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完美深渊 > 第一章


夜色浓稠,泼天的暴雨砸在车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
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视野依旧模糊不清。
温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有些发白,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她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
腹部传来一阵阵隐秘的坠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沉。
她轻轻吸气,试图缓解这种不适。
已经两周了。
整整十四天,季沉音讯全无。
手机永远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
车载音响里流淌着德彪西的《月光》,空灵的琴音此刻却像敲在空荡的心房上,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记得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一个深夜。
电话那头的季沉声音带着极度的疲惫,背景是键盘敲击和文件翻动的杂音。
婉婉,项目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未来两周不要联系我,任何事都不要。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下达指令,而不是和妻子商量。
可是……她想说,身体最近不太舒服,想去医院检查一下。
没有可是。他打断她,等我好消息,拿下这个项目,我们就能……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信号中断了。
或许是信号不好,或许是他直接挂断了。
温婉已经习惯了这种沟通模式。
季沉的世界里,工作永远排在第一位,所有事情都要为他的事业让路,包括她。
她一直告诉自己,要理解他,他白手起家走到今天不容易,他需要成功来证明自己。
她可以等。
她一直都在等。
等他有空,等他回家,等他……想起她。
腹部的疼痛再次袭来,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
温婉皱紧眉头,决定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停车休息一下。
雨太大了,路况很差。
就在她放慢车速,准备靠边的时候,对向车道猛地射来两道刺目的白光。
那光线穿透厚重的雨幕,晃得她瞬间睁不开眼。
紧接着是刺耳的鸣笛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
一辆巨大的货车像是失控的猛兽,冲破雨帘,直直地朝着她的车撞过来。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她能看见货车司机惊恐的脸,看见雨水在对方挡风玻璃上扭曲的轨迹。
然后是剧烈的撞击。
金属扭曲变形的巨响震耳欲聋。
安全气囊瞬间弹出,猛地撞在她的胸口。
天旋地转。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起,又重重落下。
剧痛从腹部炸开,迅速蔓延至全身。
意识像退潮的海水,迅速抽离。
失去意识前,她只有一个念头:孩子……
再次睁开眼,是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
视野有些模糊,耳边是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温小姐,你醒了。
温婉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疼。
你出了车祸,送来的时候失血过多,已经做了紧急处理。医生看着手里的病历夹,继续用平稳的语调陈述,检查发现,你怀孕七周了。
怀孕
温婉的脑子嗡的一声。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腹。
那里平坦依旧,却带着一种陌生的空虚感。
医生似乎看懂了她的动作,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
很抱歉,因为撞击和失血,孩子……没能保住。
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心口。
温婉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那个悄然到来的小生命,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季沉。
她还想着,等他项目结束,给他一个惊喜。
现在,什么都没了。
医生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只是递过来一张纸巾。
你需要好好休息,身体还很虚弱。
温婉没有接纸巾,任由眼泪滑落,浸湿枕头。
她颤抖着手,摸到枕边的手机。
屏幕已经碎裂,但还能点亮。
她找到季沉的号码,拨了过去。
依旧是那个熟悉又冰冷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不死心,又拨通了季沉助理秦特助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嘈杂。
喂,太太秦特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
秦助理,温婉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季沉呢我联系不上他,我有急事……
太太,季总他……他正在开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闭门会议,不能被打扰。秦特助支支吾吾,项目到了最后冲刺阶段,您知道的……
我出了车祸,在医院。温婉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我流产了……你告诉他,让他给我回个电话,求你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太太,您……您没事吧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秦特助的语气听起来很焦急,但关于季沉,他依旧是那套说辞,季总这边……是真的走不开,这次会议关系到整个项目的成败,还有合作方……
温婉没有再听下去。
她挂了电话,将手机丢在一旁。
走不开。
又是走不开。
有什么比他的项目更重要呢
她躺在冰冷的病床上,感觉自己像被全世界抛弃了。
身体的伤口在疼,心口的空洞更大,呼啸着灌进冷风。
护士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温小姐,这是手术同意书,需要家属签字。
温婉看着那份文件,目光落在家属签字那栏,空白得刺眼。
家属
她的家属在哪里
在那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会议上
她沉默地接过笔,在那个空白处,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温婉。
字迹因为手的颤抖而有些歪斜。
签完字,她闭上眼睛,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单调的滴滴声。
隔壁床似乎来了探视的人,隐约能听到低声的交谈和关切的询问。
……想吃什么我明天给你带……
……别怕,我一直陪着你……
那些温柔的话语,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进温婉的心里。
她把脸埋进枕头里,肩膀无声地耸动。
她想起季沉求婚的那天。
在黄浦江边的露天餐厅,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单膝跪地,举着戒指。
他说:温婉,嫁给我。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安稳的未来,我会保护你,不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那时的他,眼神专注而热烈,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信了。
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可现实却是,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永远缺席。
在她遭遇车祸,失去孩子,躺在冰冷的病床上时,他甚至不知道。
安稳的未来

多么讽刺。
枕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是一条财经新闻推送。
标题醒目得扎眼:【金融巨子季沉携手红颜知己Sophia拿下百亿项目,庆功宴上亲密无间!】
下面配了一张高清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流光溢彩的宴会厅。
季沉站在人群中央,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手里端着一杯香槟,侧着头,正对着身边的女人微笑。
他的笑容意气风发,眼神锐利,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那是她在家里从未见过的季沉。
他身边的女人,叫Sophia,是这次项目的合伙人,一个明艳动人的商界女强人。
