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谁知岁岁红莲叶 > 第一章

及笄那天,楚临云入赘永安侯府,成了我的夫君。
无他。
只有我可以救下他差点沦落青楼的妹妹。
这个穷酸秀才与我做了三年夫妻。
直到永安侯府被抄。
他面无表情地给了我一纸休书。
后来,他成了人人争相讨好的朝中新贵,我则是任人践踏的罪臣之女。
他问我:想来我身边吗
我摇头。
一点儿也不想。
他却笑着说:但我想。
01
距离侯府被抄,已经三月。
这也是我被休后第一次与楚临云见面。
他是戏台下的看客,我是戏台上的戏子。
我浓妆艳抹,他并未认出。
但我看他,只一眼,只一个背影,就能确定是他。
我看见,他抬手为身侧的楚婉倒了茶,又添了两块点心,嘴角始终噙着笑。
一如既往地体贴周到。
当然,能得如此待遇的人,只有楚婉。
我自是不配的。
同行的男人哈哈笑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羡煞旁人。
是了,我以为与楚临云相依为命的妹妹,实则是他爱入骨髓的青梅。
怨不得楚临云怨我恨我。
若不是我,他早该和心爱之人双宿双飞了,何至于被困在我身边,寸步难行,爱而不得。
而我以为的相敬如宾,不过是自欺欺人。
楚临云从未爱过我。
从未。
看着楚临云唇边的笑意,我别开了视线,再不看他。
一曲唱罢,我行礼退场。
便在这时,那男人骤然问道:楚兄从京城来,可曾见过那侯府独女的夫君
我屈膝的动作一顿。
侯府独女,说的正是我。
我与楚临云成亲的三年来,楚临云深居简出,从不会客,即便出门,也不会提起与侯府的关系。
是以,人人皆知侯府有个入赘的女婿,却无人识得庐山真面目。
这个问题一出,我清楚地看到楚临云的面色变了。
就连眼神都在刹那间冷却,如浸染了亘古不化的风雪。
我听说……两人感情甚好……
楚临云冷冷一笑:道听途说罢了!
02
一个只会搔首弄姿的下作女人,阿云怎么可能会认识她
楚婉看着楚临云浅浅一笑:阿云的眼里心里从来容不下旁人。
楚临云垂眸饮茶,未置一词。
但他的举止,无异于默许。
我只觉得遍体生凉。
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再听不见,只想赶紧离开,却被叫住了。
唱戏的,再来一曲金玉缘!
楚婉笑着往台上扔了二两银子。
抱歉,这首我不会,我让班主换人来。
金玉缘,是成亲那日我唱给楚临云听的曲子。
我不想连这最后一分自尊也失去。
我转身要走。
站住。
是楚临云的声音。
我浑身动弹不得,仿佛被人用铁钉钉死在了原地。
还好,班主及时赶来替我解了围,让莺歌去唱了这一曲。
去到后台,班主劈头盖脸给了我一顿骂。
但久久在我耳边回荡的,只有那一句--那是新科状元,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惹他不高兴,你吃罪得起吗跟他拿乔,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我如今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烂泥。
跟他拿乔,确实不配。
可是……
莺歌婉转的戏腔传入我耳中,听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唱词,我忍不住笑了。
可是,我早就将这人得罪透了。
03
第一次见楚临云,是在秦淮河边。
他在岸边支了一张简陋的桌子,代人写信。
一言一行,恣意风流又洒脱。
气质出众也便罢了,还生得一副绝色皮囊。
而我,偏偏是个见着美人就走不动道的好色之徒。
我往桌上扔了二两银子,笑眯眯对他说:先写个‘郎艳独绝’,再写‘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楚临云自知被调戏,面色涨红,愤而摔笔。
我爹心疼我年幼丧母,对我百般宠溺,我行事就随心所欲了些。
但总归有度。
唯独对楚临云没了分寸。
我喜欢看他对我横眉竖目却又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模样。
他不乐意看我,不愿和我说话,却始终没有改变摆摊的地方,每日都按时出现在我出府必经的河畔边上。
我以为,他大概也是喜欢我的。
所以,在他主动找到我,希望我可以帮他救下楚婉的时候,我才会疯了般说出那句话。
救你妹妹,当然可以啊,楚临云,那你娶我吧!
楚临云低垂的脑袋猛地抬起,他看着我,一双眼里满是震惊,又很快敛去。
好。他说。
我满心欢喜,为自己的得偿所愿,为我和楚临云的两厢情愿。
那时的我尚不知,我用权势救下了楚婉,也用权势逼得楚临云献上了自己。
他对我的好、对我的体贴,所谓的相敬如宾,都是假的。
无权无势的他,面对我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能答应。
从他回答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彻彻底底、永永远远地失去他了。
每每想到他说好时的样子,我都心痛得难以复加。
为他。
也为自己。
莺歌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我却依旧紧紧捂着心口,半伏在梳妆台上,久久直不起身。
你怎么了
楚临云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04
额上冷汗浸出,我越发蜷缩起身子,将脑袋埋进臂弯里。
怕他靠近,我慌忙说:我没事。方才是我不识抬举,但那一曲,我真的不会,还望楚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回。
我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抖,好在楚临云没觉出异常,也没听出是我。
你的声音很好听。
我一怔,脑子似乎都在这一瞬变空白。
他是在说,我的声音好听
就算在最好的时候,他也没这样夸过我。
她想听你唱天仙配,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唱一段。
飘忽的一颗心骤然落地,被砸了个粉碎。
原来是为楚婉而来。
但我真的不会。
不会可以学。
楚大人恕罪,我真的不会,也学不会。
其实我还想说,既然楚婉那么想听,既然楚临云那么心疼楚婉,怎么不自己学了去唱给她听
但我不敢。
楚临云想弄死我,就跟碾死只蚂蚁那样简单。
我还不想死。
当楚临云不再说话,我便后悔起刚才的意气用事。
在他面前,我不知不觉就会变得肆意。
三个月不见,这个习惯竟一点没改。
从前仰仗父亲,现在,我凭什么
楚大人!
