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的龙灯舞向来是跳一次舞者折寿一年,因而从来不会有舞者活过五十。
可是师奶,您60岁了。
我摩挲着徒孙腰间的琉璃火珠,轻笑:
因为有人……替我付了命……
1、
十八岁那年的上元节前夕,暴雨如注,万家老宅浸在墨色里。
青铜灯台的火光在雨幕中碎成金箔。我踩着浸透雨水的青石板走向祠堂,远处传来阿奶哄孩子的歌谣:
龙鳞映月九重天,一盏魂灯续一年——
这是万家流传了三百年的童谣。
自大周天授年间起,万家龙灯舞便是江南第一绝技。先祖万烛公以火龙灯阵助女皇平定洪灾,御赐不灭龙灯金匾。
可荣耀背后藏着残酷的祖训——每舞一次《祈年诀》,舞者便折寿一载。
我踩着青石板上横流的水洼,雨衣下摆早已湿透。
祠堂前的青铜灯台在闪电中忽明忽暗,火光被雨幕撕成细碎的金线。
不论晴雨,万家的龙灯舞总不会停的。
阿奶的话混着雷声砸在耳畔。
万家的祠堂坐落在老宅最深处,青砖黛瓦,檐角飞翘,门前两盏青铜灯台终年不灭。
我推开沉重的木门,檀香混合着灯油的气味扑面而来。
十八年了,这气味早已刻进我的骨髓。
第三十七代传人万炘焰,前来慰问。我对着虚空行礼,掌心火焰骤燃。
火光窜起的刹那,悬挂的龙灯在梁上投下巨影——九十九节竹骨龙身蜿蜒如活物,龙眼嵌着的夜明珠随光影流转,恍若凝视。
我攀上龙头,前去检查龙灯。
指尖触到龙嘴灯芯时,一丝金芒刺入眼底。
金粉棉芯里掺杂的碎金在火中诡谲闪烁,祖训在脑中炸响:龙灯芯纯,不可掺杂
。
我伸手探了探龙骨架——果然!
摔下来我可接不住。
带笑的嗓音从背后切进来。
关乐瑜斜倚门框,黑色斗篷滴着水,苍白指节叩了叩门板:
雨太大,来查查防火机关。
关乐瑜,比我大四岁,是父亲十三年前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制灯师。
他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自我十岁上元节那天发烧后,左手腕便常年缠着纱布,披着件破旧的黑色斗篷,活像个游魂。
凉风拌着雨丝灌入屋内,惊得烛火乱颤。
想我直说。我白了他一眼,因着他借口太拙劣。
关乐瑜关了祠堂门,上前向我伸手:
手给我。
我一愣,还是将手搭在他的手心,由着他稍用力一带,我便从梯子上扑进他的怀里。
他腕间纱布被雨水洇出淡红。
我下意识攥紧那截手腕:又渗血了
旧伤。
他面不改色地抽回手,拿过我手里的灯芯,金粉在指间碾成细痕,
倒是你,看出这是什么了吗
我皱眉:灯芯掺杂,还是金粉,我记得幼时翻看古籍有瞧过,这是禁术的一种——金灯阵!
