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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止园夜宴
DI
BA
ZHANG
ZHI
YUAN
YE
YAN
胡宗南将煤油灯压盖在牛皮纸信封之上,口中一声尖锐呼哨。
屋门应声而开,投进的光柱里,三四个便衣的环伺下,一位长衫青年稳步前行。
青年白皙清秀,英气逼人,每一步方向都保持笔直,每一步距离都保持相等。
胡宗南挥挥手,便衣识相退去。
青年随即止步,行礼朗声道:绥靖公署杨虎城主任家宴,有请余寿康先生前往。
此间并无余寿康。胡宗南断然道。
主任口谕在身,还请行时时之方便。青年应着,眼帘低垂、目光下视,既传递出一种使命必达的执著,又体现出绝无多余探究之心的克制。
胡宗南狐疑地望向桌边诸人,心中纳闷。
徐悲鸿趋步近前低声道:寿康本系悲鸿旧名,来陕前,悲鸿不知情由,故而假以余姓低调行事,还望勿怪唐突。
胡宗南点头应道:仔细些好。杨虎城找你所为何事
这……徐悲鸿面露难色道,悲鸿确实不知。
胡宗南见徐悲鸿踌躇,看来其真实身份并未暴露。其实,这位独持己见,一意孤行①1的艺术家政治上总是游离于中央之外,若非张道藩②2着力推荐,自己并不想增加这个不安定因素。如今杨虎城登门来要人,是否算是敲山震虎好在牵涉尚浅,不妨早作取舍。
定下主意,胡宗南转向青年,打着哈哈说道:原来都是一场误会……
青年不卑不亢地回了一个礼,并无多余一字回应。
胡宗南见青年面容标致、行止老成,不免暗生几分延揽之心,遂问道:阁下尊姓大名任何职务
青年回道:王菊人,绥靖公署机要秘书。
胡宗南点点头,道:人如其名,果然人淡如菊。听贤弟口音,不似本地人。
先祖道光年间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家严光绪年间进士、翰林院编修,故而菊人生于北平。
胡宗南眼前一亮,迭声道:好好好,党国正值用人之际,贤弟如此栋梁之才,怎能大器小用有机会咱们要多多走动走动才是。
王菊人淡然笑道:年少家道败落,学业难以为继。是时主任对菊人有提携之恩。
胡宗南拍拍手掌,便衣奉上两根黄澄澄的金条①3。随意捉在手里颠了颠,胡宗南攥住王菊人双手,将金条径直塞进其中。
王菊人颜色如常,波澜不兴,黄金在手倒与握着砖石并无二致。
胡宗南愈发欣赏,进而压低嗓门问道:贤弟可知近来杨虎城所忙何事
主任不耐阅读,多以秦腔、说书为取乐。
哦都听什么戏码
王菊人浅笑道:开春后常听的是《说岳全传》。
胡宗南面色一沉,冷冷道:牢骚续罢文谁读,我看杨虎城还是多翻翻《传习录》为好。
菊人自当转告。
胡宗南摆摆手道:此行匆忙,不及拜会,就不劳烦杨氏知晓了。贤弟珍重,缘分到时,你我自当把酒促膝再言欢。
意外于胡宗南的爽利痛快,徐悲鸿固然深感雀跃欣喜,然而转念一想,煤油灯下牛皮纸信封里的吴道子真迹,也必将无福窥见。
出路虽短,一步数叹,徐悲鸿几度情愿翻身重返牢笼,只为那跨越千年的一瞥。
旅日旅欧之时,徐悲鸿购买书画所费不赀,常致家用见肘。屡屡决意收敛而不得,百般相思,有如鸦片之于烟客,有如时鲜之于老饕。
耳听身后众人难以抑制的赞叹声,徐悲鸿的脚步逐渐沉重而凝滞起来。
兼有诗圣杜甫之悲悯、草圣张旭之癫狂,画圣吴道子是如何布局、如何落笔、如何晕染、如何枯淡
最可怕妙迹绝于世、遗法不可考,而一切一切的答案,就在区区数十米开外,个中滋味,怎可与外人道也
王菊人似有知觉地轻轻牵动徐悲鸿衣角,语气柔和道:莫让大家久等。
余先生又见面了!易俗社外等候着的黄包车夫眉开眼笑。
徐悲鸿看这身量矮小又精明伶俐的车夫,感觉确有几分眼熟,却也一时对不上号来。
我是小虎啊,昨晚上先生在大同园喝多了,还是我拉到住处呢。
昨晚的片段又闪现在脑海里,徐悲鸿恍然道:昨天在西关机场,遇着的也是你吧。
