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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经营江南
司马睿讨伐刘曜的檄文一经发出,建康城里南渡的世家都多了一分期待。谁家在江北不是大片田园,都盼着回归故里。江南士族虽然半信半疑,但也都翘首以盼。过江的江北人士过多,建康城里十之六七是北人,南人被挤压得快要崩溃了。
盼来盼去,众人似乎看出了蹊跷,竟然是雷声大,雨点没有。看不到过江北伐的动静,又开始传檄天下做起晋王了。
这戏,王导和司马睿本意要演给臣僚和百姓看,不想演得太过,自己被戏码窘住了。到了约定日期没有出征,司马睿找王导想办法,王导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为下得了台,不影响晋王的声誉,司马睿不由分说将督运令史淳于伯斩杀了,理由是水运军粮误了行期。
处斩淳于伯的时候,从事中郎周筵、法曹参军刘胤、僚属李匡监斩,万千人围观。刽子手行刑完毕,淳于伯颈项上溅出的鲜血却朝上逆流,引来人群中一片惊呼。这是淳于伯受了冤屈吗围观者惊疑中流言四起,都认为淳于伯是冤死的。
丞相司直刘隗倒是正直,在坊间闻听后,直接上言司马睿,表奏道:古人处理刑狱时必定要用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等五种方法,用以观察当事人的心理,还会让三公九卿去征求民意。有些人虽然明了民政,却不敢断狱。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受了刑伤后也无法弥补,所以开明的帝王都不舍得用刑。当年曹参在齐为相,不干扰商市和监狱。自从中原大乱以来,我们的刑法过于严峻,滥杀无度,有时意见相同和不同的都被惩治,刑罚失去公允。近来督运令史淳于伯被处斩时他的鲜血竟然沿着柱子往上逆流,直到离柱子末端只有二丈三尺时,才又开始下流了四尺五寸。百姓喧哗,观看的人都觉得他很冤枉。
刘隗曾在洛阳任秘书郎,后升任冠军将军、彭城内史。永嘉之乱后,在彭城任职的刘隗避乱渡江,司马睿任命其为从事中郎。刘隗向来研究文史,又善于探求别人心中之意,因此得到司马睿器重,改任丞相司直,并让他处理刑法之事。
淳于伯的儿子淳于忠也上表喊冤。说淳于伯前往监督水运,去了两个月,事情办完后就回来,并没延误。即使说有其他错,也罪不至死。况且他是给卫戍军队运粮,而不是给远征军。所以,指责他误了出征日期是没道理的。过去四年里,粮草供给,水陆运输,凡是有关这方面的事情都有过延误的时候,而从来不以耽误出征定罪。到了淳于伯,为何就成了死罪
刘隗上言:逼供之下,有什么供词得不到被关押的人受不过刑讯的痛苦,什么事不能承认理曹是国家负责典狱的官员,却让淳于忠等人喊冤叫屈。我认为从事中郎周筵、法曹参军刘胤、僚属李匡幸运地承蒙特殊的恩宠,都是负责司法的大员。本应当想着如何诚心诚意地奉行为政之道,秉公执法,慎重刑杀,使得百姓不遭受冤枉,人们也不因此上诉。而如今却让淳于伯蒙受当年东海孝妇周青所受的冤枉。冤魂在幽都痛哭,幽灵在黄泉抱恨,号啕程度超过当年齐国杞梁的妻子,鲜血逆流景象比杞梁妻哭崩城墙还触目惊心。刑杀失去公允,则灾害和妖异会一齐出现,古来今往都是一样的。这些事情是周筵等人不胜任司法职责引起的,请将他们全部免职。
有了刘隗直言不讳的奏疏,右将军王导陷入尴尬。作为这几个官员的保举人,王导不能不表示一下态度。王导拉着周筵、刘胤等人上疏,奏请引咎辞职。
司马睿知道刘隗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王导,但这明明是自己和王导合演的一场戏,岂能全怪在王导头上他想责备刘隗多管闲事,又喜欢刘隗这样不畏权势、忠心护主的心性。所以,司马睿在王导和刘隗间哭笑不得,只好息事宁人,将全部非议揽在自己身上。
司马睿说:刑法失去中允,都怪我不能明察,为此十分惭愧。我以后将多听忠告,尽量弥补过失。你们因此而请求辞职,这哪里是我所希望的司马睿两相安抚,刘隗还是有点儿得理不饶人。王导温和地笑着说:刘司直呀,这是治国,国政岂是你的‘苛碎之政’之所能晋王已经向你认错,不可坏了晋王的好心情啊!