金灯阵,是万家龙灯禁术,可呼风唤雨,代价却是除舞者外随机死一人。
他抬头看向龙头:
焰妹,你方才可有看清龙骨是何材质
我点点头:是青铜架。
关乐瑜一抬手,掌心凝聚风团,祠堂门打开,雨已经小了很多。
他轻轻一挥手,一条红光粼粼的巨龙游了进来,盘在我们跟前,像条听话的萌宠。
明天先用这个吧。
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大红龙:
你新做的
关乐瑜点点头,声音慵懒:
名字嘛,也简单粗暴,就叫防火灯。
防火灯我指腹摩挲着龙头,这才留意到,这新龙灯是用火浣布制成。
顺势摸了摸龙骨,不是金属的,这才放下心来。
你早知有人要动手
我紧紧盯着关乐瑜,不愿放过他每一个表情,可他笑而不语。
雨声骤歇,防火灯的红光游弋在眼前。
丫鬟的脚步声逼近时,关乐瑜突然掐灭灯焰。
小姐,关先生,该用膳了。
黑暗里,他冰凉的掌心覆上我后颈:
明日祈福前,别让任何人碰防火灯——包括你二叔
。
2、
同关乐瑜坐在饭桌前,主座是二叔万鑫。
他残缺的左手藏在袖中——那三根手指据说是十年前为救我而断的。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脸上的皱纹都显得格外狰狞。
给大哥送饭二叔舀了勺蟹粉豆腐,金黄的碎屑从勺边簌簌落下。
关乐瑜的筷子在半空顿了顿,碗里红烧肉的酱汁正顺着碗沿往下淌,像道凝固的血痕。嗯。他应得简短,黑袍袖口露出半截洇着浅浅殷红的纱布。
二叔也不恼,只是吃着饭,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感觉二叔捏着筷子的手有些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哐当!
我的银筷滚落在地。
俯身时,月光恰好穿透窗棂,照见二叔云纹靴尖沾着的金粉,在青砖地上划出细碎的光痕。
果然!
二叔慢用!我猛地起身,带翻半盏冷茶。
深褐茶汤在桌面漫开,倒映出二叔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我一路狂奔到父亲房前,胸口剧烈起伏着撞开房门。
屋内,关乐瑜正懒散地倚在轮椅旁,一勺一勺地喂父亲吃饭。
他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嘴角挂着惯常的痞笑:
怎么饭菜不合胃口还是见鬼了跑这么急
关乐瑜!
我直接夺过他手中的碗,重重搁在桌上,二叔鞋上的金粉和祠堂灯芯一模一样——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他抬眼看我,笑意淡了几分,却没否认。
八年前的上元节,父亲瘫痪,二叔断指,而你——
我一把攥住他左腕渗血的纱布,
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
轮椅上的父亲突然剧烈颤抖,枯手抓住扶手,喉间挤出嘶哑的声响。
关乐瑜猛地站起,却被我抢先一步拦在父亲面前。
爸,看着我!
我单膝跪地,死死握住他的手,
金灯阵需要火命者的血……所以二叔当年害我,如今又要故技重施,对吗
父亲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来,而关乐瑜终于叹了口气:
焰妹,你比我想的聪明。
关乐瑜的目光沉了下来,眼底的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他缓缓抽回被我攥住的手腕,纱布上的血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你猜得没错。
他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剖开尘封的真相,
八年前,万鑫确实想用你的血激活金灯阵。
轮椅上的父亲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枯瘦的手指死死掐进扶手,青筋暴起。
那为什么……
我的声音发紧,
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父亲会变成这样
关乐瑜沉默了一瞬,随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自嘲的笑:
因为有人替你付了命。
什么
《焚龙诀》。他抬眸,目光直直刺进我眼底,万家禁术,以命换命。
我浑身发冷,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轰然崩塌。
十岁那年的上元夜,父亲在台上舞龙,火光映亮了他的笑容。
下一秒,二叔蹲在我面前,掌心托着一盏金色的小灯:
焰焰,跟二叔去看萤火虫,好不好
再然后,是刺目的金光,剧痛,以及……
父亲用了《焚龙诀》我声音发抖,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
关乐瑜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火痕,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不全是。他低声道,
《焚龙诀》还有一种方法,此法需要两个人——一个献祭寿命,一个献祭修为。
我猛地抬头:你!
