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幽灵船
当杰里米醒来,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有些腐朽的屋子中,通过墙壁上的藤壶和海藻类生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幽灵船上。他的头昏昏沉沉的,挣扎着爬起来从窗户里向外看,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月亮的倒影被留在水中,月亮的身边没有一片云朵,同他一样形单影只。
这间屋子很空荡,除了他身下的这张床,只有一套简易的桌椅,粗劣的程度像是木匠学徒打造出来的。有人吗杰里米大声问,因为长时间没有进水的喉咙显得难受无比,他的声音在这间屋子里回荡,令他大为失望。杰里米四下张望,这时候他已经能较为清楚地看清一切了。
晚饭被摆在了桌子上,是一份略微有些变质的三明治,杰里米尝试着咬了一口,感觉应该是沙拉腐坏了,于是他就把西红柿和火腿剔了出来,只将外层的吐司吃掉。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杰里米,我可以进来吗我给你带了新鲜的水。是艾乐丝的声音。
杰里米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也好,便答应道：进来吧。
艾乐丝推开门,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了下去,并给杰里米倒了一杯水：喝一点吧,你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
杰里米端起杯子,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失了礼貌,或者他觉得自己不能总是傻傻地回答别人的问题,便主动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事,艾乐丝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我只是想看你住得习不习惯。
杰里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他现在这样,还不是这群被遗忘者造成的
我知道我们有些想法不一样,艾乐丝诚恳地说,但请你理解,我们这是迫不得已。
听起来你似乎还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杰里米冷漠地说。
当然,当然,艾乐丝苦笑地搓了搓手,我的意思是,我们的计划没有成功,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做了错的事,但是,艾乐丝缓缓呼吸了一口气,我还是想让你明白,我们所要的真的不多。我不希望你把我们想得太坏,也不要把我们想得太好,也许正如海特对我的评价一样,我一直都把事情想得太理想化了。
杰里米没有回答,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
我知道我将你带来的手段不太光彩,但我希望我们接下来的相处能让你看到我们过的是什么生活,艾乐丝继续说道,她注意到杰里米吃掉了吐司,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也许你以为我们在虐待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天给你的食物,已经是我们平常获得的最好的食物了。
杰里米惊诧地看着她,这点他倒是没有想到。
我们不像摆渡人,拥有提供食物的丰饶之角,我们只能从海里打捞那些人们不要的食物,虽然我们拥有坩埚,但是我们得到的肉都是不新鲜的,煮出来的味道还不如你桌上的这份三明治。
你继续说。杰里米有些动摇了。
我想请你帮助我们。
我不会帮你们夺取‘菲雷机亚斯’号的！杰里米断然拒绝道。
不是这样,你想错了,艾乐丝苦笑着摇摇头,通过‘菲雷机亚斯’号进入彼岸只是其中最快捷的方法,我们现在想的是另一种,只要你说服灯塔的人放我们进入彼岸,我们一样可以—
