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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西望长安
荀藩、荀组兄弟,本想投奔阎鼎,依靠他的力量扶持司马邺在洛阳登基。自密县南走许昌后,荀藩、荀组跟阎鼎怎么商量都说不到一起。阎鼎本意西归,追随者都是西州的同乡流民,执意主张带着司马邺到长安去。抚军长史王毗、司徒长史刘畴、中书郎李昕都对长安毫无信心,坚持夺取洛阳,跟阎鼎理论得闹起红脸。荀藩、荀组对留在中原还是西去长安犹豫不定。此去长安数百里且人地两生,自己手中没有兵马,即使能安稳到达长安,还不是一切都得听凭阎鼎
阎鼎此刻可不管那么多,辩论不过无所谓,干脆将司马邺扣在手里,连他们几个一同裹挟着往长安走。荀藩、荀组心里灰蒙蒙的,这哪儿是找的依靠,分明是遇到了强梁,不但要抢走自己手里的筹码,自己的命恐怕也要被其弄了去。
走出许昌数十里,手里有百十号坞兵的刘畴不甘心,趁着夜色率先冲杀出去。阎鼎听闻喊杀声,急忙让人护紧司马邺。待稳住阵脚再看,刘畴已经带人消失在夜色中。阎鼎担心刘畴走漏风声,引人来抢夺司马邺,于是连夜带人追赶刘畴。暗夜里,刘畴没有跑多远就被阎鼎循着声响追上了。一顿乱刀,刘畴及追随者被杀得一个不剩。
荀藩知道再待下去是凶多吉少,顾不上外甥、太子司马邺了,而是趁乱带着荀组和李昕,跌跌撞撞逃出营地。几人躲在庄稼地里,一直到天明时分,看阎鼎带着队伍开拔了,才灰溜溜如丧家犬般慌不择路而去。
阎鼎似半路捡到了宝,将司马邺安置在牛车上,紧护着一路向西。十二岁的司马邺不见了舅舅,虽然是被人护着,但也是吓得瑟瑟发抖,不知道命运如何。只能听命于阎鼎,木呆呆地跟王毗待在牛车上,一路颠簸着听天由命。
经宛县奔武关,一路上流民塞道,盗寇猖獗,每日都有骚扰。进入山地更是防不胜防,行几十里就有一番恶仗。数千人的流民队伍本就不是军兵,打着散着,冲杀到蓝田地界,阎鼎身边只剩下几百人。
从蓝田到长安,中间隔着秦岭。路上沟壑纵横,层峦叠嶂,山道险阻,阎鼎胆怯得不敢走了。他知道山中潜藏的贼寇难以计数,再走下去怕是保不住到手的宝贝。于是先找一处坚固的寨子,率人驻守其间,派人去给安定太守贾疋送信。贾疋是阎鼎的故交,和阎鼎一样,在晋朝仕宦中算是皮毛。阎鼎相信贾疋的野心,相信他见到信后肯定是喜出望外。阎鼎在信中直接言明,自己保着皇太子司马邺往长安,请贾疋即刻派州兵前来迎接,取护驾之功。
贾疋此时风头正盛,安定郡兵虽然不能驰骋西州,但他与胡人彭荡仲、氐人窦首结为兄弟,手里有两万胡汉兵。接到阎鼎的信,大喜过望。如若真能手里把持太子,能扶太子上位,绝对是大功一件。到那时恐怕连手持天子赐剑,都督陇地以西一切军政大事的张轨,也要听命于自己。他抱着搂草打兔子——有没有先搂一耙子的心态,当即派精骑三千连夜骑驰蓝田。
贾疋的三千精兵在蓝田接应住阎鼎,一路护卫着司马邺过秦岭直达长安。安置好司马邺,贾疋跟阎鼎商议,是否给驻守姑臧城的张轨通报
贾疋说:张轨为西凉霸主,名重势大,如若不通报于他,必受其责难;通报于他,我担心他纵马前来,以护驾为号夺去太子,你我落得两手空空。
阎鼎说:太子是天下的太子,你我是护持天下。我与你保驾已是首功,张轨断不敢不听从号令,悍然抢夺太子。况且刘曜大军常来袭扰,没有张轨做后援,长安不稳。
两人议定,派人去给张轨送信,并以司马邺的名义向张轨求援。贾疋留下辅国将军梁综帮助阎鼎守卫长安,自己带兵暂回安定郡,以防不测时好两下相互接应。
张轨初闻洛阳不保时,表面上派治中张阆送五千义兵及郡国秀才孝廉、赋税账簿、器甲土产交付京师。一边抓紧内治,备好了以郡当国的后手。他命令主管官吏详细查问凉州自建州以来,高洁纯正、遗弃富贵退隐世外以保节操者;高才硕学、著述经史者;为国为君临危不惧杀身殉义者;忠心进谏而获罪者;交涉应对、随机行事而避免祸患者;武勇机智、为时世排除灾难者;奸谄误主、陷害忠贤者等。要求全部用文状呈报州府,以备褒奖、惩罚之用。
