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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听完何远关于朵颜部八十万件劣质棉衣一事来龙去脉的讲述之后,白清卓的眉尖不自觉地跳动了几下,神情十分沉郁。
他缓缓地低声吟起了申时行那首《咏双面佛》:
身隐身灭化无双,翻脸佛陀变金刚。
痴迷通慧皆外象,一念成真定三江。
顾少伦亦有所悟,坐在一旁默然不语。
白清卓吟罢,对门边的仆人唤道:去喊井方兄前来。
那门仆随即应声而去。
何远瞧着白清卓如此肃重,不禁转圜道:清卓兄不必过虑。这朵颜虽然来势汹汹,但终归只是八十万件棉衣的补偿事情……不过,大明朝如今经费紧张,一时凑拢不齐罢了。
待李井方进得屋来,顾少伦向他说明情况之后,白清卓才缓缓言道:怎么会单单是‘八十万件棉衣’的事情呢这件事情极有可能是朵颜与大明之间爆发大战的导火索!
何远、李井方、凌兰都吃了一惊:怎会如此严重朵颜可一直是大明朝的藩属部落……
白清卓深深亮亮的目光投向了凌兰:你们知道如今的朵颜部镇国大法师百劫上人是谁他就是白某的大师兄、当年名动江湖的天峰秀士——林映夕!
什么何远、李井方都不禁惊呼失声。
凌兰更是显得十分骇然,一下跳了起来:大师兄不是辞官归隐、杳然无踪了吗他怎么会去朵颜当了国师
白清卓又看向了何远,认真说道:而且,据白某推断,他还是洪尔林、徐方深那一股势力的幕后主谋。
何远大为震惊:我一直就有些怀疑,洪尔林、徐方深他们背后若无强大势力支持,怎会在京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白清卓继续讲道:我前些日子和他还在凤鸣寺见过面,他虽然承诺他本人不会在午门献俘大典上露面生事,但回到朵颜后就发动了这场八十万件棉衣事件!我还是麻痹大意了。
何远皱眉问道:你觉得这八十万件棉衣事件背后又藏着他的阴谋诡计
凌兰却呆呆地自语道:大……大师兄怎么会成了这样的人他……他难道还要对付二师兄和我吗
顾少伦伸手过来握住她的玉掌,低声道:听你二师兄的,不要多虑。
那边,白清卓缓缓道来:八十万件棉衣事件,必是我大师兄林映夕向大明借题发挥、猝然发难的一记狠招!正所谓师出有名,他已经借着八十万件劣质棉衣成功激起了大部分朵颜民众对大明朝的怨憎和愤怒,然后再以避寒、问罪两大借口南下杀来。我们在道义上还无法与之硬抗。所以,这一次我们大明这边是非常被动的。
现在,我们要立即通知前线,不要心存任何侥幸,南兵营在喜峰口随时准备对付朵颜的突袭发难。
何远诧异地问:局势居然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白清卓肃颜道:可能现实比我预料得更严重。我们在这里谈话的时候,百劫上人说不定已经率领朵颜大军往喜峰关直逼而来。
何远变色道:我稍后回去司礼监,把你这些话带给张公公他们。
白清卓笑了一下,吩咐凌兰道:小兰,你下去收拾一下。陛下让我们返回喜峰口关城的旨意应该很快就会送来了。
顾少伦插话道:白参将你也无须太过焦虑。你我都知道,南兵营在喜峰关一直对朵颜部是严防密备。吴惟忠、庄驰他们不会对朵颜掉以轻心的。
白清卓微微颔首:你看——因为林映夕的缘故,居然让我今天也失了分寸。
李井方试探着问道:清卓,你的大师兄真有那么厉害居然令你如此忌惮
白清卓正视着他,轻轻叹道:我此番重回喜峰口,必是去打一场大仗、一场硬仗、一场苦仗。日后若能与你再见,就真的是幸会了。
李井方很认真地讲道:需不需要李某一道前往喜峰口助你一臂之力
白清卓凝思有顷,答道:你还是迅速赶回宁远伯的身边。也许你回到锦州府,为宁远伯和如松将军提供正确的建议,便是你对我最大的帮助。
李井方点头说道:好。我今晚便先行一步,火速赶回辽东镇去。
永定门在晨光中还是那般巍峨雄壮,仿佛一座金灿灿的小山朝天耸立。
白清卓举头遥望,甚是慨然。两个多月里,他在这里纵横驰骋,虽然历经了种种坎坷,自己也终于算是得志而归了。看着后面那两辆装满了献俘赏金的马车,他的喜色不禁浮上眉梢。
此番离开京城,他并没有通知多少人。闻讯赶来的,只有方宝棠、方宝芹兄妹和王一鹗、卢光碧二人。
方宝棠一身清爽之气,满面欣容,向白清卓抱拳说道:清卓君此去喜峰口,兼职兵部左侍郎,必能一展雄图、大放异彩!