她穿着一身火红色的晚礼服,勾勒出曼妙的身姿,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微微仰头看着季沉,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依恋。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得有些暧昧。
Sophia的手似乎有意无意地搭在季沉的手臂上。
温婉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照片里的季沉,光芒万丈,是天之骄子,是业界的传奇。
而她呢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色苍白,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连手术同意书都需要自己签。
她摸了摸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曾经孕育过一个小生命,一个属于她和季沉的孩子。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而孩子的父亲,正在和别的女人举杯庆祝他的成功。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比窗外的暴雨更冷,比手术室的灯光更冷。
温婉忽然笑了。
她仰起头,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沿着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原来,那些所谓的承诺,所谓的家,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原来,她所以为的爱情,不过是一场精心包装的骗局。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她慢慢地,慢慢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总是盛满温柔水意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决绝。
她重新拿起手机,屏幕的裂痕像她此刻破碎的心。
她没有再看那条新闻,也没有再试图联系季沉。
她点开通讯录,找到了律师的号码,发送了一条信息。
信息很短,只有几个字。
准备离婚协议,我净身出户。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附着在身上,直到坐进出租车,被窗外涌入的潮湿雨后空气冲淡,才感觉稍微活了过来。
温婉拒绝了护士帮忙联系家属或朋友的提议,也谢绝了搀扶。
她自己签了出院文件,自己收拾了寥寥几件住院必需品。
医生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欲言又止,最后只叮嘱:身体亏损得厉害,回去一定卧床静养,注意营养,有任何不适立刻回医院。
温婉点头,道了谢。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虚弱,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出租车驶过熟悉的街道,最终停在滨江一栋外观冷硬的现代化高级公寓楼下。
穿着制服的门童快步上前拉开车门,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温小姐,回来了。
温婉嗯了一声,付了车费,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袋走进大堂。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水晶吊灯的璀璨光芒,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高级香氛。
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奢华,冰冷,空旷。
电梯无声地上升,数字不断跳动。
她看着金属门上映出的模糊倒影,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身形单薄,面色憔悴,只有那双眼睛,黑得沉静。
指纹解锁,厚重的隔音门应声而开。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雪松混合着烟草的味道,那是季沉惯用的香水,以及他偶尔在书房加班时留下的气息。
曾经让她感到安心的专属味道,此刻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得她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她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和声音。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勾勒出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轮廓。
可这屋子里,却安静得可怕。
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微光,慢慢走向主卧。
房间很大,设计是极简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利落,如同季沉本人。
属于她的东西并不多。
她走到衣帽间,径直略过挂满季沉定制西装和衬衫的那一排,打开另一侧的柜门。
里面是她的衣服,大多是素雅的颜色,柔软的材质。
她取出一个很久没用过的二十寸行李箱,开始往里放东西。
几件换洗的常服,几本书,还有她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和一小盒固体水彩。
动作不疾不徐,没有丝毫犹豫。
她不需要带走太多。
这些年,她在这个房子里添置的东西,原来少得可怜。
或者说,真正属于她的,可以带走的,只有这些。
收拾完衣物,她走到床头柜边,拉开抽屉,里面放着她的首饰盒。
打开,里面并没有多少贵重物品,大多是设计简洁的款式,还有几件是她自己设计的。
她拿起那枚躺在丝绒上的铂金戒指,款式简单,内圈刻着她和季沉名字的缩写。
曾经,这枚戒指是她指尖最温暖的所在。
现在,只觉得硌手。
她将戒指放回盒子里,关上。
目光扫过床头柜,那里空荡荡的。
季沉从没有放私人物品的习惯,除了手机和偶尔遗落的文件。
她转身走向书房。
书房是季沉的地盘,巨大的红木书桌,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书柜,里面大多是金融和管理的书籍,还有一些他不允许她碰的商业文件。
空气里雪松和烟草的味道更浓一些。
她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上。
她记得这个文件夹,是结婚前季沉让她签一份文件时用的。
当时她没细看,只觉得是婚前财产公证之类的例行程序,季沉说,这是为了彼此负责,她便签了。
现在,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个文件夹,打开。
里面是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标题是《婚前财产协议》。
她一页页翻看。
里面的条款清晰、冷静、客观,详细列明了双方婚前财产的归属,以及婚后若有变故,财产如何分割。
季沉名下的公司股份、房产、投资,都做了明确的界定,与她无关。
而属于她的,只有她婚前个人账户里的存款,以及她父母留下的一套老房子。
协议的最后一条写着:若婚姻关系解除,女方自愿放弃对男方婚后财产的任何追索权。
下面是她和季沉的签名,日期是他们领证的前一天。
温婉看着自己的签名,那时的笔迹还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憧憬和羞怯。
多么理性的条款,多么有远见的安排。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为这段关系准备好了退路,或者说,他从未将她真正纳入他的人生版图。
她轻轻合上文件夹,放回原处。
心底最后一点残存的温情,也被这份协议彻底冻结。
她回到书桌前,坐下,拿出自己那只屏幕碎裂的手机。
找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得很快,一个干练利落的女声响起。
喂,你好,方律师。
方律师,我是温婉。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温小姐你好。对方显然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专业。
我要离婚。温婉直接切入主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
好的,温小姐。请问具体情况是
协议离婚,尽快。温婉看着窗外,财产分割,按照我们之前签的婚前协议执行。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自愿放弃所有婚后共同财产,净身出户。
方律师那边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似乎在调取资料。
温小姐,你确定吗根据记录,你和季先生的婚姻存续期间,季先生的事业有长足发展,按照法律,你是有权……
我确定。温婉打断她,我什么都不要。
方律师沉默了几秒,语气变得审慎:能冒昧问一下离婚的原因吗这有助于我们后续处理。
温婉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里空无一物,就像她此刻的心。
缘分已尽。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
