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热热闹闹的京城东市,摊位横列,百货杂陈,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各种吆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街边一口大铁锅上面,牛骨、羊骨、猪骨、鸡骨混合着各种调料熬煮而起的浓浓汤气,远远飘散开来,令人闻到后垂涎不止。
白清卓在这摊位前停了下来,看了看那张五味什锦汤的招牌,含笑问凌兰:想不想喝一碗
好啊!好啊!凌兰十分高兴。李井方过去点了几碗,一一用银针试过无毒,再亲自端到白清卓、凌兰面前。
白清卓喝了一口,顿觉鲜美异常,与自己平日所喝之汤大不相同,便问不远处正往锅里撒料配味的熬汤师傅:师傅,你这汤的味道非常不错,是独家的配方吗
熬汤师傅瞧了瞧他,摇头说道:俺不能告诉你。
白清卓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笑着问道:你既是不能说,那么必是从外边买的调料啰在哪家店里买的
为什么他不能说,二师兄你就认定他是从外边买的调料凌兰有些好奇地问道。
如果是他们独家的配方,肯定会大大宣传,不该是这么憋着不说。白清卓一笑说道,而且,我猜他们能买到那种调料的地方也并不难找。
熬汤师傅张着嘴巴看着白清卓,没有否认。
李井方丢出一串铜钱:你不说,我们去别人那里也问得出。你若说了,这些钱赏给你。
熬汤师傅瞅着里边自己的摊主正在忙前忙后,便飞快地收了那串铜钱,对白清卓说道:我们放了引凤堂特制的汤品调料‘美味散’,价格很贵的。但是用了它后,我们这里的生意比以前好了几倍,回头客也多起来了。
哦这琉球商人开的引凤堂连这样的小生意也做白清卓一愕。
说是琉球人,他们的样子长得和我们大明百姓差不多。熬汤师傅又往灶里添了几把木柴,只要能赚钱,哪样生意不能做大到金银玉器,小到针线镜盒,引凤堂的货品都是有口皆碑的。
白清卓想了一下,对李井方说道:看来这引凤堂和德润斋一样,也不过是一个做生意的‘大杂烩’罢了,也似乎没有销售什么出类拔萃的极品妙物,居然还能和德润斋一争雌雄
李井方浅笑道:我们东霖院也做过调查,不少京中的郎官能把自己职权所辖的生意拨一部分给引凤堂,这就是他们的生财之道。
哦一个外邦商铺,竟能做到这一点,确是有些厉害。白清卓若有所思地自语道。
熬汤师傅兀自还在那里说着:……现今东市的‘春香楼’大妓院听说都被引凤堂买了下来……
白清卓咳了一声,就当没听到他这段话一样,向凌兰、李井方笑道:那我们今天可要去引凤堂店铺里挑选几件好东西了。
离了五味什锦汤摊位,白清卓一行三人继续往东市大街更深处逛去。卖花的、卖饼的、卖瓜果的、卖酒食的,高喝低唱,迎面而来,络绎不绝。
李井方怕弄脏了自己的衣衫,一边巧妙地闪让着行人,一边笑问白清卓:白公子是一尘不染、超凡出世的人物,行走在这纷纷纭纭的烟火人间,又是什么感觉呢
白清卓微微抬起头望向那苍蓝的天穹:我和南兵营弟兄们在喜峰口那里吃风喝沙、流血流汗,不就是为了这个充满烟火气的人间求得一片安宁吗
李井方闻言,不禁慢慢敛了轻笑之颜,肃色赞道:公子之高风亮节、中正仁和,井方叹服。
凌兰却是目光一紧,全身气机一收:二师兄,有杀气。
话犹未了,一个挑着瓜果摊子的灰衣汉子从人流中挤过来,有意无意地往白清卓身上越凑越近。李井方眉头一动,手中折扇呼地一下挡了过去:老丈,小心一点儿。那灰衣汉子一甩担子,手底一翻,一抹寒光划出,与铁骨折扇一碰,叮的一声,火花四溅!