当光禄卿傅祗、太常卿挚虞送信给张轨,告诉京师饥荒匮乏,求张轨以凉州府库之存救援京师时,张轨马上派参军杜勋给朝廷献马五百匹、毯布三万匹。司马炽看不到凉州送来的粮食,派使者进拜张轨为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封霸城侯,又升张轨为车骑将军、开府辟如、仪同三司。可是,授封的文书还未到张轨手中,王弥就兵临洛阳。张轨知道,派大军前去救援已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但还是派将军张斐、北宫纯、郭敷等,率精锐骑兵五千人疾驰京师。及至京师陷落,张斐等部在守卫京师时全军覆没。
京师陷落后,中州士人及流民纷纷逃往凉州避难。张轨划出武威一部分设立武兴郡,又分西平郡界置晋兴郡,以收容流民。太府主簿马鲂向张轨进言,希望他倾一州之兵马直捣平阳,救出皇上司马炽。
张轨道:这正是我所想的事。话是这样说,但一直迟迟未动。
贾疋、阎鼎的来信让张轨十分意外。他知道中原之地一瞬间已有四家承制行台,没想到司马邺却由阎鼎保驾来到了长安。他原本对诸家行台的檄文都未回应,皇上被掳,难辨其真伪。司马邺已至长安,无回应就会令人生疑,容易被人误解为心怀异志。再看司马邺的求援书信,仔细核对上面的印信,确认无谬后,张轨派前锋督护宋配率步兵骑兵二万疾驰长安,同时向关中诸州郡发出檄文。
檄文称:主上遇险,流落贼营,普天分崩,举国丧气。秦王司马邺天资卓越圣明仁德,神机武断以应天时。世祖之孙中,秦王今为长者。凡我大晋之人,食粮之民,占卜取卦克期效忠,光明险恶同心同步。应选择吉日,奉尊秦王登基继位。今日派前锋督护宋配率步兵骑兵二万,直抵长安,护卫天子,击退左右之敌。西中郎将张寔率中军三万,武威太守张琠率胡人骑兵二万络绎进发,将于仲秋中旬在临晋会师。
张轨的态度,等于是促使阎鼎等人加紧筹备。永嘉六年(312年)九月初三,阎鼎等人拥司马邺于长安登坛祭天,建立宗庙社稷,实行大赦。给贾疋加征西大将军称号,以秦州刺史、南阳王司马保为大司马。封阎鼎为太子詹事,总摄百揆。派使者前往凉州拜张轨为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但张轨坚决辞谢。
此时,胡人彭荡仲反叛,被贾疋杀死。其子彭天护不甘父被杀,带领多股胡人武装进攻贾疋。贾疋不敌,战败而逃,在夜色中仓皇间坠落山涧身亡。
王毗跟着司马邺一路上担惊受怕,却得不到重视,便以伴驾之功联合京兆尹梁综和阎鼎争功。阎鼎也觉得不能冷落了王毗,干脆杀死梁综,让王毗担任京兆尹。阎鼎想的是一箭双雕甚至几雕,既能拉着王毗笼络司马邺,又能让王毗有职无权徒有虚名,还能将杀死梁综之名嫁祸王毗。却不知机关算尽太聪明,却误了卿卿性命。梁综乃西州大族,冯翊太守梁纬、北地太守梁肃是梁综的亲弟弟,和敦煌的抚夷护军索綝是姻亲。阎鼎这一杀梁综就像捅了马蜂窝,被那几位以无君之心,专戮大臣之名讨伐。阎鼎被迫逃出雍州,被氐族首领窦首捕杀。
贾疋、阎鼎已死,司马邺身边没有了肱股大臣。其余人做惯了地方官,不谙朝廷上的玩法,只好推举始平太守麹允兼任雍州刺史担任盟主,依照朝廷制度选拔设置百官,总揽大局。
永嘉七年(313年)四月初一,司马邺得到司马炽的死讯,举行哀悼祭奠之礼,上尊号为怀帝。四月二十七日,司马邺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建兴。任命张轨为司空,卫将军梁芬为司徒,雍州刺史麹允为使持节、领军将军、录尚书事,京兆太守索綝为尚书右仆射。除张轨坚辞不受,其他官员领命就职。
司马邺在长安登基后,派一个叫刘蜀的人到建邺向司马睿宣诏,封司马睿为侍中、左丞相、大都督陕东诸军事。司马睿因为自己也设有行台,所以当时没有接诏。命人将刘蜀安排在驿馆,等前往会稽的王导回来再议。
王导接到消息回到建邺,已经是半月后。王导在衙署跟司马睿商议到半夜,建议司马睿接诏受命。他的分析很简单:在此天下大乱之际,江东尚元气不足,能偏安便是上策。司马邺在长安称帝,必招刀兵所向,这对建邺是福不是祸。王导肯定地说:不出三五年,我江东羽翼丰满时,何愁谋不得天下
