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玉白棋无规律地敲击白釉瓷棋盘边缘,响声清脆,好似杂乱无章的冥思逸飞。
瑞昭宫院落中,宋立娘独坐棋盘前,轻敲棋子,面沉如水。
五天,人皮面具能维持的最高极限是五天。
掌柜如今下狱已一天,仅剩四天时间给她救人。
两天时间一到,人皮面具脱落,京城兵马司只要再深入调查,势必查出掌柜乃是当年轰动整个江州、火烧全城猖馆的在逃乐伎。
届时,茶楼内一干人等的贱籍身份也将暴露。
朝廷不允贱籍经商,假冒良民户籍更是死罪一等。
杯盏凉透,久等人不至。
宋立娘走近宫苑门口,瞧见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正于宫道徘徊。
其人一袭银线竹纹象牙白缂丝圆领袍,气质温润敦和,风雅翩翩。
“四哥哥。
”宋立娘唤他,“为何不进来?我还以为派去传话的宫人没同你说清。
”墙头日影游移,宋衫回身望来,与女娘相隔长长一条宫道,好似一生都走不完。
他微动了动唇,轻道:“小八。
”“哎!进来吧!”宋立娘微笑着引太子与其侍从太监来到摆有棋盘的石桌前,与宋衫相对而坐。
宫女适时为两位主子更换热茶。
宋衫嗫嚅道:“你的伤……”“外伤,看着唬人罢了,根本不打紧!”宋立娘迫不及待问,“昨日你可见过燕哥哥了?劝好他了吗?”宋衫默然片刻,才说:“你一派人来说完原委,我便动身前去规劝燕袖,表弟他……许是一时糊涂,你莫挂怀。
”宋立娘郁闷地撅起嘴,摆摆手:“好了,不想那个烦人的家伙了!我请四哥哥来,除去想问问昨日的事,也是想要你陪我下棋。
”“我想试一个新玩法,对手可以预知我三步棋,且对手执先手棋。
”宋立娘拈起白子,分别落在三处位置,以此示意自己之后的棋路。
宋衫似乎有些奇怪:“如此棋局,对你劣势重重。
”宋立娘一手托腮,眼神空空的,不知看向何方:“就是要下难一点的棋,才好忘了烦心事。
”宋衫无言,犹豫中执起黑子,陪她投身这场规则罕见的稀奇棋局。
棋局千变万化,如时局生死难测。
宋立娘一边下棋,一边在脑内把近日种种事件相互串连。
一颗黑子被宋衫预先放在白子旁边。
告密者仿佛先知,专从即将失踪的胡耀入手,利用冰鉴小诗揭发八公主的身份秘密。
当白子落于指定位置,又一黑子紧追而来,成倒垂莲定式,把白子两面夹击。
告密者还未能查出,静闲茶楼又遭陷害,接二连三的风波直逼宋立娘而来。
在白子的既定位置周围,黑子都已布下杀局,形成镇头封锁之势,阻绝三枚白子的贯通之路,白子三面围困,如作困兽。
朝堂、宫廷、民间,宋立娘所掌握的三方势力中,民间据点被燕家死咬不放,而她的朝堂人脉远在千里外,鞭长莫及;宫廷眼线更是被困深宫中,无能为力。
这就是重生者凭先知优势,对宋立娘造成的倾轧之态。
偷龙换凤的告密、静闲茶楼的栽赃、禁书上的“续前尘”、燕袖后背的法阵图……这段时日的一切迹象都表明,正有许许多多深谙宋立娘底牌的重生者,隐匿于幕后,窥伺宋立娘的一举一动,企图让她在这一世折戟伏诛。
凭什么?她立足于这不公的世道,在规则本就完全不利于她的棋盘上竭力厮杀,凭什么还要被判为“输家”?她是被轻视的女子,她是身如浮萍的底层贱籍,她是毫无前世记忆的现世人……世上规则就是这样不公,所以宋立娘合该要输?宋立娘抬首:“对了,四哥哥近来睡得可好?”太子身边嘴碎的随侍太监小顺子抢说:“八公主不知,太子殿下这几日……”“咳咳!”宋衫截住小顺子的话,“一切安好,小八缘何而问?”宋立娘神色消沉:“我啊近来噩梦缠身,总睡不踏实,听闻抄写清神咒符箓,再在道观向天师焚烧,可祈福安康,消解梦魇,我就写了好些……”宋衫打断她追问:“什么梦魇,可是很严重?”“还好啦,寻常噩梦,四哥哥不必担心。
”宋立娘指了指小顺子,“可否请四哥哥的人帮我个小忙,将我昨夜书写的符箓送去三清堂焚烧祈福?”三清堂乃是皇家道观,建于皇宫中轴线上,用以镇守风水。
宋立娘接着叹气:“三哥哥同我吵了一架,父皇罚他禁足三清堂——你也知道,三哥哥这人气量小,本就恨我娘比他母妃得宠,这下可又结了新梁子,若见着我或是瑞昭宫的人,一定会狠狠刁难出气。
”得到宋衫首肯,宋立娘又嘱咐小顺子要快去快回,别让三皇子发现了,就怕他发疯起来见谁都想揍一顿。
“四哥哥,我们继续下棋。
”宋立娘执起白子,却是另辟新路,叩在了受困白子的对角位。
檐下风铃鸣。
三清堂东耳房内,一尊青铜三足香炉被狠狠掷出,撞上忽然推开的房门。