李井方随即右掌一伸,在灰衣汉子肩头上一拍。
灰衣汉子惨叫一声,连退数步,吐出一口瘀血,自知力不能及,身子一扭,便往人流中一逝而去。
在另一边,一个手提竹篮、叫卖花束的妇人也走近了来,面色举止毫无异常。她刚一靠近白清卓,便被凌兰从中一截。那妇人兀自向白清卓笑道:这位公子,买几束花送你小娘子吧!
凌兰微微一笑:他不会挑选,还是我自己来挑。
小姑娘的眼光可不见得多好哟!那妇人嘻嘻一笑,手中花束一挥,一蓬青光激射而出。
凌兰右掌一划,寒铁簪刀化作一抹银虹,将那蓬青光一扫而尽。同时,她柔身直上,左手如剑,直向那妇人面门刺去。
妇人仓皇一退,竹篮向前一掷,又是一团白烟爆开!凌兰以右掌捂住口鼻,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条丝带,凌空一舞,劲风飒然,将那团毒烟往半空中一裹一甩,荡散开去。
妇人大惊失色,就地一滚,钻入人群,逃之夭夭。
白清卓站在原地,还是那样的气定神闲、毫无异色。他看了看一左一右护持过来的凌兰、李井方,道:我这算不算是‘以身作饵、引蛇出洞’
我看您是自投险地、不可再行!李井方急道。
凌兰却嫣然一笑:二师兄,你引出的这两条‘蛇’太小了!
白清卓正欲答话,蓦然容色微变,幽幽一叹:若是真的引来了一条大蟒蛇,你们可别怪我。
他话音未落,一串狂笑之声便似炸雷一般凭空响起:圣手狂生,你还认得老夫吗
随着这震人耳膜的笑声,一个紫袍老者宛若幽灵般从天而降,站在大街当中。他生得白须白发,唯有两道乌黑浓眉却似双刀直竖入额,面目之间杀气重重,令人望而生畏。
街上行人商贩顿时哗地一下四面散开,几乎跑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是‘紫府神君’驾到。失敬失敬。白清卓拱手一礼,淡然说道。凌兰听了,却是禁不住呼吸一紧:这老怪竟是三十年前与师父宋西华齐名江湖的邪派绝顶高手、紫府神君郑北雄!她立刻拔出鞘中利剑,护在了白清卓身边。
郑北雄气势极为嚣张,恶狠狠地盯着白清卓:老夫倒是不在乎那个什么炎阳宫开出的千两黄金,但那千面仙子确是人间极品,老夫为了得到她,只有来取你性命了。
白清卓面无一丝异色,仍是浅浅笑道:白某身患沉疴,又毫无武功,阁下以前辈之尊、名宿之身,前来杀人如儿戏,岂不是枉行江湖数十年,连一张老脸也不要了吗
少废话!我比你强,你奈我何郑北雄右手五指成爪如鹰钩,就要向白清卓扑过来。
李井方也看出这老怪非比寻常,急忙撮唇尖啸了一声。
片刻之间,东霖院埋伏在暗中的护卫高手们纷纷应声跃出,站成一排,护在了白清卓三人身前。
紫府神君郑北雄却视若无人,大步上前,右袖一挥,舞起哗哗风响——只见一阵人影闪动之下,那一排护卫高手还没和他过几招,全被他一个个打得似滚地葫芦一般翻飞出去!
凌兰一见,娇喝一声,手中宝剑挟着一溜精芒向郑北雄迎面射去!她蓄势已久,这一剑之威足可洞金破石,凌厉至极。
郑北雄见她剑光刺眼如针、剑风刮面生寒,身形微一后倾,闪了开去。同时,他举袖一卷一拂,沙的一声,宛如一块钢板,朝凌兰狠狠砸来。
凌兰用剑一挡,只听铮地一响,剑锋如中巨石,竟被震得几乎脱手飞去!而郑北雄一声怪笑,横身而出,一掌似闪电般向凌兰当胸拍来!
这一瞬间,李井方身飞如燕扑过来,一柄铁骨折扇从旁疾射而出,重重地敲在了郑北雄右臂之上。
不料,郑北雄功力精湛,那一扇敲中,竟然如击钢柱——李井方也被震弹而开,身形滑出八尺。
而郑北雄的出手也因此而缓了一缓!