次日,司马睿开府衙正门迎诏,将所封官职尽数收下。对诏书命司马睿率二十万大军夺回旧都洛阳等荒诞之词,司马睿淡然一笑,根本不予理会。而后将建邺之名改为建康,以避司马邺名讳,算是承认了这个皇帝。
王导向司马睿恭贺说:长安以东都归您丞相大都督节制了。
司马睿苦笑着说:画饼充饥。他管不了的地方,封给我节制,这岂是你我所能
王导说:即使画饼充饥,也是给您画了。谁都可以不信,咱自己得信。出陕以东,全是您大都督节制。谁若不听调遣,轻者是抗命不遵,重者是有违圣意。
司马睿羞惭一笑,说:茂弘在逗我自得其乐呀。州郡官吏我管不了,将帅更是无从节制。倒是江北世家大族、百姓流民,南渡到我江东不少,害得你东跑西颠地安置。
王导说:大都督,天下是谁的天下,子民就是谁的子民。反过来说,子民是谁的子民,那天下才是谁的天下。有了拥戴您的子民纷纷相随江东,这不就是天下归心吗
司马睿有些腼腆,掩饰地抖抖袍袖,说:茂弘,我与你相携来江东,你是我拉车的牛、涉水的船,如将来真有主天下之说,也是你我共天下。
王导拉住司马睿的袍袖,说:我可与君同舟共济,福祸同当,但绝无同座之念。我琅邪王氏家风严实,先祖已得天下孝悌之美名,导欲修大忠之美德,还望您成全。
司马睿和王导正一门心思开拓江南,部属中却传出北伐之声,原来是那刘蜀作怪。司马睿、王导找来刘蜀解释说:才平杜弢之乱,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别说二十万大军,两万大军都难有,如何与刘曜争锋
刘蜀知道司马睿在推辞,哭着说:杜弢对大晋来说,是癣疥之疾。洛阳陷落,长安危机,王爷您怎么能推三阻四呢收复中原的大任你要担负起来啊!
司马睿红着脸说:江东之地,虽可暂且苟安,但怎堪当朝廷如此重任
王导说:杜弢死了,又出了个杜曾。我江东兵正在追讨杜曾,如何分兵北上
两人话里话外,早把司马邺要求的二十万大军之事抛在脑后。
自从荀藩发檄文尊司马睿为盟主,虽然他变卦另立司马邺为太子,司马睿的名声却在一夜间起来了。从洛阳城逃难出来的官绅如无头苍蝇,纷纷归籍自保。风闻天下第一大族琅邪王氏已经抛下原籍,带着亲族、部曲、资财南渡避祸,都如大梦初醒。天下乱局已是覆水难收,众人将投靠司马睿、谋职江东,形成了一股风气。
此时,刘曜率汉将汉兵数万人,矛头直对长安。麹允率军抵御,勉强保住长安。至次年,长安城周围旱象已现,长安城内空虚。麹允担心刘曜再率军窥视长安,奏请司马邺诏兵勤王,却不见一兵一卒前来。再拜张轨为侍中、太尉、凉州牧、西平公,意思是靠张轨保护,张轨依然坚决辞谢。
随后,张轨卧病不起,上表司马邺请求立其子张寔为世子。五月己丑日,张轨去世,终年六十岁。
张轨之死让麹允感到后背发凉,却去掉了刘曜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建兴三年(315年)九月,刘曜改变策略,不攻长安转而攻打北地郡。麹允奉旨率两万兵抵御刘曜,刘曜不与麹允硬碰硬,转而进犯上郡。麹允知道自己兵力不敌刘曜,不敢贸然追进,只好在灵武扎营。刘曜大军与麹允周旋至次年七月,再度围攻北地郡。北地郡太守麹昌派信使向麹允求救,麹允率兵火速赶赴北地郡。离城还有数十里,就看见烟尘遮天蔽日,疑似已经破城。派出斥候去探,得到的消息是:北郡已破,群贼焚城将尽,再救援也来不及了。麹允信以为真,又见遍天烟雾下有尘烟腾起一路卷来,以为是刘曜军卷杀而来。不待压住阵脚,手下兵卒已惊惧万分,掉头就跑,顿时溃不成军。
过了几天,麹昌却突然奔赴至长安城下。一问才知,原来是刘曜施的计策。汉军围城后,围而不攻,却绕城布下柴草阵。麹允带兵前往救援,刘曜命手下点燃柴草迷惑麹允。麹允兵溃退,刘曜开始猛攻北地郡。麹昌守了三天,城被破,带兵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
麹允懊悔不迭。他明白,北地郡陷落,长安危矣!
