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丹池诗会中的丹池,其实是指京师东市附近著名的丹凤池,因本朝民间不许有号称龙凤之物,所以通常简化为丹池。丹凤池面积颇大,有近百亩之广,南畔建有四里长廊,其中有九座水榭伸入水中,又被民间称为九星连珠。四面湖岸垂柳依依,碧草茵茵,确是京中士民舟游行吟、赏心观景的极佳去处。
此刻已近酉末时分,夕阳的明辉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仿佛铺上了一层闪闪灼灼的碎金,晃得人心旌飘摇,煞是漂亮。
白清卓缓步下了马车,身边除了李井方、凌兰及东霖院仆人陪侍之外,竟还多了一个昨夜从喜峰口赶回的庄驰。他手里捏着那枚四象太白石,神情悠闲自若,往丹池诗会的会场入口处含笑走去。
只见得那会场入口栅门左右两边立有两根高大木桩,各自悬挂着一条红布对联,出自李太白的名诗《赠宣州灵源寺仲浚公》——上联是风韵逸江左,下联是文章动海隅。
白清卓脚下一停,浅浅颔首。抬头之际,却是牟万琛满脸堆欢地迎了上来。他原本相貌普通,但笑起来竟然极为亲切和善,到底是在大商铺掌事的,不愧是八面玲珑的人物,说起话来又好听又顺耳,夸起人来更是叫你舒坦得仿佛在天上松软绵柔的云朵里打滚儿。他一开口就是:一个月不见,白公子的‘天人之姿’‘半神之秀’真是愈发俊朗不凡了!而且,看您这气度这举止,怕是很快便会加官晋爵、平步青云了!
牟二掌柜应该是把喜峰口的分店打理好了吧白清卓往他身旁瞧了瞧,咦牟大掌柜怎么没来呢白某其实挺喜欢和牟大掌柜品品茶聊聊天的。
大……大掌柜在修心打坐,他从不来这喧闹之所。牟万琛哈哈笑道,当然,我们德润斋也随时欢迎白公子来做客。
牟大掌柜对白某送他的‘雾隐龙潜’四个字满意不
满意,满意,他很满意——那张字幅一直被他挂在‘彤云厅’的正壁上呢!
白清卓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他是有眼光的,过了今晚,他那张条幅包管一字千金。
牟万琛嘻嘻一笑:白公子看来对夺得今晚诗魁是自信满满呀!
那是当然。我二师兄当年也是大大的才子!凌兰在一旁扬声说道。
牟万琛试探着说道:白公子可知道方宝棠公子吗他今天也会来……
白公子——牟万琛身侧的东方胜忽然喊了一声。
白清卓眼风一带,仔细打量了东方胜一番。他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不丑不俊,略微肥胖,不高不矮,是那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长相,让人看上去七八眼都不太容易有所注意。上一次白清卓到引凤堂主店见过,就没在心底留下什么重要的印象。这一次,他认真打量,仍然觉得这人似是平常得很。
何事他问东方胜。
东方胜的目光投向了他的身后:方公子、方小姐在看您。
白清卓缓缓转身,迎上的正是方宝芹那炽烈而惊喜的目光。今天的她全身装束得清清爽爽、简简洁洁,极为娴静娇媚,举手投足之际仍是香风习习、魅力四溢。是啊!她今天毕竟是来斗诗斗文的,又不是来赛美斗艳的。而她身边站着的那个英俊青年,自然便是她哥哥方宝棠了。
方宝棠的确也是一表人才,年龄虽比自己差了几岁,但气宇稳重平实,倒不似他父亲方应龙那般锋芒闪烁。
当白清卓徐徐走过来时,方宝芹莫名地脸红了,也莫名地心跳了。
这是方宝芹第三次细细地端详白清卓,他的脸上并没有江南公子的温润,他有高挺笔直的鼻子、宽阔坚实的肩膀,还有手上执刀柄握缰绳而磨出的老茧。而方宝芹喜欢他的眼睛,犹如夜星一般的瞳眸,看着看着就让人不自觉地沉溺了进去。
他双肩披着斜阳的金辉,笑盈盈地开口了:宝芹姑娘,你若是个儿郎,若去池边探花折柳,包管这沿岸的姑娘们都会挤到水里去!