二师兄快走!凌兰大喊一声,火速拔出寒铁簪刀,划出一道冷电,向郑北雄的胸削去。寒铁簪刀吹毛断发、锋利无比,郑北雄也不敢硬接——他身形一旋,恰似大鸟盘空,已是飞升而起,避开了凌兰的迎胸一削。
李井方再次出手,铁骨折扇张了开来,化作一片白光,利如刀锋,又向郑北雄飞旋而至。郑北雄大喝一声,左袖一拂,罡风如潮,直吹得那折扇改了方向倒飞而回。与此同时,他借势斜飘七尺,身形如鹰如隼,朝白清卓头顶上直扑而下!
就在这一刻,一声尖厉刺耳的锐啸破空传来,一点紫莹莹的流星不知从何处飞射而出,直接迎面击向身在半空的郑北雄。
郑北雄听风辨音,看出这一点流星来势十分劲猛,右袖随即贯注真力往外一挡。砰的一声闷响,他的衣袖竟被那点流星一击而碎!同时,他右掌一抄,把那流星也抓在了手中——赫然竟是一枚在空气中摩擦得滚烫的小小石子。
他目光一瞥,只见十丈开外,一个蒙面青年飞鸟般疾纵而来。
你来晚了!郑北雄心底冷笑一声,面对离自己三尺之内的白清卓,他一冲而前,正欲将其毙于掌下!
二师兄——凌兰一边尖叫,一边从后边拼命起来——然而,似乎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凭空之中,响起砰的一声,一蓬火光迸射而开!
紧接着,紫府神君郑北雄十分刺耳地惨叫了一声,乍然倒翻而回,立住身形,低头往自己胸前一看:心口衣襟处,拳头般大小的一朵血花绽了出来。
白清卓仍是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面容深如渊潭,只是右手上突然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柄二尺来长的火铳短枪,前端共有三个枪管,三个枪口呈三角形围柄而排,枪头突出,乌黑锃亮,正有一缕青烟冉冉冒起。
三眼神铳李井方惊喜之极地大呼了一声。
郑北雄自知今日大势已去,忍着剧痛,一提真气,身形拔地而起,往远处飞遁而去。
那即将赶到的蒙面青年一见白清卓依旧平安,便也身形一转,跃上一栋屋顶,飞纵而去。
白清卓看着扑近身前的凌、李二人,晃了晃手中的三眼神铳,微微笑道:当初离开锦州时,李督帅特意送了白某一柄三眼神铳以做防身之用。没想到今日它果然一鸣惊人,救我性命!那老怪内功再好,也未必受得了这铳弹的穿心一击!
二师兄,你差一点儿把我们吓坏了!凌兰用玉手拍着胸口说道,看来,今后咱们不能再轻易外出了。
小兰,你放心——此番连一代魔君郑北雄都没能伤我分毫,从今以后炎阳宫在江湖上再也不会找到杀手来对付我了。
凌兰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往一栋屋顶上看去:二师兄,刚才好像也有一个蒙面人要救你,他会是谁
我怎么知道白清卓莞尔笑道,大概是一个路见不平、见义勇为的江湖游侠吧。
李井方目光幽幽地看着白清卓:清卓兄,说不定他还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个熟人呐!
白清卓也回望了他一眼:是啊!也许到了该让我们认识的时候,他便会让我们会面的。
你俩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得云里雾里的凌兰甚是疑惑。
他们正说之间,只听得脚步声骤起。东市街头那边,唐鉴带着大批捕头赶了过来。
这个捕头来得可真是时候啊!白清卓冷冷一叹,总是在你不需要的时候出现,然后在你需要的时候消失。
你不用和他交涉。我去。李井方会意,上前便冲着唐鉴笑道:唐捕头,我们留京署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市坊大街之间,竟遭到江湖恶徒的公然追杀,这该往哪里反映求助呢
唐鉴也非庸人,立刻板起面孔,挡了回来:俗话说,‘江湖事,江湖了。民间事,民间了’。若非江湖人,何来江湖事只是可惜波及了市坊间的无辜百姓。
李井方斜眼看他:唐捕头,李某乃辽东参军,白兄乃四品参将,只因追查黄启祥案件,遭到江湖杀手雇人行凶,你居然要推到江湖纷争上去
究竟是江湖纷争还是受雇行凶,待我等查明后再下评判吧!唐鉴把手一摆,本座还听到一个传闻,说是有人为了一个所谓的千面仙子而争风吃醋呢!