白清卓还礼笑道:还望方公子在京师为我们南兵营多多鼓与呼。
那是自然。方宝棠肃色言道,大敌压境,京中清流若还不能团结对外,岂不是白读了多年的圣贤书
白清卓微微颔首。
方宝芹也笑盈盈地移步前来:清卓,我今天也备了马车,要陪你去喜峰口游历一番。
白清卓一愕:这怎么使得方大人他……
方宝棠瞧着他和自己妹妹,唇角带笑,欲语还休。自从父亲大人那日从宫内侍宦口中得知陛下将要把方宝芹赐婚给白清卓的风声之后,他也就默许了方宝芹和白清卓的交往。以方应龙的深厚阅历和老练目光,已然看出,只要这一次白清卓能够平息八十万件棉衣之乱而返回京师,必会入阁拜相无疑——自己的女儿也迟早会被圣上赐婚给他!那么,自己又何苦再从中当个恶人而且,这段时日里白清卓表现出来的沉稳笃实、中正仁和,也让方应龙不由得抛除党派之见而对他渐有改观。所以,今天他也认可了方宝棠、方宝芹兄妹来见白清卓。
方宝芹刚才那番话一出口,凌兰自然是满脸的欢迎之色,而侍立在马车旁边的上官雪衣却平静得毫无波澜。
王一鹗呵呵笑道:清卓老弟,方小姐既有如此盛意,你自然是不能推却的!
只见方宝芹注视着白清卓,款款吟道:
千里渥洼种,名动帝王家。金銮当日奏草,落笔万龙蛇。带得无边春下,等待江山都老,教看鬓方鸦。莫管钱流地,且拟醉黄花。
唤双成,歌弄玉,舞绿华。一觞为饮千岁,江海吸流霞。闻道清都帝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回首日边去,云里认飞车。
白清卓听出她吟诵的正是辛弃疾的名词《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而且,唤双成,歌弄玉,舞绿华九个字和其中蕴含的董双成、秦弄玉、萼绿华三位仙子的芳名,更是让他心弦隐动:方宝芹不顾世俗之论而倾心自荐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于是,他心念一定,大大方方地答道:承蒙宝芹小姐不弃,同往喜峰口一游即可。
凌兰立刻眉开眼笑地拉了方宝芹下去安排同行事宜了。
王一鹗这时才靠近过来笑道:清卓,你现在可是我兵部的左侍郎。我把王七三他们派来保护你
白清卓摇了摇头:王大人,白某到了南兵营,只怕什么妖魔鬼怪也近不了身。
王一鹗又道:你去喜峰口处置好朵颜之事后,便赶紧回京。我兵部还等着你主持平倭防寇的大计呢!
白清卓向王一鹗郑重言道:朵颜八十万件棉衣事件非同小可,可能会有刀兵之患。蓟镇那边,兵部还须多加提醒。
王一鹗眉头微皱:我回去后再给萧虎臣去一封亲笔函。想来萧虎臣即使再有党派之歧念,应该也不会拿军国大事来坏了大局吧
白清卓低声说道:那日吞胡宴上,萧虎臣不就演了一出极好看的双簧戏
王一鹗听得心头暗惊,将白清卓右手轻轻一捏:你的这些话,我记住了。
他俩谈罢,卢光碧又上得前来,开口便道:申阁老有要务缠身,不能亲来相送。我代他来送你一程。你去喜峰口,一定要多加小心。申阁老还盼着你尽快回来一起共担国事呐。
白清卓叹道:申师傅自己也要当心哪!清流之党议,有时已是不择手段、巧立罪名、吹毛求疵!他亦要想得通泰一些才好。
方应龙近期倒是收敛了不少,但那些‘小鬼’却依然是叽叽喳喳、啰啰唆唆,可是也无伤大局。卢光碧一边淡淡说着,一边又瞧了瞧侍立在马车一旁的上官雪衣,点明说道,申阁老将雪衣留在你身边是有深意的。不过,以我多年对她的观察——她毕竟和她父亲是不同的,对你也有真心。你……你若用她,也用得起来。
白清卓沉沉静静地听着,瞥了瞥那边方宝芹亭亭玉立的身影,又看了看上官雪衣温婉恬和的举止,心中暗自波澜起伏。两个月前,自己返京之际,前来永定门迎接自己的有二人——一为方应龙,二为上官雪衣。而今自己离开京师,带走了方应龙的女儿方宝芹和上官雪衣二人。这可真是宿命里兜兜转转、回环起伏的奇妙之处啊!
