凤姐!李拱生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也顾不上烫,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住那团东西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拖。那东西比他想象的要轻,或者说,是轻得有些诡异。
等他好不容易把人拖出火场,自己也差不多去了半条命,瘫在地上,像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咳出来的唾沫里都带着黑烟。几个胆子大的伙计和婆子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扑打着凤姐身上残余的火星。
火,在众人手忙脚乱的扑救下,总算是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些残余的火苗,在焦黑的木料上不甘心地跳动。凤姐的院子,连同那座精致的香堂,都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像是皮肉烧焦了,又像是别的什么东西。
李拱生被人扶起来,凑到近前去看凤姐。只看了一眼,他胃里就一阵翻腾,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凤姐已经没气了。整个身子都烧得焦黑萎缩,蜷成一团,像一只被烤熟了的猴子。最可怕的是她的脸,或者说,是原本应该是脸的地方。那张平日里不知引得多少男人垂涎三尺的俏脸,此刻皮肤竟像是被人用刀子仔细地剥了下来一样,露出底下红白相间的模糊血肉,上面还凝着一些黑褐色的血痂。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嘴,竟然被人用一根粗大的红线,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那针脚粗劣不堪,歪歪扭扭,像是出自一个生手,又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和怨毒。
李拱生混迹风尘几十年,死人也见过不少,吊死的,投河的,吞金的,服毒的,可死得像凤姐这么惨,这么邪乎的,他还是头一回见。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往上冒,瞬间就遍布了全身。
绣凤楼的东家王三掌柜闻讯赶来的时候,火已经差不多灭了。王三约莫五十出头,面白无须,总是穿着一身暗纹绸衫,脸上常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从不及眼底,看久了,让人觉得后脖颈子发凉。他看了一眼凤姐的尸首,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报官了吗他问旁边一个管事。
管事战战兢兢地回道:还……还没。
王三淡淡地说道:不必报了。就说是香案失火,凤姐不慎自尽。把这里封起来,尸身……找个妥当的地方处置了。楼里的姑娘们,都管好自己的嘴,谁要是敢出去胡咧咧,仔细她的皮!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阴冷的寒意,让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李拱生站在人群外围,听着王三的话,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这凤姐的死,绝不像王三说得那么简单。什么香案失火自尽,骗鬼呢!自尽的人,会把自己脸上的皮剥了,再把嘴缝上这分明是他杀,而且是手段极其残忍的仇杀!可王三为什么要瞒下来他怕什么还是说,这事儿跟他王三脱不了干系
李拱生不敢再往下想。他知道,在这绣凤楼里,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等到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小厮在清理火场的时候,李拱生又悄悄地溜回了那片烧成焦土的香堂。月亮不知何时从乌云里钻了出来,惨白的光照在断壁残垣上,更添了几分阴森。他蹲下身,借着月光,在尚有余温的香灰中仔细地翻找着。他总觉得,这香堂里,一定还留着什么线索。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从香灰里扒拉出来,借着月光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一枚寸许长的铁钉,通体乌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气。钉头扁平,上面似乎还沾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迹。更奇特的是,钉身上刻着一些细密繁复的纹路,乍一看,像是某种兽毛,又像是扭曲的符文。
狐钉!李拱生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年轻时在军中,曾听那些走南闯北的老兵油子说过这种邪门的东西。据说,这狐钉是南边那些深山老林里的巫师用来钉人魂魄的,一旦被钉住,便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做孤魂野鬼,受尽折磨。还有一种说法,是说这狐钉能用来役使邪灵,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李拱生将那枚狐钉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从心底里打了个寒颤。凤姐的死,果然不简单!这绣凤楼里,怕是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说起这绣凤楼,原本就有些邪门。老辈人传说,这里在百八十年前,是一座古庙,供奉的是一尊女观音。后来香火断了,庙就荒废了。再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这烟花柳巷。民间还有个更古老的传闻,说是很久以前,这一带闹过一场大瘟疫,死了不少人。当时庙里有位女尼,为了平息灾祸,行了一种叫做剃皮献愿的诡术,就是把自己身上的皮活生生剥下来,献给神佛,以求换得一方太平。当然,这都是些街头巷尾的无稽之谈,当不得真。可如今,凤姐死得如此诡异,又发现了这枚阴毒的狐钉,李拱生不由得又想起了这些让人汗毛倒竖的陈年旧事。
凤姐的丧事办得异常草率,就像她那被官府草草定论的死因一样,被匆匆忙忙地掩盖了过去。楼里的姑娘们虽然个个脸上挂着哀戚,但李拱生看得分明,她们的眼睛里,更多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恐惧。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像瘟疫一样,在绣凤楼的每个角落里悄悄蔓延。
凤姐的头七还没过,这天傍晚,一个自称阿素的年轻女子,自己找上了绣凤楼的门,说要入馆。
这阿素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身量纤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净衣裳,一张瓜子脸略显苍白,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清冷和忧郁。她话不多,声音也低低的,像山谷里的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裸露在外的脚踝上,系着一圈细细的红线。那红线颜色极正,像是用鲜血染过一般,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竟有些刺眼。
接待她的是楼里的老鸨,一个脸上堆满脂粉和虚假笑容的半老徐娘。老鸨上下打量了阿素几眼,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姑娘是哪里人氏可有引荐之人
阿素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细弱蚊蝇:没有。我自己来的。
老鸨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些:姑娘可知我们绣凤楼的规矩我们这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
阿素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眼神却有些空洞,仿佛能穿透人心,看到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她轻启朱唇,吐出几个字:知道。我自愿入馆,不求名利,只求……香火不断。
这话一出,不光是老鸨,就连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李拱生都吃了一惊。来这绣凤楼的女子,哪个不是冲着锦衣玉食、珠光宝气来的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攀龙附凤,一朝脱离苦海像阿素这般不求名利,只求香火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李拱生的目光落在那圈刺眼的红线上,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他活了大半辈子,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这阿素给他的感觉,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异。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脚上这红线……
阿素低下头,看着自己纤细的脚踝,声音依旧轻得像一片羽毛:这是‘冥婚信物’。
冥婚信物李拱生心里又是一沉。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有些地方的风俗,女子若是许了人家,还没过门,那未婚夫就死了,便会在脚上系上这种红线,算是嫁给了阴间的亡魂,一辈子守活寡。也有人说,这叫丧婚索,是用来拴住那些含冤而死的女子的怨气,免得她们出来作祟。不管是哪种说法,都透着一股子不祥的意味。
老鸨显然也听出了些门道,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但眼下凤姐刚死,绣凤楼正是缺人的时候,头牌的位置空了出来,底下的那些姑娘,还没哪个能真正挑起大梁。这阿素虽然看起来有些古怪,但模样身段都还算周正,仔细调教一番,未必不能成器。再说了,人家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想到这里,老鸨脸上的笑容又重新热情起来,亲热地拉着阿素的手说道:好孩子,既然你心甘情愿,那便留下吧。我们绣凤楼,定然不会亏待了你。
于是,阿素就这么在绣凤楼里住了下来。她果然像自己说的那样,不争不抢,不施脂粉,每日里除了在自己那间偏僻的小屋里待着,便是去佛堂烧香。她烧香的姿势也与旁人不同,总是背对着那尊据说是女观音的神龛,默默地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极低,旁人根本听不清她在念些什么。
李拱生对这个阿素,始终放心不下。尤其是她脚上那根红线,还有她那双空洞得不似活人的眼睛,总让他想起凤姐死时的惨状。他总觉得,这个女人的到来,不会那么简单。
这天夜里,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屋檐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更添了几分凄清。李拱生照例在楼里巡夜,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脚步放得很轻,像一只夜行的老猫。
当他走到后院,靠近那座有些破败的佛堂时,忽然听到一阵极低的、仿佛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呢喃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他的耳膜,让他浑身一颤。
李拱生屏住呼吸,循着声音,悄无声息地向佛堂摸去。佛堂里没有点灯,只有惨淡的月光从破损的窗棂里斜斜地照进来,在落满灰尘的供桌和蒲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他借着月光,看见阿素正背对着神龛跪在那里,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正是那阵诡异呢喃的来源。
李拱生心中疑窦丛生。这阿素,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阴森森的佛堂里来,对着神龛的背面神神叨叨地念叨些什么他蹑手蹑脚地绕到神龛的侧面,想看看这神龛背后到底有什么玄机。绣凤楼的这座佛堂,供奉的据说是那尊古庙里传下来的女观音像,只是年代久远,神像的金身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了里面泥塑的胎骨,看着有些狰狞。
突然,李拱生发现神龛的底座,也就是香案的后挡板上,似乎有一道细微的裂缝,像是木头年久失修,自己裂开的。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些,眯起眼睛,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往那道裂缝里瞧去。
这一瞧之下,李拱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裂缝中透出的,并非他预想中神像的泥胎或是木质的底座,也不是什么积了灰的杂物,而是一角黄褐色的、带着奇异纹理的东西。那东西……那东西的质感,分明像是一块被精心鞣制过的皮革!而且,在那皮革之上,隐隐约约,似乎还有着如同人体皮肤一般的细腻肌理,甚至能看到一些细小的、像是毛孔一样的凹陷!
李拱生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颤抖着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地从裂缝中探进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块神秘的皮革。
冰冷!彻骨的冰冷!就像是摸在死人身上一样!