我始终不太明白一件事,杰里米打断了她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有人回去过吗
我不知道,艾乐丝诚实地摇了摇头,但我想—
你怎么知道那扇门就一定能让—你们这样的人回去呢
艾乐丝沉默了,再次开口时她的脸上带了一些请求的表情：我也只是听说的,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曾经是摆渡人。
杰里米微微点了点头。
我不是第一个放不下执念的灵魂,当我不得不转世时,为了留住自己的记忆,我选择成为摆渡人。我在船上唯一的朋友就是海特,他有一次喝醉了,告诉我曾经有人回到过人间。后面的事情你很清楚了,当我不再履行我的责任时,我逃到了地狱,地狱的人无论是否有罪,都想逃离那里,他们试过很多方法,却没人真正回到人间,于是我们造了这艘幽灵船,我将地狱里那些无辜的人—
这样说太过分了,杰里米打断了她的话,不满地说,你们做的事可配不上这个词。
听我说完,艾乐丝冷着脸说,她露出了类似秦一向的上位者的表情盯着杰里米,杰里米识相地闭上了嘴,艾乐丝继续说道,生活在地狱的都是那些被人间的人们认为罪大恶极的人,但这个世界上很大一部分人并不了解真相,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一部分事情或者别人告诉他们的故事,就比方说,安娜夫人告诉你们,我是一个魔鬼,那你相信吗
我……大概会相信吧……杰里米不确定地说。
那尤利西斯也告诉你,我是一个魔鬼呢西奥多呢秦呢艾乐丝眯起眼睛看着他。
那我会相信你是一个魔鬼的。杰里米低下头,尴尬地承认,他明白了艾乐丝的意思。
彼岸的规则就是这样的,地狱无法自己做出判断,它是通过人们的想法判断谁应该被投入地狱的。大部分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扔进了地狱受苦。
可是,难道就没有一个真正有效的东西来衡量每个人的善恶吗杰里米想起了真理羽毛的故事,比如说把这个人的心脏和一根羽毛放在天平的两端比较重量—
那是一个神话故事,艾乐丝回答他,也许确实有过一根这样神奇的羽毛,某一天我们说不定还能打捞起这玩意儿,但是现在这根羽毛已经不适用了,你可以这样想想,在古埃及神话里这根神奇的羽毛代表着真理、正义,那真理和正义又是谁规定的呢是当时的统治者所规定的,古埃及还实行奴隶制呢,现在可没有这种制度了。
好吧,杰里米有些垂头丧气,但是仅凭一些口述和想法就将一个灵魂投入地狱也太……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公平的,每个时代的道德和法律都在改变,艾乐丝平静地说,即使是在死后的世界也一样。只要人们拥有思想和欲望,公平就不会实现。
杰里米默默喝了一口水：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艾乐丝眼睛一亮：你答应了我们只需要你—
不,杰里米摇了摇头,我不会答应你这种要求的,我也没有权利要求秦让你们离开,但我知道,你们现在也不会让我回去的,杰里米看着艾乐丝,心里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所以我很乐意接下来和你们看一看这个世界。
艾乐丝松了一口气,只要杰里米还留在幽灵船上,还处于他们的掌控之中,一切就还有转机,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判断的。她亲热地拍拍杰里米的肩膀,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明天一早见。接下来的路线,我们和‘菲雷机亚斯’号完全不同,但我相信你一定会觉得很特别的。
希望如此吧。杰里米嘟囔一句,处在这个环境里他可没办法轻松入睡。
艾乐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打开门走了出去。
小艇缓缓放下,嬉皮士表面上端坐在座位上,但内心里惴惴不安,毕竟到目前为止的旅程虽然惊险,但每一步都有摆渡人保驾护航,而现在他只能靠自己了,虽然和他一起登上旅程的并不只有自己,但这个同伴……嬉皮士不自觉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看向飞在空中的艾弗。
艾弗！嬉皮士试着叫了一声海鸥的名字。