方宝棠见他一开口便是诙谐之语,不禁微微蹙眉。他身后的高正思一闪而前,怒道:白清卓,你说话慎重一些。
方宝芹却满脸含笑地答了上来:幸好小女子不是儿郎啊!我倒想看看白公子此刻走到池边去,会引发怎样的情景
我就不往池边去啦。若引发了那样的情景,得给牟掌柜他们平添多少麻烦,今晚的诗会还开不开了白清卓嘻嘻一笑。
高正思硬是不管不顾地插了进来:白清卓,你还知道今晚有诗会要参加啊高某以为你和李成梁、南兵营那些武夫混在一起,早就丢光了文雅之气呢!
站在白清卓身边的庄驰顿时面色一凛,恨恨地瞪着他。
白清卓沉色说道:高大人,诸葛丞相五伐中原,率师布阵,不是‘武夫’他的《出师表》,你写得出来他的《诫子书》,不是被你高氏奉为圭臬的家训
白公子,今天见了你,我也确想和你好好谈一谈。高正思冷然而言,高某先前以为你是清流雅士出身,不料去了蓟镇之后,竟和李成梁、吴惟忠这样的粗鄙悍将‘一个鼻孔出气’!
白清卓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发飙,也只得正了正面色:你们也不必三人成虎,一切仍在调查中,尚未定论,‘一个鼻孔出气’,从何谈起
李井方、凌兰和那边的方宝棠、方宝芹、邬涤尘、吴承信等人面面相觑,都没料到里面的诗会没开,外边的文斗竟已上场了。
高正思愤愤地讲道:我们都知道,你这一次回京办事,就专门为李成梁一家说项来的……李成梁还特意派了他府中的总管李井方来做你游说各部的‘钱袋子’……
李井方面色一变,正欲发作,却被白清卓一手按住。他冷笑道:说项不说项,白某在这里却也不与你争辩。高大人,反过来你应该这么想,本来就是清清白白的事情,居然还要依靠当事之人的钱财礼物来到处‘铺路’游说——这本身不就非常可笑也非常可悲吗
方宝芹轻轻一叹,而方宝棠则是微微动容。
高正思锐声言道:白清卓,你不要忘了当年枭将朱温得志之后,在白马驿沉杀唐末清流之大祸!
白清卓娓娓然说道:这个,白某倒可与你辨析辨析了。唐末白马驿所死之‘清流’也,真正当得起‘清流’二字吗不过尽是一些蝇营狗苟、趋炎附势之辈罢了!白某问你,大隐于市的罗隐,朱温杀得了吗铁骨铮铮的韩偓,朱温杀得了吗士必自失其节而后才会为人所陷!
高正思顿时语塞,片刻后才悻悻说道:你巧舌如簧,高某不与你废话了。
白清卓锋利的目光在他面庞上深深一划:高大人,白某亦无废话可讲。但你身为风宪之官,白某不得不郑重提醒你八个字——‘实重于华、行胜于言’。逞口舌之利,开意气之争,误国误民之咎,不亚于洪水猛兽、枭将巨寇也。
他话音一落,场中便似一潭深水般沉寂下来。
良久,方宝棠微一抬手止住了高正思,淡淡含笑看向白清卓:在下方宝棠。白公子方才所言不无道理。咱们稍后再在诗会上切磋交流,如何
白清卓也含笑回答:宝棠公子果然雅量高致。
方宝棠说罢,便迈步而出,领着方宝芹、高正思、邬涤尘、吴承信等一群人往会场里走去了。
白兄讲得好!讲得真好!就在此时,白清卓身后响起了清脆至极的鼓掌之声。
他一回头,却见是卢光碧、何远站在五尺之处。而上官雪衣、唐鉴等人也从另一边行将过来。
卢光碧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笺递了上来,眼中盈满了笑意:清卓,虽然申老师也很想来观看今天这场诗会,但他今天公务缠身来不了,请你理解。另外,他让卢某带了一首辛弃疾的名词给你。他说,你一看就懂了。
白清卓敛了容色,往那纸笺上看去,果然是辛弃疾所作的那首《一剪梅·中秋圆月》:
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
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唯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
他读罢之后,便向卢光碧长笑道:申师傅写得不错。今夜,就让我们‘杯且从容,歌且从容’吧!