他扯了扯嘴角,眼底闪过一丝疲惫:
我那时才十四岁,修为浅薄,能换的不多……所以,师父折了寿,我废了灵根。
灵根……
我死死盯着他手腕上的纱布,终于明白那下面藏的是什么——
不是旧伤,而是取血的刀痕。
木灵根者的血,能抑制金灯阵。
这些年,你一直在用自己的血……制灯那防火灯!我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关乐瑜轻笑一声,依旧懒散: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万家的龙灯这些年从没灭过啊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抓住我的衣袖,浑浊的眼里满是哀求。
爸……我握住他的手,掌心触到的皮肤干枯如树皮,好像一碰就会碎裂。
关乐瑜叹了口气,俯身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
师父,瞒不住的。
父亲颓然松手,整个人坍进轮椅深处,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
屋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
良久,关乐瑜才开口,声音低哑:
焰妹,你清楚的,金灯阵所需的,必有火命者的血——相克命者被吞噬会引发更强大的力量。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所以万鑫的目标……还是我
不。关乐瑜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应当说,他从始至终要的,都是整个万家。
3、
烛油在青铜灯盏里积了厚厚一层残骸。
我盯着那圈凝固的蜡泪,忽然想起关乐瑜腕间纱布渗血的形状,也是这般层层叠叠的痂。
我眉头紧蹙,指节不自觉地攥紧:
所以,他不仅要我彻底消失,还要……
话音戛然而止,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炸起。
我猛地抬头:他知道你制了防火灯
关乐瑜斜倚在廊柱上,月光将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辉。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间渗血的纱布,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懒散笑意:
自然知道。
夜风拂过他额前碎发,
不过在他眼里,这不过是病秧子做的无用玩意儿罢了。
他的声音忽然低下来,但焰妹,你可知道防火灯为何要用火浣布
我怔了怔,火光中那些破碎的记忆突然串联成线——
十岁那年高烧不退时,有人日夜用冰毛巾敷在我额头;
练舞摔倒时,总有一双缠着纱布的手及时扶住我;
每年上元节,他都会在新制的龙灯里悄悄多缠三层布……
因为……我喉头发紧,火浣布遇火不燃,反而愈烧愈亮。
聪明。他轻笑,腕间纱布突然被夜风吹开一角,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疤痕。
那些伤痕正一寸一寸灼痛我的心口。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关乐瑜突然站直身子。
月光在他脚下投出细长的影子,那影子竟诡异地分叉出龙尾般的轮廓。
走了,他转身时,黑袍下摆扫过石阶,回去睡觉。
4、
八年前的上元节,万家的红灯笼映亮长街。
我穿着桃红袄裙,发间别着关乐瑜编的蝴蝶簪,在人群中穿梭。
焰焰,慢些跑!关乐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十四岁的他披着靛青斗篷,手腕还未缠纱布。
他追上我,替我扶正发簪:再跑丢,我可不去雪堆里捞你。
父亲在台上舞动龙灯,红绸翻飞间喷出三尺火焰,赢得满堂喝彩。
我拽着关乐瑜的袖子兴奋道:我以后也要像爹爹这样!
他揉揉我的发顶:你当然会更厉害。
突然,龙灯炸开金莲火星,一颗溅在他颈间,烫出红痕。
他捉住我想碰上去的手:没事。
目光却忽地凝住——父亲在后台招手。
他匆匆离去,父亲附耳低语,他郑重颔首。
我从未想过,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这般年轻模样,最后一次见父亲含笑的眼睛。
祈福结束后,我溜到祠堂前练舞。月光下,关乐瑜做的小龙灯在石阶投下影子。
这么晚还在练二叔万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他月白长衫染着沉水香与金属味,笑着摘掉我发间桃瓣:
后祠堂有萤火虫,焰焰要去看吗
我犹豫片刻,放下小龙灯跟他走进回廊。
灯笼渐稀,二叔掌心黏腻地裹着我的手。
穿过月洞门时,阴风骤起。
萤火虫呢我问。
他蹲下身,月光将半边脸照得惨白:
没有萤火虫,但有条小金龙。声音轻柔如哄婴孩,想看吗
我本能后退——父亲说过,龙灯忌金饰。
二叔突然指向我身后:你看,它来了。
转身刹那,刺目金光扑面。
一条金龙悬于半空,鳞片诡谲闪烁。
我想逃,双腿却似生根,眼睁睁看它张开血口,剧痛从脖颈炸开,温热血流浸透衣领。
二叔的脸在金光中扭曲,唇齿翕动念咒。
模糊中,祠堂方向传来巨响。
父亲的身影随火龙破空而至,红绫化火链劈向金龙。
赤鳞裂苍穹!朱焰焚九重!