海鸥极通人性地落在小艇的帆布上（摆渡人给嬉皮士弄了一艘与菲雷机亚斯号同种材料打造的救生艇）,嬉皮士伸出手,艾弗蹦蹦跳跳地落到了他的手心里,抬起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嬉皮士。
好姑娘,嬉皮士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迷茫地看着前方,温柔地问,你想他吗
海鸥咕咕叫了两声,歪着脖子看着他。
唉……嬉皮士看着视线之内的大海,明亮而一望无垠,而自己所在的这艘小艇,实在是太渺小了。
杰里米无精打采地趴在护栏上眺望远处的大海,弗洛格曼小心翼翼地走到他旁边,不好意思地问道：杰里米,你感觉好些了吗
杰里米转头看着他,很勉强地回答：好多了。
15分钟前,杰里米被一阵摇晃摇醒,他睁开眼睛,一张巨大的青蛙脸出现在眼前,圆鼓鼓的眼睛有他的手掌心那么大,杰里米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那就好,弗洛格曼憨厚地摸了摸脑袋,早上的事,吓到你了,对不起啊。
杰里米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但更多的是表示他对这种遭遇还能说什么呢。
你还没吃早饭吧,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食物,弗洛格曼又说道,我希望你能喜欢。
杰里米低下头,弗洛格曼宽大的手掌心里躺着一块蓝纹奶酪和一袋黑麦面包。他听过一个童话故事,童话里的青蛙会做飞虫酱和露水饮料,杰里米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对弗洛格曼说了声谢谢,接受了礼物。解开塑料包装上的丝带,杰里米取出一块面包递给了弗洛格曼。
弗洛格曼一愣。
怎么了你不吃吗杰里米奇怪地问。
不是,我吃,我当然吃了,只是—弗洛格曼惊诧地看着杰里米,我没想过你会分给我吃……
这次轮到杰里米发愣了。
很少有人会喜欢和我一起吃饭的,除了艾乐丝,弗洛格曼小声说,即使他们和我在一块生活,他们也总是避着我,他们觉得我是怪物。
所以你总是把脸藏在兜帽里吗杰里米突然有点同情弗洛格曼。
没错。弗洛格曼盯着自己的鞋子说。
可是你的声音很好听啊。杰里米诚实地说。
这句话虽然发自内心,但在对方看来,并没有多大的安慰作用。
弗洛格曼惨兮兮地笑了一声。
谢谢你,杰里米,弗洛格曼咧开大嘴笑了（他想捂住嘴,可是没有成功）,我们赶紧吃吧,等一下还有活干呢。
我们要干些什么
不会很累的,难得遇到一个不排斥自己的人,弗洛格曼的话也多了起来,就是放网子收网子之类的,有点像渔夫之类的工作吧,我和艾乐丝提过了,她同意让你跟着我,我可以帮你把你的那份活给干了。他睁大了双眼看着杰里米,似乎担心他会拒绝。
那太麻烦你了。让我自己来吧,我不能白吃白喝不是杰里米嘴里还吃着面包,便含糊地答应几句,他固执地把目光投向远方,期待能看到一抹熟悉的黑色。
那我们就早点下去吧,弗洛格曼似乎早就知道杰里米会这么说,也没有生气,大家早就去干活了。
杰里米点点头,将面包胡乱塞进嘴里,穿上了工作服,跟着弗洛格曼下到船底。杰里米诧异地打量着幽灵船的内部,和它的外表一样,幽灵船内部是由老旧的木头搭成,藤壶和贝壳类海洋生物吸附在地板和墙壁上,此外还有许多海鞘藏在角落里,因此地板相当滑,杰里米小心翼翼地抓着弗洛格曼的手才能前进。
对不起呀,杰里米,弗洛格曼边走边道歉,我们没有多余的防滑鞋,但我想我们马上就能弄到一双符合你尺寸的鞋子了。
没事,我慢点走就好了。杰里米苦笑着回答。
好不容易下到了船底,杰里米一愣,船底一个大洞透着亮光,里面明晃晃地投射出光线。
没事,不用担心。这艘船不会沉没的。弗洛格曼看出了杰里米的担忧,安慰他道。
穿过船洞,杰里米再次呆住,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大片木筏连在一块的浮板。海浪拍击在浮板上,留下一圈白色泡沫又退下,浮板最外围固定着捕捞网,每当海浪退去都会留下一些东西在网里,大部分是一些烂木板和海草,时不时还有一些铁皮什么的。被遗忘者都穿着工作服,戴着工作手套,有秩序地把捕捞网里的垃圾清出来堆在一旁,还有一些人合力撒下渔网,再将渔网拖上来清理。
他们这是在……
寻找食物。弗洛格曼简短地说,又招呼杰里米跟他走,我们快走吧,不然今天的午餐、晚餐就没着落了。小心一点,虽然这些木筏很安全,但每天总有那么几个倒霉蛋会掉下去。
