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九月十七日一早,白清卓用朝廷奖赏的银两,破天荒第一次在东霖院对面的聚仙楼订了一个雅间,主动邀请上官雪衣、方宝芹、何远、卢光碧、李井方、韦生晖、顾少伦等人聚会。而且,这一次聚会,他居然没让凌兰陪护在侧。
这个雅间很宽很大,白清卓还让人铺设了桌几榻席、笔墨箫笙,便于诸位一起喝酒饮茶、吟诗作舞。而他自己亦是白衫如银、装束整齐至极,如承大祭,如临大事。
今日的方宝芹可谓盛装而来。她款款走进室内,穿着一身沁碧的宫装,云鬓峨然,黛眉入鬓,唇角挂着一抹柔柔的笑意,温婉动人,而又不失端庄恭谨。李井方急忙上前迎了她入席坐下。而她的脉脉秋波则在白清卓身上流转不已。白清卓立在桌几之旁,也向她回眸示以笑意。
他和卢光碧、顾少伦正在欣赏何远刚刚带来的那副对联——那可是陛下朱翊钧的御笔,很简洁的两句诗:天青地白可狂放,水阔山高能舒卷。据何远转述,当时是朱翊钧在看过上官平芝献上的白清卓那首《咏午门大典》之诗后,喜笑颜开地为白清卓而题写的。而张诚听闻白清卓今日邀约了何远,就让他顺便带了出来。
卢光碧含笑称赞道:陛下这十四个字是在表彰清卓兄为人行事通情达理、舒卷自若,不似那些自命孤傲的伪清之士。
大家交谈之间,却见珠帘一掀,则是侍女小芸陪着上官雪衣缓步而入。白清卓转头看去,脸色微微波动:一如七年之前,还是那一张美得无可挑剔的面庞,精心修饰的双眉若柳若烟,盈盈明眸恰似春水,樱桃般鲜红的双唇娇艳欲滴,粉颊红白细嫩,如新桃般吹弹可破。哪怕有方宝芹珠璧在侧,她的美艳也是无人能及的。
宾客俱已到齐,纷纷围席而坐。白清卓正了正衣襟,一开口却是吟诵了辛弃疾所作的一首名词《临江仙·钟鼎山林都是梦》: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
只消闲处过平生:
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
记取小窗风雨夜,对床灯火多情。
问谁千里伴君行
晓山眉样翠,秋水镜般明。
吟罢之后,在众人含意不一的目光之中,他面无一丝波纹,语无一丝起伏,悠悠说道:诸君,而今丽影别院被毁,炎阳宫被破,倭国奸细遭到重创,午门献俘大典应该是会安然举行的了。白某决定于九月十九典会结束后,便将重返蓟镇南兵营,今日在此先行谢过大家近两个月来在京师款待白某的盛情美意了。
闻听此言,在座诸人俱是面面相觑,感觉甚是突然。上官雪衣和方宝芹各个微皱眉头,瞧向了白清卓的表情变化。
卢光碧咳嗽了一声,开口说道:清卓,你以为以你现在的身份,你可是想走就能走的卢某听闻许国尚书已从吏部行文,向朝廷建议让你在京师留任兵部侍郎,而且是和王一鹗联名同署的。你可能暂时还不会离京。
我确实应该早些离京。我得赶回喜峰关去,把南兵营弟兄们的鸳鸯阵、连环阵、藤牌阵训练好,并使他们和辽东铁骑营取长补短、互补合作,才能共同对付凶残诡诈的倭兵。所以,我还能在京师久待吗白清卓慢慢答道。
何远满面涨得通红,再也憋不住了,一下站了起来:清卓兄,你现在怎么能走呢不错,丽影别院虽被捣毁,但那日在吞胡宴上刺杀你们的千面仙子、锦衫蒙面人、青衣蒙面人、蓝袍蒙面人,一个都没抓到!你能说倭国奸细已被铲除净尽你真的可以安心离去