两龙相撞,骨裂声清晰可闻。
二叔三指齐断,血珠飞溅;父亲身形佝偻,皱纹顷刻爬满脸庞。
最后的意识里,关乐瑜跪在血泊中,火浣布裹住父亲衰老的身躯。
他咬破指尖,结印嘶吼:
万煜燃灯,乐瑜续魂,归!
月光骤暗。我竭力想抓关乐瑜的衣角,指尖却只触到冰凉龙鳞。
坠入黑暗前,二叔鞋尖的金粉刺入眼底——与金龙鳞片如出一辙。
5、
再醒来时,二叔已换上慈爱面具站在床前:焰焰醒了可有不适
我撑身坐起:爸爸呢二叔你的手……
他迅速藏起缠绷带的断指,挤出哀色:
焰焰,答应二叔,待会儿见到你爸爸,别太难过。
我心中恐惧暗涌,赤脚冲出门,跌撞奔向父亲房间。
推门瞬间,世界崩塌——昨日神采飞扬的父亲,此刻枯槁如朽木瘫在床上。
爸爸!我扑跪床前,泪水砸在他干裂的脸上。
他颤抖抬手想为我擦泪,却连这力气都没有。
二叔虚伪叹息:他是为救你才……
我攥紧父亲的手,仿佛能留住最后温度。
身后,关乐瑜看向二叔的眼神冷如冰刃,憎恶几乎凝成实质。
6、
今年上元夜的街市比往年更加喧嚣,人潮涌动如江河奔流。我站在高台上俯瞰,千万盏花灯将黑夜烫出密密麻麻的光洞,恍若星河倾泻人间。
今夜无雨,圆月高悬,与檐下红灯笼相互辉映。
咚——咚——咚——
三声鼓响震得我耳膜发颤,鼓点余韵在胸腔里久久回荡。扬袖间,龙灯应声而燃,焰光在月下炸开一朵赤色莲花,火星四溅如流星雨落。
我分明看见,每粒火星里都映着关乐瑜熬夜制灯时疲惫的眉眼。
风调——
红绸自我腕间缠绕三匝,丝滑如水却又韧如钢。灯穗扫过台下孩童高举的糖人,蜜色的糖浆在月光下流转。
余光瞥见二叔的翡翠扳指,那抹幽绿在月色中泛着毒蛇般的冷光,与他慈祥的笑容形成诡异对比。
雨顺——
折腰时,腰间铜铃突然发烫,热度透过舞衣灼烧肌肤。我险些失手,却在转瞬间看见关乐瑜的破旧斗篷在檐角一闪而过,像一片不肯坠落的枯叶。
他总这样,在我最需要时悄然出现。
岁岁——
最后一声咒言喝出,三百六十五盏小灯应声亮起,连成一条蜿蜒的光河。
喝彩声如潮水涌来,我单膝点地谢幕,龙灯的光映出台下阴影里浮动的金粉——那些细碎的金光正沿着特定轨迹游走,分明是某种古老阵法。
……长安。
尾音未落,最高处的龙灯突然熄灭,仿佛被无形之手掐灭。
我仰头望天,只见圆月边缘开始渗出血色——月全食开始了。
紧接着,龙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黑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光明。
台下顿时炸开锅,人群推搡着四散逃离。孩童的哭喊、妇人的尖叫、男子的怒骂混作一团。
在这片混沌中,我的腰肢突然被人揽住,那只手缺了三根指头,力道却大得惊人。
二……我刚要开口,口鼻便被覆上浸满檀香的锦帕。
甜腻的香气钻入鼻腔,眼前浮现出关乐瑜今早为我系发带时的叮咛:
假意顺从——别怕,我会救你!他的指尖拂过我耳垂的温度似乎还在。
黑暗彻底降临。
8、
再次睁眼时,铁笼的寒意透过舞服渗入骨髓。
我挣扎着坐起,金属碰撞声在空旷处格外刺耳。
九条泛着贪婪金光的龙影盘绕在笼周,它们没有实体,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铁笼下方是浅浅的水滩,倒映着上方诡异的金光。
你们早就知道了吧
二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像钝刀割肉。
他走出阴影,那张常年挂着慈笑的脸此刻阴沉如铁,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化不开的怨毒。
月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地上投下残缺的阴影。
我猛地攥紧铁栏,掌心内力凝聚,温度逐渐升高:
万鑫!你偷改祖训、暗害我父,今夜还敢用金灯阵!