事实证明弗洛格曼说得一点也没错,踩在木筏上并没有那么轻松,浮板下有海浪流动,杰里米要注意跟着海浪的节奏行走,对于这些事他完全没有经验,于是当弗洛格曼已经将他负责的区域里的垃圾清理了一遍之后,杰里米才走到他身边。
怎么样在海上生活不是这么容易的吧。弗洛格曼咧开嘴大笑。
杰里米苦涩地点点头：我有好几次差点摔倒。
这很正常,弗洛格曼耸耸肩,对于新手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对了,他兴高采烈地举起一个罐头,猜猜这是什么味的！
苹果味,还是牛肉味的
都不是,是凤梨罐头,弗洛格曼揭晓了谜底,却兴趣不高地说,可惜过期了。你喜欢你刚刚说的那两种口味的罐头吗
是的。
那我们就来看看今天能不能拿到吧。弗洛格曼随手将凤梨罐头放在身边的垃圾堆上。
杰里米好奇地凑近看了一眼,下意识就要吐出来,幸好及时捂住了嘴。
稍等啊,弗洛格曼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好的口罩递给他,心疼地看着杰里米,我忘了,第一次做这些是很不舒服的。
谢谢,谢谢,杰里米被臭味呛得连声咳嗽,戴上口罩才好了一些。
所以我说让我来就好,弗洛格曼一边清理垃圾一边和杰里米说,这些事你做不来的。
过了好一会儿,杰里米终于有些适应这味道了,虽然恶臭还是时不时地飘向他的鼻子,但有口罩之后,稍微能忍受一些了：你们平常都是这么生活的
是啊,不然我们早就饿死了。
我以为灵魂是不用吃东西的……
正常情况下是不用,但在这里不同,弗洛格曼苦笑着说,我们在这里有血有肉,除了不会生病,但也能感觉到寒冷与炎热,说起来,他端详着自己的手,似乎摆脱了肉体之后,我才突然感觉到身体的强壮。
杰里米听了一会儿之后,也开始帮弗洛格曼整理垃圾。
这些垃圾从哪里来的我在‘菲雷机亚斯’号船上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么肮脏的海域。
当然是人间了。
杰里米一愣,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人间啊,这下轮到弗洛格曼惊讶了,你不知道
杰里米摇摇头。
彼岸和人间是息息相关的两个世界,人间的一切随时都在影响着彼岸,这些垃圾,都是从人间来的,弗洛格曼捡起一个垃圾袋塞进袋子里,也许是我离开人间太久了,你们那儿的人都习惯把垃圾丢进海里吗
杰里米不知道怎么回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不知道……他强行解释道,也许吧,但是我没这么做过。
弗洛格曼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的,但总是要有人承担后果的。他盯着被海浪带来的铺天盖地的海洋垃圾,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杰里米默默地低下头,将捕捞网里的一个白色塑料袋捡了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海上漂来的垃圾似乎无穷无尽,反复弯腰起身的动作让杰里米不一会儿就受不了了,更别提颠簸的浮板,杰里米好几次差点摔倒,但一种莫名的羞辱感让他一直坚持下去。中午的时候,海水变得更浑浊了,污水将海水染成了铁灰色,同时还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弗洛格曼招呼杰里米将打捞上来的垃圾捡到麻袋里,一人拖着两大麻袋的垃圾回到船里。
我们该拿这些垃圾怎么办
拿到铁锅去,弗洛格曼回答,这些垃圾会在铁锅里分解成微元素。
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杰里米看着弗洛格曼的背影说,分解掉这些垃圾,真的有用吗
弗洛格曼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据说出于各种原因流入彼岸的垃圾只是海洋垃圾中很小的一部分。但我想我们做的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让彼岸的海水不像人间的海水那样污浊。
杰里米默默地听着,突然从同伴的话里抓到了一个重要信息：这么说,从人间进入彼岸,并不是非要收到船票的。
