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道符与钟馗
DI
SHI
ZHANG
DAO
FU
YU
ZHONG
KUI
这是一张长约二十六公分、宽约七公分的黄色符纸,符纸纵向等距离加盖有三枚朱红符印,自上而下形状分别是八卦、菱花、正方。朱笔丹砂一气呵成画出的符文,点线合用、字图相兼,具有一种神秘而抽象的意味。
王菊人叹道：道教以全真、正一为泰山北斗,全真重内丹,正一重符咒。只可惜菊人对此从未涉猎,察而不得其法。
徐悲鸿接口道：寿康仅知符咒有符头、符胆、符脚三部分以应合三才,有籍可考的符咒数以千计,技艺别有师承,功用各具不同。斋醮道场曾偶然几度目睹,终非个人兴趣所在。
勃兰嘉笑道：在我们看来,这些都属于异教徒的暗黑魔法,得不到神的祝福。
珍妮问道：既然余先生教授美术,请问吴道子最擅长画的题材是什么
神道、人物、山水、鸟兽、草木、楼阁等无一不擅,然尤精于人物,长于壁画。
对于吴道子的用笔特点,先生有何高见珍妮又问道。
根据《画鉴》记载,吴道子早年行笔差细,中年行笔磊落挥霍,如莼菜条。想来是从模仿高古游丝描进展到自行创制兰叶描。只可惜真迹难觅,寿康至今缘悭一面……徐悲鸿摇头轻叹,不禁又怀念起那失之交臂的牛皮纸信封。
其他人听得茫然,徐悲鸿拿出讲课的姿态,解释道：高古游丝描,因线条描法形似游丝而得名,以中锋笔尖圆匀细描为主。兰叶描是吴道子开创的一种描法,特点是压力不均匀,运笔中时提时顿,产生忽粗忽细,形如兰叶的线条。
珍妮点头道：传说吴道子当年曾向张旭、贺知章学习书法,其用笔融汇篆书、狂草的笔意,‘方圆平正,高下曲直,折算停分,莫不如意’
。先生请看……
珍妮将道符对折并横向九十度旋转,指向若干波浪细纹,道：这里,像不像裙摆和飘带
这里,像不像人的眼睛
这里,像不像人的耳廓
……
徐悲鸿按珍妮的示意俯身细细看去,片刻后惊道：你的意思是……
珍妮微笑道：没错,这正是吴道子的兰叶描笔法,而且笔意间不含后人演化成分,据我推测,这是吴道子的一脉直传。
你怎么能如此肯定
当然是因为我亲眼看过吴道子的真迹。
珍妮说罢,嘴角牵动,粲然一笑。
一夜无话,悠长舒缓的起床号透窗而入,驻军沿袭的惯例,代替了闹钟的存在。
徐悲鸿自房间踱步来到二楼大厅,室内并无他人。
推窗眺望,残星几点,天色尚青。
临窗向下看去,一个修长健硕的身影正在院中伏地挺身,雪白色的衬衣袖子高高卷起,臌胀的肱二头肌蕴含着爆发的力量,后背消瘦而笔挺,双腿修长,额头上不时滴下豆粒大小的汗珠。
瞧着勃兰嘉在认真锻炼,徐悲鸿联想到昨夜隔壁断断续续传来的英语对话,低沉的男人声音大约劝着Curiosity
kills
the
cat①1,而清脆的女性声音好像回答Leave
me
alone②2。
看来和自己一样,卷入这是非的漩涡,争辩的双方也并未做好充分的准备。
为了打发早餐前的时间,徐悲鸿随手拿起桌上的《西京日报》。
报纸共有八版,各色广告林林总总占去大半,观感虽然不佳,亦是经营使然。
药丸、香水、相机之类粗糙用力的贩卖版面中,居然小字体夹带有一条警徽遗失的声明,当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随手翻开第二版,头条大字即是杨主任电蒋辞职。
徐悲鸿定睛看去,杨虎城电报全文刊载如下：上海委员长蒋钧鉴、窃职赋性颛蒙、未谙学术、夙懔匹夫有责之训、信仰本党主义、廿年奋斗、始终弗渝、自随钧座以来、仰蒙逾格袚饰、迭畀重任、方冀竭其棉薄、勉图报称、乃以才疏智短、丛集愆尤、复以去岁西安之事、因虑民族之沦胥、遂昧行为操切、纵钧座鉴其愚诚、原心略迹、仍将策励夫铅钝、在职则顾念纪纲、惩前毖后、何以自解于袍泽、兹幸仰赖德威、恩意沦浃、部曲缩编就绪、善后诸凡就理、何敢以待罪之身、忘陈力之义、思维再四、惟有恳请钧座、俯鉴赤诚、恩准辞去本职、俾得退思补过、攻苦绩学、来日方长、报国未已、或可以驽下驷之材、图坠露辁尘之效、伏乞鉴核示遵、不胜感激之至、职杨虎城叩感印③3。