他没有回答,突然跃起三丈高。金龙随他盘旋至铁笼上方,金光如雨倾泻。
这时我才看清全貌——浅水滩上浮着上百盏金属河灯,每盏灯芯都跳动着金色火焰。
更可怕的是,四周悬着密密麻麻的金色箭矢,箭头全部对准铁笼。
要怪就怪你爹!万鑫的声音从高空砸下,当年他本该死在《焚龙诀》下!
他转动着翡翠扳指,语气轻得像在讨论明日天气,
可他偷走我十年寿命,这笔债,今夜我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金龙突然发出刺耳鸣叫,震得我耳膜生疼。水滩泛起涟漪,倒影碎成千万片金光。
万鑫这蠢货,果真不知《焚龙诀》另一修法,他还以为父亲应当用尽寿命才是。
就为了讨债我冷笑,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万家待你不薄!
待我不薄
二叔的笑声陡然拔高,在空旷处形成回音,
万家火命者为尊,呵……金命者连替补都要被嫌弃!
他的表情突然扭曲,青筋在额头暴起,
凭什么就因为我生来是金命,便注定低人一等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我要改写这荒唐的族规!让后世提起万家龙灯——
声音戛然而止,他忽的又低笑起来,
不,我要让后世根本记不得什么火命金命……
他们只会记得——万、鑫!
他双手猛地挥下,万箭齐发。金属破空声尖锐如鬼啸,箭矢在飞行中化作金色龙影,张开的龙嘴里露出森然利齿。
我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炸开——这是父亲教过的破咒之法。
赤焰焚金!
我暴喝一声,掌心火焰暴涨,竟将铁笼栏杆熔出缺口。
就在金箭即将贯体的刹那,一道赤红身影破空而来——而我早已腾出右手,将积蓄多时的火诀狠狠砸向最近的金龙。
9、
赤鳞逆命,血灼金邪,烬照长明!
