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黄帝陵
DI
SHISAN
ZHANG
HUANG
DI
LING
（明皇观马图）
众人议罢,勃兰嘉不用早餐,先行告假返回大同园。旁人情知实因珍妮未带足换洗衣物,自无不允。
出得止园大门,小虎早在蹲候。交易本已两讫,惟小虎死乞白赖央求延期,图的是省心轻松以及洋买办的威风。勃兰嘉心喜小虎伶俐,几番虚意还价,包车价格反倒涨了一成。
于是小虎卖力,足下生风,大同园瞬息而至。
迎宾殷勤通报,焦掌柜屏退左右,示意勃兰嘉借一步说话。
园子混进了省会警察局的耳目,这两日正寻访二位行踪着落。焦掌柜压低音量道。
勃兰嘉问道：难道还在调查贾芝彦下毒的事当时叶新甫不是已经宣告结案
焦掌柜轻轻摇头道：叶、黄隶属督察处,后来人则是警察区分队。
勃兰嘉不解道：两者有何区别
焦掌柜耐心回道：警察队下辖分队有四,分区域负责治安外勤。而督察处下设考勤、训练、调查、事务四组,负责管制、考核警察言行和对外联络协调。①1
勃兰嘉心中示警,道：所以说,侦办下毒案件并非督察处的职责范围。
焦掌柜应道：不错,叶、黄二人绕过警察区分队,显然另有所图。
勃兰嘉摊摊手,笑道：前天我是侦探Poirot②2,昨天我是杨虎城的座上之宾,今天有人要我当阶下囚,中国人管这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吗
焦掌柜笑道：先生既然洞晓利害,宜早作谋划。无论去留行止,必竭力护得二位周全。
不妨事,我跟他们追查事情毫无关系,谅他们不敢搞出国际纠纷来。勃兰嘉淡然笑道,不过,官差老爷们没有把不愉快转嫁到焦掌柜身上吧毕竟是最高法院院长的产业,总有几分薄面才是。
焦掌柜冷冷一笑,道：自打双十二之后,省局里遣散了不少熟面孔,待人处事的礼数分寸较比以前确实亏欠不少。不过,谁要想在大同园里耍花枪,那还真得掂量掂量自个的斤两。
勃兰嘉笑道：看来焦掌柜对于警察的执法工作并不怎么配合啊浴池是人类净化身心的场所,怎么能藏污纳垢呢
焦掌柜拱拱手道：大同园只负责清洗客官的身体,至于心灵的部分,还是留给孔圣人和你们的上帝吧。
勃兰嘉挑拣几件紧要的物件随身带着,将剩余行李仍寄放在大同园,由焦掌柜安排贴心之人妥善照看。
再出门坐上小虎的黄包车时,勃兰嘉对他如此这般悉心交待一番。
小虎搔搔后脑,不解道：勃爷有了铁乌龟,西京地界哪里不能去得还要咱这黄包车空候着,岂不是白糟践钱么
勃兰嘉笑嘻嘻道：铁乌龟也会崴脚瘸腿,黄包车虽慢,并不娇贵,凡事都要准备一个Plan
B①3比较好。
小虎口中应着,心想,这个普兰笛怕是哪种洋鬼子的乐器吧。
勃兰嘉取过一板纸包递给小虎,笑道：勤快些做事,自有你的好处。
小虎鼻翼轻抽,这不是那种黑色洋方糖吗,顿时五脏六腑胜似一缕羽毛,飘忽忽飞向半空之中。
止园二楼大厅,时已过午。
勃兰嘉手里提着两笼热腾腾的灌汤包以及一纸袋蜜枣甑糕②4进门,摊开摆在珍妮面前。
油甜香气扑鼻而来,饶是众人刚用过饭食,也不禁深深地闻吸上几口。
再细端详,灌汤包形如石榴,状似元宝,色润如玉,皮薄如纸,筋韧柔酿。
吕道士捋须道：这包子莫不是回坊老贾家的算来当家的该是纯字、永字辈了。
是的。勃兰嘉道,今天回民坊里店面并不对外开张,非是焦掌柜的面子才索来这些,大家不嫌量少的话,一起来尝尝鲜
吕道士笑称正在辟谷,双手结一个五岳印,闭目运起气来。
徐悲鸿道：报纸有报道,青海省主席马麟朝圣归国,回西宁视事,今日路过陕西③5。回民店歇业,想来是要组织迎接庆祝活动。
如果《古兰经》信徒的脾气能像他们的美食一样甜蜜就好了,说真的,英国的薯片、美国的豌豆,简直就是在考验我们对于上帝的信仰。勃兰嘉总结道。
珍妮啄吸着汤包的汁液,勃兰嘉轻轻地递过一方手帕,然后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陕西及西京地图,问道：不知各位讨论的结果如何
徐悲鸿解释道：据《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载,‘三皇’为天皇、地皇、泰皇,其他典籍也有把泰皇写作人皇的。先后列入过三皇的有燧人、伏羲、神农、女娲、祝融、共工、盘古……
勃兰嘉双手举起做投降状,笑道：请饶了我吧,亲爱的朋友,直接把结果告诉我就可以。
吕道士接口道：东汉皇甫谧编著《帝王世纪》,载入《史记》、《汉书》阙而不备之事,也是从《帝王世纪》起,黄帝轩辕氏位列三皇。《史记》载有‘黄帝崩,葬桥山’,桥山黄帝陵就在陕西。
