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师说我短命,会死在三次婚姻中第二段。
可新婚夜莫名咯血昏迷不醒时,第二任夫君几欲吞金自缢随我而去。
谁不赞一句情深义重
直到在他书房看到一张黄符:向原配霍嫽借运予吾爱虞望舒,愿心诚则灵,许徽臣亲笔。
01
借运时间始于我们大婚之日。
驸马还未迈入新房的间隙,我不过如常喝了口水,便因剧烈呛咳促使嘴角不断涌出鲜血,随之一股钻心疼痛席卷全身,陷入昏迷。
持续三日未醒。
始终无从对症下药的宫医们彻底束手无策,只惶惶跪地,让备棺椁。
驸马却夤夜冒着大雪抱着我,叩响城中一道道有名术士的门。
欲从无望的医道中跪求最后一丝奇迹,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命为代价,只为换我醒来。
但都无果后,驸马怆然泪下,欲吞金自缢我榻前,追随而去。
无数双眼睛见证了他的作举。
驸马克妻的流言,也一夜间转为情深不寿感动上天,终换回妻儿一命。
并以一传十十传百的速度而响彻整座城。
我悠悠睁眼那日,发丝凌乱的驸马神情颓靡,身上还穿着不及更换的喜服。
他焉焉坐在榻前,听到婢女报喜的声音后,黯眸刹那亮起。
几乎眨眼间,已将我死死抱在怀里,声音都发颤:嫽嫽,往后你会长命百岁的,一定会。
一声亲昵呼唤,一句并不合时宜的抚慰。
便悄悄安定了我,因克死首任驸马而带来的隐忧。
而事实上,空有洛朝开国功臣后人身份的首任驸马曹朔。
因一味耽于酒色,而导致身体早落下隐疾,恰恰暴殂在掀开我盖头的一瞬。
事实上,此后我精神不振,常现幻觉,小病不断,情绪也频频无来由失控,暴怒打骂下人。
堵不住的怨声传到长安,父皇连派三个信使到东莱封邑,当众宣读对我的唾骂,令我颜面扫地。
一切,我皆未细想。
如今,看着手上这张隐隐泛白、透着久远意味的黄符,我仍有些不信。
直到初次踏入城郊别业。
是驸马最初以方便处理公务,但不愿让我随其迁居的僻静之所,他美名其曰:城郊灰尘漫天,嫽嫽金尊玉贵,若弄得花猫似的可让为夫心疼,待在家便好。
亲眼目睹清明月光照射下的凉亭,时有清风吹动着四面遮羞轻纱。
促使两道倒映其上的苟合身影影影绰绰,细微喘息声与秋蝉鸣交相呼应,极尽香艳与诡谲一幕。
02
两人一味沉浸其中,不知树丛遮挡处,何时站了一个人。
俄顷,听到一声娇哼传来:驸马对那位敢这么粗鲁
男声迟疑一瞬,暗哑道:她与你不一样,这种事,无需比较。
呵……也对,她是皇朝长公主,驸马为她做过很多为人乐道之事,羡煞世人,我不过一屠户之女,永远见不得光,确实不一样。女声不满道。
你想太多了。
兄长在朝为官,父亲因我庶出而不待见,娶她不过是因身份,可助我从那些远房表亲手中、夺过全部家业,仅此而已。
他轻笑了下:倘若戏不做足,岂有那么容易
是吗那何时光明正大的接我入府
话犹未落,女子突然披衣起身,缓缓展开四肢就地舞起。
那每一个动作,无一不将优美把控到极致。
郝然是我当初及笄宴上,连当朝辞赋家都特意写名篇来赞颂的那支舞。
但恐怕是最出色的舞姬,数年都难练到的境界。
一舞毕,虞氏气喘吁吁地靠在驸马肩上:你看,这绝世之舞我都无师自通,信手拈来了,遑论区区举手投足的礼仪,还达不到您许家妾室标准
急什么
驸马半裸着胸膛,懒懒背靠案几,搭在膝上的手就势饮了口酒。
忽而侧首渡到她口中:都为你借运了,你是想贪那卑微的妾室身份提前入府,还是等到她死,以续弦之名嫁入呢
回应他的,自然是喜笑颜开中的后半句。
我浑身的血液皆涌上脑,无声中泣不成声。
许家累代富商,发家始于东莱。