班主匆匆赶来,趁着他与楚临云说话,我顾不上其他,起身便往外跑。
楚临云冷笑着叫出了我的名字。
南宫锦。
杳无音信三个月,你真以为自己能逃得掉吗
05
房门被楚临云一脚踹了关上,没来得及进来的班主被拦在外边。
我则是被困在了里面。
他早就认出我来了。
却冷眼看楚婉给我难堪。
还亲自过来羞辱我。
我伸手要去开门,被一把拽了过去。
还想跑
你还敢跑!
平日冷静克制的谦谦君子尽失风度,一双眸子猩红,恨不能饮我的血吃我的肉。
给我休书那天亦是这样癫狂的状态。
毁坏我那么多东西还一声不吭就离开,南宫锦,你怎么敢怎么敢!
那些东西是我的,我可以送给你,也可以扔了毁了……
对上楚临云愈发阴冷的目光,我的声音不自觉弱了。
你送我的我一样都没拿,全放在了库房里,你要是不信,可以让人清点……
就连新婚夜他送我的簪子我都一并留下了。
为了不让他隔应,我在尽我所能与他断干净。
没想到他还是不满意。
你放心,我很快就会离开,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再也不会有人横在他和楚婉中间了。
你妄想!
楚临云手上用力,将我的手腕捏得生疼,简短的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冷入骨髓。
我挣扎着想逃开钳制,楚临云不让。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
楚婉走了进来。
楚临云的手一下就松开了。
我就说,当戏子的腰板怎么敢挺那么直,原来是南宫小姐。
瞧我这记性,南宫家已经没了,连你都是有人花钱买下的自由身,哪里还有劳什子的南宫小姐。
楚婉穿绫罗绸缎,满头珠翠,比从前艳丽不少,牙尖嘴利的样子倒是一点没变。
她挽住楚临云的手臂,看着我说:
下个月我同阿云大喜,你要不要来登台唱戏
楚临云眉心一蹙。
06
阿云,我知道你嫌她晦气,我俩大喜的日子,哪里真会让她来
楚婉往我脚边扔了一锭银子。
五十两。
赏你的,拿了去做个小买卖吧。这戏班,说好了听是卖艺,私底下,谁知道干着什么勾当……
楚婉又扔了五十两过来。
拿了银子,管好自己的嘴,别说你跟阿云的事儿,想想都恶心人。
我默了默,躬身将银子捡起。
一百两银子,放在之前,还不够我买颗珠子,现在却能让楚婉狠狠羞辱我一回。
但我选择接受这份侮辱。
只有这样,才能息事宁人。
我希望他们放过我。
我还得去流放之地找我爹。
谢谢楚夫人和楚大人,我一定会管好自己的嘴的。
我看看楚婉,又看看楚临云,讨好地笑了笑。
阿云,看看她这寒酸的样子,真是风水轮流转,报应不爽!拿着你的赏银,赶紧滚吧!
我迈步要走,楚临云不让。
你打碎了我的琉璃盏。
我不是故意的……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他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况且,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那你想怎么样
去我娘的灵牌前请罪。
楚老夫人的灵牌在京城。
我历尽千辛从那里出来,怎么可能回去
楚婉也不同意。
阿云,她这身份怎配跪拜母亲的牌位让她滚吧,别脏了母亲的眼睛。
楚临云只看着我:去母亲牌位前跪着诵佛念经,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少一点都不行。
07
楚临云强行将我带回了京城。
没有他的同意,我连楚府都出去不了一步,遑论其他。
但就当我打算老老实实跪满四十九个时辰之际,楚临云却说我心不诚,作为惩罚,我每天至多只能跪半个时辰。
这样一来,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离开。
我争论、哀求、大吵大闹……
所有办法用尽,皆无果。
我放下了那点可怜又可笑的自尊,跪在了楚临云脚边。
我已经耗费三个月了……纵使我能耗下去,我爹也等不起……楚临云,看在夫妻一场的份儿上,让我走吧。
夫妻不想同我做夫妻的,不是你吗
是你休了我……
我不休你,难道等着你休了我吗!
这几日,我将楚府上下搅得不得安宁,楚临云从始至终保持着漠然,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没想到会在这一刻尽数发作。
杯盏、茶壶、屋中的一应摆设皆被砸了个粉碎。
我跪在一片狼藉中,脊背虽挺直,心中却惴惴。
自认识以来,他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一页宣纸从他袖中甩出,摔到我脸上,又落在我面前。
那是我亲笔写下的休书。
可那时,父亲被关押,侯府即将被抄,我自身都难保,除了此举,当真想不出别的能保他的办法。
好个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贱人!
楚婉嗤笑一声,跨步进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头天与老相好私会,第二天就写下休书,说什么为了阿云,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不过一对奸夫淫妇!