对对对,这不后来我拉的勃先生,没想到啊,您二位也是朋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小虎满脸堆笑道。
一路向北,再沿九府路向西,徐王二人分乘两辆黄包车来到止园。
止园二字,取自《左传·宣公十二年》止戈为武一词。止园所在,在唐朝是太极殿,在明朝是千阳郡王府。杨虎城因感旧居破乱不敷接待之用,特意修建而成。
亭式青砖门柱两侧站有两名武装士兵,徐王二人下车进门并无阻拦。随之一道青砖圈门,上有白色欧式柱形装饰,居中匾额白底绿字,上书两个大字止园,上款民国二十五年四月,下款寇遐。
经过圈门,迎面两层中式别墅,二层按开口三合院样式建造,屋脊为歇山顶的砖木结构,顶铺灰布板瓦,筒瓦压脊,檐角起翘。灰墙红柱,低调朴素,又应和十三朝古都的悠远古韵。
王菊人引导徐悲鸿穿堂登梯来到二楼,居中的大厅正摆着一张八人圆桌。
圆桌正当中,一口黄澄澄的铜制阴阳鱼鸳鸯火锅,直径一尺五有余,旺盛的炭火舔舐着锅底。再看锅内,红汤如岩浆翻滚,清汤如湖水沉静,氤氲的蒸汽正伴随骨髓、板油、花椒、辣椒的浓郁香气向上升腾,直冲鼻窦。
围绕着火锅,数十盘牛羊肉,或平铺或层叠,如红梅映雪,如火焰冰霜。
在烟气和肉片之上,徐悲鸿第一次见到了前陕西省政府主席、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西安绥靖公署主任、十七路军总指挥、陆军二级上将,杨虎城。
玄色中式马褂,黑色圆框眼镜,青皮短发,皮肤黝黑,头大面宽,肉厚身沉。若非正端坐在主位之上,杨虎城被当作一名陕北普通农民也并不奇怪。
徐悲鸿进门时,杨虎城正洪亮地放声大笑,旁边陪坐的分别是王安娜、勃兰嘉和珍妮。
珍妮身着浅蓝色英式修身衬衣,左胸口袋插着一支丝质的希伯来罂粟。她最先看到徐悲鸿,淡然一笑,眼睛眯成美丽的弧线。徐悲鸿不禁脸上一热,颔首示意。
杨虎城起身,声音洪亮道:余先生贵客来迟,我等先行入席,还望见谅。
徐悲鸿忙摆手,在勃兰嘉饶有兴趣的观察目光下匆匆落座。
杨虎城站立着,向诸人点头致意,抄起面前的一杯西凤酒,道:昨日犬子承蒙各位关照,虎城铭感于心,无以言表,请各位满饮此杯,鄙人先干为敬。
杨虎城微一扬手,如长鲸吸水,饮尽了杯中之酒。
徐悲鸿和勃兰嘉跟进也算迅速,珍妮轻轻一抿,腮上飞起两片红霞。
王菊人在旁默默补完一圈酒,杨虎城再度举杯道:各位远来是客,今日就让虎城做个东道,代表三秦大地欢迎各位到来,言短情长,一切都在酒里。
徐悲鸿和勃兰嘉速度基本没变,珍妮的双眼已经微微泛起泪光。
辛辣刚刚经过食道,杨虎城三度开腔道:虎城是个粗人,大字不识一箩筐。平时最喜欢和知识分子交流,每每获益良多。各位来陕,便如同良师益友登门,请让虎城聊表尊师重道之情。
徐悲鸿看看勃兰嘉,两者俱是苦笑。珍妮掏出一方手帕,轻轻敷在脸上。
酒过三巡,杨虎城解开马褂最上面两个褡扣,稳坐下来不再发声。
薄如蝉翼的肉片近乎透明,甫一接触到锅里翻滚的汤汁就蜷缩起来,血红色的肌肉与雪白色的筋络,俱染成金黄,再挂上红彤彤的麻辣汁液,晶莹的油滴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勃兰嘉盛了一碗热汤羹端给珍妮喝下,再轻轻掰开一块石子馍,用清汤锅底泡开了,拿珍妮的筷子夹到她的盘子里,嘱她先吃下去。这石子馍是将饼胚放在烧热石子上烙制而成,油酥咸香,佐以牛油清汤的滑腻鲜甜,最是温和饴口。
徐悲鸿两天的残酒混在一起,等同是两股内力在五脏六腑里失控流窜,又精神高度紧张了一天不曾进食,便夹起两片滚烫的羊肉,准备犒劳温暖一下疲惫的肠胃。
余先生怎么会跟胡宗南搅在一起
徐悲鸿筷子一抖,肉片几乎掉回锅里。抬眼看,杨虎城正低头剥着手中的紫皮独瓣蒜,似乎仅仅是一句无心闲谈。
胡军长准备在字画方面增加收藏,故而聊做咨询。
阎老本就是三秦最有名的金石大家,听说西京筹委会的人也被叫去了,场面不小哇。这胡宗南不在徐州好好休整①4,却暗中返回陕西,心里的弯弯绕怕是不少。