驸马少时曾在东莱居住过一段时间,在长安又被人誉为第一美郎。
从不缺佳人投怀送抱的他,难怪会不顾漫天克夫的流言蜚语,娶了相貌平平的我。
原来是为了虞氏。
这个东莱土生土长的第一美人,声名远播于外,就连长安那些被誉为绝色的贵女,都远不及。
而许老夫人出生世家,祖上开国有功,皇族都得给三分薄面。
她是许家唯一关怀驸马之人,又最看重礼仪涵养。
即便家中男子纳妾,也得是贤良之辈,美貌却是最不值一提。
原来一切真的都是假象。
一时手抖得不成样,我颤着拿过一旁灯笼,欲逃离这片地狱。
不防一阵风吹来,灯笼不受控地从手中挣脱,骨碌碌滚到凉亭道旁的干草中,火光瞬时大起。
03
二人从水中被救上来时,我还困于火海。
浓烟熏得人眼泪肆虐。
朦胧视野里,眼观倾尽人力、依旧扑灭不下的冲天火势,饶是宫规中那条最苛刻的要求——是无论任何境地,长公主都需维持端庄仪态,再刻入骨髓。
这一刻,我依旧战胜不了内心的恐惧,犹如疯妇般歇斯底里地唤着驸马的名。
但似乎早料到有这么一日的驸马,自上岸时朝我投来冷漠的一眼后。
他第一时间,蹲在了因受惊而啜泣不已的虞氏身畔,轻声安抚。
直到虞氏止住眼泪,他才舍出一点怜悯,欲披着湿衣踏入火海。
但闻风匆匆赶到的两个护卫已将我救出。
驸马脚步一顿,目光淡淡扫了我一眼。
什么话都没说,又再度蹲回,替虞氏添了件干衣。
我这才发现他额上青筋直跳,格外彰显着主人怒火,却在极力压制,私以为是因起火一事。
我不欲被人误会,正要开口辩解。
虞氏却突然跪到我脚下,泣道:爹爹欠了很多赌债,全靠许哥哥帮忙偿还,我无以为报,唯有以‘清白’之身相许,公主要责罚,便责罚我一人好了。
她刻意咬重那二字,神色不易察觉的傲慢。
我突兀地笑了下。
转瞬嘴角僵住。
却看到虞氏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时,有意露出的捂手皮毛,白中掺着黑,还带着血。
又顺着她目光看到了一旁衣衫覆盖的团团尸体,嘴巴还张着,郝然是生前喵呜唤我的神情。
我目眦欲裂,气血翻涌中,已抽出了一旁护卫腰间的刀,朝虞望舒劈去。
久未做声的驸马这时动作何其快,眨眼间人便挡在尖叫的虞氏身前。
并劈手夺走了我手中之物,狠掷在地,暴怒道:这只畜生跟随护卫而来,横冲直闯吓到了舒儿,我不过砍它一刀,褪它一层皮,是它自己要死,关别人何事
人道宁娶二度花,不娶遗下人,你又有什么可高高在上
他眼神冰冷可怖,面容也显扭曲。
我忽然想到,驸马并非从来温和之人。
他平时常出现失落而阴戾的神情,随后一言未发的离开。
即便我在旁。
他也是过后才差人来解释一句:有要事处理。
我皆信了。
此刻才明白,有些迅疾的转变不是没有蛛丝马迹。
驸马因庶出备受父亲冷眼,平日事事追求完美,听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好。
哪怕我早察觉到这点,哪怕依规矩,驸马还得伺候公主。
我为他亲手学着做衣做膳,极力伏小做低,终究还是败在一些与生俱来的气场里,一个动作或眼神,便能使下人战栗跪地。
那是凌驾于驸马开了口、也会偶尔自尊受挫之上的权威。
否则,这剜心刺骨的话语,怎能轻飘飘的便吐出。
而倘若他当真有一点点心,便不会不知。
团团是母后送我的生辰礼,养在膝下迄今八年,世间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
可眼下它死了。
我无力地攥紧手心,掀起火辣刺痛的眼皮:是,我高高在上……那便和离。
04
话音未落,我已犹自恍惚了一瞬。
想起那年,自己追着在宫廊乱跑的白猫跌伤了腿,独坐阒无人迹的荒殿石阶上呼救。