我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楚婉说的是苏辛。
我抬头看着楚临云:你也怀疑我和苏辛的关系吗
楚临云眼中的情绪嘲讽且凉薄:两小无猜的有情人,你们不是还约定了要一起行走江湖吗
08
他们口中的约定,不过是我十二三岁时的一句戏言。
早在我及笄的第二天,苏辛就离开了京城。
那之后,我们的来往不过是书信几封。
再次见面,还是侯府出事前夕。
苏辛千里迢迢赶回来,只为帮衬一二。
我和苏辛,从来是清清白白。
楚婉呸了一声:若清白,他会不遗余力保你爹性命若清白,他会散尽家财只为让你脱身
我欲辩驳,却见楚临云神色冰冷。
你藏身戏班,是在等他来接你吧。
我忽地笑了。
楚临云对我无意,岂会在意是苏辛或者别的男人来接我
他们一唱一和,不过是找个理由不教我好过罢了。
谁让我横刀夺爱,做了他们爱情的绊脚石呢。
是啊,是在等他来接我。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何要和你成亲吗
我缓缓从地上起身,直直看着楚临云的眼睛。
因为……你的眼睛像极了他。
楚临云,你不过是个替身罢了。我爱的、想要的、小心翼翼渴求的,从来都是阿苏。
我每说一个字,楚临云面上的表情就龟裂一分。
待我说完,他手背、额间的青筋尽数鼓起,整个人如同被飓风席卷,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那一刻,我真以为自己会血溅当场。
但是,没有。
楚临云连碰我一个手指头都没有。
只是,从那天开始,我成了楚府最末等的丫鬟。
天不亮就起床,半夜才入睡,每日重复着洗衣洒扫,劈柴担水的杂事。
不过十天,我手上满是磨破的水泡,血痂结成一片。
加之天寒地冻,指节生了冻疮,一双手高高肿起,再不见从前纤细。
我麻木地想,就这么熬着吧。
反正要不了几天,苏辛就该来带我走了。
却在这时,同院的艳红说我偷了她的首饰。
09
楚婉让人搜查我的房间,找到了一支做工极其粗糙的铜镶银簪子。
她捏着簪子问我:南宫锦,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老实道:我打发下人都不会用这样的货色。
我呸!一个沦落风尘的下贱戏子而已,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货色
艳红看一眼楚婉,洋洋得意道:这是夫人送给我的。敢说夫人的东西不好,应该把你的嘴打烂!
两个丫鬟随即扑上来按住我。
她们想将我按了跪在楚婉跟前,我不从,她们便又打又踹。
我咬紧牙关忍受,死活不跪。
楚婉笑了起来:南宫小姐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浑身上下,大概也就那张嘴软点了……
这话几乎是明示。
只见一个婆子走上前,将袖子往上一撩,抡圆了胳膊就往我脸上招呼。
我挣扎不动,也反抗不了,只能闭上眼睛,默默等着那结结实实的一耳光落下。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
楚临云疾步走来,一脚踹翻了婆子。
楚婉面上一惊,支吾道:阿云……你怎么……你不是去了……
去了哪里,楚婉没有说完。
楚临云阴沉的目光扫过一众人。
按着我的两个丫鬟急忙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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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婉攥着手帕不言语,偷偷给艳红使了个眼色。
艳红立马添油加醋将我偷东西的事情说了一道,说得头头是道,证据确凿。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楚临云问我。
我没偷。
楚临云叫了宋武过来。
掌嘴,直到她说真话为止。
10
楚临云那句话刚出口,我的眼眶一下红了,当真委屈到了极点,也无助到了极点。
但我没想到的是,宋武径直走向了艳红。
挨打的人是艳红。
不过五六个耳光,艳红的脸就肿成了猪头,她脸上再无得意,只一个劲儿地求饶。
我看中了她的扳指,想借来戴戴,她不肯……我怀恨在心,就设计陷害她……
扳指……
我竟然,竟然忘了这事儿。
我心下一凛,梗着脖子不敢动作,也不敢看楚临云。
但我知道,楚临云在看我,一眼不错。
按规矩处置。他对宋武说。
而后走到了我面前。
你,跟我来。
我悻悻起身,跟在楚临云身后往外走。
在经过楚婉时,我看到了她苍白的面色,以及眸中的惊恐。
当时我不懂她在怕什么,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艳红被割了舌头,生生疼死的,当夜便被一张破席子裹了扔去乱葬岗。
还有其他碰了我,骂了我的人,没一个得了好下场。
我不知道,那就是楚临云的规矩。
一如我不知道,楚临云是个手起刀落的狠辣角色。
后来的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早点知道楚临云的本来面目,之后会不会就不那么痛苦……
那一天,很多细节都被我忽略了。
我满脑子只剩下扳指二字,紧张得不得了。
这紧张,在楚临云朝我摊开手时达到最甚。
扳指,给我。
摔碎了,扔了。
楚临云没再废话,一把将我扯进怀里,扯出了我颈间的红绳。
那上头串着一个红宝石扳指。
楚临云眯了眯眼睛:不是说,我送你的东西,你一样也没带走吗那这是什么
11
十八岁生辰,楚临云送了我一枚价值不菲的红宝石扳指。
为了买下它,楚临云花光了所有积蓄。
那是他替人书信,代人誊抄,攒了很多年才攒下的。
积蓄不够,他就背着我去码头扛货,足足扛了一个月。
他送我的东西,我什么都能舍下,唯独它,放下又拿起,放下又拿起,终归舍不得……
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要留着我送的扳指
夜风从窗外拂来,吹得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这一亮一暗间,竟将楚临云漆黑的瞳孔衬出一分卑微的期许来。
但我清楚,这只是我的错觉。
从初识到分别,一直是我在卑微祈求楚临云的爱,楚临云从始至终都是站在上端的那人。
关系最好的时候他都不喜欢我,更遑论现在
之所以这么问,大约只是不甘。
南宫锦,是你先招惹我的,招惹了我又想抛弃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
这是给我休书那天,楚临云说的话。
楚婉也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会报复我,用践踏我感情的方式。