没有控诉,没有抱怨,没有歇斯底里。
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方律师似乎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没有再追问。
好的,温婉小姐,我明白了。我会尽快草拟离婚协议书,弄好后发给你确认。
谢谢。
挂了电话,温婉将手机丢在桌上。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推送了一条新的财经快讯。
【季沉Sophia强强联手,‘天枢计划’圆满收官,业内盛赞天作之合】
下面配图是昨晚庆功宴的后续报道,照片角度更刁钻,一张是季沉微微低头,听Sophia说话,侧脸线条柔和;另一张是两人并肩站立,背景是璀璨的香槟塔,相视而笑,默契十足。
天作之合四个字,像针一样扎眼。
温婉移开视线,不再去看。
她站起身,没有回卧室,而是走向公寓另一端,那个属于她的小画室。
推开门,松节油和油画颜料的味道瞬间包裹了她。
画室不大,采光很好,画架上立着一幅尚未完成的修复作品,是一幅年代久远的古典肖像油画,画面有破损和龟裂。
这是她的工作,也是她的避难所。
只有在这里,沉浸在修复古画的细致工作中,她才能暂时忘记现实的冰冷和残酷。
她换上工作服,戴上放大镜眼镜,拿起修复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画作表面的污垢。
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指尖拂过画布上斑驳的色彩,感受着时间的痕迹。
每一笔,都像是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自我的重新构建。
不知道过了多久,放在外面的座机响了起来。
铃声在空旷的公寓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放下工具,走出去接起电话。

太太是秦特助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您……您还好吗身体怎么样了
温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季总的项目结束了,庆功宴非常成功,他……他心情很好,很快就会回来。秦特助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您看……
秦特助。温婉的声音没有起伏,以后有任何关于我的事情,请直接联系我的律师,方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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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报出了方律师事务所的名字和电话。
太太,您这是……秦特助的声音一下子慌了。
温婉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就这样。
她挂断了电话,拔掉了电话线。
世界彻底清净了。
回到画室,她继续工作,直到天色微明。
手机邮箱里收到一封新邮件,是方律师发来的离婚协议书电子版。
她点开附件,逐字逐句地阅读。
协议内容简洁明了,完全按照她的要求拟定。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文件发送到打印机。
打印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一张张纸被吐出。
她拿起那叠还带着温度的纸,走到书房,找到一支黑色的签字笔。
翻到最后一页,乙方签字处。
她握住笔,笔尖落在纸上。
温婉两个字,清晰,工整,没有一丝颤抖。
签完字,她将协议书整理好。
然后,她回到卧室,从首饰盒里拿出那枚铂金婚戒。
她走到季沉那侧的床头柜,将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和那枚戒指,并排放在了光滑的柜面上。
没有纸条,没有留言。
这是她最后的告别,无声,却决绝。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大亮。
第一缕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地板上,却照不进她心里。
她拉起那个小小的行李箱,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她住了几年的家。
曾经,她以为这里是她的港湾。
现在,只觉得是一个华丽的牢笼。
她走到玄关,打开门。
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新生的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拖着行李箱,迈步走了出去。
身后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低沉的咔哒声。
像是隔断了一个世界,隔断了她所有的爱恨与过往。
电梯下行,数字不断变小。
温婉看着电梯壁上自己模糊的身影,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极淡极淡的,释然的笑。
从此以后,温婉只是温婉。
再也不是季沉的妻子。

季沉推开公寓厚重的大门时,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庆功宴酒气和项目圆满收官后的志得意满。
他习惯性地抬手松了松领带,预期中会看到玄关处那双摆放整齐的米色软底拖鞋,以及客厅里亮着的那盏只为他晚归而留的暖黄色落地灯。
然而,玄关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锃亮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空气里弥漫着他惯用的雪松香水残留下的冷冽气息,却捕捉不到一丝属于温婉身上那种淡淡的、带着颜料和纸张味道的馨香。
客厅的落地灯没有开,巨大的落地窗将城市彻夜不息的霓虹光影投射进来,在空旷的房间里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几何图形,显得格外冷清。
他皱了皱眉,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温婉呢
这个时间,她通常会在画室,或者在客厅等他。
他换了鞋,径直走向主卧。
卧室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而入。
房间里同样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他的视线立刻被床头柜上异常的景象吸引。
那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放着温婉睡前阅读的书,而是突兀地摆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旁边,一枚铂金戒指孤零零地躺在光滑的深色柜面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黯淡的光。
季沉的脚步顿住。
他走过去,拿起那枚戒指。
是他们的婚戒,款式简单,内圈刻着两人名字的缩写。
他认得,那是温婉的手指尺寸。
她从不轻易摘下它。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放下戒指,拿起那个文件袋,入手有些分量。
借着窗外的微光,他看清了文件袋封面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几个字——
【离婚协议书】
这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的眼底,直抵心脏。
离婚
季沉的第一反应是荒谬,紧接着是愠怒。
他几乎立刻就将这归结为温婉又一次的小题大做。
是因为庆功宴上的照片他和Sophia站得近了些
他承认那晚喝了点酒,心情确实不错,和合作伙伴多聊了几句,媒体的镜头也确实捕捉了一些容易引人遐想的瞬间。
但他以为,以温婉的懂事,她应该理解,那不过是商业社交的一部分。
她怎么能因为这种事情,就闹到离婚这一步
这太不理性了。
季沉捏紧了手里的文件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掏出手机,找到温婉的号码拨了过去。
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而熟悉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
她从不轻易关机,尤其是在他出差或者忙项目的时候,她总说怕他有急事找不到她。
季沉心里的烦躁更甚,他压下火气,又拨通了温婉常去的画廊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是画廊的前台。
你好,找温婉老师。
您好,请问是哪位
我是她先生,季沉。
哦,季先生您好。温老师她……她前几天请了无限期长假,说是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暂时不来画廊了。前台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礼貌。
无限期休假身体不适
季沉的眉头锁得更紧。
事情似乎开始偏离他预想的轨道,一种陌生的失控感悄然滋生。
他挂了电话,立刻拨通了助理秦特助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
季总秦特助的声音带着刚结束庆功宴的疲惫,但依然恭敬。
季沉的语气带着压抑的不耐和命令式的口吻:去查太太现在在哪儿,立刻!把她给我找回来!