唯恐父皇知道又有失长公主风范,给予责罚。
是以声音细小,都不敢大声。
还是从父命进宫给兄长送东西的许徽臣路过,未及弱冠少年蓝衣墨发,一轻声问询,一掀开查看,手都未触上我小腿时,面色已尽绯红,到底是轻轻柔柔地为我接了骨。
经年过去,我还是清晰记得那一刻,自己一颗心也跳得快要破膛而出。
两载以来到如今点点滴滴,我终究不甘,想多嘴再问一句:是否假的里面也藏着点真哪怕一点点。
可许徽臣连后句都没听清。
便被呼呼风声,和下人有急事禀告的声音打了个岔。
他冷笑了下,目光从我身上移到一旁,凝神静听。
这当儿,虞氏忽然面色发白的捂住腹部,发出一声痛呼。
却只眨眼,又恢复如常。
而我小腹竟也蓦地传来奇怪剧痛,不啻于千锤百凿。
一声惨呼下,我跪倒在地,浑身刹那被冷汗浸湿。
许徽臣交代好话,便循着动静走来,却拦腰抱起了状若关切我的虞氏,目中因心疼而泛起的通红,宛如虞氏裙角的鲜血。
虞氏小产了。
不过痛苦转移到了我身上。
还不知道吧,被借运的人离借运者越近,借运者所遭受的痛苦可是会反弹的,自作孽不可活。
这是虞氏阴沉着脸,悄悄附在我耳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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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孔一转,她已攀着许徽臣的臂,急得哭出声:许哥哥,先救公主吧,她好像很不好!
舒儿太善了!世间岂有因妒纵火、为一只猫拔刀的发妻她一条命抵得过我们两个人吗
许徽臣冷冷反诘,脚步愈发疾快,毫未回头。
我十指深深陷进泥土,意识带着泪水一起坠入了黑暗。
05
接连半月,我都在梦中。
梦到了长安的很多事。
其中最深刻,当属姑母平阳公主二嫁的景将军、带到府上的那个私生子景沉壁。
他带我偷溜出宫,下水摸过虾。
游猎归返时背着我,艰难踱步于细雨濯枝的山道。
那是挣脱于宫规束缚外,最新奇而快乐的体验。
起因不过是他常进御膳房偷吃后,我每月都差人给他送些银钱。
姑母不喜景沉壁的出身,也不喜他阴郁孤僻的性子,待其刻薄,面上却伪饰得极好。
当然后者也从未声张。
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可是,可是怎会有与景沉壁长得一样将及弱冠的男子,身骑白马,一路跟在我马车后的场景
直到乡音传来,一只手以剑柄挑开马车帷幔:到长安了。
我循声看到巍然耸立的城门,原来不是梦。
在我疼痛又昏厥,循环交替的两日里,身边专用宫医仍旧如以往般看不出任何病症、服药皆无效时,许徽臣几乎请了满座东莱城的大夫,来为虞氏诊治。
同时,冠冕堂皇的以公主善妒害死妾子为由,纳了虞氏。
之后还从千里外运来了一颗、皇亲国戚都没见过的井口大小夜明珠,送给挚爱,引得城内一片咂舌称赞。
期间他一次没来看我。
一次,都没有。
但那些,终会成为过去的。
我垂下眼睫,拂去如麻思绪,默默站起身。
临风而立的年轻人顺手一搀后,抬眸打量了我一眼,又沉默寡言地顺着马鬃毛。
我勉强笑了下:好巧啊壁弟,这次来得匆匆,忘了多给你带两坛酒。
世人皆知景沉壁独爱东莱梅子酒,无战时,曾多次专程前往,又一路喝回长安。
这次是挺巧,中途都能碰上……
他突然侧首,星眸漆黑如墨:但都不算巧,长安什么都有,我为的不是酒。
我莫名有些心慌,别过了眼。
景沉壁绕过我,从马车里拎出一样东西在我眼前晃晃,低头似笑非笑地盯着我:那这又是什么
我悻悻垂头。
是那一路喝来,还剩一半的酒。