李井方没料到他胡搅蛮缠的功夫如此厉害,不得不冷笑道:唐捕头原来是这样捕风捉影、断案如神的呀!李某今日倒是开了眼界!
唐鉴还欲再讲,忽然听到边上白清卓重重一声咳嗽,他便转了口风,抱拳答道:两位大人请回。我们顺天府衙现在就开始查案了。有什么线索,彼此多加沟通即可。
李井方无话可说,只得走回白清卓身边。
回东霖院吗凌兰问白清卓。
白清卓依然目视前方:到引凤堂的路,今天似乎才走了半截。
还去引凤堂凌兰诧异非常。
白清卓点了点头。
你可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李井方不禁叹道。
引凤堂最大的主店名为鸾和楼,屋宇连绵,前低后高,看上去层叠如浪,颇有汉唐之风。
白清卓一行三人走到鸾和楼大门前,正在驻足观赏之间,一辆华美马车从后边缓缓驶到。
白清卓往旁边一让,忽然听到那马车里传来一个银铃般清亮悦耳的声音:白公子,好巧!你也在这里
他循声侧头,只见马车车帘掀处,一个甜甜美美、温温柔柔的翠衣少女探出了身,一跳下车而来。
那一瞬间,白清卓的视线有些朦胧了,仿佛多年以前那个美妙动人的亭亭身影又重新映回了自己的眼帘,带着一地碎金似的阳光,向自己袅袅而来!
雪……雪衣。他低低呼唤了一句。
凌兰在他身侧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白清卓赶紧回过了神:原来是方小姐。
嗯。方宝芹笑盈盈地站到了他身边,忽又把目光投向了前方。
白清卓顿时有所感应,抬头看去,那鸾和楼大门台阶之上,一位身着湖蓝色衣服的绝美女子正凝望着他。
她的身姿仍是那样的曼妙,仪态仍是那样的优雅,周身的气质也仍是那样的清冽绝俗,那张不施粉黛却能倾国倾城的脸庞仍是那样的明艳光洁,一对星眸恰似春水盈盈,顾盼之间荡人心魄。
而她那一身彰显其美色的湖蓝衣裳,正是他自己精心选送的。
白清卓迎着她的清澈目光,轻轻说道:你果然也在。
清卓,我也在这里买东西。上官雪衣缓缓下来,步步生莲,听说方才前街那里发生了当街刺杀案件你可安好
安好,安好。旁边的李井方插话道,他们没有得手。
方宝芹急忙盯向白清卓:白……白公子,你刚才遇刺了
凌兰横了她一眼:大约是那位都察院的方大人指使下人做的吧
方宝芹更是花容失色,几乎要掉下泪来:白公子,我想应该是误会。我爹不至于……
的确是小兰在胡说。方大人与我政见不同,但还不至于买通江湖魔头取我性命。白清卓神色极为平和,方小姐,你不必在意。而且,你兄长已经盛情邀请我八月十三参加这里举办的丹池诗会——试想一下方大人怎会在他儿子还未以文才公开战胜白某之前就把白某白白杀掉呢
李井方扑哧一笑,伸手拍了拍凌兰的肩头:你师兄说得真逗,不过确也在理。