这神龛里藏着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难道那些关于剃皮献愿的恐怖传说,竟然是真的凤姐那张被剥落的脸皮,阿素脚上那根诡异的冥婚信物,还有这香案后板缝中隐藏的、酷似人皮的绣片……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充满了血腥味的网,将整个绣凤楼都紧紧地笼罩了起来。
李拱生再也不敢看下去,他踉踉跄跄地退出了佛堂,一颗心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般。他知道,绣凤楼平静的表面之下,隐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凤姐的死,只是一个开始。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秦淮河畔,悄然酝酿。
而他,这个在风尘里打滚了几十年,自以为早已看透世情的老龟公,似乎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独善其身,冷眼旁观了。他预感到,自己埋藏在心底的那桩血淋淋的旧债,恐怕也到了该连本带利一起清算的时候了。
夜雨越下越大,哗哗地冲刷着绣凤楼的青瓦飞檐,也冲刷着南京城里数不清的罪恶与肮脏。李拱生抬头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夜空,只觉得这崇祯十三年的秋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漫长,都要寒冷。他仿佛看见一只无形的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将这摇摇欲坠的末世王朝,连同这秦淮河畔的浮华与罪孽,一并吞噬。
第二章:红线人
凤姐的死,像一块石头投进了绣凤楼这潭深不见底的浊水,虽说王三掌柜雷厉风行地压下了风波,但那涟漪却一圈圈地荡漾开来,搅得人心惶惶。姑娘们私底下聚在一处,免不了窃窃私语,添油加醋地把凤姐的死状描述得愈发骇人,说到最后,连自个儿都吓得脸色发白,夜里睡觉也要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才敢合眼。李拱生看在眼里,只是闷声不响。他知道,这楼里的阴影,远比姑娘们想象的要深得多。
阿素就这么在绣凤楼里住了下来,像一滴清水落进了油锅,格格不入,却又无声无息。她果然开始接客,或者说,是老鸨强逼着她开始接客。只是她那副清汤寡水的模样,不言不笑,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哪个男人见了不犯怵那些寻欢作乐的恩客,多是图个新鲜热闹,谁愿意对着这么个活死人消磨春宵所以一连几日,阿素房里都是冷冷清清,老鸨气得直翻白眼,却也拿她没奈何。毕竟,阿素入馆时说得明白,不求名利,只求香火。如今香火是日日不断,她也算是尽了本分。
只是,每逢月圆之夜,阿素的行为便愈发诡异起来。她会独自一人,在三更时分,悄悄潜入那座阴森的佛堂。不像旁的姑娘求神拜佛,祈求恩客盈门、早日从良,她总是背对着那尊面目模糊的女观音神像,反向跪拜。嘴里依旧是那些听不清的呢喃,在寂静的夜里,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人的耳朵里,让人不寒而栗。更让人觉得邪门的是她脚踝上那圈红线,平日里她都用裙裾遮得严严实实,可到了这种时候,那红线便会露出来,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红光。楼里有胆大的丫鬟想凑近了看,或是哪个不开眼的恩客想伸手去摸,她便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弹开,眼神里射出骇人的凶光,仿佛那红线是什么碰不得的禁忌。
这日,楼里来了位豪客,是城南许知府的公子,名叫许鸣。这许鸣在南京城里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仗着老子的权势,平日里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无恶不作。他听说了绣凤楼新来了个叫阿素的清冷美人,与楼里那些妖妖娆娆的庸脂俗粉截然不同,便起了尝鲜的心思,点名要阿素侍寝,还扬言要纳她为妾。老鸨一听,乐得合不拢嘴,这可是个财神爷,得罪不起。她好说歹说,又许了阿素不少好处,总算是让她点了头。
李拱生被派去伺候阿素沐浴。这是楼里的规矩,姑娘们接客前,都要由龟公或年长的婆子伺候着洗漱干净,一来是显得体面,二来也是怕她们身上藏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贵客。李拱生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他总觉得阿素身上那股子阴气太重,靠近她就浑身不自在。但老鸨发了话,他也不敢不从。
浴桶里撒满了花瓣,热气氤氲。阿素默不作声地褪下衣衫,露出光洁瘦削的脊背。李拱生站在一旁,眼神无意中扫过她的后背,心头猛地一跳。只见阿素那光洁如玉的背脊上,从颈下到腰间,竟然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横向纹路,那纹路极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凑近了瞧,却能清晰地看出,那分明是一道道针脚的痕迹!像是有人用极细的针线,在她背上缝过什么东西,又拆掉了,只留下这些淡淡的疤痕。
李拱生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想起凤姐嘴上那粗劣的红线针脚,再看看阿素背上这些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一种荒诞而恐怖的猜想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难道……难道这阿素的皮,也是缝上去的
他不敢多问,也不敢多看,只是低着头,手脚麻利地伺候阿素洗漱完毕,然后逃也似的退了出去。他觉得,自己离那个可怕的真相,又近了一步。
夜色渐深。许鸣在老鸨和一群丫鬟的簇拥下,摇摇摆摆地进了阿素的房间。房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阿素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静静地坐在床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许鸣见她这副模样,越发觉得新鲜刺激,淫笑着便扑了上去。
李拱生守在院子门口,听着房里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动静,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总觉得今晚要出事。
果然,到了后半夜,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便是桌椅板凳被撞翻的声音,还有许鸣那不成调的、充满了恐惧的哭喊。李拱生心里一惊,赶紧带了几个小厮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许鸣衣衫不整地缩在墙角,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脸上涕泪横流,双目圆睁,瞳孔放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他的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些嗬嗬的怪响。更诡异的是,他的嘴角,竟然不断地往外涌出一些红色的纸片,那纸片薄如蝉翼,上面似乎还用朱砂写着一些看不懂的符号。
而阿素,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模样,静静地站在屋子中央,素白的寝衣上,纤尘不染。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她看着状若疯癫的许鸣,轻轻说了一句:皮未冷。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后背发凉。
许鸣疯了。
第二天一早,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绣凤楼,甚至惊动了官府。许知府气得暴跳如雷,扬言要踏平绣凤楼。王三掌柜得了信,亲自出面,好话说尽,又送上了一份厚礼,总算是把许知府暂时安抚了下来。但许鸣的疯病,却是实打实的。他被接回家后,依旧是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见人就喊她不是人!她不是人!,嘴里还不停地吐着那种诡异的红纸,没过几天,就变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绣凤楼里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有的说阿素是妖精变的,有的说她是厉鬼附身,还有的说她是专吸男人精气的狐狸精。姑娘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谁也不敢再靠近阿素的房间。
王三掌柜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他平日里虽然看着不苟言笑,但像这般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模样,还是头一回。他差人从城外请来了一位据说有些道行的道婆,要她来瞧瞧阿素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那道婆约莫六七十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脸上布满了刀刻一般的皱纹,手里拄着一根光溜溜的桃木拐杖。她一进绣凤楼,便四下打量着,眼神锐利得像鹰隼。当她的目光落在阿素身上,尤其是看到阿素脚踝上那圈若隐若现的红线时,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第一次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丧婚索!道婆失声惊呼,手里的桃木拐杖咚的一声掉在地上。这是……这是用来缠怨亡人的丧婚索啊!
王三掌柜闻言,脸色更是难看。他将道婆请进内堂,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李拱生在门外伺候。李拱生假装擦拭门框,耳朵却竖得老高,想听听里面到底说些什么。
只听道婆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王掌柜,此女……此女绝非寻常人物!她脚上那红线,乃是至阴至邪之物,是用死者心头血浸泡七七四十九日,再由道行高深之辈以秘法炼制而成,专门用来锁住那些怨气冲天、不肯轮回的亡魂的。寻常鬼魅,见了这丧婚索,都要退避三舍,她却敢戴在身上……她……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三掌柜沉默了片刻,声音也有些发紧:道长可能看出,她到底是人是鬼,是妖是狐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只听见道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王掌柜,恕老身眼拙。此女身上气息驳杂,既有生人的阳气,又有死者的阴气,更有……更有一些非人非鬼的邪祟之气。老身行道数十年,也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存在。若要老身说句实话,此女,不是鬼,也不是人,她……她恐怕是一张皮缝的宿魂!
皮缝的宿魂王三掌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疑。
没错。道婆的声音愈发低沉,就是说,她如今这副皮囊,并非她自己的,而是用旁人的皮,以邪术缝合而成,用来暂时容纳她的魂魄。至于这皮囊之下,到底是个什么魂,老身也看不透。只是,这丧婚索既然缠在她身上,便说明她与某个怨气极深的亡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王掌柜,此女大凶,万万留不得啊!否则,只怕会给这绣凤楼招来灭顶之灾!