这时,上官雪衣已经走拢了他,柔声道:清卓,我相信你今夜必能一鸣惊人、蟾宫折桂。
雪衣,你……白清卓一眼看上去,却微微呆住了:今天的上官雪衣仍然穿着那件波光粼粼的湖蓝色衣裳,但在精心设计的巧妆艳抹之下,她面如新月生晕,肤色娇嫩欲滴,浑身散发着莫名而浓郁的幽香,举止顾盼之间更是妩媚万千、姿态迷人。这一下,连牟万琛在旁边也禁不住看直了眼。
白清卓唤了一声:牟二掌柜
牟万琛急忙回过神来:白公子有何吩咐
方才白某与高正思大人那一番唇枪舌剑,端的是火花飞溅,你们害怕不白清卓目光投向了东方胜恭迎着方宝棠一群人入内的身影。
牟万琛嘻嘻一笑:不怕,不怕。我们是承办了今天这场丹池诗会,但若无各位才子大人的精彩交锋,又如何引来万众瞩目呢你们耍得越是精彩、越是热闹,今后对我们德润斋、引凤堂的生意就越是火上添油、大红大紫!
所以说,你们这些商人才是永远都稳赚不赔的!卢光碧在一旁嗤笑道。
白清卓又看了看何远:何大人今夜也有兴趣来参加丹池诗会
何远一身劲装,往他身边的庄驰瞧了一眼:白参将文才出众、风流逸群,何某自然想过来一睹为快。
白清卓知道他此番前来必有特殊任务在身,也不点破,只是一笑而过:你这话可愧杀我了!
何远身后的唐鉴亦是主动招呼道:白公子你们快请入内。外边有我顺天府众人好好守护,必能保得诸君周全无失。
丹池诗会的会场就设在九大水榭中面积最为宽阔的那一座里。水榭当中搭建了一个二丈见方的平台,上挂悬幅斗诗台。台上摆有一张白屏、三张香几。
斗诗台四周各是六排长席,每排二十余人,坐着的俱是参会诗客和各界名流。会场东角、西角各有四顶彩棚,专供不便示众的贵客人士入内歇息旁听。
白清卓见方宝棠、方宝芹、高正思等人坐在西边长席的第一排上。东方胜亦在席尾陪侍。而牟万琛则领着自己一行人到东边长席第一排坐下,正与方宝棠他们隔了斗诗台而遥遥相对。
他刚一落座,上官雪衣便倚在他左手边款款而坐。而凌兰也扶着佩剑,英姿飒爽地坐到了他右手边。他的清俊脱俗、上官雪衣的风姿美貌、凌兰的孤芳冷艳,一下便将全场一大半的目光吸引过来。
原来大名鼎鼎的圣手狂生竟是如此真容啊!一些诗客和来宾看过之后,不禁窃窃私语。
牟万琛则立即招呼着仆婢们上茶端果,毫不怠慢。
只有李井方闪到会场一角,唤来东霖院事先安插在丹池诗会里的那名细作,问道:这次诗会有什么情况
那细作细细答道:启禀李参军,顺天府担心此番诗会有意外之变,于是派唐鉴带了大批捕快过来在外围巡守。何远也带了一队锦衣卫武士过来。我们东霖院也有一部分人混于来宾之中,大家的人身安全应该无忧。这会场里有八座彩棚,其中有两座被神秘人士以高价预订包下了。有一座彩棚周围皆是锦衣卫的便衣武士在把守,应该是宫里来的重要人物……
李井方微一抬眼,果然看到何远在东边一座彩棚外贴近而坐,显然棚内之人来头不小。却听那细作继续介绍道:另一座彩棚却是一批江湖高手在把守,棚中之人身份甚为神秘,可能是那个传说中的炎阳宫中人……
哦你们要高度戒备这个彩棚,但亦不可打草惊蛇。李井方双眉一动,另外,在此番丹池诗会之中,牟万琛、东方胜以及其他人士可有企图舞弊、作弊的
那细作回答得十分到位:大家都知道今天诗会最后的对决必然是方宝棠和白清卓,而他俩的背后又站着方应龙和申阁老,恐怕无人敢在这当中搞什么手脚。
李井方点头道:好。你下去通知在会场里暗中潜伏的兄弟们,一定要切实保护好白参将和凌姑娘。