是啊,弗洛格曼随口答道,但仅限于处于北纬30°的这些地方,而且只能进不能出,除非你死在这儿才能出去,但这样的结果很糟糕,万一你变成了一个傻子或者植物人就不好了……杰里米,你上过地理课的吧弗洛格曼有些不确定地说。
当……当然。杰里米有些心虚地说,他当然不会承认,上这个课程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我们也研究过是不是能从彼岸世界对应人间的这些地方回去,但是当我们排查了百慕大魔鬼三角区和日本龙三角区在彼岸世界的位置,我们发现幽灵船根本就无法通过那些漩涡。
为什么
因为那里到处都是垃圾,垃圾的天堂,漩涡每时每刻都在朝外喷吐着垃圾,弗洛格曼的声音变得很低,它就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一样往外吐肮脏的秽物,海水的气味比今天你闻到的味道还要臭上百倍,你看不到一点儿蓝色,黑压压的。漩涡的吸力把那些垃圾搅动得非常快,幽灵船在那儿寸步难行,废铁和鱼骨会刺穿幽灵船的龙骨,想把幽灵船拖下去,我们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那真是一场噩梦。好了,我们到了。
杰里米抬起头,眼前是一个硕大无比、冒着岩浆的铁锅,像是童话里巫婆熬制魔药的大锅。弗洛格曼将手上的两袋垃圾轻松地丢进了铁锅里,沉甸甸的麻袋落在岩浆中,一点也没溅出岩浆来,不一会儿,麻袋就缓缓下沉了,像冰块在热水中一般融化。
我来吧。说着,弗洛格曼帮助杰里米把垃圾丢进铁锅,这一次,麻袋落入岩浆中,一股盘旋而上的黑烟直冲屋顶,然后穿过甲板,船上的木板又被熏黑了几分。
弗洛格曼和杰里米直勾勾地盯着这股黑烟。
那是什么,弗洛格曼
罪孽。弗洛格曼闭上了眼睛。
我听不太懂。杰里米嚅嗫着说。
没事,弗洛格曼睁开眼,表情显得很不自然,忙活了一上午了,我们去吃些东西吧。
弗洛格曼走上了旋梯,杰里米跟了上去,隐隐觉得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同伴并不想让自己知道一些事情。
走到甲板上,位置处得高了一些,空气也变得稍微令人舒坦了。弗洛格曼带杰里米走到一个角落里,从怀里掏出两个三明治递给杰里米一个：怎么样,累吗
杰里米点点头,扯掉包装纸,大口吃了起来。
弗洛格曼一笑,背靠着甲板护栏坐了下来。甲板上坐满了人,结束了一上午的劳动之后,大家开始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
杰里米看到有人将脏兮兮的包装纸撕开,包装纸上滴下了黑黝黝的泥巴,虽然他早就知道他们的食物来自哪里,但亲眼看到却更加震撼。他感觉一阵反胃,放下了三明治。
雷（你）怎么不哈（吃）啊弗洛格曼大口咀嚼着三明治,含糊不清地问。
我吃不下,蹲在地上的杰里米摸了摸肚子,劳动过后本该大涨的食欲一点都没有了,看着弗洛格曼的大眼睛他实话实说,我觉得脏,不干净、不卫生。
弗洛格曼咀嚼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但他还是把食物吃完了。他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向远方黝黑黏稠像是沼泽一般的海洋：这已经比地狱的生活好多了,你还年轻,体会不到其他人光是活着就已经很难了。你不知道—他顿了顿继续说,能填饱肚子并不是每天都有的好事。弗洛格曼从兜里掏出来一个东西。
杰里米低下头看去。
是上午弗洛格曼扔掉的那个凤梨罐头。
我不舍得扔,弗洛格曼小心翼翼地把过期的罐头装进兜里,即使是这样的生活,我也很感激,因为没有多少人会将剩余的食物包好放在垃圾桶里。杰里米,我不想把我这种思想灌输给你,但我觉得至少我应该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幸运的。说完,弗洛格曼站起身,拍掉了裤子上的灰尘,走开了。
杰里米默默想了一会儿,坐了下来开始吃三明治,却没注意到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偌大的甲板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等发现这一幕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这时候他比被关在地牢时更加想念自己的朋友们。