徐悲鸿正看得专注,珍妮款款走进大厅,手里拿着一本大公报西安分社出版的《西京游览指南》。
余先生也是第一次到西京吗珍妮主动招呼道。
徐悲鸿眼瞧珍妮额前的卷发轻颤,不禁精神为之一爽,回道：来得不多。珍妮小姐可还玩得尽兴
珍妮把指南放在桌面,手抚长裙弯腰坐下,轻声道：昨天只来及去了大雁塔。可惜大雁塔、大同殿的吴道子壁画都毁尽了,真是遗憾。
珍妮小姐对于吴道子如此熟悉,想必是家学渊源
先祖曾立志超越吴道子,然而天不予寿,如今家族青年一辈多奔忙于实业和金融,倒是把艺术情怀都给荒废了。
珍妮小姐是怎么见到吴道子的真迹呢徐悲鸿迫不及待地问道。
珍妮不及答话,耳听得楼梯上噔噔噔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勃兰嘉手捧一盆含苞待放的水仙跑了上来。
珍妮眼藏笑意,道：你这是闹的哪出
沐浴一新的勃兰嘉笑嘻嘻道：喜欢么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最美丽的黄水仙。
珍妮道：花放下,人就可以走了。此地麻烦太多,别破坏了你的孤立主义政策
。
无量寿佛！这位居士所言甚是。
人未到声先至,吕道士中气十足的道号从身后传来。
勃兰嘉笑着打趣道：我听说中国道教崇尚清静无为,怎么道长反倒总喜欢往热闹多麻烦多的地方扎堆
吕道士振袖,斜跨四方布袋中有法器叮咚作响,道：‘人行大道,号曰道士。士者何理也,事也。身心顺理,唯道是从,从道为事,故曰道士。①4’府上见召,必有驱魔安宅之需。贫道远观此宅黑云如堵,诸位妖邪缠身,身负奥妙之人自不当坐视。
徐悲鸿当下皱眉,心中暗道,虽然珍妮言之凿凿,其判断毕竟主观,眼瞧此人做派颇类江湖骗子,哪里像画圣吴道子传人应有的样子
吕道士身后,有王菊人和王安娜随行,待诸人坐定,王菊人起身告辞。
接消息,刘多荃②5将军前日遇刺,菊人需要安排一下慰问事宜。菊人道。
徐悲鸿一凛,问道：张汉卿四大保镖之首、东北军的刘将军
菊人回道：不错。双十二事变时,刘将军担任东北军行动总指挥,与我助力良多。随后东北军内乱分裂,刘将军接受南京安排,引兵离陕接受胡宗南整编,不意遭此横祸。
徐悲鸿问道：遇刺的过程清楚么
行凶者是特务卫队的王兆修,此人突向刘将军巨额勒索,不成即持枪射击,刘将军夫妻均被击伤,现已送往上海医治,王兆修被当场击毙。
听菊人言罢,众人默然。前日刘多荃遇刺,而大同园毒杀案也是前日,果真竟有如此之巧合。
无量寿佛！吕道士缓缓道,前日居士测字,贫道未及言尽。‘等’字上六画、下六画,便是应在‘坎’卦,此卦为船涉重滩,应着当年唐玄宗避安史之乱。又,‘等’字十二画,应在上六爻,‘系用徽纆,寘于丛棘,三岁不得,凶。’意指被绳索捆住放在荆棘丛林之中,多年不能脱身,端的是处处陷阱、步步凶险。听贫道一句劝,无论居士所求何事,理当知难而退,不可逆天盲动。
珍妮笑道：据我所知,唐玄宗避乱,最终是平安返回长安的。
勃兰嘉低头拨弄着水仙花,自言自语道：可是杨贵妃死了……
安娜朗声道：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从来就没有上帝,也没有救世主。
徐悲鸿闻言忍不住上下打量起安娜。
见众人如是说,吕道士双目微瞑,不再言语。
气氛冷场,珍妮好整以暇地翻动起游览指南,读得津津有味；勃兰嘉拉着徐悲鸿,兴致勃勃地探讨起中国水仙和英国水仙的品种差异；竟无人提及寻道士前来之目的。
安娜按捺不住,把道符推到吕道士面前：你怎么会兰叶描呢
吕道士眼皮不抬,道：此符箓授自先师,上承‘正一靖应显佑真君’道统,用以祈福禳灾、降邪驱鬼。贫道不认识吴道子,也不知道什么叫兰叶描。
