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冰冷的雨水狠狠砸在我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泥土和血腥味,还有腐烂的恶臭,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鼻腔。
我猛地睁开眼,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般的痛楚。
我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一颤。
我记得那杯毒酒,记得萧绝冰冷的眼神,记得被弃尸荒野的绝望。
我不该活着的。
可求生的本能像野草一样疯长,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抠进湿滑的泥土里,一点点从堆积如山的冰冷尸体中往外爬。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我的视线。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再次坠入黑暗时,一束摇曳的火光刺破了雨幕。
紧接着,一张年轻而焦急的脸庞出现在我眼前。
你……你还活着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是他,萧衍。
新帝萧绝的养子。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从泥泞中抱起。
他的怀抱算不上多温暖,但可以驱散些乱葬岗的阴寒。
他大概从未见过如此狼狈不堪,却又死死抓住一线生机的女子。
在他府上养伤的那段日子,我为自己编造了一个新的身份——阿柔,一个家破人亡、流落至此的孤女。
我将过往的沈清辞彻底掩埋,她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死在了萧绝的冷酷之下。
萧衍对我一见钟情。
他日日守在我床边,亲自喂药,笨拙地讲些无关痛痒的笑话逗我开心。
他的眼神清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纯粹和真诚。
我知道,这份情意,是我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需要借他的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江南,找到我失散的哥哥沈策。
我的身体渐渐好转。
有一天,他握着我的手说:阿柔,等回了京,我就求义父为我们赐婚。
京城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是我的噩梦之地。
他没有察觉我的异样,继续兴致勃勃地说着:我义父虽然贵为天子,但待我极好。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你的义父……
我义父便是当今圣上,萧绝。
萧衍说起他时,眼中满是孺慕之情,说起来,我义父也是个痴情人。他曾有一位结发妻子,情深义重。可惜后来为了权势,不得不将其送入冷宫。那位夫人病逝后,义父悲痛欲绝,甚至不顾礼法,亲自去挖开了她的坟冢,将她的牌位迎回宫中,日夜祭拜。
轰隆——一声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
萧绝!
那个我以为早已将我弃如敝履,甚至可能已经忘了我长什么样的前夫,竟然就是如今高高在上的新帝!
那个亲手将我送入地狱,又在我死后挖坟掘墓,假惺惺做戏给天下人看的男人!
我端在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茶水四溅。
阿柔你怎么了萧衍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急忙扶住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不能慌,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露馅。
没……没事,
只是……只是想起了一些伤心事。
去京城的路上,我的心始终悬着。
马车每前行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车窗外的柳色在细雨中显得格外黯淡,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宫门越来越近,那熟悉的轮廓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要将我吞噬。
我紧紧拽着车窗边的流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沈清辞已经死了。
现在的我是阿柔。
我必须活下去,为了哥哥,为了那些被萧绝践踏的过往。
我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再次打量身旁的萧衍。
他正一脸关切地看着我。
他会是我手中的棋子,还是将我再次推入深渊的刽子手
而那个高踞龙椅之上的萧绝,他又会如何待我这个死而复生的前妻
一场新的棋局,已然开始。
而我,退无可退。
02
马车辘辘,终是驶入了这阔别已久的京城。
宫门巍峨,像一张巨口要将我吞噬。
稳住,沈清辞,不,现在的阿柔,你必须稳住。
阿柔,可是不舒服这京城比不得江南,是有些逼仄。
我勉强一笑:许是有些乏了。
心中却在盘算,萧绝……这个名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口。
入京不久,萧衍便带我去拜见太后。
她端详我许久,久到我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
是个干净的孩子,太后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威严,萧绝那孩子,眼光倒是不错。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说起来,他那亡妻,哀家倒是见过几面,也是个温婉贤淑的。萧绝啊,当年疼起心上人来,比谁都厉害,穿鞋梳头都亲自上手……可惜,红颜薄命。
我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垂下头,低声道:太后谬赞,阿柔……阿柔惶恐。
萧绝,他还会疼人吗
他亲手将我推入地狱,如今又惺惺作态给谁看!