他吩咐完毕之后,就向东边第一排长席过来,挨着凌兰坐下。
此刻斗诗台上,不少士子诗客去那白纱屏上贴上了自己的诗笺。旁边则有一名声音洪亮的仆役专门当众念诵出来,令台下之人听得清楚。眼下,他朗诵的是一首《老子出关吟》:
绿林白雪金画屏,紫气浮漾照玉楼。
老君何惧万里行函关西出任心游。
白清卓听了,笑道:这是一个浸润道家文脉的士子所作呢……
凌兰哼了一声:二师兄,他们这些诗词都文绉绉的,市井百姓可都不爱听。我们爱听的,还是你那天念诵的那些明白如话的诗词……
明白如话的诗词是蒋捷的《昭君怨·卖花人》那样的吗白清卓侧头看了她一下,你又读到了几首那样的诗词
这几天我在你的诗词集子里翻翻找找,还真发现了两首……
你念来听一听
我记得宋代一个姓康的写的《长相思·游西湖》:
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春来愁杀侬。
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
我觉得很好读,也读出了我的心里话,二师兄,你明白的……
凌兰一边这样说,一边瞥向了那一头的上官雪衣。
李井方和卢光碧都掩着口歪着头到一边扑哧笑了。
嗯,嗯,这词儿确是明白晓畅。白清卓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潮,只得支支吾吾地言道,不过,这个姓康的名叫康与之,是巴结奸相秦桧的无耻之士,你今后要少读他的诗作……
只有上官雪衣斜斜地削了凌兰一眼,目光中的意味非常复杂。
斗诗台上那仆人又在朗诵一首《闻鸡鸣》:
琼池冰天冻裂石,月落枝头不敢迟。
晨星正欲破云海,挺立高歌第一时。
白清卓又看向了凌兰:你听一听……难道这一首诗还不够明白如话不……不要光记康与之这样你侬我侬的……
凌兰朝他翻了翻白眼。
这时,当当当一阵云板响过,场中立刻安静下来。显然,诗会终于正式拉开帷幕了。
牟万琛领着一位手执玉笔的青年文士上了斗诗台,宣布道:今天丹池诗会中的‘斗诗’节目即将开始。诗坛大才子、玉笔判官崔波郎君自愿担当‘斗诗大赛’的主持人。
另外,我们还选出了卢光碧大人、方宝芹小姐、上官雪衣小姐为诗歌评判者。在观众认为某两首诗歌有争议的情况下,崔郎君、卢大人、方小姐、上官小姐四人即可举牌决定哪一首诗孰优孰劣、谁胜谁负。
很明显,丹池诗会如此安排,完全是兼顾了各方势力的均衡——方宝芹来自方氏派系,卢光碧与白清卓交好,上官雪衣代表上官平芝派系,而崔波几乎完全属于第四方势力。所以,这四个人来评判斗诗,其结果应该能使旁人无话可说。
台下众人听完,纷纷鼓掌表态,一致认可了牟万琛的这个提议。
牟万琛也不拖沓,随即宣布斗诗开始。场中顿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崔波坐到斗诗台正中的那张香几之后,举了举自己的玄玉笔,扬声宣道:诸位大人、公子,崔某今日只是观金赏玉、聊为陪衬。你们有什么佳作精品,请呈上台来,以辨玉石。
场内依然是一片寂静。
凌兰嬉笑道:二师兄,你还不快上台去
白清卓微微摇头。
李井方笑道:别人还没下场呢……
崔波又喊了几声,场中众人出奇地保持了谦让。
终于,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来。