太太她……秦特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
她怎么了是不是回娘家了还是去了哪个朋友那里季沉打断他,不愿意听到任何推诿,不管用什么方法,马上去找!找到了告诉我!
季总,不是……
别废话,照做!季沉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将手机扔在床上,烦躁地扯开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
他走到客厅,在巨大的真皮沙发上坐下,将那份离婚协议书扔在面前的茶几上。
他盯着那几个字,试图用他一贯的逻辑去分析。
温婉不是冲动的人,她一向隐忍,甚至可以说是顺从。
这次反应这么激烈,一定是有原因的。
庆功宴的照片只是导火索。是因为他这两周的失联
他在项目开始前就明确告诉过她,这是关键时期,不能被打扰。她当时也答应了。
她一向理解他的工作,支持他的事业。
这次是怎么了
难道是……怀孕了情绪不稳定
他想起之前温婉似乎提过身体不舒服,但他当时满脑子都是项目数据,没太在意。
如果是这样,那她的反应虽然过激,但似乎也能找到一点合乎情理的解释。
季沉靠在沙发背上,揉了揉眉心。
他觉得有些疲惫。
应付这些情绪化的事情,远比处理上百亿的金融项目更让他头疼。
但他还是认为,这只是夫妻间的小矛盾,只要他回去,好好跟她解释一下,安抚几句,事情就能解决。
温婉不是一直都很听他的话吗他甚至开始思考,等找到她,是该先批评她这种无理取闹的行为,还是先安抚她的情绪。
或许给她买个她喜欢的限量版包包,或者带她去欧洲度假
他习惯用物质和解决问题的方案来处理感情,认为这才是最有效率的方式。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掌控全局的思绪中时,门铃响了。
季沉以为是秦特助找到了温婉,带着一丝不耐烦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只有秦特助一个人。
他脸色异常苍白,嘴唇紧抿着,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季沉。
人呢季沉的声音冷硬。
秦特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文件夹。
季总……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我……我查到了一些情况……
季沉的不耐烦几乎要冲破临界点:有话快说!她到底在耍什么把戏是不是故意躲着我
他依然认定这是温婉在用某种方式表达不满,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极其厌恶的、低效的情感勒索。
秦特助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季沉,一字一句地说道:
季总,太太……太太她两周前,就是您刚失联没多久……出了车祸。
车祸
季沉脸上的不耐瞬间凝固。
秦特助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神经上。
伤得很重,失血过多……在医院住了好几天……
最重要的是……医生说……太太当时已经怀孕七周了……
秦特助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因为车祸……孩子……没了。
砰——
季沉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玄关柜,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了胸口,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手里一直无意识拿着的一份财经报纸,悄然滑落,散了一地。头版头条是他和Sophia在庆功宴上意气风发的照片。
他死死地盯着秦特助,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好几秒,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度的难以置信和恐惧。
你再说一遍……什么时候的事
秦特助看着季沉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不忍地移开视线,将手里一直攥着的文件夹递了过去。
这是……这是我托关系从医院那边拿到的……诊断证明的复印件……
季沉僵硬地低下头,接过那个文件夹。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几乎捏不住那几张轻飘飘的纸。
他打开文件夹。
第一页就是一份医院的诊断证明。
白纸黑字,清晰无比。
患者姓名:温婉。
诊断结果:……创伤性失血性休克,多处软组织挫伤……妊娠七周,先兆流产……紧急手术……胚胎组织已清除……
日期,赫然是他全身心投入项目,与外界彻底隔绝的那段时间。
那个他以为温婉只是在闹脾气,在无理取闹,在用拙劣的方式博取他关注的妻子……
在他和别人举杯庆祝成功,享受胜利荣光的时候……
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经历了车祸,失去了他们的孩子,甚至连手术同意书,可能都是她自己签的字……
季沉死死地盯着诊断证明上流产那两个字。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冻结,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足以将他溺毙的悔恨,铺天盖地般袭来。
那个他以为只是闹脾气的妻子,那个他以为只要用物质就能安抚的妻子,那个在他理性世界里被划归为情绪化麻烦的妻子……
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独自一人,走过了怎样的地狱
而他,又错过了什么
他手里的诊断证明,变得重若千钧。

诊断证明轻飘飘地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微不足道的声响。
季沉没有去捡。
他只是盯着秦特助,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胸腔里的空气被瞬间抽空。
车祸。
怀孕七周。
流产。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凿子,狠狠凿进他的骨头里,痛得他眼前发黑。
秦特助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色,垂下眼,不敢再看。
哪个医院
季沉的声音艰涩,像是从生锈的机器里挤出来的。
市中心医院……急诊。
秦特助快速回答,声音压得很低。
她……人呢
我……我不知道。
秦特助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我查到她昨天上午自己办了出院手续,只留了一个律师的联系方式给医院,然后就……手机一直关机,我尝试联系了太太的几个朋友,都说没有见过她。
自己办的出院手续。
律师。
联系不上。
季沉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门框才勉强站稳。
那个在他印象里总是柔顺、安静,甚至有些依赖他的女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独自经历了这一切,然后,用最决绝的方式,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之前所有的烦躁、愠怒、认为她在小题大做的想法,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回旋着插进他自己的心脏。
他以为的掌控,他以为的理性,他以为自己为她规划好的一切,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碎得像个笑话。
什么时候……知道她怀孕的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秦特助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太太……太太出事那天,给我打过电话。
季沉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他。
她……她告诉我她出车祸了,在医院,孩子没了……让我联系您。
秦特助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微不可闻,但是当时您正在和欧洲那边开视频会议,反复强调不能被打扰……我……我没敢……
没敢打扰。
又是这该死的不能被打扰!