何君,莫要激动。那青衣蒙面人中了小兰的寒铁簪刀,应该一直在躲着养伤;蓝袍蒙面人武功稍弱,不足为惧。而千面仙子、锦衫蒙面人已在丽影别院被你们打得狼狈逃窜,还能有何威胁白清卓脸腮的肌肉隐隐掠过一丝抽搐,微微避开了何远咄咄直视的目光,不错,目前虽有一小撮的倭贼逃脱了,但凭着他们这点儿势力,在御林军重重围护的午门献俘大典上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何远怔怔地瞪视着他,语气里透出一股深深的哀伤:清卓兄,我们并肩对敌,出生入死,那是何等的痛快淋漓!但你现在就非得离开京师不可吗
白清卓眼底隐隐闪起一丝晶光:你看,你们锦衣卫这一次不也是一举端掉了丽影别院这个倭贼窝点吗何君,你今后要对自己更有信心一些。
正在这时,方宝芹轻轻开口了:清卓公子,你可还是在担心那些清流之士的刁难你放心——我兄长已经严正警告过高正思、邬涤尘他们了。他们不会再对你胡言乱语了。
卢光碧也急忙跟进:对的,对的。今日不同往日,清卓兄你的真正舞台还是应该在京师……你看,陛下都为你亲笔题词了……
白清卓双眉缓缓低下,款款然又吟起了一首宋代无名氏所著的名词——《瑞鹤仙·过重阳三九》:
过重阳三九,正日行析木,方移旦柳。
天公爱黔首,念整顿乾坤,须还大手。
蚌珠才剖,玉麒麟、世间希有。
想当年,玉燕投怀,瑞气应冲牛斗。非偶。
节逢庆会,华渚虹流,北枢电绕。
明良须偶。盈月第、分前后。
念元鸟生商,嵩神孕甫,两听管弦新奏。
愿年年,主圣臣贤,与天长久。
他刚刚吟毕,何远却失声吼了起来:你不要再念这些弯弯绕绕的诗词了!我听不下去!白清卓,我不接受你今天的告辞!今天这个聚会,我也没胃口了!我走了!
说着,他一脚踢开挡在前面的一个圆凳,真的气咻咻地径自走了。
韦生晖赶紧追了出去劝说他。
李井方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清卓兄,你……你今天太突然了……
白清卓静静地坐在那里,表情坚定如磐石。
这时,上官雪衣银铃般清亮的笑声打破了沉闷:清卓兄,家父今日特意让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过来,你先看一看。说着,她从小芸手上接过一柄带鞘宝剑,呈递在白清卓眼下。
白清卓缓缓点头,同时向李井方微一示意。
李井方一笑,接剑在手,沙地一下摘下那鲨鱼皮所制的剑鞘,亮出一柄式样古拙的长剑来。深灰色的剑身宛如一段枯枝,纹若龟甲而斑驳交错。李井方眉头一动,缓缓握紧剑柄,暗暗注入真气,乌沉沉的剑身随之似烛焰般亮了起来,直至通体光明,散发出满月般的清辉,令人看得目眩神迷。
在众人啧啧称叹之中,李井方向白清卓言道:上官尚书真的是极为费心,竟给你找来了传说中千载难逢的神兵利器——天柏古剑。你姓‘白’,此剑名中又带有‘柏’,岂非有缘
白清卓展颜微笑:非是人剑有缘,还是上官大人有心。
顾少伦盯着上官雪衣:怪了。上官大人明明知道白参将现在是手不能提剑、身不能跨马,却还送他一柄上古宝剑,莫非另有深意
上官雪衣婉约一笑:家父还让我带了宋代著名诗人周端臣所写的一首《古剑》之诗,与此剑一起赠予清卓君。
卢光碧心中一忆,便随口念了出来:
籀文漫灭藓花残,胆怯旁人不敢看。
飞去暗防风雨夜,握来光射斗牛寒。
曾成歃血诸侯约,肯受无鱼下客弹。
宝匣秘藏英气在,提携终拟斩楼兰。
他吟完之后,瞥了顾少伦一眼,却向白清卓深深言道:清卓,看来上官尚书对你寄望极深啊!