徐悲鸿默然不语,虽然胡宗南并未特别嘱咐对外保密,但有些事还是烂在肚子里为妙。
勃兰嘉笑嘻嘻插话道:杨将军,怎么今天没见到少爷
杨虎城摆摆手:什么少爷,在杨家可不兴这么叫。家里老幼图清净,都在旧宅住,这里只招待招待各方朋友。其实去年十二月以后,我也很少到这边来。
安娜接口道:这次发病确实突然,本来想请石院长①5过来看看。可主任总说不能因私废公,买点药在家里吃吃就是了。
杨虎城道:当年‘虎列拉’②6这么严重不也挺过来了也是蕙兰③7太过宠溺,你们就动辄大惊小怪,权利公器不要总想着为一己私利所用。
徐悲鸿点点头,道:如果每个官员都这么想,何愁国家不兴
杨虎城正色道:总理遗训,虎城一日未曾或忘。日寇据我东北,贼心依然不止,家国存亡之际,正是我辈奋发之时。
徐悲鸿不禁迭声叫好。
珍妮放下汤勺,动问道:昨天听到杨将军和甄家的一段往事,时至今日还没有化解,最终酿成了凶案惨剧。杨将军是否可以给我们讲讲个中曲直呢
杨虎城低声道:此事虎城亦深感痛恨。当年何应钦代表中央,明里让我主陕五年不变,暗里却挑拨甄寿珊屯兵麟游,钳制西安。这也是南京的一贯手段,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对冯玉祥如此,对李宗仁如此,对我杨虎城也是如此。
我数次与寿珊恳谈,晓以利害,劝其遣散部队,别做了帮凶还不自知。可惜他拥兵自重、内怀犹疑,更有宵小乘隙跳梁,妄图动摇军政局面。虎城只得舍弃兄弟小义,以平息民怨沸腾。
杨虎城取下鼻梁上雾气蒙蒙的眼镜,轻轻揩拭着,动情说道:‘二虎守长安’时,我见到了太多死亡。满坑满谷的尸体,除了尸体,没有一点点食物,虚弱的老人和孩子,不留神就被恶狗活活吃掉。在生死面前,道德、信仰、法律都毫无意义。
我守城初衷,本是为了拯救满城百姓,没想到反而造成五万人的死去。孰是孰非所以,守长安对我来说不是功绩,反倒是内心迷茫而持久的痛苦。
没想到赶走了镇嵩军,接着还有‘清共清党’、皖北暴动、中原大战,后来,我认识到国家混乱之源,在于内战,在于兄弟阋于墙。
所以为了避免内战,为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为了几万长安老百姓的血不白流,哪怕错杀兄弟,哪怕犯上作乱,我杨虎城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也许杨将军应该皈依信仰。有了信仰,会把人类俯视墓穴的苦痛,转变为仰望星空的凝重。勃兰嘉耸耸肩道。
这一点中国人和外国人有所不同。中国人更关心如何解决身边发生的实际问题。杨虎城耿直说道,还有一点,如果甄家后人真心来报仇,我杨虎城绝无怨言,只不过,昨天实际是有心人假借甄家之名,混淆视听而已。
此话怎讲
杨虎城重新戴好眼镜,笑笑说道:因为真正的甄芝彦,是个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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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徐悲鸿曾挂此八字手书于住处,作为自勉。
2②
时任国民政府内政部常务次长。
3①
民国金条的标准重量说法不一,以一两、五两、十两为常见。民国初期,上海的黄金交易量仅次于伦敦和纽约,为世界第三大金市。
4①
据彼时新闻报道,4月26日,胡宗南表示第一军移驻徐州整顿,暂不他调。
5①
省立医院院长石介人。
6②
1932年初夏陕西爆发大规模霍乱,人称虎列拉,最严重西安一天就有800多人死亡。时任省主席兼民政厅厅长的杨虎城通过隔离、消毒、购买疫苗等多种努力,最终及时扑灭了相关疫情。
7③
四子拯人,系张蕙兰夫人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