原以为赐婚之事会按部就班,谁知萧绝竟临时决定设宴,要当众宣布我与萧衍的婚事。
消息传来,萧衍喜不自胜,说这是义父看重他的表现,破除了坊间那些他不受重视的传言。
我心头却猛地一沉。萧绝此举,绝非看中萧衍这般简单。
宫宴设在华美的宫殿,琉璃灯盏映照得满室生辉。
萧绝的几位养子皆已到场,个个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桀骜与狠厉。
宴会正酣,殿门忽然被推开,两个侍卫押着一个身影踉跄而入。
那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脚上拴着沉重的铁链,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的声响,刺耳又悲凉。
废帝慕容简,奉旨前来为各位大人斟酒。
是他!
前朝废帝,慕容简。
昔日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如今竟沦落到这般田地。
殿内响起一片窃笑与唏嘘,同情与嘲讽交织。
眉骨带疤的慕容策更是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故意伸脚绊了他一下。
慕容简狼狈地跌倒,酒壶摔落在地,酒水泼洒一地。
他却只是默默地爬起,捡起酒壶,继续拖着锁链,屈辱地为一桌桌宾客斟酒。
我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何滋味。
他曾是我的夫君,虽是先帝赐婚,并无多少情爱,却也曾有过一段相敬如宾的日子。
如今见他受此折辱,我竟有些不忍。
一杯澄黄的酒液被送到我面前,是宫女新斟的。
我心不在焉,端起便饮了一口。
酒液入喉,带着一股奇异的甜香,名为梨花春。
这酒……我猛然记起,我对这梨花春中的某种花粉过敏!
果然,不过片刻,我便觉喉咙发痒,浑身开始微微发热。
糟糕!若是在此地失态,后果不堪设想。
我强自镇定,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就在我焦急万分之际,慕容简拖着锁链,竟走到了我这一桌。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只机械地为我身旁的萧衍斟酒。
轮到我时,他宽大的袍袖微微一动,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下一瞬,一枚冰凉的小东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我摊在膝上的掌心。
我借着端杯饮酒的动作,我飞快地将那枚小药丸送入口中,和着残酒咽下。
一股清凉瞬间在腹中化开,那股燥热与不适感竟奇迹般地迅速消退了。
是他,慕容简!
他认出我了!
他竟然认出我了!
而且,他还帮了我!
我稳住心神,不敢抬头看他,生怕泄露半分情绪。
这位姐姐,你也是江南人吗一个稚嫩的童声忽然响起。
我循声望去,是邻桌一位官员带来的小女儿,正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你剥菱角的手法,跟我阿娘一样呢!
我心头一紧,剥菱角我何时……对了,养伤期间,萧衍曾拿来菱角,我顺手剥了几个。
那是我幼时在江南外祖家学会的手法。
一瞬间,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向我投来。
慕容策那道带着疤痕的眉微微挑起,萧衍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
冷汗再次浸湿了我的后背。
我定了定神,努力挤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小妹妹说笑了,我并非江南人。只是幼时家贫,曾帮邻家的姐姐剥过菱角,换些吃食罢了。
那孩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哦原来阿柔姑娘还有这般经历。
慕容策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带着一丝玩味,说起江南,近来水匪猖獗,倒是令人担忧。阿柔姑娘的家乡,想必不受其扰吧
我心中咯噔一下,他这是在试探我!
我……我家乡偏僻,倒是还好。我含糊其辞。
既是偏僻,那阿柔姑娘与萧衍贤弟的婚事,还是在京中操办更为妥当。太后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江南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对新娘子也不好。再者,为人子女,也该在长辈面前行礼尽孝。
萧衍闻言,太后话已至此,他躬身应道:太后说的是,儿子听从太后安排。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回江南的计划,就此……受阻。
这皇宫,这京城,果然是龙潭虎穴,步步惊心。
慕容策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端起酒杯,遥遥向我示意,那眼神,意味深长。
03
小孩那句剥菱角的手法像江南姑娘像一根针,扎在我心尖上。
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
我刚扶着桌沿喘了口气,一道黑影从内室的暗影处缓缓踱出。
阿柔姑娘,别来无恙。
我猛地抬头。
是他!慕容简!