但我绝对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我将扳指取下,连同红绳一起放入楚临云掌心。
阿苏曾送过我一枚相似的,被我不小心摔碎了……
看着楚临云错愕愤恨的模样,余下的话,没有再说的必要。
我也是在过来途中才想明白的——要想不被践踏,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承认。
所以,我不会承认我喜欢楚临云。
永远不会。
我被赶出了书房。
离开时,宋武追上来,递给我一瓶金疮药。
为着我惨不忍睹的手。
我道谢接过。
这些天,大人不在府中,他去了平谷关。
我脚步一顿。
平谷关,我爹流放的必经之地,也是最艰难的一段路程。
12
楚临云特意赶过去,是为了护我爹一程。
流寇作乱,他救下我爹,自己却负了伤。
宋武说,楚临云肩膀上中了一箭,箭上有毒,本该好好调养一下的,但楚临云着急回来,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
我听得心惊,又觉得后怕,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您……去看看大人吧。
我一口回绝。
看上去态度坚决,不过是嘴硬。
对楚临云,我根本狠不下心。
更何况,他是为了救我爹才受的伤。
趁着夜深人静,我偷摸去了楚临云房外。
透过未关严实的窗户,我看到了床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影。
楚临云双手紧紧环着自己的肩膀,像是冷极了。
被褥则是完全掉落在地上。
他好像一直是这样,不准人近身伺候,又总是照顾不好自己。
我无声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进去屋中,捡起被褥轻轻搭在他身上。
耳畔又响起宋武的声音——只差分毫,那支箭就刺入大人心口了。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楚临云肩上。
雪白的里衣下裹着厚厚一层纱布,上头带着斑斑血迹。
仔细想想,白天时候,楚临云身上就带着一股子血腥味。
我的手不由微微颤抖。下一秒就被人攥进了掌心。
一缕光从窗户缝隙间泄进来,照亮了楚临云的眼睛,黑润润的,透着让人难以招架的光芒。
也不知何时醒的,又看了多久。
我想抽回手,楚临云紧攥着不放,一个翻身将我压倒在床上,俯身吻我。
我拗不过他,也顾及他的伤不敢用力挣扎,放弃了反抗。
13
右手食指上多了一抹凉意。
是楚临云为我戴上了那枚红宝石扳指。
一如赠我扳指那天凝着我,眼神幽深如墨。
我年幼失怙,继而丧母,看在我无父母教养的份上,不要计较我之前说过的混账话好吗
锦儿,就当可怜我,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吧。
我心如擂鼓,落荒而逃。
回到房间立即摘下扳指,放进了木箱的最底下。
箱子合上,将那片刻的张皇一并尘封。
楚临云何曾说过这样服软的话又何曾如此这般将自己卑微到尘埃里
他说喜欢我,说舍不下我。
我一个字都不信,更不敢信。
我怕,到头来难堪的还是自己。
那之后,我被安排到了楚临云的书房,每日替他研墨添茶,以及换药包扎。
我不想,不愿,但由不得我拒绝。
好在,楚临云收起浑身的刺,不再冷言冷语。
至于夜深人静时冰凉的一吻,两人默契的没有提及。
我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小心翼翼维护着和平,难得的有了几分从前的宁静。
一连几日,相安无事。
直到楚婉出现。
楚婉消失的几日,有人说是看了血腥场面被吓病了,也有人说是惹得楚临云不快,被禁了足。
具体如何,不得而知。
只是再见面时,楚婉对我的恨愈发明显了。
她将我撵去马厩,让我干最脏最累的活,大骂我是爬床勾引男人的婊子。
骂到怒不可遏时,她抬手欲打我,只是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变了神色,又将手放下了。
他跟你说了吗十天后,我们就要成亲了。
14
他们成亲,是早晚的事。
我明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
所以我以为,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听着楚婉跟我炫耀她的婚礼如何如何时,我的心还是跟刀绞一般,疼得我几乎站不住。
他们的良辰吉日是他选的,楚婉的嫁衣是他请宫中嬷嬷一针一线缝制的。
他为楚婉置办了一处新宅院,里面的一花一木皆是他亲自种下、亲自打理的。
他还扬言要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迎楚婉进门,许楚婉安稳一生。
这些,我一样也没有。
日子是我定的,东西是我准备的,从始至终,他没有提一点要求,也没有插一点儿手。
大喜的日子,那么重要的日子,他连在满座宾朋前露一露脸都没有。
他说他不喜欢热闹,于是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看着我筹备所有。
当新娘成了楚婉,他一改淡漠,挖空心思还唯恐委屈了对方。
此刻我才明白,爱与不爱的区别,竟然那么那么大。
三年前满目的红纷纷化作利剑,尽数扎进了我胸口。
强要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这就是报应。
更可笑的是,他一面许诺楚婉一生,一面又说想与我重新开始。
我自以为保住了的感情,其实早就被他践踏得彻底。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冲楚婉一笑。
你放心,我很快就要走了,这辈子,再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楚婉不为所动,反而说起楚临云去了平谷关的事。
从流寇手中救下你爹,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吧
我心中不安至极:你什么意思
他的确是救下了你爹,然后……亲手挑断了你爹的手筋脚筋,把人关进狗笼里,让人作弄戏耍。
15
我爹早年做县令时,曾断过一个秀才杀人案。
秀才杀人偿命。
谁也没想到,秀才头七那日,他妻子会抛下五岁幼子,投河自尽。
楚婉跟我说,那孩子就是楚临云。
楚临云恨我爹入骨,亲自布下了一场大局。
秦淮河畔的相遇是他设计的,楚婉被恶霸看中,差点沦落青楼,也是他计划的,我提出要他娶我,亦在他的算计当中。
救楚婉是假,被逼成亲是假,他只是利用我进去侯府,好一点一点搜罗我爹所谓的罪证。
现如今,终于到了他真正报复的时候!
我连连摇头,不愿相信。
我爹对他那么好,甚至比对我这个亲生女儿还要上心,他怎么可能做出那样残忍的事
不可能。
不可能的。
一定是楚婉在骗我!