李拱生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皮缝的宿魂!这个词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他想起阿素背上那些细密的针脚,想起凤姐那张被剥落的脸皮,想起佛堂神龛裂缝中那一角冰冷的人皮……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真相。
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但李拱生已经听不清了。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塞进了一团乱麻。
道婆最终还是被王三掌柜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临走前,她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阿素一眼,摇了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绣凤楼里的气氛,因为许鸣的发疯和道婆的那番话,变得更加诡异和压抑。姑娘们见了阿素,都像是见了瘟神一样,远远地就躲开了。只有阿素,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一日,李拱生在后院劈柴,阿素从他身边走过。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素停下脚步,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李拱生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才轻轻地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飘忽,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沧桑和悲凉:我借此皮住一程,只还前缘。
说完,她便径直走开了,留下李拱生一个人愣在原地,反复咀嚼着她这句话。
借皮住一程,只还前缘。
这皮,是谁的皮这前缘,又是什么样的缘是善缘,还是孽缘
李拱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绣凤楼的天,怕是要变了。而他,这个在秦淮河边苟活了半辈子的老龟公,似乎也正一步步地被卷入一场身不由己的漩涡之中。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不知为何,竟也因为阿素那句话,泛起了一丝莫名的悸动。
第三章:观音皮
许鸣疯了,像一根被随意丢弃的稻草,在南京城的阴沟暗巷里,悄无声息地腐烂。许知府闹腾了几日,最终也只能自认倒霉,偃旗息鼓。毕竟,自家儿子眠花宿柳,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事,闹大了,丢的还是他许家的脸面。绣凤楼依旧是那个绣凤楼,秦淮河的水,也依旧日夜不息地向东流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那看不见的阴影,却在这楼里越积越厚,压得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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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的死,像一颗投入水井的石子,初时惊起一片水花,日子久了,水面便又恢复了平静。但李拱生知道,那石子并没有消失,它只是沉到了更深、更黑暗的井底。凤姐那张被剥落的脸皮,嘴上缝着的红线,还有那枚在香灰中找到的狐钉,无时无刻不在他脑中盘旋。他越来越觉得,凤姐的死,绝非孤例。这绣凤楼,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而凤姐,不过是网上粘住的一只不幸的飞蛾。还会有更多的飞蛾,前赴后继地扑上来。
楼里的老人儿私底下嚼舌根,说这绣凤楼的地界,原本就不干净。几十年前,这里是座破败的尼姑庵,香火早就断了。后来庵里的尼姑们不知怎的,在一场大瘟疫之后,全都死绝了。有传言说,那些尼姑临死前,为了求个来世超脱,行了剥皮献佛的秘术,将自己的皮囊献祭给神佛,以求魂魄能转生到好人家,不再受这红尘之苦。这些传闻,李拱生年轻时也曾当笑话听过,只觉得是些无稽之谈,愚夫愚妇的迷信罢了。可如今,他却不得不信了。这世上的事,邪门起来,远比人想得到的还要邪门。
自打道婆说了那句皮缝的宿魂之后,李拱生夜里便再也睡不踏实。他总觉得那座佛堂里,藏着天大的秘密。他想起自己初见阿素时,在神龛裂缝中瞥见的那一角冰冷的皮制之物,心里就像被猫爪子挠似的,痒得难受。他决定,要再去探一探那佛堂。
这夜,又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李拱生揣了把从厨房偷来的剔骨刀,悄悄溜进了佛堂。佛堂里依旧是那股子陈腐的香火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闻着让人心里发毛。那尊女观音像,在黑暗中影影绰绰,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仿佛正冷眼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李拱生不敢点灯,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星光,摸索到神龛后面。他学着道婆的样子,先是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嘴里念叨着:菩萨莫怪,小人无意冒犯,只是好奇心重,想瞧瞧这后面到底藏着什么宝贝。
然后,他掏出剔骨刀,小心翼翼地撬动着神龛底座那块松动的木板。木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佛堂里显得格外刺耳。李拱生吓了一跳,赶紧停下手,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没人之后,才继续动手。
那木板并不难撬,几下就被他完整地取了下来。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脂粉香和血腥气的味道,从神龛后面涌了出来,熏得李拱生差点当场吐出来。他强忍着恶心,将头凑过去,借着微弱的光线往里瞧。
这一瞧,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神龛后面,并非什么金银财宝,也不是什么佛家法器,而是一件……一件用人的皮肤缝制而成的绣袍!那绣袍的颜色呈一种诡异的暗黄色,上面用极细的各色丝线,绣着繁复的莲花纹路,而在绣袍的胸口位置,赫然绣着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的轮廓,眉眼口鼻,竟然和死去的凤姐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
李拱生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那件女皮绣袍。触手冰凉滑腻,带着一种活人皮肤特有的弹性,但又比活人的皮肤要坚韧许多。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皮肤底下,似乎还有着一层薄薄的脂肪。绣袍的缝合处,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显然是出自一个手艺极高的人之手。只是那缝合的丝线,颜色也有些古怪,红中带黑,像是用人血浸泡过一样。
李拱生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他连滚带爬地逃出佛堂,一路上撞翻了好几件东西,也顾不得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绣凤楼,根本不是什么风月场所,这里……这里分明就是一个用人皮和冤魂堆砌起来的活地狱!
他猛地想起,楼里一个已经干了十多年的老龟奴,曾经醉后拉着他的手,神秘兮兮地说过一句话:老李,你记着,咱们这香堂里供着的,那可不是什么正经佛爷,那是……那是用皮缝出来的神!当时李拱生只当他喝多了说胡话,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那老龟奴说的,分明就是实话!
这绣凤楼里,到底死了多少姑娘她们的皮,又被用来做了什么李拱生不敢再想下去,他怕自己会疯掉。
就在李拱生被这观音皮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候,楼里又出事了。一个名叫哑妹的妓女,突然失踪了。
这哑妹是个苦命人,从小就不会说话,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被人卖进了绣凤楼。她平日里沉默寡言,逆来顺受,是楼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因为不会说话,也讨不得恩客的欢心,所以日子过得比谁都苦。前些日子,她似乎是攒了些私房钱,想要赎身从良,还偷偷求过李拱生,想让他帮忙在外面找个老实人家。李拱生当时嘴上应着,心里却没当回事。在这绣凤楼里,想从良的姑娘多了去了,真正能出去的,又有几个
可如今,这哑妹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失踪了。老鸨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许是跟哪个野男人跑了,不必理会。但李拱生心里清楚,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尤其是在他发现了那件女皮绣袍之后。
这天夜里,李拱生又做了噩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佛堂,那件女皮绣袍活了过来,上面的莲花纹路变成了扭曲的血管,那张酷似凤姐的脸,正对着他狞笑。他想逃,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就在那绣袍要扑向他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呻吟声。
他循着声音找去,发现声音是从阿素的房间里传出来的。他悄悄走到阿素的房门外,从门缝里往里瞧。只见阿素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李拱生凝神细听,只听见阿素断断续续地低语着:皮……皮还没冷透……她的皮……还没冷透……
李拱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阿素说的她,是谁是失踪的哑妹吗她的皮,又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李拱生在打扫佛堂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香案底下平日里用来盛放纸灰的瓦盆里,似乎有些异样。他将瓦盆里的纸灰倒出来,仔细翻检,竟然在里面找到了一小块烧剩下的布料,那布料的颜色和质地,分明是哑妹平日里常穿的那件粗布衣裳的一角!而在那布料旁边,还有一些尚未完全烧尽的纸钱,纸钱的灰烬中,隐隐约约能辨认出两个墨迹未干的字:秀娟。
李拱生记得,哑妹虽然不会说话,却识得几个字。她曾经用树枝在地上写过自己的名字,就是秀娟。
原来,哑妹的本名,叫做秀娟。
李拱生拿着那块烧剩下的布料和那两个字,只觉得手脚冰凉。哑妹,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她的失踪,她的本名出现在这香案下的纸灰中,这一切,都和那件诡异的女皮绣袍,和阿素那句皮还没冷透的梦话,脱不了干系。
他猛地想起,很多年前,他刚进绣凤楼的时候,曾经亲眼见过当时的老鸨,也就是如今王三掌柜的母亲,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在深夜里,指挥着几个心腹的下人,将一具被剥了皮的、血肉模糊的女体,抬进佛堂,然后浇上火油,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当时老鸨说,这是替身镇馆,用一个犯了错的丫头的贱命,来保佑绣凤楼的平安和兴旺。
李拱生当时年纪轻,虽然觉得这事儿残忍,却也不敢多问。如今想来,那些所谓的替身镇馆,那些被烧成灰烬的女体,她们的皮,是不是就成了那神龛后面供奉的观音皮的一部分而凤姐,哑妹,她们是不是也成了这观音皮的祭品
李拱生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他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在这风月场中混口饭吃,见惯了生死,看淡了离合。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所以为的平静之下,竟然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罪恶。那些旧时的规矩,那些古老的邪术,并没有随着朝代的更迭而消散,它们就像这秦淮河底的淤泥一样,积了千年,依旧散发着腐臭的气息,随时准备将人拖入无底的深渊。
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只觉得这绣凤楼,像一个巨大的、用人皮和白骨堆砌而成的牢笼,而他自己,连同楼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牢笼里的囚徒,挣不脱,也逃不掉。
第四章:皮影台
哑妹秀娟的失踪,像一粒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连个像样的涟漪都没能激起,便悄无声息地沉了底。楼里的姑娘们,依旧浓妆艳抹,强颜欢笑,迎来送往那些心怀鬼胎的男人们。只是那笑容的背后,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惊惧和麻木。仿佛这绣凤楼,就是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下沉的泥潭,她们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直到最后被那污浊的黑暗彻底吞噬。
李拱生每日里依旧是那副油滑世故的老龟公模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双浑浊的老眼,却比从前更加留意楼里的一举一动。他知道,那藏在暗处的鬼魅,绝不会就此罢手。凤姐,哑妹……接下来,又会是谁