他换下那身囚徒的脏污衣袍,穿着一身紧窄的黑衣,身形依旧瘦削,形容也带着几分病态的枯槁,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簇幽幽的鬼火,直直钉在我身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压低声音,惊惧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萧绝的皇宫,他一个废帝,竟敢随意走动
慕容简一步步走近我。
我若不来,你打算如何真嫁给萧衍,做萧绝的儿媳
不等我回答,他继续说道:当年,是我。是我给你喂下假死药,安排了心腹送你出宫。我让他们将你葬在邙山,想着等风头过去,就立刻把你接出来,送你远走高飞。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有无数蜜蜂在里面乱撞。
假死药邙山
他眼中涌上浓重的痛楚与愧疚,可我没想到,我派去的人,都被灭口了。我以为你也……知到,直到宴上再见到你。
我查了,你被扔进了乱葬岗。阿柔,我对不住你!
乱葬岗……那冰冷的雨水,刺鼻的血腥,还有那些冰冷僵硬的尸体……我猛地抱住双臂,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装疯卖傻,忍辱偷生,都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有朝一日能为你报仇,能……能再见你一面。慕容简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伸手想碰我,我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猛地后退。
所以,是你把我钉进那口棺材里的
我想起在山林间醒来时的绝望,想起为了活下去啃食草根树皮的狼狈,想起被萧衍救下时那种无法言说的屈辱和无奈。
是我让你以为自己死了,是你让我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山里游荡,是你让我顶着别人的名字,战战兢兢地活在仇人的屋檐下!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哭得浑身发软。
阿柔!慕容简猛地将我拽入怀中,紧紧抱住。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龙涎香混杂着淡淡的药味,曾是我最安心的依靠,此刻却让我感到窒息。
对不起,对不起……
这两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我恨,我恨我自己无能!
阿柔,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江南梅州,那里有我置办的宅子,四季如春。你不再是谁的妻子,我也不再是什么狗屁皇帝,我们就做一对最寻常的夫妻,好不好
真心吗
他说的,是真心吗
可这迟来的深情,又能弥补什么
婚期将近,宫里的嬷嬷开始为我置办嫁衣,量体裁衣。
太后也时常召我过去说话,有意无意间,总会提起萧绝的亡妻——也就是曾经的我。
说起来,皇帝疼起心上人来,那真是比谁都厉害。
当年他还在关外领兵,你……我是说先皇后生辰,他硬是快马加鞭赶了三天三夜回来,就为了陪她说几句话。给她穿鞋梳头这种事,都是亲力亲为。
太后语气中带着怀念与惋惜,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曾经的萧绝,和如今这个冷漠威严的新帝,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那些甜蜜的过往,如今听来,只剩一片悲凉。
这日,我正陪太后在御花园赏花,慕容策竟也来了。
他依旧是那副冷硬的面孔,眉宇间的刀疤更添几分煞气。
听闻阿柔姑娘也是江南人士
近来江南一带水匪猖獗,为首的头目,好像也姓沈,叫沈策。
沈策,那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金家世代忠良,清名远播,若非当年金将军蒙冤,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慕容策似是而非地感叹。
可惜了,若先皇后还在,凭她和沈策的兄妹情深,定能劝服其兄归降朝廷,也算为金家挽回些颜面。
他一字一句,都像在凌迟我的心。
他果然在怀疑我!