06
父皇二十八岁才得我这第一个子嗣。
由此摆脱国中上下对他身体有疾的质疑,大喜中破例封我为长公主,赐盐邑,以十万斤黄金作嫁妆。
此独宠,曾是整个洛朝史无前例。
可惜就在曹朔死后第十五日,母族卫氏倒台,母后被逼自缢,自此父皇待我的态度变成了疏远。
当初父皇答应许徽臣求娶我,素重容貌的他看重的并非许徽臣样貌,而是自己穷兵黩武,国库时值告急。
许家的财力,解了他的围。
至后亦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大展宏图。
和离一事,我本以为,免去无效上报朝中的实情。
留一纸在东莱仅许徽臣和我知便可,都是各取所需,他心底定然也畅快不已。
毕竟盐邑自打经过许徽臣之手,利益翻倍,他又何乐不为
至于我的退路,将是宫外府邸,惟愿余生蜷缩于此,望云卷云舒。
可世间事,多难如意。
虞氏在东莱,终日沉迷换衣,严重影响日常。
此心疾难治,即便用汤药加之捆绑,偶尔还是暴躁挣脱束缚,动手打人。
许徽臣带她来长安寻名医,顺道打探了我行踪,并送了二十辆马车黄金入宫,作为对父皇的慰问礼。
阖宫皆赞驸马爱屋及乌,不计前嫌,出手阔绰。
却皮里阳秋的指责我人偷偷到了长安,住着父皇赏赐的府邸,竟不知进宫问安一声。
我一味麻木僵硬地跪坐席上,下眼睑带着熬了好几夜的青黑,迎接着在一个鸦青色清晨登门的许徽臣。
他侧脸还隐隐带着红掌印,神情携着抹没褪尽的厌烦。
数月过去,我原以为已趋平静。
然而此刻望着许徽臣的脸,心中还是难免泛起酸涩涟漪,也着实羡慕那个被他真真切切包容袒护的女子,一举让其想起了我。
乍见我神情,许徽臣眸中竟难得闪过一抹愧疚与拘束。
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
他换上欲粉饰太平的缓和神色走来,像以往般撩起我鬓边碎发,低首间,却微蹙眉:嫽嫽换香料了
我微勾唇角,木然望向地面:是半月前叫冤奴仆家属送的,日日洗,洗不净的异味。
虞氏因衣衫上一个褶皱未顺平,或一根线略松的小事,打得数奴仆病的病,残的残。
在我乘车出府的半月前,上长安叫冤的奴仆家属,朝马车扔来烂叶臭鸡蛋,伴随着尖利辱骂,一声声不亚于索命厉鬼。
尽管簇拥在马车周边的护卫怒喝着推赶,拼命护我。
还是有不少攻击物落在身上、脸上,其中一颗石子还重重划过我额角留下创痕。
最终是匆匆赶来的守城军士,稳住了混乱秩序。
适时,我惊魂未定地抬手抚上额角,却在指尖刺目的鲜血里,感受不到丝毫疼痛。
反倒是脚边并未受伤的狸猫,突然叫唤起来,并在我裙边不住打转,颇显烦躁。
那是景沉壁前往漠北前,差人送来的,我为它取名圆圆。
比之那丁点异常。
令人心怵的是:多双眼睛竟齐刷刷将我看成虞望舒,如同撞邪。
烧掉的黄符,并不管用。
曾刻意询问过的方士话也不差:解铃还须系铃人。
借运还在继续。
07
许徽臣闻言,手悻悻垂下,面色颇显难堪。
你身体难有子嗣,你自己知道,选虞氏不过是见她可怜,却在你手上滑了胎,怎么不算扯平
他沉默了些时,又道:当夜我在气头上,那把火,我也知道不是你放的,毕竟风大。
所以借运一事,可见并没那么邪门,否则虞氏也不至于此。
眼下只知当初下咒的方士人在长安,但你信我,一定找到他为你解除邪咒……
为免与你犯冲,我会警告虞氏好好待在距你最远的城西,往后待她病好,便随我回东莱吧。
我苦笑了下。
深知许徽臣既主动寻来,必然带着让自己下得台阶的理由。
千想万想,想不到是这么荒谬的几句。
原来他心知肚明火不是我放的,那我遭受的种种,又该如何算
至于难怀子嗣,的确是多少宫医都棘手的事实。