方宝芹看着白清卓英挺的气质、镇静的面容,不知为何,总是心头漾然。近期以来,她听到关于白清卓的故事太多了。高正思、邬涤尘几乎是天天提起他,说他目空四海、傲视当世、狂妄至极,甚至在永定门外公然挑战父亲方应龙的权威!但他同时又很清廉很能干,高正思、邬涤尘等又抓不到他的一丝漏洞而只能骂之恨之!这让方宝芹站在局外倒看得很清楚:人人都骂白清卓是狂生,但他的确有狂傲的底气。反过来看,高正思、邬涤尘等人,却有些嫉贤妒能、党同伐异,不值一哂了。
她慢慢捏紧了粉拳,深深地直视着白清卓:白公子放心——我不会让方氏一派的人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对付你的。
闻得此言,白清卓和上官雪衣同时震动了一下。上官雪衣的唇边划过一丝浅浅而又涩涩的笑意。
而白清卓也很认真地回视着方宝芹:我相信你。
上官雪衣仿佛微微失去了平日的从容,用玉手拈着自己的漂亮衣角,款款笑道:白大哥,你上一次送我的这套衣服真是既合体又漂亮,小妹很喜欢。小妹也是刚刚到这里——我们一起进去吧
说着,她莹莹的目光一掠而出,和方宝芹横划过来的目光隔空一碰,又各自闪了开去。
白清卓将询问的目光看向方宝芹:方小姐,你……
方宝芹甜甜笑道:高正思向我介绍,这引凤堂里有扶桑国的名家画作和书帖,确是另有一番风采,我今日便过来欣赏。白公子也是书画奇才,我们一起进去吧
上官雪衣听了,不言不语,只是面庞上隐隐泛起了一丝波澜。
这时,一个店小二迎了过来:方小姐,我们早就为您准备好了日本高僧长川一拙的精品画作,请吧。
东方胜徐徐铺开画卷,向方宝芹、白清卓、上官雪衣介绍道:诸位,请看,这便是日本国著名高僧长川一拙的名画——《黄雀占枝图》。
那画面之上,一只活灵活现、鲜润可爱的黄雀,站在几簇梅花衬托的树枝上,翘首远视,张嘴鸣啼,仿佛连画外之人都能听到它的缕缕清音。
方宝芹细细看着,赞叹道:扶桑之画妙在写实,简直把这黄雀画成了一只活鸟。白公子怎么看
是啊!我中原之画追求意趣,喜欢阔远疏淡,所以留白多于描实。若是能将这种扶桑笔法借鉴过来,形成‘虚实相生、刚柔相济’的画风,便能尽善尽美了。白清卓娓娓谈道。
东方胜抬脸看了白清卓一眼:白公子果是高见。目光中却蕴有深意。
上官雪衣柔柔地言道:白大哥将来得闲,便可融合中日两国之长,令大家一睹为快。
白清卓呼吸一顿,却是幽幽一叹。
东方胜已让店小二在桌旁研开了墨汁,递过一支狼毫细笔:难得‘京中第一才女’方小姐驾临本店,可否请您为这幅《黄雀占枝图》题诗一首
方宝芹不愧是名门闺秀,大大方方地接了毛笔,略一思忖,在此画右上角空白处以一手庄美娟秀的小楷写了一首《咏黄雀》:
百花开后红霓在,雪尘落尽最可爱。
独占枝头向天鸣,一声清啼唤春来。
然后,她拈着毛笔,笑吟吟地问白清卓:清卓公子以为如何
不错,不错。方小姐的诗颇有灵性,白某佩服。
那么,清卓公子,我想请您也以《咏黄雀》为题在画中作伴题写一首小诗呢!方宝芹将狼毫细笔朝白清卓递将过来。
哦方小姐就不想请我也题诗一首吗上官雪衣纤手一扬,从中把那支狼毫细笔截了过去,你眼里可不能只放着我白大哥一个人呐!