慕容将军说笑了,阿柔只是个普通民女,这些军国大事,实在不懂。
慕容策冷哼一声,那审视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
晚些时候,萧衍兴冲冲地来找我,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阿柔,我向父皇请旨了,我们的婚期提前到下月初八。我知道你不喜欢宫里的拘束,等我们成婚,我就带你回我的王府,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下月初八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时间,不多了。
我必须尽快想办法,在他,在萧绝,在慕容策彻底撕破我的伪装之前,逃离这个旋涡。
04
婚期近了,每一天都像在滚油里煎熬。
慕容简,那个在漆黑雨夜许诺带我逃离的男人,却再没了音讯。
我派人悄悄递了几次消息,都石沉大海。
眼皮突突地跳,心慌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大婚当日,宫中张灯结彩,处处是刺目的红。
那红色喜庆又灼热,像要将人吞噬的火焰。
我坐在喜殿内,凤冠霞帔压得我喘不过气,沉甸甸的,如同我的心情。
心跳如擂鼓,一下下撞击着胸腔,震得我耳膜发疼。
哐当——
我心头一跳,还未及反应,殿门被人狠狠撞开。
慕容简!
他拖着一把染血的长剑,一手死死捂着心口,踉跄着冲了进来。
厚重的屏风被他撞翻,香炉滚落在地,熏香的烟雾瞬间散乱。
阿柔,快走!他脸色惨白得像纸,嘴角挂着刺眼的血丝,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我脑中一片空白,被他拉着就往外跑。
宫内的小道曲曲折折,他拉着我疾行,沉重的喘息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们……去梅州……
那里有我的人……
眼看就要到宫门,两侧高耸的甬道里,忽然潮水般涌出无数追兵,明晃晃的刀枪闪着寒光,将我们团团围住。
绝望之际,追兵前方,一人排众而出。
萧衍。
他一身锦衣,此刻脸上却不见平日的温润纯良。
他朝着宫门方向朗声道:陛下!废帝慕容简挟持萧王妃意图谋反,罪当万死!请陛下下令,当即射杀!
那眼神,与那个会温柔唤我阿柔的萧衍判若两人。
我的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轰隆——
放箭!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箭矢如蝗虫般铺天盖地射来,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
慕容简猛地将我拽到他身前,反手将我死死摁在冰冷的宫墙上。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他用一只手臂轻轻圈住我的脖颈,那姿势,与其说是挟持,不如说是在保护。
另一只手,有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被他飞快地塞进了我的腰带。
他高大的身躯缓缓倒下,重重砸在我的裙边。
阿柔!阿柔你怎么样
萧衍疯了似的冲过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哆嗦着伸出手,想要抱住我。
紧随其后的慕容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瞥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慕容简,又看向萧衍。
萧王爷这箭,射得可真够快的,陛下都还没下令呢。
萧衍慌忙解释:策王爷说笑了,本王……本王也是一时情急,怕阿柔受伤,幸好本王箭术尚可,才没误伤了阿柔。
他还在演。
慕容简临死前那句话,像一道催命的符咒,在我耳边不断回响——
小心……萧衍……
这个口口声声说爱我,将我从绝境中救出来的男人,这个我曾一度以为可以托付的男人,原来,才是那个戴着假面,真正想要将我拖入地狱的恶魔。
我的手,悄悄握紧了腰带里那个冰冷的东西。
05
慕容简临死前那句小心萧衍,如同魔咒,日夜在我耳边回响。
婚礼中止,宫中风声鹤唳。
萧衍以监国的身份,将我软禁在这华丽的牢笼中,美其名曰保护,实则让我插翅难飞。
我清楚,自己已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废子,随时可能被弃。
不能坐以待毙。
对萧衍的疑虑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勒得我喘不过气。