白清卓淡然一笑,向上官雪衣谢道:真是有劳令尊如此费心了。便让李井方把那天柏古剑收下了。
恰在此刻,方宝芹那从容优雅、柔美动人的声音也悠悠传来:清卓公子,我今日也有一件礼物赠送于你,你可有意笑纳
上官雪衣一听,眸中寒芒一亮,和方宝芹清浅如溪的目光轻轻对视了一下,又无声地移了开去。
白清卓面带微笑:多谢宝芹小姐费心了。
听到宝芹小姐四个字,方宝芹却是微微一怔,连忙又迅速定下心神,轻启朱唇徐徐说道:我送你的是自己所作的一首拙诗,题目为《营中吟》,你听好了——
轻取戎甲著与谁双眸盈盈含秋水。
忽闻号角披朔风,愿驾青驴千里随。
琉杯醉尽抚剑穗,一视生死意如归。
战罢关河悬金戈,含烟暖香迎春回。
她轻轻吟完之后,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白清卓。
顾少伦眼波连闪,重重地咳嗽了起来:白参将,你刚才在自吟自诵‘问谁千里伴君行’,现在就出现了‘愿驾青驴千里随’的佳句。真是妙不可言啊!方小姐的诗真是绝了!
上官雪衣也是玉面泛霜,显得极为紧张,两只粉拳死死捏着裙边,一双美目痴痴地盯着白清卓。
整个室内的空气一下绷紧到了几乎爆炸的边缘。
而白清卓端坐在那里,面色却深深地暗了下去,直到暗成一片无边的寒潭。他微微低头,终于开口了,涩涩地答道:宝芹小姐的礼物确是绝妙,但……但白某小小狂生,却实在是受之不起啊!
他这话一出,全场都山呼海啸地一震!
方宝芹的眼眸深处立刻泛起了莹莹水光。
白清卓仿佛不能直视她的深深眸光,而是徐徐转头看向上官雪衣:既然上官大人也展示了如此美意,我也有一件礼物送给你。
上官雪衣似乎还在梦中一般目光迷离,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清……清卓,这……这是真的吗
她的声音也禁不住哽咽了起来。
白清卓将一方木匣送到她的面前徐徐开启:那尊当日在德润斋所得的嫦娥玉像赫然而出,正眉目含笑、灵动如生地迎视着她!
上官雪衣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狂喜得哭出声来。
白清卓此刻的眼睛里仿佛只装下了上官雪衣一个人:雪衣,我还有一首自己所作的《咏玉人》之诗和这尊玉像一齐赠送给你。
羞月羞花世无双,画间嫦娥舞雪裳。
仙来仙去浮天香,绾得青丝云影长。
方宝芹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缓缓立起,凄凄然叫了一声:清卓,你……
白清卓面无表情,向她施以深深一礼:我与上官小姐尚有一段夙缘未了,而你——宝芹小姐,应该在未来之中找到比我更好的才俊佳偶。我,祝福你。
画雀大叫起来:白公子,你可知道我家小姐在幕后为你付出了多少……她连方家门户都是可以为你而舍弃的呀!你仔细听一听她在那首诗里的心声……
方宝芹缓缓迈步:画雀,我们走。
李井方满面不忍之色:清卓,你可要慎重一些啊!
白清卓咬住了嘴唇,声音却是坚定而不可逆转:我现在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慎重。
方宝芹的身躯剧烈一颤,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在画雀的扶持下出了雅间,不再回头。
上官雪衣将那嫦娥玉像紧紧捧在手中,生怕它突然飞走了一样。她也很认真地对白清卓讲道:我虽然不如方小姐的诗词歌赋作得好,但我亦可与你一同出生入死、赴汤蹈火!