李井方、凌兰站在一边,分明感觉到这两大美女之间似有汩汩暗潮相涌相撞。
方宝芹一愕,随即笑道:上官小姐也会作诗
上官雪衣脸上笑若春花:白大哥,你给她讲。
白清卓淡淡说道:雪衣姑娘在万历九年时就已有‘京中第一才女’之美誉了。
方宝芹深深地看着他:想必那个时候的‘京中第一才子’就是清卓公子你了。
上官雪衣也不再多话,挥毫在图画的左上角空白处写下她的《咏黄雀》:
花雨霓沉湿薄衣,高飞低逐总相宜。
婉转清啼酬知己,只为东风第一枝。
然后,她脉脉注视着白清卓:白大哥,此诗如何
方宝芹看罢,目光亦是有些幽深起来:上官小姐果然才气非凡。
白清卓微微垂下眼帘: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诗总是好的。
上官雪衣也将那毛笔递向他来:我和方小姐都写了,你也该题诗相和了。
我没什么雅兴,只想在这里取个巧。白清卓缓声言道,我只把你这首《咏黄雀》改动三个字,即成一首新诗。
上官雪衣脸泛笑容,眸中春水盈盈:你念,我写。
花雨霓沉湿薄衣,高飞低逐总相宜。
婉转清啼酬大义,岂为东风第一枝
他念罢之后,上官雪衣自然也是非常流利地写完了。看着白清卓改过的那三个字,她微微怔住,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井方瞅在眼里,心底不禁暗暗感叹。
上官雪衣和白清卓之间,终究还是隔了一道无形的壁障。
清卓公子,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方宝芹柔声而笑,你也和我题诗相和
白清卓从上官雪衣手中默默拿过那支细笔,递在方宝芹手里:那我只对你这首《咏黄雀》改动一个字,调换两个字,即成一首新诗。
你念,我写。方宝芹已执笔在手伏下案去。
百花开后红霓在,雪尘落尽最可爱。
独占枝头向春鸣,一声清啼换天来!
方宝芹一气写完之后,搁下毛笔,连连拍掌:好!好!好!清卓公子这改一字、调二字,却是另有一番英风豪气!小女子诚然有所不及!
上官雪衣退开一旁,静静地看着,表情一平如水,不见喜嗔。
方宝芹又向白清卓笑道:八月十三的丹池诗会,你一定要参加。你若不参加,必是当今文坛一大憾事!
好的。我一定会参加的。白清卓哈哈一笑。
正在这时,一个仆人从楼梯上下来,招呼道:清卓公子、宝芹小姐,上官大人邀请两位一同上楼品茶。
东方胜急忙解释道:上官侍郎一早也来了这里……他最爱清静的,所以不让我等告诉别人。
白清卓目光一闪,瞥了上官雪衣一眼:雪衣,你可听见了尊父同邀我和宝芹小姐。
上官雪衣面色微动,却又只得忍住不语。
那……那这幅《黄雀占枝图》……东方胜很小心地问道,方小姐有意收藏
方宝芹却慢慢把它卷了起来,笑道:我把它送给白公子。
白清卓瞅了瞅上官雪衣,喊过凌兰,让她接下。
方宝芹走到白清卓身边,正要迈步登梯,上官雪衣却徐行而至,右手一引:雪衣带二位同去品茶。
室门开处,望见白蒙蒙的水汽之中,一位气质雍容儒雅的中年文士端坐榻席。他身披宽松的流水云纹素净长袍,神色沉静安闲,挺拔身姿如亭亭玉树纤毫不动,只是一双眼眸似古潭一般幽深。
他身前桌几之上,已经摆了三盏清茶,屋角却有红陶小炉冉冉升焰,煮着一锅新茶。
看到俊男美女入得屋来,那文士便朗朗然吟起了唐代诗人韦应物所作的《喜园中茶生》一诗:
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
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
聊因理郡余,率尔植荒园。
喜随众草长,得与幽人言。
白清卓听得他朗诵之声,脸上微微泛笑,也回吟一首苏轼所写的《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之诗:
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流连。
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
石路萦回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
孙登无语空归去,半岭松声万壑传。
上官平芝缓缓抬头,迎视着白清卓:好久不见,清卓你果然风采依旧啊!请坐,请坐。
白清卓和方宝芹向他施了一礼,径去他对面坐下。
上官平芝掠了一眼上官雪衣。上官雪衣会意,已是恭恭敬敬地过去跪在黄梨木地板上,用小团扇为红陶小炉扇风燃火煮茶。
清卓有‘京中第一才子’之旧名,方小姐有‘京中第一才女’之美誉。上官平芝笑得十分亲切,二位并肩同席,恰似一对‘璧人’,本座也觉得十分养眼啊。
他说出这话来,方宝芹暗暗一惊:难道上官平芝居然没看出自己女儿那般倾心于白清卓!他这番话又置上官雪衣于何地她回眸去看坐在一角的上官雪衣,只见她的身影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她进屋后一直背对着他俩,什么表情也看不到。
而白清卓却是面如平湖,没有激起半点风波。
听闻二位在下面给那位日本画僧长川一拙所绘的《黄雀占枝图》题诗相和,本座也想起了宋代诗人于石所写的《野田黄雀行》一诗。上官平芝抬手请他二人呷饮清茶,同时又慢声吟道:
鸣不择上林,栖不依华屋。雄飞各呼雌,翩翩自相逐。
渴饮野田水,饥啄野田粟。
一饮一啄能几何慎勿远飞投网罗。
君不见金笼老鹦鹉,向人空作闲言语!