季沉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猛地闭上眼,将那股翻腾的血气强行压了下去。
他想起了那通被他匆匆挂断的电话,温婉欲言又止的可是……,他那句冷硬的没有可是。
原来,她那时候想告诉他的,是这个。
是他亲手掐断了她唯一的求助。
查!
季沉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给我查!那场车祸!我要知道所有细节!所有!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焦躁地在玄关踱步,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
警方那边怎么说
警方……初步定性是雨天路滑,货车司机操作失误导致的意外交通事故。
秦特助连忙回答,肇事司机承担全责,保险公司已经介入……
意外
季沉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彻骨的寒意,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意外!
他抓起手机,直接拨给安全部门的主管。
是我,季沉。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和命令式口吻,但仔细听,能听出深藏的颤抖,立刻!动用所有资源,给我查两周前,城东高架桥上,车牌号为沪Axxxxx的银灰色轿车和一辆重型货车相撞的事故!我要事故路段前后十分钟内所有的监控录像,高清原始数据!还有那个货车司机,祖宗十八代都给我挖出来!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被他语气里的杀气震慑,连声应是。
挂了电话,季沉又立刻拨出另一个号码。
老K,是我。
他对着电话那头沉声道,帮我个忙,查一个资金流向,收款账户信息我马上发给你,尽快!
他有预感,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
时间点太巧合了,正好是他项目最关键的时刻,正好是他失联的期间。
如果是冲着他来的……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更深的恐惧攫住。
如果是冲着他来的,那温婉……她承受的这一切,岂不是因他而起
他不敢再想下去。
秦特助站在一旁,看着季沉如同困兽般发出一条条指令,调动着庞大的资源网络,只为了查清一场看似普通的车祸。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季沉。那个永远冷静、永远将情绪掩藏在冰山之下的男人,此刻像是被剥去了所有的伪装,露出了内里最原始的恐慌和暴戾。
季总……
秦特助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您先冷静一下,太太她……她需要静养,也许只是想一个人待几天……
她不是想一个人待几天!
季沉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自嘲,她是要跟我离婚!她把离婚协议和婚戒都放在了床头!她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
他指着茶几上那份刺眼的离婚协议书,像是要将它戳穿。
她在我带着项目成功的喜悦回来时,给了我这个!
秦特助看着那份文件,再看看季沉布满血丝的双眼,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事情的全部严重性。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安慰劝解在这种时候,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季沉没有再理会秦特助,他冲进书房,将自己关在里面。
巨大的红木书桌上,还残留着他离开前未来得及收拾的文件。
他坐下,双手插入头发,手肘撑在桌面上,身体因为极度的悔恨和痛苦而微微颤抖。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和温婉相处的点点滴滴。
她总是安静地待在一旁,在他加班时默默送来一杯温水,在他谈论工作时认真倾听,即使她并不懂那些复杂的金融术语。
她很少抱怨,很少索取。
他以为那是懂事,是体贴。
现在才明白,那是她一次又一次压抑自己的需求,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累积。
他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疲惫,想起她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个周末有空吗,想起她看着别人夫妻亲密互动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都看到了。
但他都忽略了。
他用工作忙、项目关键做借口,一次次地推开她伸过来的手。
他以为只要给她足够的物质,给她一个光鲜亮丽的季太太身份,就是对她最好的补偿。
他真是……错得离谱!
手机震动起来,是安全部门主管的电话。
季沉猛地接起:怎么样
季总,查到一些东西。
主管的声音很凝重,事故路段的几个关键监控探头,在事发前后的几分钟内,都出现了信号干扰,画面有缺失和跳帧。我们找技术部门紧急修复,恢复了部分模糊画面。
画面显示什么
季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辆肇事货车,在接近太太车辆之前,有一个非常不自然的突然加速和轻微转向动作,完全不像正常行驶或者失控状态,更像是……刻意撞上去的。
刻意!