安娜将信将疑地回望向珍妮,珍妮却似乎浑然忘我,读到趣处正梨涡浅笑。
如果居士别无指教,请恕贫道先行告退。吕道士双目未曾睁开,这句话倒是遥对着珍妮说了。
徐悲鸿撇下喋喋不休的勃兰嘉,不由得想看看珍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珍妮目光并不离开书本,微笑示意请吕道士自便。
吕道士施施然起身,慢慢向楼梯踱去,继而消失在楼梯转角。
徐悲鸿忍不住发问道：珍妮,你……
珍妮笑意不减,道：余先生,这会儿胡宗南已经找到乾陵入口了吧
徐悲鸿叹道：寿康正做此担忧,我们莫非只能坐以待毙
既然吕道长与吴道子并无瓜葛,强留下来对我们也是毫无帮助。珍妮音调陡然转高道。
哈哈哈,小姑娘未免也太不坦诚……楼梯的暗角处传来吕道士的笑声。
那也是道长欺瞒在先。珍妮轻笑道。
徐悲鸿、安娜暗自松了口气,而勃兰嘉温柔的眼神里满溢着欣赏。
开元年间,唐明皇讲武骊山,染病逾月不愈。梦遇小鬼窃太真①6香囊,而有大鬼捉小鬼食之。明皇动问大鬼来历,大鬼自称钟馗,专除天下妖孽。明皇梦醒后疾病痊愈,遂诏吴道子为钟馗画像。道子奉旨成图,明皇惊讶画像之肖,如道子与明皇同在梦中。遂赏金百斤,并令画工摹拓传于天下。故钟馗传说虽久,开元时始有画像,而天下庙供,皆肇自道子。②7吕道士嘴里解说,挥毫势若风卷,笔迹遒劲如磔。
徐悲鸿看着这幅丹青钟馗,不禁深为折服道：寿康常以为,中国画学之颓败,在于因循守旧。目前看来,古法之佳者当守之,垂绝者当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才有中国画学之复兴。
勃兰嘉嬉笑道：余先生要不要也一展身手,让我们饱饱眼福
徐悲鸿沉吟道：这幅钟馗,哪怕以大千、白石仙翁的笔力犹显不足,寿康怎敢献丑不过,也许可以尝试以西方技巧改良切入……
说着,徐悲鸿陷入了沉思。
彼时大家并未意识到,从那年起,钟馗成为了徐悲鸿画作中一个新鲜而持久的主题③8。
珍妮俯身细细查看着画像,不时以右手将耳旁碎发向后捋起,半晌后起身叹道：这是我见过最接近于道子的兰叶描了。
此时安娜方后知后觉道：我只问了道士‘兰叶描’,他却说漏了吴道子……
吕道士与珍妮闻言,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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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好奇害死猫。
2②
别烦我。
3③
此段为历史文档实录,大意是杨虎城自谦水平有限,申请辞去公职思过,恳请蒋介石恩准。
4①
语出《太霄琅书经》。
5②
刘多荃（1897年至1985年）,字芳波,奉天凤凰（今辽宁凤城市）人,国民党陆军上将。
6①
此处太真是否为杨贵妃,学者仍有争议。
7②
唐明皇曾经在骊山给大臣开会讨论军政大事,生病许久不见好转。一天梦见有小鬼偷嫔妃香囊,被更大的鬼给吃了。唐明皇对大鬼灵魂三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大鬼说,我是钟馗,斩妖除魔我是专业的。唐明皇梦醒后病也好了,就命吴道子为钟馗画影图形。吴道子完成钟馗画作,竟如同在唐明皇梦中亲眼所见一般,惟妙惟肖。唐明皇以百斤黄金悬赏吴道子,并招募天下知名画工当人肉复印机,将钟馗的画像和事迹传告天下。钟馗传说虽然出现很久,但自从此才有了钟馗的画面形象。钟馗庙香火很旺,究其源头,还要感谢吴道子。
8③
徐悲鸿先后创作有《持杯钟馗》、《持扇钟馗》、《持剑钟馗》、《钟馗饮酒》、《捉鬼钟馗》等各类主题的钟馗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