方宝芹已然看出白清卓和这上官平芝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便不好轻易发言,只是静静饮茶。
白清卓手里端着茶杯,却在唇边挑起一丝笑意:好一个‘慎勿远飞投网罗’!以上官大人之才略,这世间哪有一张网罗罩得住您
本座只是可惜你的雄才大略。上官平芝缓缓加重了语气,虽然你曾对本座不恭不义,本座终是不忍弃你——你何必与戚家军南兵营站在一边你越是站在那里,别人就越发认为你是张居正余党!那些依靠倒张、反张起家的朝臣,就会对你形成天然的对抗!而你一个人又能摆脱多少张‘网罗’
他见白清卓不言不答,便又娓娓劝道:就算现在申阁老荫护你,可是申阁老终会老去,到了那一天,你又将是怎样的结局呢也许你不仅会害了你自己,还会害了你身边很多无辜的人……方小姐今天也在这儿,平心而论,我作为一个父亲,会放心地把女儿托付给你吗我作为一个父亲,又会放心自己的儿子成为你的朋友吗
方宝芹微微动容。上官平芝所讲的一切,她其实都清楚——单就京中方氏一派众人对白清卓的敌意,完全是显而易见的。自己今天与白清卓如此交往,还不知道回府后父亲和兄长如何处置自己呢!
白清卓幽幽亮亮的目光向她投了过来:方小姐,你这幅《黄雀占枝图》还送我吗你可后悔今天与我交往吗
方宝芹慢慢咬紧了朱唇,毅然回答:世间匹夫匹妇都明白一个道理——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白清卓听了她这话,竟是微微一怔,徐徐敛起了嬉笑之色。
而背对着他俩的上官雪衣却在满脸的苦笑之中缓缓流下了两行清泪。
只有上官平芝的脸色阴沉下来:方小姐,你若欣赏白公子,便应该劝他……
方宝芹淡淡答道:有些时候,我也很想劝一劝我父亲。
上官平芝呆了一下,凝定心神,又向白清卓讲道:清卓,你饱读典章,那你应该知道,自古以来,‘龟龙麟凤’四大瑞兽之中,为何会有玄龟的一席之地
白清卓正视着他,没有答话。
你何不忍耐一下只要你忍着不要介入南兵营事务,你必能回到京城担任兵部侍郎,你也将是本座、方应龙大人和申阁老三方共同认可的人——你将来封侯入阁,自是轻而易举。上官平芝讲得十分恳切,等到你封侯入阁、大权在手,不消说一个南兵营,就是还有什么东兵营、西兵营、北兵营,你都能予取予夺了!
白清卓淡若轻云的笑容升了起来:我怕自己忍着忍着就失了初心,变成了上官大人您一样。
上官平芝听罢,就似被无形的钢针刺了一下,双瞳慢慢收紧:既是如此,本座也只有祝你好自为之了。
白清卓没有再与他争辩,而是缓缓吟起了苏轼所作的那首名词《水调歌头·尝问大冶乞桃花茶》:
已过几番雨,前夜一声雷。旗枪争战,建溪春色占先魁。采取枝头雀舌,带露和烟捣碎,结就紫云堆。轻动黄金碾,飞起绿尘埃。
老龙团,真凤髓,点将来。兔毫盏里,霎时滋味舌头回。唤醒青州从事,战退睡魔百万,梦不到阳台。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
听着他的低吟浅诵,上官平芝的眼中尽成一片暗沉。上官雪衣也是双肩轻颤,似在伏地而泣。
只有方宝芹双眼闪闪发亮,深切地凝视着白清卓,觉得他比自己先前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更加俊朗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