“滚——!”三皇子怒喝,又踹倒一方案几,白玉净瓶四分五裂。
推门而入的小太监,哆哆嗦嗦跪地磕头,新鲜洒出的香灰把他的膝盖手足烙出血泡,他依然低眉顺眼:“殿下!仆刚看见太子身边的小顺子,鬼鬼祟祟的,似有不可告人的事情。
”三皇子稍微冷静一点:“你还看见什么了?”几张符箓被小太监恭敬呈上,符箓边缘还有灼烧过的痕迹。
“仆看见小顺子烧这些符箓,幸好符箓很多,仆等小顺子走了,抢救回来这几张还算完整的。
”墨绿的芭蕉叶遮阴纳凉,小池边垂柳依依,柳条拨弄的涟漪吓跑游鱼,一盘棋局仍未下完。
“你好不好奇,我为什么和三哥哥吵架?”宋立娘状若无聊地拉着家常,“有人同三哥哥造谣,说我不是真龙血脉,结果他还信了,闹到了父皇那去。
”宋衫的脸色闪过刹那错愕,快速抬眸看来。
这个反应,貌似没有异常。
宋立娘继续审视宋衫的表现,表面上则假意感叹:“三哥哥太自负,太自作聪明,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自己还不知道。
”棋局之上,新落定的数枚白子以攻代守,于关键腹地故意开劫,不利战局瞬时逆转。
三皇子高举符箓端详。
是最常见的黄裱纸,看不出什么问题。
“殿下,您要的热水打好了。
”小太监端来一盆新烧开的清水,倒进屋内半人高的木桶。
一时水汽氤氲,好比霭霭停云。
密集的水汽微微沾湿了符箓,三皇子捡起一撮地上的香灰,撒向符箓纸背面,而后轻轻甩动符箓。
少许香灰被抖落下来,但更多的则吸附于纸背,排列组合成诸多小字。
三皇子喜不自胜,癫狂发笑:“好啊皇弟,你肯定想不到我能发现你的秘密!这一招,我可比你用早八百年!”将鱼骨胶作为墨水,在纸上写字,晾干后鱼骨胶会失去黏性,毫无痕迹留下。
但只需以汗水或水雾稍稍润湿纸张,鱼骨胶就可恢复黏性,粘住灰尘,显露出书写的内容。
待到鱼骨胶重新风干后,把灰尘拭去,所写文字又能再次隐形。
三皇子浏览完符箓背面的密文,一把拉过小太监的衣领:“最近老四有没有见过燕家人?”小太监两股打颤:“是、有、有的,昨日太子去文德殿雅室会见燕家长孙……”话未说完,小太监已被重重推开,不慎跌入水桶,烫得凄悷惨叫。
三皇子满意打量纸背上密密麻麻的账目,面露讥笑:“呵呵呵,清官也难断家务事,我就说,那燕家糟老头怎么可能一点错处都没有!敢找乖孙子要钱摆平,这回可被我逮住了吧!”然而,符箓倏地晕开大片墨花,黄纸尽是黑斑,灰尘组成的文字再不可见。
三皇子不敢置信地来回翻看,每一张符箓正面书写的均是粗劣的下等墨,极不耐潮,只消被水雾打湿二三次,就会严重洇墨。
被撕碎的纸屑漫天飘扬,三皇子脖子涨得通红,狠狠咬碎话音:“宋、衫!”白子所设的连环劫纷至沓来,黑子应接不暇,无力招架。
突然,白子打出一记回马枪,返回困子区域,切入黑棋镇头中尚未完善的缺口,破开了先前的封锁。
黑子只能来得及吃下一枚白子,随后白子便把黑子层层围困、绞杀。
“小八,我输了。
”宋衫颔首。
宋立娘倒是自谦,挠挠头轻笑:“只是丽娘运气好。
”连下一个时辰的棋,不免令人口干舌燥,宋立娘浅呷起茶水,宋衫也举杯对饮。
这壶顾渚紫笋茶,泡的是宋立娘今日新采的晨露。
她曾仔细以刮露板推搡桂花上的露珠,露珠砸入金桐承露盘,而盘中早有无色无味、透明似水的绝子药。
同样的露水,也曾浸泡过送给燕袖的杏果。
宋立娘并不打算生子,也不想要与她有竞争关系的敌人开枝散叶,届时对付完了老的还需对付小的,真是麻烦。
说起来得多亏皇帝,这绝子药秘方乃北羽历代皇帝的家族传承,宋立娘也是偶然发现皇帝用在了贤妃的身上。
可惜药方原料昂贵,还用到了南楚的一味稀缺药材,极其难量产。
想生个孩子傍身的宫妃,会被皇帝暗下造价昂贵的绝子药。
而外头无数女人为了避孕,不惜油煎水银口服,以致毒发身亡。
世道的参差,何止这冰山一角。
杯盏遮挡之下,宋立娘的眸子透出刹那的凶光,如鬼魅再世,随即恢复如常。
要论未来会被自己辜负的人,与她有皇位之争的太子是个很有可能的人选。
那么她的好哥哥宋衫,有没有重生呢?恐怕今天是来不及找时机验证了。
对于那法阵图,宋立娘也有疑虑。
朱砂色的衔尾蛇图案,应当是每位重生者身上都会留下的印记,是“续前尘”巫术生效的介质。
恐怕那禁书被撕去的一页里,所记载的正是此事。
但是,为何看见此书的重生者不把第一页一并撕去?或者干脆买下禁书?宋立娘放下茶盏,对着宋衫甜甜一笑。
不论如何,今后有燕家的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