关乐瑜的怒吼声撕裂夜空,刹那间天地变色。
他黑袍鼓荡如垂天之云,左手掐离火诀,右手结巽风印,周身迸发出刺目的赤芒。
我听见自己腰间的铜铃疯狂震颤。
火龙自他掌心腾空而起时,整个浅水滩的水面瞬间沸腾。
那龙形比平日所见更加狰狞,每一片龙鳞都泛着血光,龙睛处燃烧着两团青白火焰。
热浪呈环形炸开的瞬间,我的发带被气浪撕碎,长发在灼热的风中狂舞。
万支金箭在半空中熔化的景象宛如一场金色暴雨。
熔化的金液坠入浅滩,发出嗤嗤的声响,水面腾起带着金属腥气的白雾。
铁笼栏杆像蜡油般软化变形,我闻到自己袖口焦糊的味道,突然被爆炸的气浪掀飞——
坠落时看见关乐瑜的黑袍在火光中猎猎翻飞。他跃起的姿势像一只折翼的鹤,接住我时左肩撞上岩壁,我听见骨头错位的闷响。
瑜哥!我惊慌于他的伤势,手指不自觉握紧他的披风。
鲜血从他唇边溢出,他却用拇指抹去我脸上的烟灰:我没事。
万鑫被气浪掀出十余丈远,落地时翡翠扳指在青石上磕出清脆的裂响。
他刚撑起身子,防火灯化形的火龙已咆哮而至。
金龙仓促结成的盾牌与火龙相撞,爆出刺目的金红交光,我下意识抓住关乐瑜的衣襟,感受到他胸腔剧烈的震动。
看好了。他在我耳边低语,右手剑指突然刺入自己左腕伤口。
鲜血喷涌而出的刹那,火龙仰天长啸,龙身暴涨三倍,将金盾熔穿一个大洞。
但更多金龙正从河灯中苏醒,金属摩擦的锵锵声令人牙酸,转眼间我们已被千百条金龙包围。
万鑫立于最大那条金龙的顶冠之上,月光将他阴鸷的面容照得惨白。
他双手一合,金龙顿时交织成天罗地网,每片金鳞都反射着冷光,像无数面囚禁我们的镜子。
火龙在围攻中发出痛苦的嘶鸣。
我眼睁睁看着一片龙鳞被金爪撕下,化作火星坠入水中。
关乐瑜突然扣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掌心贴在他心口——那里有团炽热到近乎烫伤的温度在跳动。
借个火。他嘴角扯出惯常的痞笑。
借火不如联手!
我反手与他十指相扣,体内火灵根疯狂运转。
两股烈焰交织成螺旋,火龙鳞片骤然镀上赤金,这是万家《双生焰》的起手式。
关乐瑜瞳孔一缩:你何时学会的
偷看你笔记时。
我咧嘴一笑,趁他愣神,拽过他手腕舔掉渗出的血珠,
你的命是我的,要死也得我同意!
火龙与金龙相撞的瞬间,整个夜空被撕裂成金红两色,爆发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热浪席卷,脚下的浅水滩瞬间蒸发,露出龟裂的焦土。
万鑫的金龙阵被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但他狞笑着掐诀,更多的金龙从河灯中腾起,鳞片摩擦的声音如同千万把利刃出鞘。
焰妹!
关乐瑜的声音在轰鸣中传来,他猛地将我拉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灼热,
听我说——金灯阵的核心是‘借命’,万鑫用金粉为引,将阵法与你的血脉相连。但只要切断联系,阵法自破!
怎么切断我攥紧他的手,指节发白。
他轻笑一声,眼底映着火光:用我的血,盖过你的血。
不等我反应,他突然咬破指尖,以血为墨,迅速在我眉心画下一道繁复的符咒。
滚烫的血顺着鼻梁滑落,滴在我的唇上,腥甜中带着一丝松木的苦涩。
关乐瑜!你——万鑫的怒吼从高空炸开,金龙阵骤然收缩,金鳞如刀锋逼近。
晚了。关乐瑜抬眸,嘴角勾起一抹决绝的笑。
他猛地将我推开,自己则迎着金龙阵跃起,黑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左腕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如泉涌,却在空中凝成无数细密的血线,交织成一张赤红大网,将金龙死死缠住。
赤鳞焚天,魂归离火——
他的声音在烈焰中逐渐模糊,身体从指尖开始化作火星,一寸寸消散。
金龙阵的金粉触到血网,瞬间燃起青白火焰,像被点燃的纸灯笼,一个接一个爆裂。
不!!
万鑫从金龙顶冠跌落,面容扭曲地抓向空中飘散的金粉,
我的阵法!我的——
话音未落,最后一盏河灯炸开,冲击波将他掀翻在地。
翡翠扳指彻底碎裂,锋利的碎片扎进他的眼眶,鲜血喷溅而出。
关乐瑜!你不许!!!