麹允只好坚守困城,备受熬煎。长安以西地区不再进贡尊奉朝廷,长安城中文武百官饥饿困乏,靠采集野生的谷子生存。
刘曜大军追着麹昌的屁股赶到了长安城下,从城外挖野菜的百姓口中得知城内饥馑,于是果断切断了朝廷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每日里采取小打不断、围而不攻的战术,消磨长安城内的意志。
张寔派将军王该率五千军救援京城。王该率兵,距长安城三十里便驻马不前。派出探马打探消息。探马很快转回来,说长安城外贼军连营一眼望不到边。王该知道左右皆无友军,自己的五千军是以卵击石。只好派出五百铁骑,冲着贼军后营快进快退袭扰一场,算是有了交代。随后,率军悄然退回姑臧城。
刘曜已经看透,西州的晋军不会来,氐人、羯族正与他们纠缠不清;中原的晋军更是指望不上,石勒、王弥横冲直撞,已打得他们不敢露头。刘曜不急不缓地包围着,把长安城当成了狮子手里的绣球,该抓抓两下,该挠挠两下。咬不死你,也要吓死你。
至十月,长安城酷似当年将破的洛阳城。一斗米能卖二两黄金,不但一城人有一半饿死,更惨的是已有人吃人。倒下一个刚刚咽气的人,转眼就只剩下一具白骨。司马邺也没东西吃,饿得皮包骨头,两眼发花。麹允找遍宫中,在太仓发现几十块酿酒用的曲饼。命御膳房将曲饼砸碎,熬成粥给司马邺喝。不久,曲饼也吃完了。
饥饿难忍的司马邺哭着对麹允说:如今到了这地步,朕为社稷而死是应该的,但让将士们跟着受这样的磨难,朕实于心不忍。还是投降吧,用朕一身能使一城百姓免遭屠戮之祸,也是有所得!
麹允拽着司马邺的龙袍跪在地上哭。大殿内的朝臣都匍匐着大放悲声。少气无力的司马邺伏在龙案上写下降书,派侍中宋敞出城献给刘曜。
刘曜接到降书,不慌不忙地拿捏起来。命长安城各门不得擅出,要挑选良辰吉日受降。城内人都盼着刘曜选定良辰吉日,连司马邺都担心刘曜会把良辰吉日选到猴年马月,恨不得爬上城墙对着刘曜的军营喊:求求你,快点让我投降吧。再等几天,我饿死了就不能投降了!
建兴四年(316年)十一月乙未日,正值天寒地冻时节。天空飘着雪花,寒风像翻飞的刀子掠过。长安洛城门外,刘曜骑坐在高头大马上,两厢旌旗猎猎,长号齐鸣。城门处,但见十七岁的司马邺一脸木然,两行清泪,口含玉璧,赤裸着瘦骨嶙峋的身子,袒坐在羊车上,缓缓顺着门洞出来。身后拉着一口棺材,其后是哭号着尾随的群臣。
端坐马上的刘曜望着瘦弱的司马邺,长叹一声,又仰天大笑。此时,司马邺身后的大臣中,突然响起一声悲怆的长啸,只见御史中丞冯翊郡人吉朗冲出队列,揪着头发仰望苍天哭号几声,手指刘曜,喊道:吾智不能谋,勇不能死,何忍君臣相随,北面事贼虏乎!
吉朗说完,勾回头朝着城门冲去。他一头撞在城门上,鲜红的血登时飞溅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