季沉的瞳孔骤然收缩。
司机呢
货车司机叫王老五,本地人,有多次赌博和故意伤害前科。事故发生后第三天,他就失踪了。我们查了他的银行账户,就在事故发生第二天,有一笔五十万的匿名汇款打入,当天就被全部取现。汇款账户是一个皮包公司的对公账户,注册地址是假的,法人代表也是盗用的身份信息。
五十万。买凶撞人。
线索清晰得令人发指。
继续查!查那个皮包公司的注册信息,查所有流水!给我挖出幕后的人!
季沉的声音冷得像冰。
挂了电话,他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愤怒,悔恨,还有一种冰冷的杀意,在他胸腔里疯狂滋长。
是谁
是谁用这么歹毒的手段,冲着他来,却毁掉了温婉和他的孩子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一个人——赵氏集团的赵启明。
这次的百亿项目,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赵氏。
季沉最后能险胜,靠的是一个关键的技术壁垒和对市场时机的精准判断,这让一直志在必得的赵启明输得很难看,甚至可能动摇他在赵氏内部的地位。
赵启明这个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手段阴狠。
在项目竞标最激烈的时候,他的人身安全就受到过几次不明骚扰和威胁,只是都被他提前化解了。
他以为对方的目标只是他,所以他加倍小心,甚至不惜和温婉失联来保证自己的绝对专注和安全。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将目标转向温婉!
用一场看似意外的车祸,来扰乱他的心神,破坏他最后阶段的谈判!
何其歹毒!何其卑鄙!
季沉一拳狠狠砸在红木书桌上,坚硬的桌面发出一声闷响,手背瞬间红肿起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巨大的自责和悔恨,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是他害了她。
是他把她置于危险之中,却毫不知情。
是他沉浸在自己的成功里,对她的痛苦一无所知。
手机再次响起,是秦特助打来的内线。
季总,Sophia小姐来了,说有急事找您。
Sophia
她来干什么
季沉现在没有任何心情应付商业伙伴。
但转念一想,庆功宴的照片,也是压垮温婉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需要弄清楚。
让她进来。
他对着话筒冷冷地说。
几分钟后,书房门被敲响。
Sophia推门而入,依旧是干练的职业套装,妆容精致,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季沉,你……
她看到季沉的样子,话语顿住了。
眼前的男人,虽然还穿着那身昂贵的西装,但衬衫领口皱巴巴地敞开着,头发凌乱,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脸色苍白得吓人,尤其是那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暴戾。
这和昨晚庆功宴上那个意气风发、掌控全场的男人,判若两人。
照片,
季沉没有寒暄,直接开口,声音嘶哑,庆功宴上的照片,怎么回事
Sophia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
她走到书桌前,从随身的平板电脑里调出几张照片。
媒体发的照片,是经过剪辑和角度选择的,为了制造话题度。
她将平板转向季沉,这是我们公关团队拍的原始照片,你可以看看。
照片上,她和季沉虽然站在一起交谈,但距离保持着正常的社交礼仪,周围还有其他项目组成员和宾客,所谓的亲密无间根本是无稽之谈。
当时我们在谈论项目后续的合作细节,有几个投资人过来敬酒,场面比较热闹,可能有些角度被媒体捕捉放大了。
Sophia解释道,语气坦诚,公关团队认为这对项目热度有好处,就默认了这种报道方向。我没想到会给你造成困扰,抱歉。
季沉看着那些原始照片,心里最后一点关于Sophia的疑虑也消失了。
但这并没有让他感觉好受一点。
误会解除了,可伤害已经造成,无法挽回。
你找我什么事
他的语气依旧冷淡。
Sophia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季沉,你……还好吗你太太……温婉,她还好吗
她是个敏锐的女人,从昨晚庆功宴后半段季沉的心不在焉,到今天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及他对照片的在意程度,她隐约猜到可能和他太太有关。
温婉……
听到这个名字,季沉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喉咙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别过头,看向窗外。
外面是繁华的都市,是他曾经为之奋斗、引以为傲的一切。
可现在,这些都失去了意义。
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了如此明显的脆弱和痛苦。
Sophia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没有再追问。
她将平板电脑收起。
项目后续的事情不急,你先处理好家里的事吧。
她轻声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联系我。
说完,她安静地退出了书房。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季沉一个人。
巨大的空旷和死寂,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全是温婉的影子。
她第一次来他那个简陋的出租屋,小心翼翼地帮他收拾东西的样子。
她在他创业最艰难的时候,默默拿出自己所有积蓄支持他的样子。
她穿着白纱,含泪对他说我愿意的样子。
她得知怀孕后,可能会有的欣喜和期待的样子……
他一遍遍回想,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也刺痛得可怕。
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可以掌控一切,可以给她最好的生活。
却原来,他连最基本的陪伴和关怀都没有做到。
他失去了她,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在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那有多重要的时候。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通话记录。
最上面是那个他烂熟于心的号码,后面跟着一串失败的呼叫记录。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那个号码上方的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他知道错了,错得离谱。
他欠她一句道歉,欠她一个解释,欠她太多太多。
可现在,对不起三个字,显得多么苍白,多么可笑。
他该如何面对她
那个被他亲手推开,伤得体无完肤的女人。
那个可能已经对他彻底死了心的女人。
他还有机会吗
还能……找回她吗
夜色渐深,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却再也照不亮季沉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悔恨和绝望。

书房里死寂一片。
季沉维持着那个姿势,手肘撑在桌上,指节深深埋进额发里,很久没有动。
窗外的天色由深蓝转为鱼肚白,再到彻底亮起。
城市的喧嚣逐渐复苏,车流声、鸣笛声隐隐传来,提醒着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可季沉的世界,还停留在那个充斥着诊断证明、离婚协议和无尽悔恨的夜晚。
他终于抬起头。
一夜未眠,眼底的红血丝更加骇人,下颌线条紧绷,透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
他拿起桌上那部屏幕已经冰凉的手机。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停留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温婉。
他盯着那个名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又致命的符号。
指尖悬停在拨号键上,迟迟没有落下。
打过去,说什么
说对不起
说他知道错了
说他查到了车祸的真相,那不是意外
这些话,在此刻显得多么空洞,多么可笑。
他甚至无法想象,电话那头的温婉会是什么反应。
是冷漠是嘲讽还是……彻底的无视
无论哪一种,他都没有把握承受。
那个曾经只要他皱一下眉就会紧张不安的女人,那个会因为他一句无心的重话而默默伤心好几天的女人,在他亲手将她推入深渊之后,还会剩下什么
最终,他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听筒里传来规律的嘟——嘟——声。
一声,两声,三声……
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心脏上,缓慢而沉重。
就在他几乎要屏住呼吸的时候,电话被接通了。
不,不是接通。
是被直接挂断。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季沉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不死心,立刻重拨。
这一次,听筒里传来的不再是等待音,而是冰冷的系统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通话中
不,是被拉黑了。
温婉甚至连听他说话的机会都不想给。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厚重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却像是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试图压下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和绝望。
不行。
不能这样。
他不能失去她。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顾不上去扶,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秦特助守在门外,一夜未走,看到季沉冲出来,连忙跟上。
季总,您要去哪
去找她!