转眼便是迎春灯节。这本是南京城里一年一度的热闹日子,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市上人头攒动,各种杂耍百戏,应有尽有。绣凤楼为了招揽生意,也早早地在楼外挂起了描金绘彩的灯笼,还特地从外城请来了一个皮影戏班子,要在楼里连唱三天大戏。
这戏班子在南地也小有名气,据说最拿手的好戏,是一出叫做《断头狐》的折子戏。李拱生年轻时也曾听过这出戏的名头,讲的是一只修炼成精的狐女,被一个负心的书生骗取了内丹,剥了皮毛,制成了一件狐皮袄子。狐女的魂魄不散,怨气冲天,最后化为厉鬼,回来向那书生索命,将他活活剥皮,以报当年之恨。这出戏因为情节过于血腥恐怖,在有些地方是被官府禁演的。
戏台子就搭在绣凤楼的后院。戏班子一到,便叮叮当当一通忙活,支起白布的影窗,摆好锣鼓家伙。天一擦黑,好戏便开锣了。
这皮影戏,李拱生也不是头一回看。几片薄薄的牛皮,刻上人物的轮廓,涂上五颜六色,再用几根细竹竿子一比划,在灯光映照下,便能演出千军万马、悲欢离合。只是今晚这出《断头狐》,却让他看得有些心惊肉跳。那影窗上晃动的人影,分明是牛皮刻的,可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影人儿的眼睛,像是活的一样,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尤其是演到狐女被剥皮的那一幕,只听影窗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便是利刃割肉的刺啦声,虽然知道是假的,却依旧让人头皮发麻。
楼里的姑娘们和恩客们,大多是图个热闹,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一阵阵喝彩和惊呼。只有阿素,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影窗上那些跳动的人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李拱生不时地瞟阿素几眼,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他发现,阿素的目光,似乎并不是在看那些皮影本身,而是在看……看那些皮影投射在影窗上的影子。那眼神,专注而又迷离,仿佛要透过那些影子,看到什么更深层的东西。
戏演到一半,正是狐女的鬼魂披头散发,前来向书生索命的紧要关头。只听影窗后锣鼓喧天,唢呐凄厉,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突然,坐在角落里的阿素,身子猛地一晃,竟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晕死过去。
离她最近的几个姑娘吓得尖叫起来,场面顿时一阵混乱。李拱生也是一惊,赶紧拨开人群冲了过去。只见阿素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却微微翕动着,像是在说些什么。李拱生将耳朵凑近,只听见她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呢喃着:皮……皮未焚净……魂……魂仍在……
李拱生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皮未焚净,魂仍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阿素,也和那《断头狐》里的狐女一样,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冤屈
他来不及多想,一把将阿素横抱起来,在一片混乱中,将她送回了房间。他将阿素轻轻放在床上,又掐了掐她的人中,过了好一会儿,阿素才悠悠转醒。她睁开眼睛,眼神依旧是那般空洞迷茫,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李拱生看着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他总觉得,阿素身上藏着的秘密,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一旦靠近,便会被无情地吞噬。
戏演完了,人群渐渐散去。李拱生在院子里收拾残局,那个皮影戏班子的班主,一个干瘦的独眼老头,却悄悄地凑了过来。
老哥,独眼班主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我看你也是这楼里的老人儿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拱生看了他一眼:但说无妨。
独眼班主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之后,才凑到李拱生耳边,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我们这出《断头狐》,其实是根据三十年前南地发生的一桩真事儿改编的。当年,有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也是迷上了一个狐狸精,后来请了个道士,将那狐狸精打回原形,剥了皮,制成了扇坠。只是那狐狸精怨气太重,死后化为厉鬼,将那户人家搅得家犬不宁,最后好像是……是满门都被灭了。
李拱生听得心里发毛,强作镇定地问道:这和你今晚演的戏,有什么关系
独眼班主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关系可大了去了。据说,当年那个剥狐皮的道士,后来就隐姓埋名,躲到了南京城。还有人说,他在这秦淮河畔,开了家妓馆,专门……专门用邪术控制那些苦命的女子,替他赚钱。老哥,你在这绣凤楼待了这么久,就没觉得这楼里,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李拱生心里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老哥说笑了。我们这绣凤楼,可是正经的生意人家,哪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独眼班主见李拱生不接话,也不再多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李拱生看着独眼班主远去的背影,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三十年前的剥狐案,隐姓埋名的道士,秦淮河畔的妓馆……这一切,难道都只是巧合还是说,这绣凤楼的背后,真的隐藏着什么更深的黑幕王三掌柜那张总是带着一丝诡异微笑的脸,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这天夜里,绣凤楼又出事了。
一个名叫桂娘的妓女,被发现淹死在了后院厨房的大水缸里。桂娘平日里虽然有些姿色,但性子却很泼辣,不大受恩客的待见。前些日子,她因为顶撞了老鸨几句,还被关了几天的黑屋子。
发现桂娘尸首的是厨房里打杂的一个小丫头。那丫头一大早去水缸里舀水,结果一瓢下去,就感觉碰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她壮着胆子往里一瞧,只见桂娘瞪着一双死鱼眼,直挺挺地浮在水面上,头发像水草一样散开,死状极其恐怖。
李拱生闻讯赶到的时候,王三掌柜和几个管事已经在了。桂娘的尸首被打捞了上来,浑身泡得发白发胀,像一截发面馒头。她的脖颈处,有一圈暗红色的勒痕,像是被什么细线勒过。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在那勒痕之上,竟然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像是用火燎过的、细密的针脚!
而在那口淹死了人的大水缸里,水面上,竟然漂着一张黄色的纸符。那纸符画得歪歪扭扭,上面用朱砂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皮字!
借皮还命……李拱生看着那张纸符和桂娘脖子上的火线缝痕,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四个字。他曾经听那些走江湖的术士说过,有一种极其阴毒的邪术,就是用活人的皮,缝在死人身上,再辅以符咒,便能让死人还魂,而那被剥了皮的活人,则会替死人承受所有的罪孽和怨气。
难道这桂娘,也是借皮还命的牺牲品那她借的是谁的皮又是替谁还的命
王三掌柜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一言不发,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将桂娘的尸首处理掉。和凤姐、哑妹一样,桂娘的死,也注定要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秘密。
接二连三的死人,让绣凤楼里的气氛变得愈发诡异和压抑。姑娘们人心惶惶,好几个胆子小的,已经开始私底下商量着要逃走了。
而阿素,却在这片恐慌之中,发生着一些微妙的、令人不安的变化。
她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模样,只是眼神却一天比一天妖异。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前,仔仔细细地描眉画眼。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描摹一件稀世珍品。只是,她画出来的眉眼,却越来越不像她自己,反而……反而越来越像死去的凤姐!
有时候,她还会对着镜子,低低地哼唱一些不成调的曲子。那曲调,婉转凄凉,像鬼魅的私语,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李拱生有一次巡夜,路过她的房门,无意中听到她在唱:皮影画魂绣罗纱,白日魂归夜归家……
那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却让李拱生听得毛骨悚然。他只觉得,眼前的阿素,已经不再是他初见时那个清冷忧郁的女子了。她的身体里,仿佛住进了一个陌生的、可怕的灵魂。
李拱生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偷偷潜入佛堂,想要再看看那件女皮绣袍,却发现神龛已经被王三掌柜命人用木板钉死了,外面还贴上了符咒。他又去查看平日里供奉香火的香案,发现在那厚厚的香灰之下,竟然藏着两层用人皮缝制的绣垫!那绣垫上的针脚粗密不堪,红色的丝线像是浸透了鲜血,仔细看去,还能在针脚的缝隙间,看到一些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以及一些细小的、像是女人头发一样的东西。
李拱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绣凤楼,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竟然全都是用女人的皮和血堆砌起来的!这哪里是什么销金窟,这分明就是一个吃人的魔窟!
他看着铜镜前那个眉眼越来越像凤姐的阿素,看着她眼中那不似人世的妖异光芒,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难道,这阿素,就是那《断头狐》里的狐女她来到这绣凤楼,也是为了……复仇
第五章:醉蛾香
桂娘的尸首,像一条被随意丢弃的破麻袋,在第二天天亮前就被悄悄处理掉了。水缸里的水被换了,那张写着皮字的纸符也不知所踪,仿佛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模糊的噩梦。然而,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还有姑娘们眼中那挥之不去的恐惧,却昭示着这绣凤楼,正一步步滑向更深的黑暗。
李拱生觉得自己也有些不对劲了。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境光怪陆离,却又真实得可怕。他梦见这绣凤楼里的姑娘们,一个个都像是从皮影戏里走出来的一样,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身上却穿着剥下来的人皮缝制的衣甲。她们列队在院子里,手持着生锈的刀枪,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嘴里发出尖利的嘶鸣,向他索命。他想逃,却发现自己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皮甲女鬼一步步向他逼近。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开始频繁地梦见一些久远的、几乎被他遗忘的往事。他梦见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在金陵城外的破庙里,遇到一个衣衫褴褛、想要逃出火坑的年轻妓女。那妓女哭着求他帮忙,说只要能逃出去,做牛做马都愿意。他当时动了恻隐之心,答应了她。可就在他准备带她离开的时候,妓院的打手追了上来。为了保全自己,也为了那十两银子的赏钱,他……他亲手将那个妓女,重新推回了火坑。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妓女被拖走时,那双充满了绝望和怨毒的眼睛。她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像是手帕一样的东西,用力塞进了他的手里。那东西,入手温软,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他展开一看,竟然是一小块从她自己手臂上割下来的、带着刺青的人皮。
你护我一时,我佑你一世……她用嘶哑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让他至今想起来都毛骨悚然的话。
然后,她就被拖走了,消失在黑暗的巷口。李拱生再也没有见过她。他把那块人皮偷偷埋在了城隍庙的香炉底下,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他没想到,几十年后,这段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在他的梦境中上演。
最诡异的是,有一次,他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只觉得胸口闷得慌,像是压了块大石头。他伸手一摸,竟然摸到了一块冰凉滑腻的东西,缝在他的中衣上!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一看,差点当场吓得魂飞魄散——那竟然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用红色的绸布包裹着的皮面,针脚细密,严丝合缝,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胸口!