喜峰关南兵营大门处,吴惟忠、庄驰正带着除去守城、斥候的士兵之外剩下的七千弟兄列好了队形,整整齐齐笔挺而立,欢迎白清卓的归来。
在静静的等待中,庄驰目望远方,不禁思绪翩跹。白清卓是庄驰平生最为敬重的人物之一。他是戚家军南兵营中资历甚深的高手,起初原本对白清卓这样的才子儒生出任本营参将是有些排斥的。
对于书生墨客,庄驰和大多数戚家军弟兄一样,心情很矛盾。一方面,他对这些人嘴里那些所谓天理人欲、三纲五常式的经典教条敬畏有加;另一方面,这些说起话来道理一大堆的人办起事儿来却往往让他诧异不已。这些人办正事迂腐庸沓,可是捞起钱来手段比猴都精,钻营起来脸皮比猪都厚。一个个遇到树名邀誉的机会便争先恐后,到了拿章程做决断的时候,却言不及义,纷纷推诿。庄驰以为,如果满朝官员多是此类人物,大明前景必将不妙。
万历十一年,白清卓被发到南兵营当参将,庄驰起初也是并不太看好他的。然而,这位新参将外表虽似十分文弱,可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澄澈宁静之气。那是一种胸中有丘壑、有操持、有担当、有作为的沉静。果然,这位文章学问名满京师的圣手狂生,并不是那种只能纸上谈兵的书呆子。他一到喜峰关,就稳住了大家因戚大帅南迁而纷纷惶乱的军心,然后以病弱之身带领指挥弟兄们扫清了纵横大漠为霸一方的边境游匪,恢复了喜峰关三百里内商道的井然流通,也重新把戚家军南兵营拧成了一股铁绳,更将喜峰关经营成了大明朔方的一座重镇。军中庶务,本是极为枯燥,却硬是被白清卓当作了万世之雄图、不朽之伟业来做。从白清卓的身上,庄驰仿佛见到了书传史册中西晋时羊祜、南宋朝岳飞等震世名将的影子。
所以,当先前杨寒私下里向庄驰非常隐晦地透露出他要去京师闹事讨薪时,庄驰表示出了强烈的反对:有白参将在,南兵营无难事;白参将办不到的,你杨寒更办不到。然而,杨寒不听自己的劝说,终究还是走上了绝路。
他正回忆之间,身边的弟兄们突然发出潮鸣般的欢呼声。他一抬眼,一行车队正从南而来,缓缓驶近。而领先的第一辆马车车厢拉开了车帘,里面赫然显出的正是白清卓那端重挺拔的身影。
庄驰和吴惟忠一道急忙迎了上来。
马车徐徐停下,方宝芹和凌兰一左一右陪着白清卓慢慢下得车来。他和吴惟忠四目对视,眼中俱是晶芒闪闪。
然后,白清卓转过身来,面向群情欢欣的战友们,扬声大喝:弟兄们!我回来了!
众人齐呼道:白参将辛苦了!
白清卓郑重地从方宝芹手中接过两只卷轴,双手一抖,哗的一声轻响,两条字幅垂了下来,正是朱翊钧颁赏的御笔对联:
金戈铁衣耀社稷,侠骨丹心筑太平。
他举着这副对联,朗朗说道:这是当今陛下赏赐给我们南兵营的御笔箴言!这也是当今陛下对南兵营的最高褒扬!
在场的所有人士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白清卓收好字幅卷轴,让仆役们从后边那三辆马车上抬下了八口红木大箱,摆放在七千将士的队列之前,又高声讲道:
这里面装着我们南兵营此番献俘所得的九千八百两黄金。顾县令和本将把自己协助朝廷查获谜案所得的赏金兑换成二百两黄金,终于凑齐了一万两黄金!庄驰!拿下去分给每位弟兄一两黄金!