季沉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可是……我们还不知道太太在哪儿……
她以前住的地方!城西那个老房子!
季沉一边快步走向电梯,一边说。
那是温婉父母留下的房子,结婚前她一直住在那里。
他记得地址。
电梯下行,金属壁上映出他狼狈的身影。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手臂上,衬衫领口散开,头发凌乱,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
秦特助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想说,太太既然决意离开,未必会回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但他没敢说出口。
现在的季沉,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任何一点阻碍都可能让他彻底失控。
跑车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冲破清晨的宁静,朝着城西疾驰而去。
季沉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凸起,车速快得惊人,几次险些闯红灯。
秦特助坐在副驾,系紧了安全带,大气都不敢出。
他跟着季沉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那个在商场上运筹帷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男人,此刻所有的理智和自控都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本能。
老城区,街道狭窄,梧桐树枝叶繁茂。
跑车在略显陈旧的居民楼前停下。
季沉几乎是跳下车,冲向那个熟悉的单元门。
门禁紧闭。
他焦躁地按着记忆中的门牌号。
无人应答。
他又尝试了几个可能是邻居的号码。
终于,对讲机里传来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哪位啊
我找温婉!请问她在吗
季沉的声音急切。
温婉你说住三楼那个姑娘她好久没回来了呀,房子都空关着呢。
空关着。
季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不死心,又追问:那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或者有没有人来找过她
不知道不知道,人家年轻人的事,我哪晓得。
老太太不耐烦地挂断了对讲。
季沉站在单元门前,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她不在这里。
她刻意避开了所有他可能找到的地方。
秦特助走上前,低声道:季总,要不……我们先回去我已经让人去查太太最近的出行记录和消费记录了,应该很快会有消息。
季沉没有动,只是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阴霾。
回去
回那个空荡荡的、只剩下离婚协议和冰冷戒指的家
他还能去哪里找她
她常去的咖啡馆她喜欢的书店还是……她工作的画廊
画廊!
季沉猛地直起身。
对,画廊!那是她投入了最多心血的地方,是她事业的起点。
就算她要躲开他,也不可能完全放弃那里。
去画廊!
他立刻转身,重新钻进车里。
跑车再次启动,朝着市中心的方向驶去。
坐落在艺术区核心地段的婉·艺画廊,外观设计简洁现代,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映照着街景。
季沉将车停在街对面,没有立刻下车。
他隔着一条马路,远远望着那扇玻璃门。
画廊里亮着柔和的灯光,可以看到一些画作和雕塑的轮廓。
上午十点多,画廊刚开门不久,没什么客人。
他的视线在画廊内部逡巡,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她。
温婉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抽象画前,侧对着门口的方向,和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交谈。
她穿着一条素雅的米白色连衣裙,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让她看起来像一幅安静而易碎的古典画。
她的神情专注而宁静,嘴角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正在向客户介绍着画作。
和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一丝怯懦和讨好、小心翼翼看着他脸色的女人,判若两人。
她好像……变了。
变得更加沉静,更加独立,也……更加遥远。
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和他隔绝开来。
季沉推开车门,快步穿过马路。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走到她面前,抓住她,告诉她一切。
就在他伸手准备推开那扇玻璃门时,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走出来的不是温婉,而是一个穿着黑色职业套装,气质干练的短发女人。
季沉认得她,是画廊的另一个合伙人,也是温婉大学时的好友,叫苏晴。
苏晴看到门口的季沉,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毫不掩饰的冷淡和戒备。
季先生
她的语气带着审视,有事吗
我找温婉。
季沉试图越过她看向画廊里面。
苏晴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挡住了门口。
抱歉,温婉正在接待重要客户,不方便见客。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而且,她之前交代过,如果是您来找她,一律不见。
一律不见。
这四个字像巴掌一样狠狠扇在季沉脸上。
他英俊的脸庞瞬间沉了下来,周身散发出强大的压迫感。
让开。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命令口吻。
若是平时,很少有人敢这样正面违抗他。
但苏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丝毫退让。
季先生,这里是私人地方,不是你的公司。请你离开,不要打扰我们工作,也不要再来骚扰温婉。
骚扰
这个词让季沉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季沉,什么时候需要用骚扰的方式去见自己的妻子
哦,不,是前妻。
那份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还躺在他的公寓里。
苏晴,
季沉压下心头的怒火,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讲道理一些,我和温婉之间有些误会,我需要跟她解释清楚。
误会
苏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季大总裁,你所谓的误会,就是让她在你失联的时候独自经历车祸,失去孩子,一个人躺在医院签手术同意书,而你却在和别的女人庆功,享受镁光灯
苏晴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季沉耳中,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最痛的地方。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季沉的脸色白了白,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苏晴步步紧逼,眼神锐利如刀,现在项目成功了,你想起她了晚了!季沉,你给她的伤害,不是一句‘误会’就能抹平的!