他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想要将那块红布皮面扯掉,却发现它缝得异常结实,根本扯不下来。就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他听见房门外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你欠过她,如今轮到你还了。
是阿素!
李拱生猛地拉开房门,只见阿素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静静地站在门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簇幽幽的鬼火。
是你……是你干的李拱生指着自己胸口那块红布皮面,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嘶哑。
阿素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像一片羽毛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李拱生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知道,阿素说的是真的。他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只是他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
从那以后,绣凤楼里再也没有人敢靠近阿素的房间了。那些不信邪的恩客,凡是进了阿素房间的,第二天无一例外,都会变得疯疯癫癫,口吐白沫,有的甚至当场暴毙。一时间,阿素成了比瘟神还要可怕的存在。楼里的姑娘们,更是视她如蛇蝎,见了她都绕道走。
绣凤楼的生意,因此一落千丈。往日里那些挥金如土的豪客,如今都像是约好了一样,再也不踏进绣凤楼半步。只有一些不知死活的泼皮无赖,还想着能占些便宜,却也都在阿素房门外徘徊几圈后,被那股子说不出的阴森之气吓退了。
窗外的夜影,在李拱生看来,也变得越来越像晃动的狐狸尾巴。他甚至好几次在夜里巡视的时候,恍惚间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蹲在绣凤楼的屋顶上,用一双碧绿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楼里的一切。他揉揉眼睛再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几片被夜风吹落的枯叶。
楼里的老鸨,一个平日里靠着剥削姑娘们血汗过活的半老徐娘,也在这时候突然病倒了。她整日躺在床上,高烧不退,说胡话,说自己看见了无数的冤魂厉鬼,都来向她索命。有一次,李拱生去给她送药,只听见她在梦中惊恐地尖叫:狐狸婆婆……狐狸婆婆要来收债了!别找我!别找我!不是我害的你们……
李拱生听得心惊肉跳。这老鸨平日里作恶多端,如今怕是真的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他坐立难安,寝食不宁,只觉得这绣凤楼,就像一个巨大的、即将喷发的火山,而他,就站在这火山口的边缘,随时都可能被那滚烫的岩浆吞噬。他知道,劫数将至,谁也逃不掉。
他开始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那块缝在胸口的红布皮面发呆。他试过用剪刀,用刀子,想要将它割下来,可每次刀尖一碰到那皮面,他就会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那皮面已经和他的皮肉长在了一起,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想起了阿素那句话:你欠过她,如今轮到你还。
他还记得那个被他出卖的妓女,临走前塞给他那块人皮时说的话:你护我一时,我佑你一世……
难道,这块红布皮面,就是那个妓女的魂魄所化,来向他讨还当年的旧债而阿素,又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李拱生想不明白。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像一团浆糊,越想越乱,越想越怕。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快要疯了。
夜,越来越深。绣凤楼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窗外的风声,呜呜咽咽,像无数冤魂在低泣。李拱生抱着双膝,缩在床角,睁大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等待着那未知的、却又似乎早已注定的命运的降临。他知道,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
第六章:剥绣人
胸口那块用红线密密缝合的皮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炙烤着李拱生的皮肉,更炙烤着他的魂。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那些曾经被他刻意遗忘的、沾满了血腥和罪恶的往事,如今都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厉鬼,日夜不休地在他眼前晃动,在他耳边嘶嚎。他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个被他出卖的年轻妓女,用那双充满了怨毒和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绣凤楼里的空气,也一天比一天压抑。姑娘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眼神里的惊恐却越来越多。老鸨的病,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少,说胡话的时候多,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句狐狸婆婆要来收债了,听得人心里发毛。
李拱生知道,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个看似清冷孤绝,实则诡秘莫测的阿素。他也知道,这绣凤楼里,还隐藏着更大的、更可怕的秘密。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老兽,焦躁不安,却又无处可逃。
这天夜里,又是三更时分。李拱生被噩梦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他索性披上衣服,提着灯笼,在楼里巡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觉得,若是不走动走动,他恐怕真的会在这无边的黑暗和恐惧中窒息而死。
当他走到后院,靠近那座早已被王三掌柜下令封死的佛堂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极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异响。那声音很小,若不是夜深人静,根本听不见。李拱生心里一动,屏住呼吸,悄悄地凑了过去。
佛堂的门窗都被木板钉死了,只在门板的下方,有一条不大的缝隙。李拱生熄了灯笼,伏下身子,将眼睛凑到那条缝隙上,往里瞧去。
这一瞧,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只见佛堂里面,不知何时点起了几盏昏黄的油灯。借着那微弱的灯光,他清楚地看见,王三掌柜正带着两个面生的仆人,围着一个平放在地上的、像是人形的东西,在忙碌着什么。
那人形的东西,赤身裸体,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是个死人。而王三掌柜,手里拿着一把薄如蝉翼、寒光闪闪的小刀,正以一种极其熟练、甚至可以说是优雅的姿势,在那具女尸身上……剥皮!
那两个仆人,一个负责按住尸体的四肢,另一个则小心翼翼地将剥下来的人皮,完整地铺展在一旁的木板上。他们的动作,熟练得就像屠夫在处理牲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工作。
刀锋过处,皮肉分离,悄无声息。王三掌柜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专注而诡异的微笑,像一个技艺精湛的绣娘,在精心雕琢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李拱生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喊,却喊不出声;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挪不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完整的人皮,在那两个仆人的协助下,一点点地从女尸身上剥离下来。那女尸,他认得,是前几天刚从外地买进来的一个苦命女子,因为不肯接客,被老鸨关了好几天的黑屋子,昨天夜里,就听说她悬梁自尽了。
原来,她的死,并非自尽,而是……而是成了王三掌柜这剥皮绣神的祭品!
就在李拱生惊骇欲绝,几乎要当场昏死过去的时候,王三掌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一双阴冷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直直地射向了门缝外!
谁!王三掌柜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森然的杀气。
李拱生心里一凉,知道自己暴露了。他想也没想,转身就跑。可他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刚跑出没几步,就被那两个面生的仆人追上来,一左一右,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架回了佛堂。
佛堂里,那具被剥了皮的女尸,依旧赤条条地躺在冰冷的地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而那张刚刚剥下来的人皮,则被小心翼翼地挂在了一旁的木架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光泽。
王三掌柜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走到李拱生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若有若无的微笑:李老头,你说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这么不懂规矩呢有些事情,不该看的,就别看;不该听的,就别听。不然,可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李拱生看着王三掌柜那张笑眯眯的脸,只觉得比厉鬼还要可怕。他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和恶心,颤声说道:王……王掌柜,你……你到底在干什么这……这可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你会遭报应的!
王三掌柜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佛堂里回荡,显得异常刺耳和恐怖。
报应王三掌柜收住笑,眼神陡然变得阴冷,李老头,你跟我谈报应你在这绣凤楼待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这世道,本就是个人吃人的世道你不吃人,人就会吃了你!什么伤天害理,什么善恶有报,那都是骗三岁小孩子的鬼话!
他顿了顿,走到那张挂在木架上的人皮面前,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眼神,轻轻抚摸着那张尚有余温的皮囊,幽幽地说道:你以为,这绣凤楼,靠的是什么才能在这秦淮河畔屹立不倒这么多年靠的是那些姑娘们的姿色还是靠我王某人的经营有方我告诉你,都不是!靠的,是这个!
他指着那张人皮,声音陡然拔高:靠的是这‘剥皮绣神’的秘术!自打前朝起,这绣凤楼,便是我王家供奉‘狐神娘娘’的道场!每隔三年,我们就要剥一张上好的人皮,缝制成‘春帐’,制成‘香垫’,再选一个黄道吉日,焚化成‘魂袍’,献祭给‘狐神娘娘’。只有这样,才能保佑我王家财源广进,才能保佑这绣凤楼永世太平,才能……才能在这乱世之中,换得一丝苟延残喘的生机!
李拱生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己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了。他一直以为,王三掌柜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却没想到,他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秘密!
你……你这个疯子!你这个魔鬼!李拱生指着王三掌柜,破口大骂。
王三掌柜却不以为意,反而冷笑一声:疯子魔鬼或许吧。可若不是我这个疯子,我这个魔鬼,当年又怎能从锦衣卫那个人间炼狱里,囫囵着爬出来又怎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保住我王家这点香火李老头,你也是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人,难道还不明白,想要活下去,有时候,就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情吗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地盯着李拱生:说起来,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当年在燕子矶军中,替那些丘八们运送的那些用妇人皮制成的‘军符’,又是怎么回事我可是听说,那些‘军符’,是用来镇压战场上的瘴气和冤魂的,每一张‘军符’的背后,都至少有一条无辜妇人的性命啊!李老头,你敢说,你的手上,就比我王某人干净多少吗
李拱生闻言,如遭雷击,瞬间面如死灰。他没想到,王三掌柜竟然连他当年在军中的那段不光彩的往事,都查得一清二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三掌柜看着李拱生失魂落魄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你若是识相,今晚的事情,你就当没看见,没听见。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继续做你的老龟公,我继续做我的王掌柜。可你若是敢把今天的事情泄露出去半个字,或者想去官府报官……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狠厉:那咱们就新账旧账一起算!我倒要看看,是你这‘剥皮绣神’的罪名大,还是你那‘皮囊术’的旧案更骇人听闻!到时候,谁也别想逃!