阿锦,是真的。
一抹高大的身影从暗处走出。
是风尘仆仆,满眼血丝的苏辛。
阿锦,对不起……是我没能护住伯父……
苏辛红着眼眶递上一件外衫。
月牙白的衣裳被鲜血染红,完全看不出本来模样。
要不是那熟悉的针脚,我甚至不敢确定这件衣物出自我手。
我不善女工,给我爹做的东西,拢共只有这一件。
我捧着血衣,双膝发软,咚地跪倒在了地上。
整个身子都是冷的,如坠入了冰窖。
等我找到伯父,他手筋脚筋俱被挑断,被折磨得没了人样……
伯父说他走不了了,临终前,让我把这件衣衫给你。
我捕捉到了那两个残忍的字——临终。
一时间,我浑身的力气都似被人抽掉了,眼前一黑,直直往地上栽去。
苏辛惊呼着要来扶我,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16
那只手冰凉,握住我手腕时像一条嘶嘶吐着舌头的毒蛇。
我猛地将人推开,惊恐又恶心地往后退。
楚临云朝我伸手:锦儿,过来。
听到这个声音,我脑中的混沌褪去,恢复了清明。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他的报复,我爹的性命。
楚临云犹豫片刻,缓缓点头。
最后一分侥幸也没了。
我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那是我爹!
我失声尖叫:你杀了我爹!
楚临云出奇的冷静,淡淡道:这是他欠我的。
我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滚滚落下。
是我错了。
我不该引狼入室。
如果不是我执意要嫁给楚临云,我爹就不会死。
楚临云一步步朝我逼近,就在我俩只一步之遥之际,我猛地拔下簪子,用尽全力朝他心口刺去。
楚临云没有躲,生生挨了这一下,还扬手示意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
簪子没入皮肉再被重重拔出。
鲜血喷射,溅了我一脸。
为着这个伤口,我担心他伺候他那么多天,想想,真是恶心透了。
楚婉说的没错,他不仅把我当棋子,还把我当作报复我爹的工具。
他要与我纠缠,要让我爹死也不能瞑目!
我捏着簪子,又一次刺入那个鲜血淋漓的地方。
一次,又一次。
楚临云身子踉跄几下,口中喷出一口血来。
宋武慌忙上前将人扶住。
我举簪往楚临云脖子上刺,被宋武拦下。
夫人……
别用这个称呼恶心我!
苏辛走过来牵起我的手:阿锦,我们走。
我还未转身,另外一只手被人握住。
不准。
楚临云一字一顿道:除了我身边,你哪里都不能去,我不许。
17
偌大的楚府就是个牢笼,楚临云不让走,谁也走不了。
我被关在房中,苏辛则不知被他们带去了哪里。
我怕他们伤害苏辛,不止一次提出要见楚临云。
次日清晨,楚临云终于同意见我。
他半躺在摇椅上,姿态随意,看不出半点不妥,只是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活像鬼门关爬出来的。
我一点儿也不心疼他,甚至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感。
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教他安生。
大不了,鱼死网破。
宋武立在一边,大约是怕我再给楚临云补上两刀,认真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苏辛在哪儿
在他该在的地方。楚临云说。
别动他。我面无表情看着楚临云:让他走。
我是离不开了,为今之计,自是护苏辛周全。
凭什么
凭这个。
我将那支不知捅了楚临云多少次的簪子抵上脖颈。
你不远万里将我带回京城,想来是还有别的招数等着我,应该不希望我这么快就死了吧。
楚临云手指微蜷,指尖泛着不正常的白,神情却依旧淡定从容。
仿佛早料定了会有这一出。
你往你身上扎一下,自然有人往苏辛身上扎十下,一百下,你若不心疼他,大可以试试。
无耻!
我们注定要纠缠一辈子的……只要你听话,我保证,这辈子不会伤苏辛分毫。
楚临云哪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更别说,他向来讨厌苏辛。
这么轻易就退步,大概是已经想好了交换的条件。
你想怎么着
我要你与我结秦晋之好,共赴余生,至死不渝!
18
我觉得,楚临云大概是疯了。
他的新娘另有其人,且他们婚期在即,他却要我嫁给他。
还说什么秦晋之好,至死不渝。
他将我当做什么
又将楚婉置于何地
你只要听话就好。否则……苏辛的一双手脚,再加两只眼睛一张嘴,我每天让人送一样给你!
楚临云的声音沉下来,赤裸裸的威胁。
我还能怎么着
当然是答应。
不过,我只做正妻。
至于楚婉……
要么当外室,要么做妾,若实在不愿意,那就另寻良夫吧。
好。
楚临云这一声,同当年答应娶我时一模一样。
一样的无喜无悲,又像暗藏着万千不为人知的思绪。
我都恍惚了。
他究竟为了谁,究竟爱谁
这一消息不胫而走,楚婉恨不得生生咬下我的肉。
她不止一次来找我算账,每次都被楚临云的人挡了回去。
楚临云生怕我跑了似的,让人将我住的那个院子围了个严实。
莫说楚婉,苍蝇都飞不进来一只。
听说,楚婉跑去楚临云书房大闹一场,将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还放出狠话,楚临云要是敢这么做,就等着给她收尸。
楚临云什么反应我不知道,楚婉是否真的寻短见我无从得知,但新婚前夜,丫鬟送来了嫁衣。
云锦织金广绫大袖衫,绯色鲛纱坠南珠。
同我穿过的嫁衣七八分相似,只是更精致,更华美。
穿上我身,处处熨帖,仿佛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
大人说……让您明日乖顺些……
丫鬟说话间连连往院中瞟。
不用看我都知道,梧桐树下立着一道身影。
夜夜都来,却夜夜都只是站在那里。
我哂笑:转告你家大人,让他明日小心些,别死在我手里。
19
次日,良辰。
红妆十里,锣鼓喧天。
一顶华丽的软轿将我抬去了另一处新宅。
大约就是楚婉跟我炫耀过的地方。
我在新房老老实实等着楚临云的到来。
毕竟,苏辛还在他手里。
入夜,房门被人推开。
来人疾步走近,一把掀了我的盖头,俯身便吻了下来。
我用尽全力反抗,他不容拒绝。
我掏出早已备好的匕首,抵住他尚未愈合的伤口。
楚临云,别这么恶心人。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双目猩红,像是醉得不轻。
我将匕首推进一分,以为他会知难而退,他却
掐着我的后颈发了狠地深吻。
一吻毕,两人口中满是血腥味。
楚临云劈手夺了匕首,一折为二,狠狠掷在地上。
不惜把扳指送人,只为换他一个消息,你就这么爱他!