我……
季沉喉咙干涩,第一次体会到百口莫辩的滋味。
请你走吧。
苏晴下了逐客令,语气冰冷,不要逼我叫保安。
季沉看着眼前这个寸步不让的女人,又看了一眼画廊里面那个依旧专注和客户交谈的背影,最终还是没有强行闯进去。
他知道,就算他进去了,温婉也不会见他。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温婉的方向,然后转身,默默地退回到了马路对面。
他没有离开。
他就站在那里,靠着自己的车,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扇玻璃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画廊里的客户换了一批又一批。
温婉始终没有出来。
苏晴偶尔会出来,看到他还站在那里,只是冷冷地瞥他一眼,然后转身回去。
季沉的手机响了一次又一次。
有公司打来的,有项目合作方打来的,有各种需要他决策和处理的事务。
他全部按掉了。
他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件事,等温婉出来。
他要亲口跟她说。
他要让她知道真相。
他要……求她原谅。
太阳从头顶慢慢滑向西边,阳光不再那么刺眼,染上了一层暖金色。
画廊里的人渐渐少了。
终于,在傍晚时分,画廊的玻璃门再次打开。
温婉走了出来。
她似乎有些疲惫,抬手揉了揉脖子。
当她的视线无意间扫过马路对面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仅仅是一下。
随即,她恢复了平静,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眼神淡漠地移开,准备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季沉立刻推开车门,快步穿过马路,拦在了她面前。
婉婉。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显而易见的痛苦和恳求。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近乎卑微的姿态面对她。
温婉停下脚步,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很黑,很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绪,也映不出他的影子。
季沉。
她开口,声音很轻,也很冷,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
不是的!婉婉,你听我解释!
季沉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臂,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失联,不该忽略你……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丝慌乱,车祸的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那不是意外,是赵启明干的!他是冲着我来的,是我连累了你……
他试图用真相来博取她的动容,或者哪怕一丝丝的反应。
温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仿佛他在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还有庆功宴的照片,是媒体乱写的,我和Sophia只是工作关系,我可以给你看原始照片……
这些,
温婉轻轻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还重要吗
季沉的话语戛然而止。
重要吗
是啊,这些还重要吗
无论车祸是不是意外,无论他和Sophia是不是清白,都改变不了她独自承受痛苦的事实,改变不了孩子已经没了的事实,改变不了他缺席了她人生中最黑暗时刻的事实。
离婚协议,我的律师会跟进处理。
温婉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财产方面,我什么都不要,按照婚前协议执行。
她的冷静,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刺穿了季沉心里最后那点微弱的希望。
他看着她,看着这张曾经让他心动、让他失控、让他以为可以永远掌控的脸,第一次感到如此彻底的无力和绝望。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路边。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浅灰色羊绒衫,气质温文尔雅的男人走了下来。
男人手里拿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径直走向温婉,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
婉婉,等久了吧画展的细节,我们路上聊
温婉看到来人,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漾开了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笑容。
那是季沉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放松的、带着暖意的笑。
好啊,林学长。
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林学长
季沉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认得这个男人。林琰,温婉大学时的学长,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艺术评论家,之前在一些艺术活动上见过几次。
那时候,他只觉得这是温婉众多普通朋友中的一个,从未放在心上。
可现在,看着温婉对他露出的那个笑容,看着林琰自然而然地将一杯咖啡递给她,看着两人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亲近……
一股尖锐的刺痛,狠狠扎进了季沉的眼睛,蔓延至四肢百骸。
林琰似乎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季沉,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很自然地替温婉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温婉接过咖啡,对着林琰又笑了笑,然后弯腰坐进了车里。
从始至终,她没有再看季沉一眼。
仿佛他只是路边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车门关上,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
季沉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载着他曾经以为永远属于自己的女人,消失在车流之中。
那个曾经将他视为全世界,小心翼翼围着他转,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温婉,如今有了新的陪伴者,有了能让她发自内心微笑的人。
而他,这个曾经不可一世、掌控一切的金融巨子,此刻却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丑,狼狈地站在街边,品尝着被彻底无视和抛弃的滋味。
他缓缓抬起手,覆上自己的眼睛。
指尖触到一片湿润。
他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脏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他可以摧毁商业帝国的敌人,可以叱咤风云,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对于如何融化一颗已经彻底冰封的心,束手无策。
这场追妻之路,注定比他建立商业帝国,还要艰难百倍。
甚至……可能根本没有尽头。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卷走了他最后一丝血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