我也曾为许家香火考虑,依照老夫人要求,多次为驸马外出物色良家女子,可他不仅将人藏了一年,还不声不响的看着我为他徒劳奔波。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眼下又有何选择
我乏力地想着,没应声。
许徽臣的手适时伸了过来:嫽嫽,听话。
……
一个本就有克夫名声,又得人成全的妇人,实不敢奢想命运还有何垂怜。
反正结果都那样。
许徽臣既是主动求和。
从那日开始,无论是他派人挑选活泼机灵的婢女送到府上服侍作陪,还是隔三差五差人送来的时新衣饰,发簪珍宝。
我再不像从前那样,不欲他为此费心而故意说嫌多了,只叫人一一收下。
也懒怠再因他为了虞氏一句喜听雨打芭蕉声,而从白天到黑夜,一遍又一遍地像从前那样猜想,他亲手为其所做的情形了。
只不过夫妻之间该有的往来,皆让手下人出面周旋而已。
如此也算还心灵一片宁静淡泊。
殊料许徽臣因事前往并州后没几日。
虞氏与府上一小厮于闹市间公然嬉笑打闹,暗中私通苟合。
见此一幕的府上下人赶来将此事禀告。
事情不仅关乎许徽臣颜面,也关乎于我。
当夜,我带了人匆匆前往,不过赏了虞氏一碗避子汤,暂派护卫看守,并压下了城中风声。
可经虞氏偷偷寄出书信、而在半月后赶回的许徽臣,恐怕脚都还未踏入并州境,便匆匆打马折返。
他身上还穿着去时辞行白衫,下颌冒出的青茬徒添七分锐利。
就这样带着虞氏口中我再一次毒害他子嗣,且将人关于柴房而引发的怒火,于秋来晚凉的庭院中,朝我步步逼近,眉目阴郁森然。
你就如此小肚鸡肠到这种地步一个妾都容不下吗!
一声厉喝下,我甚至都来不及解释,许徽臣的手已朝我颈间袭来,力度不断加大。
窒息中,我眼角坠下无助的泪花,眼前在发黑,意识在涣散,唯余两道声音炸响于耳畔。
驸马爷!快住手啊,公主快没命了!
死的只会是虞氏,不会是她,借运即借命!
08
许徽臣少时有一次突发恶疾,四肢痉挛口吐白沫,多少汤药灌下去都无用。
是一跛脚老道用黄符烧成灰兑水,喂他服下,才缓过气来。
打那以后,他极度迷信。
家中四处摆满桃木剑,门上常见驱邪符。
甚至每一次外出的吉凶,皆要找道人算上一卦。
原来他三番五次欲让我死。
不过是听信了我出生日,那卦师的一句谶言:长公主有短命之象。
以及后来找术士求破解时的一句无稽之谈:被借运人需遭受一段时间的霉运后,借运人才会遭到中间人以血滋养的借命童子反噬,代价是付出能活到百岁的一条命。
我的魂灵短暂离体了一会儿,浮在上空。
看到了圆圆又现异常,尾巴炸毛,脚步打着旋,发出凄厉的叫唤。
还有下人惶恐地禀告:虞氏正穿着新衣在庭院翩翩起舞后,许徽臣刹那间的崩溃。
他瞳孔震动,接连发出难以置信的不可能!怒吼,突然疯狂地命人返回城西,从树下挖来一个匣子。
匣子里有个巴掌大小的诡异木偶,形同婴孩,通体泛红,面上贴着的黄符显着字迹:向虞氏借命予吾妻霍嫽,愿心诚则灵,许徽臣亲笔。
时间同样始于我们大婚之日。
许徽臣以短匕割破了手指,滴在木偶的眉心。
眼看着一滴血浸入,我依旧面色惨白的躺着,毫无反应。
仿佛才认清现实,转而一把抱着我的身体,哀声痛哭。
期间,他自言自语地一一道出了来龙去脉,间或掺杂了一些深深忏悔与感人肺腑的情话。
如此荒唐至极……
我心如泣血,手不受控的绕到他颈后。
却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拽回了躯体。
睁开眼,由于颈上本该有却‘没有’的疼痛,令我一时干涸的眼中,热泪顷刻泛滥成灾。
本以为见我没死成,许徽臣必定故技重施,然后谎称自己如何将我救回。
这是唯一所能找到的理由。
断不会说出借命这种、唯有他自己深信不疑的话。