我踉跄着扑向关乐瑜消散的方向,却只接到几粒未熄的火星。
它们在我掌心跳动两下,最终化作一缕青烟,缠绕上我的手腕,形成一道浅浅的红痕,像极了某人常年缠纱布的位置。
远处,万鑫的惨叫戛然而止——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下凸起无数细小的金刺,仿佛被反噬的阵法从内而外扎成了筛子。
当火光散尽,两颗琉璃珠落在我染血的掌心。
大的那颗内里封印着一簇跳动的火焰,小的那颗中心有粒红豆般的血珠在流转。
雪又下了起来,落在焦土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跪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掌心。
10、
雪落无声,庭院里的火光渐渐熄灭,只余灰烬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摊开掌心,两颗琉璃火珠静静躺着,大的那颗微微发烫,像极了关乐瑜总爱揉我脑袋时掌心的温度。
骗子……我低声呢喃,指尖摩挲着珠子,说好要看着我当族长的。
父亲在屋内咳嗽,我收起珠子,转身推门进去。
烛火摇曳,他枯瘦的手指正费力地指向书架。
要拿什么我轻声问。
他摇摇头,浑浊的眼里映着火光,嘴唇颤抖着,终于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灯。
书架最高处,落满灰尘的木匣里,躺着一盏小小的龙灯——竹骨宣纸,龙眼是两颗褪色的琉璃珠,龙须银丝早已黯淡。这是关乐瑜当年送我的十岁生辰礼,我曾嫌弃它丑,赌气丢进了库房。
指尖触到灯身时,一缕青烟倏然升起,在空中凝成模糊的人形。斗篷破旧,眉眼懒散,苍白的脸上挂着熟悉的笑。
焰妹,虚影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防火灯烧完了,总得留个小的给你玩。
我死死攥住龙灯,喉咙哽得生疼:
……你早算好了
嗯。他虚虚抬手,似要擦我的眼泪,却穿透了我的脸颊,
子珠护你,母珠镇宅,万家的龙灯……以后都不会灭了。
焰妹,我要你活到八十岁,替我看二月二的雪,吃上元夜的糖葫芦
——把我那份也吃掉。
你十岁发烧那晚,我向松树精求了个愿。
我说……若能用我寿数换你岁岁平安,就把我埋回那棵树下。
话音未落,青烟散尽,只剩掌心龙灯微微发烫。
你混蛋……连尸骨都不肯留给我……
我的声音哽在喉间,像被砂纸磨过一般嘶哑破碎。
这世上还有什么痛,能比得上一捧灰烬都不曾留下的诀别
山风呜咽着卷过空荡荡的庭院,那件褪色的旧斗篷还挂在松枝上飘荡,仿佛他刚刚解下来晾晒。
我伸手去抓,只接到一把带着血腥气的月光。
后记、
后来,万家龙灯舞的规矩改了。
舞者不再折寿,因为关乐瑜以八十年寿命为祭,抵了万家世代传人的命数。
我将母珠嵌进祠堂的龙灯里,子珠随身佩戴。每逢上元节,万家子弟舞龙祈福时,龙灯再未熄灭过。
至于万鑫的余党——
那夜的血染红了庭院,我亲手了结了每一个参与金灯阵的人。他们的尸骨埋在南山脚下,与万鑫遥遥相对,永生永世不得入万家祖坟。
父亲的身体渐渐好转,虽仍不能行走,却已能开口说话。
某个春日的午后,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轻声道:
阿瑜那孩子……走前可还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将子珠攥在掌心,感受那微弱的温度。
父亲沉默良久,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背,望向窗外那株新生的树苗。
它长得很快,不过三年,已亭亭如盖。
树荫下,常有孩童嬉戏玩闹,笑声清亮,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总爱给我买糖葫芦的少年。
关乐瑜的话:
1
那年的雪下得很大,我蜷缩在巷角,冷得几乎失去知觉。
哥哥,你冷吗
恍惚间,一只小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
我睁开眼,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像是燃着火焰的星星。
她穿着桃红色的袄裙,发间别着小小的银铃,笑起来时,连风雪都仿佛温柔了几分。
爹爹说,冷的话要喝姜汤!