勃兰嘉笑道：三皇+陕西=黄帝陵,那不是正好我们抓紧出发就是了。
珍妮放下筷子,插嘴道：在《史记》里黄帝并非三皇,而是五帝,所以总感觉有些勉强。
见徐悲鸿表示赞同,吕道士继续道：司马迁治史谨慎,宁缺毋滥,所以《史记》不名三皇,只有五帝。
勃兰嘉笑道：我只知道成功的道路不能期待侥幸。我们先去探察一番,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总好和机会擦肩而过。
徐悲鸿摇头道：黄帝陵在北,乾陵在西,方向不同。而且,桥山位于中部县④6,离此地约三百五十里,路况极差,乘汽车单趟也得花费六七个小时。万一判断失误,一去一回,从时间上来看损失太大。
大厅随之陷入了沉寂。
信息的缺失和时间的紧迫,如同两条冰冷而沉重的锁链,无形之中扼紧了众人的咽喉。
珍妮浅尝了小半笼汤包便放下勺筷,勃兰嘉正欲收拾,早被珍妮闪躲开。勃兰嘉心知因劝告而惹落埋怨,只得由她。珍妮也不似往日健食,口中所余正足勃兰嘉果腹。
徐悲鸿排遣尴尬,翻看《西京日报》,继而将其中一则启事指给王菊人观看,道：有人南迁离陕,急于甩卖雪佛兰汽车①7一辆。
此事甚巧。王菊人欣然点头,转向勃兰嘉问道,先生可还满意
勃兰嘉咧嘴笑道：本来我们有一辆DODGE②8,可惜眼下不便使用。不过,我听说在中国汽车售价不菲,如此铺张未免有点奢侈③9。
王菊人淡然笑道：无妨,所幸有胡宗南倾囊相助。
徐悲鸿明白,王菊人是把胡宗南的体己充作了行动经费,免不得暗中夸赞。
汽车问题解决了,还需要解决通讯问题。我会一点点发报技术,咱们能否寻来几部短波电台勃兰嘉道。
王菊人苦笑道：即算中央嫡系队伍,短波电台也是罕物。如果对功率大小没要求,倒勉强可以让十七路军部想想办法。
二人低声商议妥当,勃兰嘉起身拍拍手掌,对众人宣布道：亲爱的朋友们,虽然大家对黄帝陵或许还持有异议,现在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等汽车一到,将由我开车去黄帝陵当大家的眼睛和耳朵,大家尽可安心留在这里继续分析。如果黄帝陵有收获当然最好,如果没有,也不耽误大家选择下一个目标。咱们两条腿同时走路,分散风险,正所谓,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嘛。
安娜主动请缨道：让我和你一起去吧,黄帝陵在城北,北边的情况我更熟悉一些。
珍妮沉吟片刻,面向王菊人问道：我听说北边治安不好,一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勃兰嘉抢着回答道：别担心,我自己会注意的。
珍妮眼帘低垂,回避勃兰嘉的视线,说道：你自己爱出风头就罢了,既然是群策群力、共同进退,就要首先考虑集体利益,不需要个人英雄主义。再说了,万一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大家连个消息都没有。
勃兰嘉咧嘴笑道：这个好办。每隔一个小时,我用电台和大家保持联络不就行了
王菊人道：此去黄帝陵岭高涧深、坡陡路仄,虽然去年修建各类桥梁共计二十八座,行程艰苦终归不可避免。至于安全问题,目前国内休战,只要不过分逾界,沿途诸县均有驻军和保安保甲可资照应。菊人即刻知会相关方面详加照应。
珍妮便转过脸去不再言语。
当是时,大厅角落的电话铃声大作,王菊人上前接听,杨虎城洪亮的嗓音穿出听筒,足令众人听个七七八八。
杨虎城听完简报,朗声道：现在是不是极为需要胡宗南手里的消息线索
王菊人低声称是。
杨虎城便交待道：菊人,你去南院门正街找一下阎甘园,务必从他嘴里讨要点情报出来。
王菊人回道：阎老脾气甚是古怪,常以嵇康、五柳自诩,之前数次登门均避而不见,只怕……
徐悲鸿接口道：昨日和阎老有一面之缘,人非木石,寿康愿从中说项。
杨虎城爽朗笑道：这样最好,知识分子之间更容易交流。
王菊人谨慎应道：惟愿如此。
杨虎城缓缓道：尽可放心去,如果阎甘园再不配合,就问问他可还记得江藤涛雄。
电话挂断,见徐悲鸿欲言又止,王菊人主动解释道：江藤涛雄是日本的古董商人,长期在陕西收购佛像、古币和古碑——后秦的《辽东太守吕宪墓表》、‘五凤’五铢钱就是经他之手流失去了日本,而阎老与之积素累旧、过从甚密。据传因江藤唆使,阎老曾出售古碑给日本帝国博物馆并获利十万元,东窗事发后被告到法院。想来阎老正为此闹着头疼……
徐悲鸿眉头微皱,大义之下,顾不得冰洁渊清,也只好和光同尘。