我郑重道:一千个,一万个扳指也比不上他一根头发丝。
楚临云呼吸急促,浑身颤抖,看样子被气得不轻。
再刺激下去,他只怕会要了苏辛的命。
我稍微缓和了语气:你答应了我的,放他走。
还差一样。
我皱眉。
楚临云双手捧起我的脸,似报复似祈求地开口:你还没唱金玉缘。
我一把将他的手拂开。
我可以对天下所有的男人唱,唯独你,不配!
那我就杀了他!将他碎尸万段!
你敢动他一分,我伤自己十分,你若不信,大可以试试。
我将楚临云的话还了回去。
是报复。
也是试探。
就如那枚被我故意送出去的扳指。
楚临云瞳孔猛缩,目眦俱裂,那一瞬的惊惶无处遁形。
我确定了,楚临云对我有意。
或者该说,他爱上了我,在我最恨他的时候。
20
一旦有爱,便有了软肋,只能任人拿捏。
确认苏辛无恙,我让楚临云放他走。
楚临云照办。
我又让他发誓,绝不伤害苏辛分毫。
楚临云咬牙:我发誓!如果有违此言……
如果有违此言,南宫锦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适时接过话茬。
楚临云眼眸森然,渐渐酝酿起一场风暴,好像就这么一句诅咒的话都让他受不了似的。
楚临云,你的爱真不值钱。
我撂下一句嘲讽的话,折身回了房间。
他追上来,将我拽了抵在门板上,狠狠亲我的唇,亦或说是啃咬。
狗一样,总喜欢在我身上留下各种印子,以此证明我是他的。
门外,楚婉目睹了一切,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你这个专门勾引男人的荡妇,你怎么不去死!
我推开楚临云,嫌恶地抹了抹嘴,对他笑道:阿云,你妹妹骂我是荡妇,还咒我死呢。
楚婉做不了妻,又不愿做妾做外室,只能继续当楚临云的妹妹。
这是扎在楚婉心头的一根刺。
而我,不仅要让这根刺深深扎进去,还要让它烂掉,要让它与楚婉的骨血融在一起!
是她劝说楚临云杀了我爹。
将我爹折磨致死,亦是她的主意。
害我爹的人,一个也别想逃!
听说你割腕了
我瞥了一眼楚婉掩藏在袖中手:以死相逼都换不来他娶你,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两小无猜……我猜猜,不会是你一厢情愿还要故作彼此情深吧
楚婉面容阴狠,猛地扑上前,刻意修剪得十分尖利的指甲朝我脸上抓来。
楚临云将我拽了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扯住楚婉的胳膊,用力一甩。
21
楚婉撞在门框上,好一声响。
一双眸子登时噙满了泪。
不甘又凄哀地看着楚临云。
你休了她,又娶她,她到底有什么好!
我说:我没什么好,只是比你高挑,比你貌美,还比你多了点学识与教养。
楚婉又一次被我踩中痛脚,气得连骂人都忘了,像条发狂的疯狗朝我扑过来,几个丫鬟都没拉住。
啪!
楚临云一耳光扇在楚婉脸上,半边脸当即肿了。
楚婉抹了一把唇角的鲜血,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管好你的嘴,再对她不敬,那就不是一巴掌的事儿了。
楚临云!你我相识十八载,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你可以走。
楚临云神色漠然地说:我给你的金银细软够你过活一辈子,你完全不必登我楚临云的门。
我听得眉心一跳。
楚临云没对楚婉说过一句重话。
今日这种,全然不似他的作风。
倒有点像……故意激怒楚婉。
就因为我
不,不。
我有自知之明,就一个我,还不足以让相依为命的两人反目。
那,能是什么原因呢
你可以走了。
楚临云面无表情地下逐客令。
好啊,楚临云,你真是叫我刮目相看。记住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楚婉气冲冲地离去,即将走出院子时,忽地回头看向我。
她眼底骤然迸发出恶狠狠的光芒,让她的面目都变得狰狞。
除此之外,我还捕捉到她脸上那一分古怪的笑意。
22
楚临云问我是不是吃醋了。
我觉得是他吃错药了,便没理会。
哪知,到了夜里,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际,他又问了一遍。
我不耐烦道:你是不是有病
你从来不说自夸的话……尽管那是实话。
楚临云小声嘀咕着,搂着我的腰,整个胸膛紧紧贴着我的后背。
她来找我,你心里是不是不痛快
我无声冷笑:楚临云,你不过是个替身,为你争风吃醋,你觉得可能
阿锦,不要说气话。
这便是要胡搅蛮缠的意思了。
我扯开搭在腰上的两只手,掀被要起,被一把拽回。
许是被刺激得狠了,楚临云的动作格外的狠。
我越躲,他越要纠缠。
我越反抗,他更是可劲儿地折腾。
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到最后,我浑身再无一点力气,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何时睡去的,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醒来时,背后是一具火热的身子。
楚临云一只手环着我的腰,一只手落在我小腹处,还轻轻摩挲了几下。
我嫌恶地推开他,让人端避子汤来。
我喜欢孩子。
这话,早在我们成亲半载的时候楚临云就说过。
他还半真半假地说,若我有了孩子,只怕他这辈子都舍不得离开侯府半步。
他不知道,就是那一句话,让我断了生子念头。
我从来没想过用孩子去绑住他。
即便要生,那也是在我们两情相悦的时候。
阴差阳错的,没生孩子竟成了三年来我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我当着楚临云的面,将避子汤喝下,然后对他说:我要出门。
改日,我陪你去。
今天,楚临云要进宫面圣。
所以,我非得今天出门。
23
我如愿出了门。
宋武带着几十号人跟在我身后。
经过集市,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
戴帏帽的女子是楚夫人吧楚大人之前让人寻找的应当也是她吧
还能有谁那段时间啊,楚大人为了找她,几乎将京城的地都翻过来了。
我置若罔闻,抬步走进一家成衣铺。
女掌柜殷勤招呼,抱着十来套华丽的衣裳对我说:夫人,楼上有专门的试衣间……
闭嘴!