李拱生彻底绝望了。他知道,王三掌柜说的是实话。他当年的那桩旧案,一旦被翻出来,同样是死路一条。他……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地上,喃喃自语:我……我这辈子……就没干净过……从来就没干净过……
王三掌柜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已经彻底屈服了,便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仆人将他拖了出去。
李拱生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一夜未眠。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稻草人,只剩下了一具空洞的躯壳。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一生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在这罪恶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永世不得超生吗
第二天夜里,他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佛堂外。他惊恐地发现,佛堂的门窗,不知何时又被重新打开了。而神龛上那尊女观音像,竟然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绣袍!那绣袍的颜色、质地,还有上面用血色丝线绣着的莲花纹路,分明就是……分明就是昨夜王三掌柜刚刚剥下来的那张人皮!
香堂里,不知何时又点起了袅袅的青烟。在那摇曳的烛光和缭绕的香烟之中,李拱生仿佛看见,一个穿着那件人皮绣袍的女子身影,正背对着他,缓缓地转过身来。那身影,像人,又像狐,脸上带着一丝诡异而妖媚的笑容。
李拱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从此以后,再也不敢靠近那座佛堂半步。他知道,这绣凤楼,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群魔乱舞的人间地狱。
第七章:灯前债
自从李拱生撞破了王三掌柜在佛堂剥皮的骇人秘事,又被王三用他当年在军中运送皮囊军符的旧账相威胁,他就彻底蔫了。像一只被掐住了脖颈的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彻底栽在这绣凤楼了,栽在了王三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手里,也栽在了自己那些洗不清、还不尽的陈年旧债里。
绣凤楼里的香火,依旧是每日里明晃晃地烧着,只是那香烟缭绕的佛堂,却成了楼里所有人的禁地。再也没有哪个姑娘敢踏进去半步,就连平日里负责打扫佛堂的聋哑婆子,也宁肯挨老鸨的打骂,也不肯再靠近那座阴森的殿堂。仿佛那里面供着的,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菩萨,而是一个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人生吞活剥的妖魔。
阿素,也变得越来越不像个活人。她彻底拒绝了饮食,每日里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那间阴暗的小屋里,不言不语,不悲不喜。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白得像一张纸,透明得几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她的身形,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仿佛她身上的皮肉,正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层层地剥离、吸食。有时候,李拱生在门外偷偷看她,总觉得她那单薄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片随时会随风飘散的羽毛,又像一缕即将燃尽的青烟。
李拱生看着阿素这副模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他知道,阿素的今天,或许就是他的明天。王三掌柜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他构成威胁,或者失去利用价值的人的。
他曾数度动过念头,想帮阿素逃离这个魔窟。他甚至偷偷观察过绣凤楼的地形,想找出一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去的密道。可是,每当他下定决心要付诸行动的时候,那些纠缠不休的奇异幻觉,便会变本加厉地向他袭来。
他会在深夜里,看见无数穿着红衣的女子,从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向他走来,她们的面容扭曲,眼神怨毒,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啸,声声泣血地向他索命。那些女子的脸,有的他认得,是凤姐,是桂娘,还有那些曾经在这绣凤楼里含冤而死的、他叫不出名字的苦命女子。有的他却不认得,但她们那一张张在烈火中扭曲变形的脸,却都带着同一种绝望和怨恨。
他还会看见那个被他出卖的、名叫秀娟的哑妹。她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可怜女子,而是穿着一身血红的嫁衣,脸上画着浓艳的妆容,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幽幽地对他说:李大哥,你当年答应过要救我的,你可还记得
这些幻觉,像无数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让他痛不欲生,也让他彻底断了逃跑的念头。他知道,自己欠下的债太多了,多得他这辈子都还不清。他逃到哪里,这些冤魂厉鬼,都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就在李拱生被这些幻觉折磨得快要崩溃的时候,哑妹秀娟的魂影,竟然真的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李拱生缩在自己那间又冷又湿的小屋里,抱着一壶劣质的烧酒,喝得酩酊大醉。他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神经,暂时忘却那些折磨他的恐惧和愧疚。就在他醉眼朦胧,似睡非睡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身影,俏生生地立在他的床前。
是哑妹!
李拱生吓得酒意全无,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不是已经……
哑妹(或者说,是哑妹的魂影)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曾经充满了哀怨和绝望的眼睛,此刻却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她伸出一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向他招了招,然后便转身,飘然远去。
李拱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哑妹的魂影,在前面引路,穿过曲折的游廊,走过荒芜的庭院,最后,来到了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位于绣凤楼最深处的阁楼前。那阁楼,平日里都是大门紧锁,据说里面堆满了不知多少年前的杂物,阴森得吓人,楼里的姑娘们,谁也不敢靠近。
哑妹的魂影,却像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一样,直接穿门而入。李拱生犹豫了一下,也咬着牙跟了进去。
阁楼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发霉的气味。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李拱生看见,哑妹的魂影,正静静地立在阁楼中央的一块松动的地砖前。她伸手指了指那块地砖,然后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李拱生心中虽然害怕,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驱使着他走上前去。他用脚拨开地砖上的灰尘,然后费力地将那块沉重的地砖撬了起来。
地砖下面,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李拱生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了,小心翼翼地探头往洞里瞧去。
只见洞穴并不深,底下似乎埋着什么东西。他壮着胆子跳了下去,借着火光,他看清了洞底的东西——那竟然是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地契一样的东西!
李拱生将那卷东西取了出来,回到地面,展开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果然是一份地契,只是这份地契,却与寻常的地契截然不同。地契的材质,并非普通的纸张,而是一种泛黄的、带着奇异纹理的皮革!而在地契的背面,竟然用朱砂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无数人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生辰八字,以及……以及死亡的日期!
李拱生看得头皮发麻。他突然明白了,这整座绣凤楼,根本就是一块用无数女人的皮和命堆砌起来的皮契地!而这阁楼的地底下,恐怕就埋着那些被剥了皮的、历代皮主的遗骸!她们的冤魂,被这皮契地和那些邪恶的符咒镇压着,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化为这绣凤楼的地基,用她们的血肉和怨气,来滋养着王家那所谓的财源广进和永世太平!
就在这时,他听到阁楼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心里一惊,赶紧将那份皮契地揣进怀里,吹熄了火折子,躲到了一堆破旧的杂物后面。
只见王三掌柜提着一盏灯笼,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那个被李拱生撬开的洞口前,蹲下身子,往里瞧了瞧,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随即,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拔开瓶塞,将里面的一些粉末状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撒进了洞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阿素啊阿素,你可千万要撑住了。再过几日,便是冬至了。到时候,我便会取了你的皮,炼成‘百年祭品’,献祭给狐神娘娘。到那时,我王三便能延寿百年,长生不老了!哈哈哈……
王三掌柜发出一阵得意而猖狂的笑声,提着灯笼,转身离开了阁楼。
躲在暗处的李拱生,听着王三掌柜那丧心病狂的笑声,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窖。他终于明白了,王三掌柜之所以留下阿素,并非是忌惮她身上的邪气,而是……而是要把她当成最上等的祭品,用来炼制那所谓的百年祭品!
李拱生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底里噌地一下冒了上来。他这辈子,虽然做过不少亏心事,手上也沾过不干净的东西,但他终究还是个人,还有着一丝未泯的良知。王三掌柜这种草菅人命、丧尽天良的行径,已经彻底激怒了他。
他看着怀里那份沉甸甸的皮契地,想着那些被埋在这绣凤楼地下的无数冤魂,想着凤姐,想着哑妹秀娟,想着那个即将成为百年祭品的阿素,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成形。
他要烧了这绣凤楼!他要用一把大火,将这充满了罪恶和肮脏的人间地狱,烧个干干净净!他要用这把火,来洗刷自己这一生的罪孽,也为那些屈死的冤魂,讨还一个公道!他还要……他还要帮助阿素,让她那被囚禁的狐魂,能够挣脱这皮囊的束缚,魂归山林!
他知道,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可以还命的机会了。即便是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计议已定,李拱生不再犹豫。他悄悄地离开了阁楼,开始为他那疯狂的计划,做着周密的准备。他偷来了厨房里所有的火油,又找来了一些易燃的干柴,分别藏在了绣凤楼的几个隐秘的角落。
这天夜里,秋雨初歇。秦淮河畔的灯火,依旧是那般璀璨,映照着这末世的繁华和奢靡。绣凤楼里,也依旧是歌舞升平,醉生梦死。谁也不知道,一场足以将这一切都焚毁的滔天大火,即将在他们身边燃起。
李拱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来到那座早已被他视为禁地的佛堂前。他没有进去,只是在佛堂外,默默地点燃了三炷香。
香烟袅袅,在清冷的夜风中,缓缓升腾。
诸位屈死的冤魂,我李拱生,今日便要为你们讨还一个公道了。若是有灵,便请助我一臂之力吧!