那个曾对我百般温柔、许诺我未来的男人,如今想来,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可能裹着蜜糖的毒。
我必须找到证据,找到慕容简想告诉我,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真相。
趁着夜深,我避开守卫,偷偷潜入慕容简从前住过,如今已被大火烧成废墟的偏殿。
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气味,断壁残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
这里曾是他短暂的栖身之所,也是他最后冲出去的地方。
他会留下什么吗
我仔仔细细地在灰烬和瓦砾中翻找,心口一阵阵抽痛。
殿内被烧得一干二净,就在我快要绝望放弃时,指尖触到了一小截粗糙的丝线。
我小心翼翼地拨开灰土,那是一根烧断了的五色平安绳,绳结的样式,是我惯用的手法。
是我当年,亲手编给他的。
他一直带着……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砸在焦黑的土地上。
阿柔……是你吗
一个压抑着激动与不敢置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猛地回头。
是慕容策。
他站在残破的殿门外,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
当他看清我手中那半截平安绳时,所有的伪装和试探轰然崩塌。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泪如雨下:真的是你……姐姐!你没死……太好了……这些年,我好想你……他泣不成声,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一遍遍唤着姐姐,诉说着他这些年的煎熬,对萧绝的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我扶起他,心中百感交集。
待他情绪稍稳,慕容策咬牙切齿地吐露了一切。
他承认,自己与萧衍合作,是为了向萧绝复仇。
他说萧衍告诉他,萧衍才是前朝慕容皇室唯一的遗孤,而萧绝是窃国贼。
萧衍需要他手中的兵力,更需要一样东西——鬼影卫的鹰符,那是调动萧绝最隐秘力量的关键。
他还告诉我,我哥哥沈策在江南并非真的啸聚山林为匪,而是不堪忍受当地贪官污吏的盘剥,才聚众反抗。
听完他的话,我只觉得心头发冷。
又是复仇,又是所谓的皇室正统。
我看着慕容策年轻却充满戾气的脸,轻轻摇头:阿策,收手吧。
我将自己在乱葬岗死而复生的经历,将那些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百姓的苦楚告诉他。
战争和仇恨带来的只有毁灭。金家家训,为国为民,并非为了某个姓氏的江山。我不想再看到生灵涂炭了。
我握住他的手,你是我弟弟,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我希望你能走正道,而不是被仇恨蒙蔽双眼。
慕容策怔怔地看着我。
许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姐姐,我听你的。我会去向萧绝……向陛上坦白一切。
他果然去了。
再回来时,神色复杂。
他说,他在崇政殿向萧绝禀报了军情,然后小心翼翼地提了萧衍的图谋。
未曾想,萧绝听后,脸上竟无半分惊讶,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萧绝甚至对他说,他早已知晓萧衍的身份和野心,不过是想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借萧衍这把刀,除去一些该除的人。
慕容策说,萧绝提起萧衍是慕容氏遗孤时,语气平静得可怕,那句借刀杀人,让他不寒而栗。
这个男人的心机,深不见底。
慕容策还说,他离开时,隐约听到萧绝与老国师在窗边低语。
国师似乎提及,事后是否该让我与萧绝相认。
萧绝却只是摇头苦笑,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苍凉,说我如今只怕是恨毒了他,躲他还来不及,又怎会想与他相认。
还说什么……少年夫妻,情分再深,也回不去了。
我听着慕容策的转述,心中五味杂陈。
萧绝,他究竟在想什么
送走心事重重的慕容策,我回到房中,拿出慕容简拼死塞给我的东西。
那块染血的布料下,是一枚冰冷的金属令牌,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鹰符!
这便是慕容策所说,萧衍处心积虑想要的鬼影卫鹰符!