宋武打断道:夫人什么身份,岂能在外试衣
我还真想试试。
夫人……
你要是怕我跑了,可以寸步不离跟着。
宋武当然不敢跟着,但让两个会武功的丫鬟与我一起上楼,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本就不耐,加上试衣时被女掌柜挠了一把,更是火起,当场便发作了。
女掌柜跪地求饶,好话歹话说尽我方作罢。
出了此事,我看什么都不痛快,在集市转了一圈便回去了。
回去房间,我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香囊。
这是女掌柜趁着求饶塞给我的。
她是苏辛的人。
此事只有我和苏辛知晓。
苏辛给我留的字条上说,他藏在城中没有离开,要我三日后到城门口,他带我走。
与字条一起的,是两粒药丸。
一粒催心肝,服用后一个时辰见效,五脏六腑寸寸溃烂,神医难治。
一粒迷魂药,即时见效,可让人昏睡一天一夜。
我将纸条销毁,药丸则放进了首饰匣子的里层。
匣子未合上,楚临云便步履匆匆走了进来。
我心中发紧,故作淡定关了匣子,正要起身,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将我按了回去。
楚临云伸手,打开了匣子。
24
我的目光紧随着楚临云的手,心已然跳到了嗓子眼。
楚临云却在最后一刻收了手。
他将我拦腰抱住,俯身亲我的眼睛,又吻了吻我的鼻尖,辗转着要贴上我的唇。
我侧身避开。
难得的,楚临云没有继续纠缠。
将军府老夫人的寿宴,我陪你一起去好吗
老夫人于我,就如同祖母一般,楚临云是知道的。
巧的是,寿宴当天,正是苏辛与我约定的日子。
楚临云主动提出带我出门,倒是省了我许多事。
那天,楚临云与我同乘一辆马车前往将军府。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炉子上的龙井煮得咕嘟作响。
我起身倒茶,在楚临云看不见的角落,从袖中摸出了一粒药丸。
楚临云的生死,在我一念之间。
这么些年,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是爱我的楚临云突然问道。
我摇头,斩钉截铁地道:没有。
我爱他时,想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来不是瞬间。
恨他后……则是发誓生生世世都不要再与他有丁点瓜葛。
没关系,锦儿。
楚临云的声音透着不甘,却又是十足的释怀:我爱你就够了。
爱之一字从他口中说出,重若千金,深情得仿若被人下了蛊。
我捏着药丸的那只手微微发抖。
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好不好
楚临云的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只听你的。
可是,我们早就没有以后了。
我闭了闭眼睛,然后将药丸放进了茶杯里。
楚临云喝了那杯茶。
不过片刻,鲜血从他唇角溢出,滴落在胸襟处,染出大片的红。
25
停车!
我大声冲外道:楚临云中毒了!
楚临云眼中无惊无怒,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出,只是伸手钳住我的手腕,紧紧地,牢牢地,生怕我就这么走了似的。
马车没有停下,反而飞奔着向医馆去。
同时,冷冰冰的长剑抵上我的脖颈。
那是宋武从不离身的武器。
我知道,楚临云若死,必会让我陪葬。
但无所谓了。
早在决定为父报仇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楚临云却让宋武退下了。
锦儿……
楚临云攥着我的手,艰难地道:再为我……唱一曲……金玉缘吧……
我凝着他呕出的大口鲜血,冷笑道:你不配!
楚临云眸中一片暗淡,顿了顿,又祈求道:那……抱抱我好吗最后一次……抱我一下,我让你走。
我不!
我斩钉截铁地给他答复,双眼死死盯着那张一点点褪去血色的脸。
与你的每一次亲密都让我觉得恶心!楚临云,你真是恶心透了!我只盼望我们永不复见,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张倒人胃口的脸!
说罢,我将袖中的扳指狠狠砸在了车壁上。
玉做的东西,被砸得粉碎。
我曾视若珍宝,后来弃如敝履的东西,终于毁于一旦。
楚临云大概是受不住,主动松开了对我的钳制。
他叫停了马车,要放我走。
我没有片刻迟疑,转身便下去马车。
走出不过两三步,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锦儿。
我回过头,静静看着那个几乎被鲜血淹没的男人。
我告诉他:我不爱你,你于我而言,永远只是个替身。
楚临云勾了一下唇角,似乎在笑,又或者在哭。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26
我拼命地往前跑。
跑到城门口时,终于忍不住又一次回头。
那辆马车依旧停在那儿,无声无息的,一如马车里的人。
阿锦!
苏辛站在城门外对我挥手。
我转身走向他。
在登上那辆早就备好的马车时,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但也仅是一下而已。
苏辛的表情很奇怪。
像是在隐忍什么。
半个时辰后,苏辛终于爆发,一拳砸穿了距离我不过一寸的车壁。
他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咬着牙问:为什么他骗你感情,杀你父亲,为什么你还舍不下他
我摇头:我没有。
如果我舍不下他,就不会给他喂毒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那这是什么!