说完,他将那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了佛堂前的香炉里。然后,他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眼神决绝地走向了第一个藏匿火油的地方。
今夜,他要让这罪恶的绣凤楼,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第八章:狐嫁衣
李拱生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王三那个活阎王,既然已经动了要将阿素炼成百年祭品的念头,就绝不会拖延太久。冬至,算算日子,也不过十天八天的事情了。他必须在这之前,完成他那疯狂而又悲壮的计划。
这些日子,他像一只昼伏夜出的老鼠,悄悄地在绣凤楼的各个角落里穿梭。他将偷来的火油,分成若干份,分别藏匿在那些干燥易燃的柴草堆、废弃的窗棂门板,甚至是一些无人居住的空房间的床帏幔帐之下。他又找来了一些硫磺、硝石之类的引火之物,小心翼翼地研磨成粉末,用油纸包好,藏在贴身的衣袋里。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心,异常的平静,平静得像一潭古井深水。那些曾经日夜折磨他的噩梦和幻觉,似乎也暂时消停了,仿佛知道他即将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忍再来打扰。
阿素依旧是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每日里只是静静地枯坐,像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李拱生去看过她几次,想告诉她自己的计划,想让她配合自己,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阿素是否还有力气逃走。他甚至有些害怕,怕自己的计划一旦说出口,阿素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会流露出不信任,或者……或者是不屑。
终于,在他选定的那个夜晚到来了。这夜,无月,星稀,风也出奇地小,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那场大火,积蓄着力量。
李拱生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悄悄潜入阿素的房间。阿素依旧是那副姿势,静静地坐在床沿,仿佛已经与这黑暗融为一体。
阿素姑娘,李拱生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时候到了,我带你走。
阿素那双空洞的眼睛,缓缓地转向他,里面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李拱生心中一喜,知道阿素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再多言,搀扶起阿素那轻飘飘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向外走去。
他并没有选择从正门或后门突围,因为他知道,王三掌柜为了防止姑娘们逃跑,早已在那些地方布下了眼线。他选择的,是那条隐藏在佛堂香炉底下的秘密地道。那条地道,是他前几日无意中发现的,据说是前朝某个大官为了方便与情人私会而修建的,可以直接通到绣凤楼外的一条偏僻小巷。
避开巡夜的龟奴和打手,李拱生搀扶着阿素,有惊无险地来到了佛堂。佛堂里,那尊穿着人皮绣袍的女观音像,在黑暗中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妖异气息。李拱生不敢多看,径直走到那个巨大的青铜香炉前,按照记忆中的方法,在香炉底座的某个隐秘处摸索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香炉竟然缓缓地向一旁移开,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地道口。
李拱生先将阿素送下地道,然后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地道里漆黑一片,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李拱生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亮,搀扶着阿素,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地道的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李拱生知道,出口快到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阿素,忽然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看着李拱生,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李……李大哥,她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谢谢你。
李拱生心中一酸,摇了摇头:姑娘不必客气。我这也是……在为自己赎罪。
阿素的脸上,露出一丝凄婉的笑容。她从怀里,慢慢地掏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递给李拱生:李大哥,在我走之前,能不能……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李拱生接过那件衣裳,展开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竟然是一件用极薄的、仿佛透明的皮革缝制而成的嫁衣!嫁衣的颜色,是那种鲜艳得近乎妖异的桃红色,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满了怒放的桃花。那皮革的质地,细腻光滑,隐隐透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这是……李拱生看着这件诡异而华美的皮嫁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是凤姐姐当年穿过的嫁衣,阿素的声音,带着一丝梦呓般的飘忽,也是……也是我曾经寄居过的一具皮囊。凤姐姐说,穿着它,就能嫁个好人家,就能……就能摆脱这无边无际的苦楚。
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和迷茫:我是狐,我也是人。我不愿只做一张皮,任人摆布,任人践踏。我也不愿再顶着别人的皮囊,苟活于世。李大哥,求你……求你帮我把这身皮囊,连同这件嫁衣,一起焚毁。让我的魂,能干干净净地,魂归山林,再也不要……再也不要沾染这红尘俗世的是是非非了。
李拱生听着阿素这番话,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他看着眼前这个身世凄苦、命运多舛的女子(或许,不应该称她为女子了),一时间百感交集,老泪纵横。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接过那件狐嫁衣,小心翼翼地披在阿素那瘦弱不堪的身上。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三炷香,用火折子点燃,恭恭敬敬地插在地道旁的泥土里。
阿素姑娘,他哽咽着说道,你放心去吧。黄泉路上,若是有什么妖魔鬼怪敢拦你的路,你就报上我李拱生的名字。我这辈子虽然没做过什么好事,但当年在燕子矶,也曾杀过几个鞑子,身上……身上也还存着几分煞气!
他学着庙里和尚的样子,盘膝而坐,闭上眼睛,开始为阿素诵念往生咒。那咒语,是他年轻时从一个老和尚那里听来的,也不知念得对不对,但此刻,他却念得异常虔诚,异常投入。
阿素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一丝安详而解脱的微笑。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渐渐变得冰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拱生念完了最后一句往生咒。他睁开眼睛,只见阿素已经没了气息,脸上却依旧带着那丝微笑,仿佛已经魂归故里,摆脱了所有的痛苦和束缚。
李拱生将阿素的尸身和那件狐嫁衣一起,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裹好,背在身上。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他爬出地道口,外面果然是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他没有停留,径直向绣凤楼的方向奔去。
他要……点火了!
他先点燃了藏在柴房里的火油,火苗呼的一下就蹿了起来,瞬间将整个柴房吞噬。然后,他又点燃了藏在各个角落里的引火之物。一时间,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整个绣凤楼,都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楼里的姑娘们和恩客们,从醉生梦死的迷梦中惊醒,发出惊恐的尖叫,没头苍蝇似的四处奔逃。哭喊声,尖叫声,求救声,乱作一团。
王三掌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惊动了。他衣衫不整地从房间里冲出来,看着眼前这片火海,气得暴跳如雷,指着那些四散奔逃的龟奴和打手,破口大骂:废物!都是一群废物!还不快去救火!要是烧了老子的绣凤楼,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剥了皮点天灯!
就在他气急败坏地指挥众人救火的时候,一道白色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从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悄无声息地扑向了他!
那白影,快如闪电,王三掌柜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它扑倒在地。紧接着,他便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只见那白影,竟然是一只通体雪白、眼如碧玉的狐狸!那狐狸的体型,比寻常的狐狸要大上好几圈,身上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妖气。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住了王三掌柜的喉咙!
王三掌柜拼命挣扎,却哪里是这妖狐的对手。只听刺啦一声,他身上的衣服,连同皮肉,竟然被那妖狐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鲜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
更恐怖的是,那妖狐在撕开王三掌柜的皮肉之后,竟然……竟然开始活生生地剥他的皮!那场面,比王三掌柜平日里剥那些妓女的皮,还要残忍百倍!
王三掌柜在地上翻滚哀嚎,声音凄厉得让人毛骨悚然。他的皮,被那妖狐一点点地剥离下来,挂在了早已被大火烧得摇摇欲坠的佛堂顶梁之上,像一面血淋淋的旗幡,在火光中摇曳。
而那些曾经被王三掌柜残害过的、欠下血债的龟奴和打手们,也在一片混乱之中,纷纷发出凄厉的惨叫,一个个口吐白沫,倒地而亡。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极度恐惧的表情,仿佛在临死前,看到了什么让他们魂飞魄散的东西。
李拱生背着阿素的尸身,站在火场之外,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如同人间炼狱般的一幕。他知道,这是那些屈死的冤魂,在向王三掌柜和他的帮凶们,讨还血债!
火越烧越大,渐渐将整个绣凤楼都吞噬了。在那冲天的火光之中,李拱生仿佛看见,无数的狐影,在火焰中升腾,盘旋,发出阵阵凄厉的嘶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火渐渐熄灭了。曾经名噪一时的绣凤楼,彻底化为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李拱生走到那片尚有余温的香灰前,将阿素的尸身和那件狐嫁衣,轻轻地放在了香灰之中。
阿素姑娘,他喃喃地说道,皮已归身,魂已脱苦。你就安心地去吧。
他仿佛看见,阿素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背起那个包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曾经充满了罪恶和肮脏的废墟,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夜色深处走去。
远处,燕子矶的钟声,悠悠地传来,一下,又一下,仿佛是在为那些逝去的魂灵,送行。
第九章:火烧凤台
李拱生背着那个裹着阿素尸身和狐嫁衣的包裹,像一叶摇摇欲坠的孤舟,在南京城深夜的街巷里踉跄穿行。身后,是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滚滚的浓烟,是曾经的绣凤楼,如今的人间炼狱。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亢奋。他做到了,他亲手烧了那个囚禁了他大半生,也吞噬了无数冤魂的魔窟!
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将阿素的遗骨好好安葬,让她那受尽苦楚的魂灵,能真正得到安息。他记得城南聚宝门外,有一片乱葬岗,虽然荒凉,倒也清净。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能逃出这张无形的大网。
就在他即将走出聚宝门的时候,一队手持火把、腰挎钢刀的官兵,如同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将他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一个面目阴沉的校尉,看那服饰,竟是锦衣卫的人!