诸人微微骚动,举头望去,只见西面长席方宝棠长身立起,已是徐徐步上斗诗台,在崔波左手边的那香几旁坐下。
他是京城四大公子之首,背后又有左都御史方应龙嫡子的特殊身份,一时之间气盖全场,竟是无人应战。
众人又纷纷看向白清卓。他却安坐不动,双目微眯,似是并无异样。
方宝棠气度雍容,提起笔来,在纸笺上写下一首精简短诗,递给崔波,同时环顾台下,朗朗笑道:方某不才,先来抛砖引玉。因方某之生肖属午马,以一首《咏马》拙诗恭请诸君相和。
崔波接过纸笺,拿在手中,脱口朗诵道:方公子所作题为《咏马》之诗,内容为——
平生不须待伯乐,奋蹄扬鬃姿态殊。
踏燕飞驰千万里,岂有峰山拦得住
他的声音劲气十足,十分响亮,全场之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高正思、邬涤尘等人立刻带头鼓掌:宝棠公子的诗果然英气勃勃、超群绝伦!
上官雪衣眉眼含笑,看向白清卓:清卓,你觉得如何
白清卓淡声答道:他们喊得没错,此诗颇有锐意进取之气,看来方公子胸怀大志、身负异才,将来必有一番锦绣前程。
上官雪衣深深地瞅了他一眼:你若出手,谁与争辉
凌兰和李井方见白清卓淡定如常,便也不多言。
那边,崔波高呼道:谁人有诗相和请上台来。
吴承信等人齐道:方公子珠玉在上,我等不敢献丑。
崔波却也不急,把目光慢慢移向白清卓,最后在他脸上定住:若是在座诸君无人相和,我们便……
且慢。白清卓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来,往斗诗台上迈步而去,白某也有一首小小拙作,愿与宝棠公子切磋。
方宝芹望着他白杨般挺拔的身影,竟不自觉地脸红心跳起来。
台上的方宝棠目光一凛,也正视着白清卓,脸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笑容:清卓公子,方某已经在此虚席而待久矣!
场中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这一幕情景:两大俊秀公子一个似云淡风轻,一个如暗流涌动,谈笑之间宛若两个无形的旋涡已在平台上激烈碰撞,只震得风雷隐隐。
崔波侧目看着白清卓,拈着玄玉笔,不露异色:你念,我写。请。
白清卓在他右手边的席位轻轻坐下:方公子不愧为一代文豪,诗中已有非凡气象。白某比方公子年长几岁,生肖属相为丑牛。白某也作一首《咏牛》诗献丑了。
骏马独秀可千里,壮牛负众能致远。
他这一开口,便直接以牛压马,挑战之意非常浓厚。众人面面相觑,但又觉得他这两句未免有些平实,尚不够含蓄,就个个起了好奇之心,等着他下边的诗句抛出。
片刻过去,白清卓俊颜一肃,长吟道:
跨山辟开万丈青,一气东来乾坤旋。
他话音刚落,全场中人顿时齐齐静了下来。
卢光碧和李井方对视一眼,深为他这诗句的雄大气魄而深深震撼。
但,一时之间,场内陷入一片莫名的沉寂。毕竟,这是京中有名有势的两大公子公开斗诗交锋,谁敢率先轻易表态
崔波咳了几声正欲开口,却见西边首排长席上方宝芹长身而起,亭亭而立。
众人目光哗地一下全都盯在了她身上。
她面容淡定,清婉流利的声音打破了所有的静默:
好诗!好诗!兄长,你的诗固然豪气干云,但立意却从一己之志出发,不如清卓公子这首诗意境开阔远大、全以天下苍生为念!