苏辛往我眼角摸了一把,然后将手摊开给我看。
他的指腹是湿润的。
你哭了。苏辛冷冷一笑:南宫锦,你还爱他,或者该说,你这辈子都只会爱他。那我呢,我算什么!分明是我先遇见的你,为什么你要选择他!我哪里不如他我究竟哪里比不过他!
我让苏辛冷静,他却掐着我的脖子,俯身要吻我,我避开了,他便疯了般撕扯我的衣裳。
这样的变故我始料未及,又羞又怒中重重扇了苏辛一记耳光。
苏辛舔去唇角的鲜血,笑着对我说:阿锦,怎么办呢,你杀错人了。
27
我爹没死,还活生生出现在了我面前。
他说,这一切都是他的计谋。
朝中出了奸细,是与他敌对的一个武臣。
但他找不到那人的把柄。
直到楚临云出现,带来了楚婉。
楚婉是那人的女儿。
而且,楚婉喜欢楚临云。
从楚婉下手是最好的攻破方法。
楚临云又是拿下楚婉的最佳人选。
所谓的不共戴天之仇是假的,楚临云这三年对我的冷漠也是假的。
楚临云爱我,所以心甘情愿沦为他手中的一枚棋子,随他下到哪里。
其目的,只是为自己争得一个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的机会。
三年来,不是楚临云不愿承认我是他妻,而是我爹不准。
他从头至尾都看不起这个一穷二白的寒酸书生。
他早相准了富可敌国的苏辛,私下里许诺我与苏辛的婚事。
一个女儿,他竟光明正大地卖了两次。
可笑的是,不论苏辛还是楚临云,他们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亦明白对方的心思,却还是选择入局。
怪不得,怪不得楚临云总介意苏辛与我的关系,听到替身二字,简直要了他的命。
今夜,楚婉安排了人欺辱你……
苏辛说:若按计划,那些人一出场便是罪证……
这段时间,楚婉嫉妒得都快疯了,要对付我,势必用那些见不得人的势力。
可楚临云不愿让我涉险。
于是,他献出了自己。
心爱之人的死,同样能刺激得楚婉发疯。
楚临云一次次向我讨要我爱他或者爱过他的证明,其实早就认定我将那颗穿肠毒药喂给他。
楚临云,真是个傻子。
而我,亲手杀了这个最爱我的傻子。
不仅要了他的命,还诛了他的心。
28
第二天,妇孺皆知楚临云的死讯。
楚婉父女被判处斩立决。
我爹从侯爷成了国公。
我没有随我爹去享受荣华富贵,也没有跟苏辛求得一方安稳,只身去了一处偏僻的村落。
谁也没有告诉。
这是楚临云生长的地方。
闲时,我就教村中孩童念书识字,心不静时,则会去城中转转,常在茶楼为人写词话本子。
我用尽办法麻痹自己,试图忘记一个人。
但每到夜深人静,就会被打回原形。
我根本忘不了楚临云。
忘不了曾经和他的点点滴滴。
忘不了将扳指摔碎时他骤然没了生机的眼眸。
对他,我刻薄无情至极,罪孽深重到死不敢死,活不知如何活。
他大约也是恨极了我。
否则,我日夜期盼,整整三个月,为何他一次也没有来过我梦境
这一夜,泪水又打湿了枕头。
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门吱呀一声轻响,似乎被风吹开了。
我起身欲去关门,却见一人拎着灯笼走了进来。
他站在我两步开外的地方,定定地凝望着我的脸,许久了才呢喃一声锦儿。
我登时泪如雨下。
这么久了,他终于肯入我梦境来见我一面了。
你别哭!
他扔了手中灯笼,疾步蹿上前,一把将我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力气之大,恨不能把我揉入骨血。
对不起……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不断重复着这句以为终其一生都无法诉说的话。
他轻轻拍打我的后背,一边为我顺气,一边哄孩子似地说:锦儿不要难过,哭得我心都碎了。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来看你。
他将一物戴到我手指上。
冰冰的,凉凉的。
我想,这果然是一场梦。
那枚扳指,可是被我亲手毁掉的啊。
29
再选择我一次好不好锦儿,不要把我当替身,爱我可以吗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隐隐带着祈求。
我的眼泪又来了。
楚临云,我骗了你,我没有把你当谁的替身,我选择的、我爱的,从来都是你,只有你,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拦腰抱起压在了床上。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
我忽地反应过来,这人的身体是温热的。
楚临云,你还活着
是,锦儿,我没死,我还活着。
我扬手打了他一巴掌。
高大的身子顿时一僵,他所有的动作都停下了。
借着灯笼微弱的光,我看到了他眸中的惊惶。
他愣愣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哭着捶打他的肩膀:既然活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面对我的无理取闹,楚临云一如既往地选择包容。
他抱着我,一次又一次地说对不起。
我给楚临云服下的那颗药,确实带了毒,却不会要人命,更像是一颗假死药。
这些,都是苏辛安排的。
苏辛清楚我对楚临云的感情,更清楚我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一定会后悔,所以设计了这场戏。
万幸……我忍不住感慨:万幸苏辛了解我……
楚临云的脸色一下子垮了,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瞋他一眼:同床共枕三年,你不知道我心里的人是谁,这怪谁
楚临云不再说话。
他觉得与我身份悬殊,总是爱得卑微,恐惧别人将我抢走,又不敢明目张胆奢求我的承诺。
这才导致了误会。
而我,在此之前,似乎从来没有说过对他的感情。
这三个月,我每日以泪洗面,楚临云则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醒来后,他疯了似的打听我的消息,知道我的落脚点,马不停蹄来找我,在路上也不愿休息,愣是将我摔得粉碎的扳指一点一点粘好了。
我那样对他,他一点儿也不恨我。
这世上,再找不到比他更傻的人了。
他还活着,真好。
我双手搂住楚临云的脖颈,主动送上自己的唇。
楚临云,我爱你。从前,现在,以后,永远只爱你。
我也只爱你,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