不防这一次,许徽臣凤眸却小心翼翼而湿漉漉的望着我,将一切坦白。
未了,他握着我手抵至唇边,声音因激动而带颤,又颤中而带狠。
一定是天意将你送回我身边,别哭了嫽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虞氏浪荡淫秽,私通下人,不配留在府上,我欲将她发卖,再不碍你眼。
处理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虞氏’吗
我乜斜着眼侧首,声音低沉得不像自己:或者,倘若我真的死了,虞氏定会安然无恙对吗
许徽臣神色一怔,良久未做声。
我恍然惊觉,心中多年月光似的人,不过是个极致凉薄而糟糕透顶的人。
我之于他,不过是利益在前,继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虞氏与我,恰恰相反。
但我们有一点相同:都是许徽臣用来成全自己——一己之私的附属品。
我嗤笑出声:你是世所罕见的畜生。
一语落,许徽臣面色大变。
大概是见惯了我端庄贤淑,顺阶而下的样子,没想到会有这样刻薄的一日。
他眉心微蹙,沉默了一瞬,却放软声音道:嫽嫽,我言出必行,你适可而止,往后,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话毕,他俯身欲朝我额上吻。
我反手朝他面上一推,不是耳光,又似耳光,嫌恶地别过脸。
不会再有往后了。
如今这条命能捡回,是天意,也是人为。
09
借运既是真,那便有渡运。
景沉壁用了与许徽臣同样的法子,远在漠北替我挡去了两次伤害。
凭借与主子心有灵犀的狸猫,两次异常。
我在景臣壁独居的府邸,看到了一个憨厚朴实的瞎眼老奴,每日奉命将主子储存在罐中的血,滴在渡运童子的眉心。
也看到了黄符上的字:惟愿霍嫽表姐平平安安,所有坏运移之吾身。
时间是他离开的那天。
视此一幕,我一阵恍惚。
想起景臣壁临行前头一夜,我府邸外巷道里,那响彻了整整一夜的手摁指关节声。
无一不诉说着少年幽秘心事。
一时歉疚,一时不胜感动,又有点好笑。
虽说无血缘干系,名义上则是。
从前始终不愿叫表姐的人,居然会偷偷尊称,可想他绷着脸的样子,实属不易。
翌日,我去了醒山寺为病重的太后祈福。
醒山寺莺声婉转,碧竹叠翠,这里并非皇家私有,信徒颇多,山道日日人满为患。
先帝曾因醒山寺香火旺盛,定了铁律兼命人监督:任何到此的达官显贵,不得以身份权势清道,需以平民百姓一致,一经发现者,斩。
是以,久而久之,便几乎没什么贵人愿来这里。
一来,不必无罪找罪受,二来,会有被踩死的风险。
当然,也并非没有能轻松上山的法子。
我在浑身涂了泔水,身后跟着几个婢女护卫,一路望着行人干呕着退避,自己也忍着恶心,畅通无阻的上了山。
不单为太后,也为那战场上的景小将军早日得胜而归。
我日日誊抄无数遍祈福文书,虔诚念罢又烧,望着香雾缭绕神灵眉,心中便再无其它,耳目也清静了。
直到一日哺时,一刹风雨来,婢女附到耳边轻声道:公主,有人来找。
我难掩喜悦,急急回头。
看到的却是神情凄楚的许徽臣,不禁笑意一敛,眉心紧蹙。
满长安的人谁不知,驸马许徽臣为长公主霍嫽备下百里红妆,人力加之骏马做送,意欲弥补初次婚事的略有不足,再行一次聘娶仪式。
长安城一时人流如织,无一人不前来一睹那壮观场面。
无一人不为手中见之有份的喜钱,赞一句驸马天人之姿配着菩萨心肠,实乃世间绝无仅有的好儿郎。
却不知长公主哪根筋错位。
不仅迟迟不愿穿上金缕嫁衣,还面目阴沉地拎了只母鸡扔到驸马跟前,附加一句:你只配与它作伴!