高正思、邬涤尘等人的眼珠都禁不住要弹出眼眶:这方宝芹的胳膊怎么还当众往外拐去了!
卢光碧此刻亦朗声讲道:卢某赞成方小姐的意见。
崔波在台上徐徐转圜道:其实,宝棠公子的《咏马》诗也有雄远奔腾之气象……
不料,方宝棠右手一抬,面如秋水,微微涩了声音:宝芹说得对。《咏牛》立意高远、气魄雄大,方某确实不如白公子。
刹那间,全场喝彩之声响若春雷。
杂音渐渐停歇之后,方宝芹又款款然言道:宝芹在此亦以一首《赞牛》诗相和于白公子——
一犁在身从不辞,只为苍生稻粱谋。
身畔群英纷纷过,昂首稳步自风流。
她这诗一出,场中又是一片掌声响起。
白清卓从台上凝望着她,眼波莹莹闪亮,容色隐然泛潮,欲言而又无语。
卢光碧把这情景看了又看:这《赞牛》一诗,真可谓白清卓的知音之作也!
就在此时,上官雪衣袅袅而起,也轻轻答道:小女子愿将清卓公子这首《咏牛诗》稍作改动,以彰显他的素怀之志——
骏马独秀可千里,壮牛负众能致远。
千折百回不惧难,心头总有百姓悬。
众人又是齐声喝彩。卢光碧亦拍掌笑道:改得好!改得好!虽不及原作之词雄气壮,但也甚是平实沉笃、蕴含义理。
方宝芹和上官雪衣彼此隔空对了一眼,亦是在无形无声中暗潮汹涌。崔波眉目间笑意充溢:方公子,您还有什么新诗献出吗
方宝棠衣袖一摆,大大方方地讲道:方某刚才从丹凤池边过来,看见杨柳依依、风景宜人,便写了一首《咏柳》诗——
碧绦摇散艳似绸,倚得东风闹一场。
催花飞絮逐日月,岂惧人间有薄霜
好!好!好!高正思、邬涤尘等人齐声赞扬。
卢光碧也点头称道:这个‘闹一场’很有意味。
崔波笑得眉开眼亮:此诗颇有灵逸之气。清卓公子,你可有诗相和
白清卓的目光从水榭栏杆上眺望出去,看着池边的一棵柳树在月光下飘舞枝条,便道:方公子此作确是一首精品之诗。且让白某细思一番。
他拿笔在纸笺上涂涂改改了一会儿,忽而抬头笑道:白某也作了一首《咏柳》之诗——
餐风饮雪度沧桑,金城玉枝粗如矛。
崔波、卢光碧、方宝芹等人认真听着,也听出了他用的是东晋名将桓温北伐胡虏时金城泣柳的典故。桓温,可是一个不甘人下、意气洋洋的骁将啊!白清卓用此典故,其狂放之气果是溢于言表。
稍一停顿之后,白清卓又将下面两句响当当地抛了出来:
一撑天地一撑月,我自耸然定波涛!
全场又是为之一静。大家都看得清楚,白清卓这首诗颇有辛弃疾一脉的刚健明快之风,已经从气韵上结结实实地压倒了方宝棠的《咏柳》诗。
方宝棠静坐在那里,面色渐渐泛青:他本不该在诗词写作上与圣手狂生这等的刚明之士进行气韵之争的!白清卓毕竟是真刀真枪一路拼杀过来的,所以胸中劲气充盈、锐意夺人,哪里是自己这个养尊处优、拈笔弄墨的公子哥儿可比的!