慕容简,他豁出性命也要将这东西交给我,他是不是早就洞悉了萧衍的阴谋,想让我用它来……
我紧紧攥住那枚鹰符,它沉甸甸的,像慕容简未尽的嘱托,也像我接下来要走的路。
萧衍,你的真面目,我会一点一点,亲手揭开。
06
慕容简临死前的低语,小心萧衍,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我的心口。
那张平日里纯良无害的脸,如今想来只剩一片冰寒。
我被困在这深宫之中,如同笼中之鸟,每一寸呼吸都带着萧衍的影子。
他监国了。
婚礼自然是办不成了,慕容简的死,像一颗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千层浪。
四方异动,京城里风声鹤唳。
我知道,萧衍的獠牙,终于要彻底露出来了。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宫内便传得沸沸扬扬。
萧衍勾结了国师,意图趁着萧绝领兵出征之际,架空御林军,再联合边镇的藩王,行那谋逆大事。
我听到消息时,正在窗边描摹一支枯萎的梅花。
手一抖,墨点便污了整幅画。
心头却奇异地平静。
他果然,还是动手了。
只是,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人心。
那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国师,竟是萧绝埋得最深的一枚棋子。
所谓的御驾亲征,不过是萧绝撒下的弥天大网,只等着萧衍这只野心勃勃的兽,自己撞进来。
结局来得猝不及防。
慕容策,那个曾与萧衍虚与委蛇的男人,竟亲率御林军,配合萧绝的暗棋,一夜之间,便将萧衍的党羽悉数拿下。
萧衍兵败被擒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对着镜子,拆下发间的珠钗。
他最终被关入诏狱,不堪受辱,自戕而亡。
宫人窃窃私语,说他慕容氏遗孤的身份,也一并被证实了。
一切尘埃落定。
萧衍死了,京城的阴霾似乎也散了些。
我寻了个无人注意的清晨,悄悄出了宫,往邙山去。
慕容简的墓,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几株新栽的柏树尚显稚嫩。
我从怀中取出那根断裂的五色平安绳,小心翼翼地系在最大的一棵柏树枝干上。
风吹过,绳结微微晃动,像一声无言的叹息。
慕容简,我对着冰冷的墓碑,我来看你了。谢谢你,护了我那么多次。我要走了,回家了。
我在墓前蹲下,用手指抠起一抔湿润的泥土,用带来的小布袋仔细装好。
家乡的水土,应该也能养出这样挺拔的柏树吧。
回到宫中,太后召见了我。
她屏退了左右,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语。
她的掌心温热,带着一丝细微的颤抖。
良久,她才叹了口气:孩子,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我垂眸,不知该如何回应。
哀家都知道了,她轻轻拍着我的手背,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一种历经世事的了然与温和,慕容策那孩子,都同哀家说了。你的身份,你的苦楚,哀家都明白了。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慈爱:你想回家,便回吧。这里……终究不是你的归宿。哀家不留你了,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我抬起头,对上她满是理解与祝福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只化作深深一拜:谢太后成全。
离京的日子定下后,慕容策特意来寻我。
他一身戎装,更显英挺。
他说已向萧绝请旨,即刻便要去接管江南水军。
阿柔,他看着我,眼神坚定,我会在江南等你。从今往后,我定会护好你和沈策,弥补……弥补从前所有的亏欠。
我点点头,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有他在,哥哥在江南,便多了一重保障。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驶过熟悉的街道,最终朝着洞开的城门而去。
我没有回头,却仿佛能感觉到,那高高的城墙之上,有一道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许多画面。
陇西的烟雨,梨花拂面的笑颜,还有我曾哭着打他骂他混蛋的场景……
那个曾许下轻率誓言的少年,终究还是应验了。
他说过,若有一日我决意离开,他绝不挽留。
如今,我走了,他可会有一丝悔意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船行江上,水波温柔地拍打着船舷。
久违的平静包裹着我,连那微微的晕船感,都带着几分熟悉的怀念,像极了小时候。
我倚在窗边,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景致,心中却慢慢勾勒出梅州的模样。
那里有我的亲人,有我的根。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身轻轻一震,靠岸了。
我心中一紧,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一个身影逆着光,从跳板上走来,斗笠压得很低,身上是普通的蓑衣。
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停在我的面前。
他缓缓抬起头。
斗笠下,是一张被风霜刻上了痕迹,却依旧温柔的脸。
眼角的细纹,是我记忆中没有的沧桑。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哥哥……
他伸出手,一把将我紧紧揽入怀中。
那怀抱坚实而温暖,带着江风的微腥和阳光的味道。
回家了,阿慈,我们回家了。哥哥的声音哽咽着,一遍遍在我耳边重复,哥哥来晚了……阿父阿母,他们都在等你呢……
船尾的炊烟袅袅升起,鱼汤的鲜香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靠在哥哥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我知道,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锥心刺骨,都已成为过去。
我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