她拽着我的袖子,转身就要跑,结果被自己的披风绊了一跤,整个人扑进雪里。
我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可她已自己爬起来,拍拍裙子上的雪,回头冲我笑:
没事!我经常摔!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世上,或许真的有人不怕风雪。
2
她总爱拉着我到处跑。
瑜哥哥,快看!糖葫芦!
街上的糖葫芦红艳艳的,裹着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踮着脚,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小贩的摊子,小手在荷包里掏了半天,最后瘪着嘴看我。
给。我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
哇!瑜哥哥最好了!她欢呼一声,踮起脚抱住我的脖子,差点把我撞倒。
我耳尖发烫,轻轻推开她:快去买,不然卖完了。
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很快举着两串糖葫芦回来,塞给我一串:给!我们一人一个!
我不吃甜的。
不行!必须吃!她踮起脚,直接把糖葫芦塞进我嘴里,甜的吃了就不苦了!
糖衣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腻。
我皱了皱眉,却见她笑得灿烂,像个小太阳。
好吃吧她得意地问。
……嗯。我轻声应道。
从此,每次上街,她都会拉着我买糖葫芦。
她请客,我付钱。
3
她学龙灯舞时,总是莽莽撞撞的。
瑜哥哥,你看我!
她绑着红绸,在院子里笨拙地转圈,结果一脚踩空,整个人往后栽去——
我冲上前,稳稳接住她。
她跌进我怀里,眨了眨眼,忽然笑了:瑜哥哥,你接住我了!
你再这么莽撞,下次我可接不住了。
才不会!她笑嘻嘻地站直,爹爹说,龙灯舞要有人守护才跳得好,以后瑜哥哥就当我的守护者吧!
我怔了怔,看着她期待的眼神,轻轻点头:……好。
从那以后,我制灯,她练舞。
她摔了,我扶;她累了,我背;她闹脾气了,我就默默递上一串糖葫芦。
瑜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有一次,她趴在我背上,迷迷糊糊地问。
我脚步一顿,轻声道:因为……糖葫芦很甜。
她咯咯笑起来,搂紧我的脖子:那以后我天天给你买!
4
后来,她成了万家最年轻的龙灯舞传人。
而我,依旧是那个站在她身后,默默守护的制灯师。
焰妹,又爬那么高。我仰头看着检查龙灯的她,语气无奈。
有你在,我怕什么她回头冲我笑,眸中映着灯火,熠熠生辉。
我轻笑,伸手接住从梯子上跳下来的她。
就像小时候那样——
5
其实,我从未告诉她——
我这一生,最甜的糖葫芦,
是她踮着脚塞进我嘴里的那一串。
糖衣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腻,可她的笑容比糖衣更甜。
我本不爱甜食,却甘愿陪她尝尽世间甜味。
最暖的雪夜,是她跌跌撞撞扑进雪里,又爬起来拽住我袖子的那一刻。
那年我蜷缩在巷角,风雪几乎冻僵了血脉,可她的指尖一碰,寒意便溃不成军。
她总说是我救了她,却不知是她先捂热了我这颗冰封的心。
最值得守护的,从来都不是龙灯。
是她在晨光里练舞时,红绸扫过青石板的簌簌声;
是她偷懒打盹,发梢垂落在我掌心的痒意;
更是她站在高台上扬袖的刹那,眸中燃着的、永不熄灭的火光。
万家祖训说,龙灯舞者折寿,可我甘愿以命抵命。
木灵根者的血浸透火浣布,才能养出抑制金灯阵的火龙灯。
这秘密我藏了十年。
每取一次血,腕上便多一道疤,可比起她皱眉的模样,这点疼算什么
若能用我八十年寿数,换她岁岁平安,我愿埋骨松下,化作风雪夜归时,轻叩她窗棂的那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