但是茫茫大海上,他又该怎么回去呢
此时,菲雷机亚斯号上的人们也是毫无食欲。只隔了一天,邮轮上的主事人又换了一次,不得不说,艾乐丝的蛊惑手段很过硬,船客之中有不少人还想着也许一觉之后以艾乐丝为首的被遗忘者卷土重来,又拿下了邮轮。毕竟,可以将亲人带回人间的诱惑,实在太大了。甚至有一些胆大的人想过效仿艾乐丝的所作所为,但没有人敢公开反抗水手们,因为几个船客在午间的时候讨论这件事,被水手们知道了。水手们虽然没有动手,但光是那充满杀意的眼神就足够这些人害怕的了。
嬉皮士乘船前往彼世,被留在船上的梅里、希贝尔、妮雅芙、康纳显得无所事事,中午他们拿了几个汉堡就离开了餐厅,在甲板上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吃午餐。
上午有人来找我了。希贝尔吃着吃着突然开口说道。
我也是。梅里闷闷地接上话。
你知道找我们有什么事吗妮雅芙怀疑地看着梅里,还不忘喂康纳吃东西。
还不是为了推翻摆渡人呗,不然能有什么事。梅里一昂头,表示很不屑,他看着希贝尔低头不说话,不由得被吓了一跳,我的天哪,希贝尔,你不会真的想这么做吧
我确实有过这个想法,希贝尔耸耸肩,但是我如果这么做了,没有摆渡人的帮助,杰里米恐怕也回不来了。
你知道后果就好。梅里松了一口气。
但是那些激进的人即使没有我们带头,他们也会这么做的不是吗妮雅芙说。
话是这么说,梅里丝毫不在意,但是他们不是摆渡人的对手,他们真的以为秦躺在病床上,摆渡人就成一片散沙了吗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觉得还是和尤利西斯他们说一说比较好。
他们能听得进去我们的话吗希贝尔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在大战前背叛了摆渡人这一方,当她投身另一阵营时,安娜夫人眼中的震惊她可没有忘记。
这件事我会去说的。梅里果断地说,你们别干傻事。他的目光在希贝尔身上停留得格外久。希贝尔木讷地点了点头,梅里还是不放心地甚至有些警惕地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将最后一口汉堡吃完,梅里奔向船长室。
船长室里,秦仍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安娜夫人和诺瓦面对面坐着,愁容满面。尤利西斯和西奥多此刻都在船上巡逻,眼下的形势根本不允许他们有片刻懈怠。
诺瓦对着一张海图戳戳点点,安娜夫人的心思似乎不在这儿,她时不时望向身后的卧室,偶尔附和诺瓦几句。
安娜夫人,离我们到达彼世还有五天的时间,海水不断地在腐蚀邮轮底部,‘菲雷机亚斯’号也只能维持四五天了,诺瓦叹了一口气,如果嬉皮士的任务能完成得好,我们就能完成这次航行……我们目前没有更坏的消息传出去吧
放心吧,安娜夫人肯定地说,他们都是合格的摆渡人,不会泄露机密的。说完,她无意中看了诺瓦一眼。
诺瓦的眉皱了皱,放下了手中的笔,你觉得父亲什么时候才会醒来他很严肃地问。
我不知道。安娜夫人的眼睛黯淡无光。
有人吗伴随着敲门的声音,梅里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诺瓦低声应了一句。梅里推开门走了进来。
安娜夫人,诺瓦。
梅里,请问你有什么事吗诺瓦问。
现在船上的情况很复杂,梅里直截了当地说,你们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
我知道你有办法。诺瓦制止了安娜夫人的话,冷静地看向梅里,说说吧,梅里。
梅里眼神一凝,直视着诺瓦：我需要钥匙,你知道是哪里的。
诺瓦看向安娜夫人,安娜夫人一言不发,从腰间解下一长串钥匙放在桌上。
谢了。梅里拿了钥匙就走。
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梅里转头问。
谢谢。诺瓦伸出了手掌,梅里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那只手,还有,对不起。诺瓦含糊地说,梅里笑了笑,拥抱了他。
接下来我需要你的帮助,诺瓦回到桌子旁坐下,安娜夫人,你的学生是船客的应激派之一,我要你去说服她放下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安娜夫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诺瓦又说道。