适时人群中不知谁没憋住,噗嗤一笑,场面一度失控。
驸马耳听嬉笑,满面的喜色转为惨白,直直从马上倒了下来。
一场婚事,险些成丧事。
10
那又怎么能够
紧接着,我带了二十个轻纱遮面的女子进宫,作为向父皇请求去醒山寺祈福的条件。
阖宫的人谁不知,长公主每每在宫中碰到那些比她年纪还小的宠妃,都会忆起亡母,泪湿衣襟,远远避开,遑论此举
但那一刻,想得通的,想不通的,都实无必要多想了。
不如顾顾自己。
果然,父皇从中挑出了十名貌美的女子后,便无心问责半句二十名女子里,有十名为何丑陋不堪至此
只是一味依我之意,将那十名女子充当婢女送到了驸马府上。
且下了通令:婢女们不得有任何闪失,会每月派人查看。
毕竟那些婢女们,虽然面貌不由自主地生得丑陋点,却有比一般人更显著的特征,集齐了凉薄、自私、恶毒、粗鄙……
但只要是人,无论高低贵贱,坏运过去,总会有点好运的;反之亦然。
不知雅洁成癖的许徽臣,每日对着这些人的争斗,是否应付得来
曾有那么一瞬,我脑海里闪过这个担忧。
眼下,我看到了。
一路行来,许徽臣到底难免落魄,衣衫上黑乎乎挂满指印,发冠不知挤飞去何处。
重要的是面色憔悴不堪,下眼睑青黑重重,非一两日所能至此。
可想而知,这阵儿,他过得不是很好。
我面无表情的端详着。
他一声轻唤,状若未看见阶前树立的许姓驸马与狗勿入牌匾,疾步欲上前,却被恰时吹去的祈福文书绊住。
谁也不知,许徽臣俯身捡起时的一瞬,究竟凭什么暴怒如斯
你与景沉壁,是何时勾搭上的他眼气得发红,手抖若筛糠。
直到我侧首,欲让婢女去唤寺中人来赶人时。
一旁小厮登时叩首,急急道:去岁您返回长安那日,驸马爷在东莱受得景小将军莫名一顿殴打,因此躺在榻上数日未起,受了好一通罪。
公主,驸马爷此番病体未愈、好不容易地赶来见您,并非有意来找事的!
原来如此。
我心中一动,微抿唇,缓声道:知道了,那便请你家驸马爷回去吧。
小厮面露为难,我旁若无人地转身。
许徽臣适时冲来,声音急促地牵住我衣袖:我错了嫽嫽,纵是一时过失,我也是真为你考虑过的,你不能狠心不给我一次机会。
整整三个月了,太后早已痊愈,难道你要一辈子青灯古佛相伴吗
我冷笑了下,究竟是为我考虑,还是为我的身份站在他旁边,能让他脸上添光一辈子
但顿了下,实懒得辩解,只道:当然不会。
11
又一次斥资打通了醒山寺另条山道的时候,许徽臣衣冠济楚地来接我。
朝雾弥漫中,他依旧一身显眼的红,乌发衣袖随风飘扬。
我一概置若罔闻,仍旧是怎样上来,便怎样下去。
也不管他这一次如何压下憋屈,且说服自己尾随着上了马车,坐在旁边说尽好话,几番哀求:嫽嫽,同我说句话好不好
自始至终,我只让马夫拐道时,开了句口。
随后来到长安城郊边方竣工的马场,在这片占地广阔的地方,默默迎着众人好奇地眼神,在备好的牌匾上,挥笔写下景沉壁的名。
再抬头,许徽臣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到嘴唇哆嗦:你……竟然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我淡淡哂笑了下。
不过是为那短暂息战间隙。
额上带着旧伤、颈上带着淤痕,万里快马加鞭为我赶来的景小将军,于寺中秋雨下见到我无碍的第一眼,疲倦昏迷时的一句话: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不过是无意间看到他衣襟透出的平安结,是曹朔迎我入门那日,酬谢下人的其中一物。
曹家封地万里迢迢,原来景小将军……也去了。
不过是他醒来时,一个猝不及防地紧拥:我斩了敌寇数千颗脑袋,这一次,我……我总有资格……
余下话话,俱匿藏于他红透的耳根里。
不过是为两字,值得。
也不过是区区一点心意,居然就叫眼前男子溃不成军了。
许徽臣身形一晃,趔趄朝我走来两步。
许公子,胡搅蛮缠也得有个度!
我冷然后退间,婢女唰地伸手拦挡,不仅添油加醋地说起很多我与景沉壁过往。
未了,还一口啐道:权力之下,有新的价值出现,旧的算得了什么待到景小将军回来一句话,公主便是侯夫人,都不用你点头,陛下都会欣然应允!
气急中一连串滔滔不绝后,珠儿吸了冷气,顿了下,还欲开口时。
我从刮目相看中回神,拉住了她手臂,轻轻摇头,继而目光一瞥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回不去了,你该明白。
转身之际,我听到自己平静而不失冷漠的声音响起。
适时还有身后重重坠地声,伴着一句:霍嫽,是我许徽臣负你。
我昂首望向苍茫青山,只静静聆听着四面传来的动静。
风中谁唱凯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