拿下!校尉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官兵便一拥而上,将李拱生按倒在地,绳捆索绑。
李拱生没有反抗。他知道,从他点燃那把火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他没想到,官府的人,竟然来得这么快。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那校尉在验明他的身份后,竟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官府大印的缉捕文书,在他面前晃了晃,冷笑着说道:李拱生,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妖人,私设公堂,纵火行凶,意图谋反!王三掌柜早已向衙门报案,说你与那妖女阿素,狼狈为奸,图谋不轨!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可说
李拱生闻言,如遭五雷轰顶!王三……王三竟然早就料到了这一步,甚至提前给他和阿素扣上了一顶妖术叛党的大帽子!这个恶魔,即便是死了,也要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拱生被押入了大牢。那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阴暗潮湿,恶臭熏天。牢头和狱卒们,似乎早就得了上面的授意,对他格外关照。每日里,除了提审,便是无休无止的严刑逼供。鞭子、烙铁、夹棍……各种他听过没听过,见过没见过的酷刑,轮番往他身上招呼。
他们想从他嘴里,撬出那所谓的谋反的证据,想让他承认自己是受了妖女阿素的蛊惑,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可李拱生,却像是铁了心一般,任凭他们如何酷刑折磨,始终咬紧牙关,不吐一字。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王三早已为他设下了一个必死的圈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心中那最后一点清明,不让那些莫须有的罪名,玷污了阿素,也玷污了那些屈死的冤魂。
每当他痛得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他便会在心里默默念叨着那句话:皮者非人,人者未必无皮……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念叨这句话。这仿佛是阿素,是凤姐,是哑妹秀娟,是那些无数的冤魂,在他耳边共同的低语。
绣凤楼被烧毁三日之后,整个南京城都因为这件事而炸开了锅。坊间传言四起,越传越邪乎。
有的说,大火起时,有人亲眼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口吐人言,指挥着无数小鬼,在火场里穿梭纵横,将那些平日里作恶多端的龟奴打手,一个个拖进火里烧死。
有的说,自从绣凤楼被烧了之后,秦淮河畔,夜夜都能听见一阵阵凄厉的皮鼓声,那鼓声,像是用人皮蒙的,敲得人心惊肉跳,仿佛是在为那些屈死的冤魂,招魂。
还有的说,有人在梦里,看见一个穿着红衣的绝色女子,赤着双脚,在秦淮河的水面上翩翩起舞,那女子,时而像凤姐,时而像阿素,时而又像无数个陌生的女子,她的舞姿凄美绝伦,却又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哀怨和诡异。
这些传言,闹得人心惶惶,连官府都有些坐不住了。为了平息民怨,也为了掩盖某些不可告人的真相,朝廷很快便下令,将此案定性为妖人作祟,纵火滋事,并派锦衣卫查封了绣凤楼的废墟,将那些烧剩下的残骸断骨,付之一炬,彻底销毁。
然后,又在那片废墟之上,盖起了一座规模宏大的书院,美其名曰教化万民,以正视听。只是,那些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罪恶和血腥,又岂是一座书院就能轻易掩盖和抹去的
至于李拱生,因为拒不招供,又没有什么确凿的谋反证据,最终被判了个从犯妖党,流放江北,督造河堤,终身苦役。
那一日,他戴着沉重的枷锁,穿着囚衣,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押解着,一步步走出了南京城。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曾经繁华,如今却已面目全非的故都,心中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再回到这里。
江北的苦役生涯,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艰苦。每日里,天不亮就要起床,天黑了才能收工。他像一头牲口一样,终日搬运着沉重的砖石,修筑着那似乎永远也修不完的河堤。烈日暴晒,寒风侵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稍有懈怠,便是监工们毫不留情的鞭打和辱骂。
很多人都死在了这不见天日的苦役场上,有的累死,有的病死,有的甚至因为不堪忍受折磨而自尽。李拱生却顽强地活了下来。他似乎已经麻木了,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绝望。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每日的劳作,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偶尔会对着那轮残月,喃喃自语:皮者非人,人者未必无皮……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他只知道,自己欠下的债,还没有还完。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李拱生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背也越来越驼,头发和胡须,早已变得雪白。他成了这苦役场上,最老的一个囚徒。
某一日,黄昏。李拱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河堤上走下来,准备去领那份少得可怜的口粮。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就在他走到河边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不远处的芦苇丛中,立着一个女子的背影。那背影,纤细而又熟悉,像极了……像极了阿素!
李拱生心里一颤,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揉了揉眼睛,定睛瞧去,那女子的背影,依旧俏生生地立在那里,晚风吹拂着她的素色衣衫,让她看起来,像一朵即将随风而去的蒲公英。
更让他心神巨震的是,他隐约看见,在那女子白皙的脚踝上,似乎……似乎系着一圈细细的红线!
李拱生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地向那女子奔去,嘴里嘶哑地喊着:阿素姑娘!阿素姑娘!
那女子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喊,缓缓地转过身来。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碎的微笑。
是阿素!真的是阿素!
李拱生看着她,一时间百感交集,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阿素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李拱生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悲悯。她没有说话,只是对他嫣然一笑,然后,身影便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在了那片金色的芦苇荡中。
李拱生呆呆地立在河边,任凭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不知道,刚才看到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他只知道,阿素……她回来了。
不是那副被人操控的皮囊,而是……而是她那自由不羁的魂。
第十章:绣皮人
十年生死两茫茫。
崇祯皇帝吊死在了煤山那棵歪脖子树上,大明朝的气数,终究是尽了。李闯王进京,吴三桂开关,关外的铁骑,像潮水般涌进了中原。扬州屠城,嘉定三屠,血流漂杵,白骨盈野。这江南的锦绣繁华,终究是抵不过那冰冷的刀枪。
南都南京城,也未能幸免。城破之日,秦淮河的水,都被染成了红色。曾经的歌舞升平,才子佳人,都成了过眼云烟。画舫被焚,楼阁尽毁,十里秦淮,夜夜火光冲天,亮如白昼,却照不出一个太平盛世,只照见遍地的流民和数不尽的枯骨。
在城南一处早已荒废多年的破庙里,蜷缩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一股将死之人的腐臭。他躺在一堆破烂的草席上,奄奄一息,只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还昭示着他尚存一丝活气。
这老者,便是当年火烧绣凤楼,后被流放江北,督造河堤的李拱生。
也不知他是如何从那九死一生的苦役场上逃出来的,也不知他是如何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一路乞讨,回到了这座早已物是人非的南京城。他只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那点油,就要熬干了。
他的身下,那张破烂不堪的草席底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那东西,用一块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油布包裹着,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香烛和血腥的气味。每当有那些饿得发慌的流民或是胆大的乞儿,想要靠近他,想要从他身上搜刮些什么的时候,只要一闻到那股子味道,便会吓得魂飞魄散,远远地躲开。他们说,那老叫花子身上,藏着不干净的东西,是人皮袍,是只有最邪性的降头师才会碰的玩意儿。
李拱生却将那东西,视若珍宝。每日里,他都会用那双早已干枯得像鸡爪子一样的手,一遍遍地抚摸着那油布包裹。他知道,那里面,是阿素的狐嫁衣,也是他这辈子,唯一做过的一件,或许可以称之为善事的事情。
有时候,会有一些胆子稍大些的少年乞儿,因为实在饿得受不了,会偷偷溜进破庙,想从李拱生这里讨些吃食。李拱生早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们了,他唯一能给的,便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胡言乱语。
人皮……人皮缝得再好,也终究是张皮……它遮不住血,也掩不住债……
人活这一世啊……不过就是一张皮囊,撑着一口气,装着一个魂……皮囊会老,会烂,会臭……只有那魂,不知道……不知道会飘到哪里去……
你们说,这人要是没了皮,还能活吗那要是皮还在,魂没了,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少年乞儿们听不懂他这些疯话,只当他是个快要死的老疯子,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一哄而散了。只有那油布包裹里的狐嫁衣,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他那些关于皮与魂的诘问。
这夜,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子砸在破庙的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无数的冤魂在捶打着地狱的门。李拱生躺在草席上,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摸出那份早已被他摩挲得破旧不堪的皮契地。他想将它烧掉,想让那些被囚禁在这片土地下的冤魂,能够得到解脱。可是,他连点燃火折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他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是阿素!
不,那不是阿素。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眼如碧玉的狐狸。那狐狸的眼神,温柔而又悲悯,像极了当年在江北河畔,他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阿素的魂影。
白狐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伸出爪子,轻轻碰了碰他怀里的那份皮契地。
李拱生明白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份皮契地,递给了白狐。
白狐用嘴叼起那份皮契地,然后,转身,消失在了那无边的风雨之中。
李拱生看着白狐消失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欠下的债,似乎……似乎终于可以还清了。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也不知过了多久,破庙里,竟然也着起了火。那火,烧得没有绣凤楼那般猛烈,却也足够将这破败的庙宇,连同李拱生那具早已油尽灯枯的躯壳,都烧成一堆灰烬。
第二日,雨过天晴。一些胆大的流民,来到那片早已化为焦土的废墟前,想看看能不能从里面扒拉出些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们没有找到金银财宝,却在废墟的中央,发现了一张保存完好的、绣着桃花的人皮。那人皮的质地,细腻如绸,上面的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而在那桃花盛开的人皮之上,竟然用金色的丝线,绣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你护我一程,我还你一世。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一阵风吹过,将地上的纸灰和香灰吹得漫天飞舞。在那飞舞的灰烬之中,隐隐约约,仿佛有一缕白色的狐影,踏着雨后的晨曦,向着秦淮河的方向,飘然而去,最终消失在了那破晓的微光之中。
风,依旧在吹。吹散了恩怨,吹散了情仇,也吹散了那些关于皮与魂的传说。
只有那破庙早已被烧得焦黑的门柱上,依稀还残留着三个被烟火熏燎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