高正思见状,只得厚着脸皮出来说道:依高某之见,方公子的《咏柳》以柔润细腻见长,白参将的《咏柳》以刚正明快见长,他俩可谓平分秋色。
崔波看向方宝芹、卢光碧、上官雪衣等人:诸君以为如何
不料,白清卓却坦然说道:白某认为高正思大人所言有理。
方宝棠容色一动,欲言又止。
卢光碧咳了一声,道:白公子既有宽厚之论,这一局斗诗就是他俩平分秋色吧。
在场众人这才又喝起彩来。
崔波含笑又问:台下还有谁来相和
方宝芹注视着白清卓,悠悠然而言:小女子适才想出了一首《咏柳》,正与白公子相和——
不惧枝柔身自强,从来不扮媚人妆。
懒同艳骨分春色,宁嫁东风与楚狂。
她这诗一出,卢光碧、崔波、李井方以及其他不少人士都含意不一地把目光投在了一身艳妆的上官雪衣身上。
白清卓暗叹一声,垂下了双眸。
高正思却是满怀妒意地直盯着他,把牙齿咬得几乎发裂开来。
上官雪衣眸中光波流转,也款款笑道:方小姐既已出口成诗,小女子便也觍颜献丑,以一首《咏柳》相和为答——
摇散青丝艳似绸,东君不与闹重楼。
纷纷嫩翠邀明月,岂惧清风送水流
方宝芹听得明白,一抬眼向她深深望来——二人目光一交,竟似冰刀相击,隐隐有干戈之音。
方宝棠东看看,西看看,忽然明白了什么,沉沉地哼了一声,把冷冽的目光射向了白清卓。白清卓只得缓缓抬头——一向淡定自若的他,也不得不强颜欢笑道:这个……这个……方小姐和上官小姐的诗都和得很好,灵秀之气溢然可感,彼此也是平分秋色。白某衷心佩服。方公子,对吧
方宝棠强忍不快,冷着脸点了点头。
此时,崔波却一举玉笔,哈哈笑道:既然各位如此雅兴高涨,崔某也以《咏柳》为题和诗一首吧——
餐风饮雪度沧桑,边城柔枝少张扬。
年年岁岁同明月,何羡他人在华堂
他刚一诵完,全场立时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
里面的斗诗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外围挡板北角处,郑北雄似幽灵一般飞掠而至,右掌一舞,便无声无息地劈倒了那几个守护着的顺天府衙役。
他正欲一掌砍开挡板往会场潜身而入,忽见人影一闪,一个蒙面青年拦在了他身旁。
郑北雄似乎毫不意外,只是反手一挥,飒地一响,右掌似利斧一般向来人当胸劈出!他这一掌之力,足以断碑裂石。
蒙面青年毫不畏惧,右手中指一竖,嗤的一声,亦如钢锥一般直迎而上!
咚的一声闷响,双方掌指相交、一触即分:郑北雄似受电击般浑身一颤,掌缘剧痛如遭剑伤,冷哼几声,身不由己倒退数步。
蒙面青年也被他掌力所震,胸中气血翻涌,难受至极,不得不斜闪八尺,暗自调息。
郑北雄本身功力因受铳伤而受损,又仓促间遇到蒙面青年这个劲敌,不禁凛声说道:‘一曲周郎顾,一指弹回天’——果然是姑苏顾家的人!你真是李成梁的走狗
蒙面青年直视着他,眸光沉沉:在下便直说了吧:我的祖父顾东野和白清卓的师父宋西华,当年在江湖上共同创立了‘两仪真君’的名号。郑前辈不会不知道吧
原来如此。郑北雄思忖有顷,自知今日无法硬闯,只得将身一纵,大鸟般飞起,往外边倒掠而去。
躲在一角的罗乞泰这才急忙上前扶住了蒙面青年顾少伦。顾少伦捂着心口,沉声道:快……快带我出去疗伤。
他俩离开之际,却未曾察觉:在另一个水榭檐角的阴影之中,有一双寒光闪闪的眼睛正远远地观察着方才这里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