白清卓定定地看着她:想来上官大人现在也终于舍得让你和我在一起了。
上官雪衣使劲地点了点头:你用你的才华和作为彻底改变了父亲大人的偏见。我为他先前对你的种种无礼而道歉。
白清卓的目光忽然变得湿湿润润起来:那边有一具横琴。你去抚一下宋代词人周密所写的《声声慢·柳花咏》。你还记得吗——我俩当年都非常喜欢这首词的……
黄昏时分的东坊街道华灯初上,却更比先前热闹了几分。赶来京师观摩午门献俘大典的各地士民和藩国人氏早已订满了京城每一间客房和酒间,没订到的只有在路边摊位上吃喝玩乐。人们谈笑风生,一边欣赏着煌煌天朝的物华天宝,一边憧憬着午门献俘大典的赫赫威仪。
为了防寇备倭、务求安全,各个坊市大小路段均有卫兵把守,八步一岗、十步一哨,稍有风吹草动便能一举平息。虽然几日前三才巷、丽影别院等倭贼窝点已被捣毁,但顺天府衙的那根弦却丝毫没敢放松。
德润斋大掌柜牟万珍亦是极难得地出了门,在牟健和一批家丁的保护下,沿着青龙大道徐徐散步而来。他东看看,西瞧瞧,左问问,右拍拍,仿佛是巡览自家的后花园一般悠闲自在。
牟健,你知道吗今天早上,那个白清卓终于把那尊嫦娥玉像送出去了。你猜他送给了哪位小姐牟万珍似随意又若有心地提起了这个话题。
他应该是送给了方大人家的宝芹小姐吧!牟健答道,方大人官居一品,素为清流之冠,在朝廷中势力甚大,白清卓当他的乘龙快婿绝不会吃亏。
那你可猜错了。实际上他是送给了上官家的雪衣小姐。牟万珍唇角浮过一抹莫名的笑意,上官尚书在朝中自成派系,是方应龙和申时行都要竭力拉拢的重臣——白清卓选上官雪衣,更不会吃亏。
牟健蹙眉想了一下,道:说实话,上官小姐也比方家小姐更漂亮一些。照我看,白清卓身为男人,也终是未能免俗嘛——不光是以势取人,而且还以貌取人!
牟万珍扫了他一眼:听人谈起过,他和上官小组曾经颇有夙缘。
牟健又喋喋道:如果后天的午门献俘大典办得顺利的话,上官平芝和白清卓应该都会受到陛下的褒奖而升官发财吧
牟万珍微笑着点了点头:所以,上官平芝急着送出天柏古剑套住白清卓这个东床快婿,而白清卓也似乎急着要送出嫦娥玉像表明自己和上官小姐的爱意。他俩仿佛都想在九月十九前死死地敲定两家的关系。但不知道将来究竟是上官平芝赚了白清卓,还是白清卓赚了上官平芝,一时也难以说清楚……
牟健觉得自家大掌柜这番话忽然讲得云遮雾罩的,却又不敢向他多问什么。
牟万珍蓦地停下脚步,看了看路边一个小书摊上摆放着的佛经书籍,若有所思地言道:这段时日没听洁柏上人的妙论清谈,我还有些耳荒了。
牟健垂手答道:上人几天前就递话来说他去外地云游了。
他是不想出面去午门献俘大典上凑热闹。牟万珍眼底的光芒忽然变得游移不定,这倒是提醒了老夫——老夫该不该去凑一凑那个热闹呢
正在这时,一片树叶从半空中轻飘飘落下来,正落在他的肩头。
牟万珍一怔,从自己肩头上拿下那片半黄半绿的树叶,翻来覆去地看了起来。
牟健似是早已习惯了他这种举动,看在眼里,也不多言。
牟万珍最后瞧了瞧自己身上穿着的黄衫,徐徐叹道:‘巽上坤下’,原来是个‘观’卦。
牟健忍不住问道:老爷,如何见得是‘观’卦
树叶为木之外体,所以是巽;黄衫有土之颜色,所以是坤。叶在衫上,岂非巽上坤下此乃天启灵机,是邵伯雍当年传下的‘梅花易数’。牟万珍望着天际的灿灿斜晖,既然天意令我只是袖手旁‘观’,那我在午门大典上便袖手旁‘观’吧!
牟健低低地递进了一句:这个观,也可以是‘静观其变’,还可以是‘观时而动’。
牟万珍不露声色,眉头隐隐一紧,只将那片树叶卷在掌心里,缓缓揉成了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