勃兰嘉与安娜、王菊人和徐悲鸿,两路人马分头离开,除了守着电台的通信兵,大厅里就只剩下珍妮和吕道士。
短波电台沙沙作响,通信兵左手扶着收音耳罩,右手缓缓调节着接收频率。
夹杂着发动机的震动和轮胎噪音,话筒里传来勃兰嘉的俏皮：Daffodil,
this
is
wordsworth,
calling
you
and
standing-by.①10
通信兵指指放置桌面上的话筒,对着珍妮竖起了右手大拇指。
珍妮道：有话快说。
勃兰嘉嬉笑道：别这么冷淡嘛。方圆百里,拥有短波电台的不是军队就是特工,菊人特意嘱咐出城以后要谨慎使用,避免被跟踪监听。几分钟之后我就只能发电文而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珍妮并不接话。
现在我们出了安远门,都是硬土路,开得不快,再往前应该就是渭水了,我们……
电台传来一阵噪声,勃兰嘉的声音开始变得飘忽而遥远,最后终于消失了。
通信兵转动着旋钮,确认对方中断了通讯,向珍妮摇摇头,然后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以铅笔在笔记本上细致做着记录。
珍妮伫立良久,面色怅然,蓦然目中余光发现吕道士正端详自己,便转头浅浅一笑,道：我对于东方玄学的阴阳八卦、奇门遁甲向往已久,一直苦于身边缺少通晓之人。现在守株待兔,横竖也是打发时间,不知道道长可否指点一二
吕道士似乎看穿了小儿女心思,捋须笑道：‘阴阳逆顺妙难穷,二至还向一九宫。若能厂达阴阳理,大地都来一掌中②11。’易学五术‘山、医、相、命、卜③12’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居士既潜心向学,贫道也不敢藏私。居士需谨记‘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④13’,至于能悟到几分,就要看自身造化机缘了。
*
*
*
1①
参见《旧西安警察局的所见所闻》,李强。
2②
1920年阿加莎·克里斯蒂在《斯泰尔斯庄园奇案》中便以比利时人Poirot为主人公。1939
年
1
月
15
日,《三层楼寓所》（The
Third
Floor
Flat）才以亚嘉泰克利斯坦著在中国得以翻译出版,Poirot被译为巴洛,后续作品统一为包乐德。参见《民国时期在华蜻蜓点水的阿加莎小说》。
3①
备选方案。
4②
甑糕,陕西人读为劲糕。
5③
马麟过境西安,曾和周恩来会见。周恩来谈了中共抗日主张、国共合作等问题,请其协助送回失散之西路军人员。马麟表示回青海后尽力而为,对于中共团结抗日主张表示赞同。只是回到青海后,被马步芳架空排挤,抗战开始后被免职,终老家乡。
6④
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因轩辕黄帝陵寝所在,将中部县更名为黄陵县,沿用至今。
7①
笔者推测应为1930年版车型,杜月笙同款（杜车牌号7777）,有趣的是,杜月笙于1941年被绑架,绑匪乘坐也是雪佛兰汽车,杜月笙可谓与雪佛兰最有缘份的民国闻人。
8②
道奇（Dodge）成立于1914年,30年代已经出现于上海街头,张恨水来陕旅行便乘坐道奇汽车。美国于1943年起对华援助15000辆道奇卡车（T234）,之后几近垄断军用及公用运输市场。另,笔者曾在某展览中发现有1942年版道奇3/4吨中吉普（BEEP）、1943年版M8装甲车展示,展方说明称均参加了1936年的西安事变,笔者持疑未予采信。
9③
据查,民国时期一辆普通的福特T型轿车售价约为12000块大洋,是同期上海黄包车夫年收入的130倍左右。不惟车价昂贵,汽油价格也不便宜。1928年,汽油每升一角五分,按购买力折合人民币10元以上。1932年,每升涨到4角,按购买力折合人民币近30元。
10①
水仙,这里是华兹华斯,呼叫你并等待你的回答。
11②
《烟波钓叟歌》。
12③
山,是通过食饵、筑基、玄典、拳法、符咒等方法来修炼肉体与精神,以达充满身心的一种学问。医,是利用方剂、针灸、灵治等方法,以达保持健康、治疗疾病的一种方法。命,就是透过推理命运的方式来了解人生,以穷达自然法则进而改善人命的一种学问。相,一为相天,二为相地,三为相人,是以观察存在于现象界形相的一种方术。卜,包括卜和筮,其目的在于预测及处理事情,可分为易占及三式占。
13④
《淮南子·汜论训》,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