安娜夫人欲言又止,无奈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诺瓦,‘菲雷机亚斯’号需要一个船长,你做得很不错。
我知道,诺瓦的手支在桌上,将手指交叉在一起,冷漠地说,但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当这些事情都结束了,我还是会选择离开。你知道我想去哪儿,我现在留在这儿,只是因为他希望我这样,到了某个时刻,如果你们还阻拦我,我们还会成为敌人的。
我知道了,安娜夫人拉开门,到那时候我会劝劝他的。
谢谢你。诺瓦毫无表情地说。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梅里用力一推,沉重的大门缓缓露出一条缝。梅里大步走了进去,留下两个水手在门口站岗。梅里在船上没有和朋友们在一块的时候他一直偷偷在卖这里的东西,只不过那时他是用套索拿走这里的财富的,他这是第一次走进藏宝库。
眼前的金银财宝与他第一次见到时有增无减,似乎这是一个聚宝盆,每天夜里都会吸引金银财宝朝这里飞来。在这里,金子、银子是最普通的东西,梅里径直绕过堆垒到天花板的金子,走到了珠宝之前。华丽的皇冠与珠宝还有珍珠串玉石被凌乱地堆在箱子里,梅里不禁想起了当时他们在神殿里遇到的那些房间,它们同样堆满了令世人震惊的财富,但那里的财富与这座库房里的宝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因为神殿里的财富只是单纯的金银与未雕刻的宝石,而库房里的珠宝每一件都做工精美,有着无与伦比的历史价值,如果将它们拿到外面去,会有许多富豪争相抢夺。梅里轻笑一声,没想到他也有身怀巨款的一天,他知道这样做很傻,但他还是狠狠在大腿上拧了一把,他跳了起来,龇牙咧嘴地揉揉大腿。眼前的一切真的不是在做梦。
梅里着重将那些最为古朴以及精美的珠宝装进袋子里,不一会儿,他带来的两个袋子就装得满满当当的了。收着收着,梅里突然一屁股坐在了财宝堆上,下一秒他马上又跳了起来,一颗尖锐的钻石硌到了他的屁股。
揉了揉屁股,梅里突然想去藏宝库最深处看看,他一路闲逛着,时不时捡起一块古朴的金币,吹口气,弹到墙上,这么做的结果是通常都会有一座宝山滑落。梅里看着这一幕,嘴里不由得吹起了口哨。
藏宝库的前半段一直是金银珠宝,从中段开始,这些闪着迷人光芒的珠宝逐渐消失,通道两旁摆满了盔甲与宝剑,梅里看到一柄青铜剑,心疼地拔了一根头发试了试,果然像网上看到的一样,轻轻一吹,头发就被剑锋割断了。梅里玩心大起,拿起一柄青铜剑就舞了起来。
接下来是一排排展示柜,透明的柜子里摆满了各种瓷器以及服饰,梅里对这些不容易保存的物品并不感兴趣,只是打量了几眼就过去了。
现在是藏宝库的最后一段路了,大批的画展现在他面前,中国特有的泼墨画、书法,以及油画、素描,梅里上前辨认,裱框下标注着出自何人之手,基本上都是古往今来大师的作品,但也有不少是默默无闻之辈。除了字画这样的艺术品之外,雕塑也摆放在了各个角落里,梅里起初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寻宝片中那些诡异墓穴里的守卫。
他向这些塑像走去,想要欣赏一番,不料皮鞋踩在一个东西上,直接摔了一跤。梅里这一下摔得可不轻,好一会儿他才爬起来,将罪魁祸首捡起来一看,是一块琥珀,他细细端详,借着灯光看清了琥珀里封存的一只蜜蜂,即使过去了千万年,琥珀中的小小生物还是如此完整地被保存了下来,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它的翅膀。梅里随手就将这块琥珀装进兜里,四下找了找,又找到一块,打定主意将第一块琥珀送给杰里米,第二块送给嬉皮士,他们俩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突然站立不动,他是个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梅里从未在希贝尔、妮雅芙面前表现过,但他胖乎乎的圆脸上的泪水,说明了他同他的朋友们一样,无比想念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