一两黄金对普通士卒而言,已算是天价的巨款了。各位士卒欣喜至极,齐齐欢呼:感谢陛下!感谢朝廷!感谢白参将!
白清卓又苦口婆心地讲道:各位弟兄,陛下和朝廷既然没有忘记大家的劳苦功高,大家便要扎扎实实地为朝廷守护好大明的北大门!不能让敌寇前来生事!
吴惟忠引领着七千将士齐齐响应道:为国尽忠,不负圣恩!为国尽忠,不负圣恩!
他们的呼声直冲云霄,山鸣谷应,历久而不散。
进了议事厅,白清卓刚一落座,来不及与吴惟忠等叙情,开口问向庄驰:我前几日来信让你们对城中德润斋分店监控到位,此事落实下去了吗
早就派人把他们盯起来了。庄驰点了点头,答道,我们昨天下午刚把先前存放在德润斋分店的款项和粮物都转移了出来……
白清卓一听,不禁一拍膝盖,失声叫道:坏了!坏了!你这一举动,必是引起他们的警觉了!凌兰!你马上带一队弟兄去把德润斋分店径直接管了,把店中人员全部拿下!
凌兰应了一声,飞步而去。
顾少伦在旁诧异地问:清卓,你怎么一回关城就盯上了德润斋呢
白清卓看了看吴惟忠等将领,觉得应该把有些话语说敞亮了,便娓娓说道:我们这么多年以来都在和德润斋打交道,关系颇为复杂。但目前来看,德润斋亦有颇多可疑之处。你们看一看这些数据:每年在喜峰口关城进出来往的互市生意,居然有四分之三的背后都有德润斋的影子!也就是说,这几年来朵颜部实力突飞猛进,离不开德润斋的暗中注入元气!而且这一次朵颜部八十万件棉衣生意,据查又是先前德润斋转让给引凤堂的——这不是让人联想到它就是德润斋故意塞在引凤堂这个倭贼窝点的手里伺机引爆吗
吴惟忠和顾少伦面面相觑:事情竟有白清卓说得这般严重了!
白清卓继续一条一条地分析下来:在京城里,德润斋在表面上也故意宣称将引凤堂扶持成自己在商业领域的挡箭牌——可是,德润斋的背后是德王、晋王、蜀王等皇室宗亲的势力,又怎会忌惮谁呢你们能相信身为宗室之首的德王朱坚会忌惮上官平芝这个礼部侍郎吗所以,白某认定德润斋就是倭贼窝点引凤堂当初发迹的真正后台!而且,它极有可能还是朵颜部的内应!
顾少伦大惊失色:你……你为什么不在京师向朝廷奏报德润斋的问题
白清卓沉沉而道:朵颜部八十万件劣品棉衣事件猝然爆发,我已来不及在京师彻底调查清楚。但是回了喜峰口,我有用兵自专之权,至少可以阻止德润斋之毒计不要波及我南兵营。
顾少伦听罢,只得闭口无语。
吴惟忠也道:我说德润斋今年为什么非要在喜峰口开设常驻分店,甚至动用了他们的牟二掌柜亲自前来活动,现在想来,甚是蹊跷。
顾少伦喃喃说道:他们给县衙明面上的理由是为十一月份陛下的巡边阅视增光添彩……
白清卓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就怕他们用常驻分店作‘藏污纳垢’的秘密窝点。
顾少伦擦了擦额门上的汗珠:凌兰他们猝然杀去,应该能把德润斋那些人逮个正着吧
恰在这时,一个士卒疾步跑进了厅内,急声禀道:白参将,关城里的西半街失火了,火势蔓延了十几家商铺……
白清卓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有没有德润斋的分店
那士卒连声答道:有,有,有。听现场扑火救火的人们说,火势就是从德润斋分店烧起来的……
白清卓立刻转头对顾少伦吩咐道:少伦,你是县令,‘西半街’失火之事该当由你去善后。我拨五百弟兄随你一同前去救火!
顾少伦已是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厅门外飞奔出去。
白清卓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对吴惟忠说道:看来贼子们狗急跳墙,已经发动了攻势。吴将军,您留守南兵营,我去北城楼上观察内外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