刘隗被王导的话噎得哑口无言,赶忙向司马睿行礼求恕。
司马睿在这场戏中看出了一丝端倪。刘隗的奏疏竟然和刁协的作用如出一辙,可以是自己面前两条狂吠的狗,咬人不咬人,至少能吓人,这发现使他有了几分得意。
刁协出身于渤海刁氏,曾在朝廷担任太常博士。八王之乱期间,哪个王当权他都会去做幕僚,崇上抑下的性格颇有些名气,最后官至颍川太守。永嘉之乱末被任命为河南尹,其权衡后未到任,而是带着族亲渡江避乱,投奔到司马睿幕府。被授为镇东将军府军谘祭酒,后改任镇东将军长史。
王导辅政,王敦把持军权,王氏子弟多身居要职。晋王司马睿嘴上不说,心里有几分不痛快。他知道,江南局面离不了王氏一门操持,但总想有几个为自己说话的人。唯上不唯下的刁协做事不苟且、少人情,很快成为司马睿宠信的心腹。
刁协久在朝中任太常博士,熟悉礼仪,被司马睿委以创立宪章的重任。他主张以法御下,所以排除各种困难,经过反复修改补充,制定了一整套典章礼仪制度,对明尊卑、辨贵贱、别等级、防僭越、崇皇权、抑权臣具有很大作用。
刁协性格强悍,对看不惯、听不惯的事儿,不管司马睿说与不说,他皆直言不讳。有了司马睿做仗恃后,常借醉酒之机对公卿们刻意羞辱。琅邪王氏一族也常被他冷言冷语地讽刺挖苦,其他士族门阀势力更是不在话下。同僚们都对他侧目以视,避之不及。
与刁协同为渡江避难大族的汝南周氏的周嵩,曾当堂直面斥责刁协为佞幸小人。
周顗是周嵩的兄长。有一次,周顗在幕府山值夜时突然发病,病情十分危急。当时正好刁协在场,赶忙想办法救治,并一直陪伴在侧,熬到第二天天明时分。周嵩闻知兄长有病,慌慌张张赶来。看见刁协在一旁守护着周顗,二话不说,对着刁协扬手就是一耳光。周嵩顾不上探问兄长病情,直截了当地质问兄长:您是和温峤齐名的人物,怎么会和这种奸佞小人在一起说完掉头就走。
周嵩将刁协比成佞幸,是不满于司马睿疏远和排抑南北士族势力的做法。他上疏司马睿,告诫他切勿疏远王导,切勿重用刁、刘。奏疏中,他把王导比作诸葛亮,认为司马睿是以危为安,以疏易亲,放逐旧德,以佞为贤,司马睿没有理睬他。
至于王导,明知道以法御下首当其冲是对自己,他虽然不与刁协、刘隗直接碰撞,但心中芥蒂会不由自主地流露。他对着司马睿声称为政不应采听风闻,以察察为政,直接针对的就是刁协。
刁协为政,不但对南渡世家苛刻,对江东士族一样不留情面。南渡的周氏被他得罪了,江南周氏也对他痛恨不已,以至于惹出一场动荡,把南北士族的矛盾全暴露出来。
周玘有三定江南的功绩,司马睿授他建威将军、吴兴太守,封乌程县侯。为了笼络吴兴周氏,王导和司马睿商议,将周家的家乡阳羡县从吴兴郡单列出来,又从相邻的郡划出六个县,成立义兴郡。周家以此为荣耀,自称义兴周氏。
司马睿和王导在这件事儿上给足了周家面子,目的是安抚实力强大的周氏,没想到惹了刁协。刁协不止一次拿此事对周玘冷嘲热讽,当众羞辱周玘不知收敛。周玘身为武将,以战功显赫为傲,岂容这个尖嘴猴腮的文官幕僚指东说西周玘不但对刁协恨之入骨,对南渡的世家大族也有了不忿之心。司马睿没有渡江的时候,江东是江南士族的江东,如今反倒要受南渡官宦的欺负,这不是反客为主吗
如此一来,情绪便带了出来。司马睿因周氏宗族强盛,心生猜忌;周玘因久不得升迁,心怀怨望。刁协的苛酷成了周玘情绪的发泄口,私下邀请同样对刁协颇有微词的镇东将军王恢到府上一叙。
王恢应邀去了周府,两下客套一番直接切入主题。先是骂刁协,话题渐渐转入对北方世家的不满,周玘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想发兵夺权,诛杀南渡的世家官宦,由江南士族执政辅佐司马睿。王恢是个投机主义者,他看重周玘三定江南的威名,认为只要周玘出头,在江南没有打不倒的豪强,当下跟周玘一拍即合。
周玘担心贸然起兵师出无名,多了个心眼,不敢动用自己的家族势力。建议由王恢利用流民之间的矛盾,煽动流民造反,搅乱时局,自己趁机夺权。
王恢不是成事之人,暗中做的事儿破绽百出。还没有将流民煽动起来,风吹草动就被地方官察觉。周玘、王恢的行为,被地方官报给司马睿。司马睿暗中召见王恢。架不住司马氏恩威并施的王恢,觉得即使闹将起来也与司马睿无碍,便把自己和周玘的密谋兜底撂了出来。司马睿被王导和南渡世家把持着,虽然知道周玘只是为了争权,但也不敢任由周玘胡闹下去。如若江北世家倒了,江东士族可靠吗其中的轻重他掂量得清楚。他不愿把事情弄到明处,不愿激化南北矛盾,就没有治王恢的罪,而是放王恢去劝说周玘。
周玘正做美梦,突然发现自己暴露无遗,胆怯之下恨起王恢。听着王恢劝说自己,周玘装作十分懊悔,内心却气得头发梢冒烟。直等王恢说到口干舌燥,趁着天黑夜静,周玘冷冷抽出刀来。这时候的王恢已经后悔,浑身冒汗跪地求饶。刚愎自用的周玘一刀将他灭了口,让人将其抛尸荒野。
这场未遂之变让司马睿哑口无言,既不能依靠南渡世家剿灭周氏,又不能将周氏的行为公之于众。只能装成哑葫芦,私下盘算该怎么收场。
吴兴太守是不能让周玘干了,他多留在吴兴一天,司马睿就要多担忧一天。于是,司马睿当即征召周玘为镇东将军府司马。周玘在忐忑中动身前往建康,尚未抵达,半道上又接到任命,被改授为建武将军、南郡太守,命他马上转道南下。这本是司马睿拿不定主意的患得患失之举,让周玘误解为司马睿在编织圈套赚取自己。离开吴兴后的周玘更不敢撕破面皮,只能满腹焦虑地听之任之。周玘南下已至芜湖,司马睿再次命令他返回建康,这让他的焦虑达到了极点,急火攻心竟生出病来,突发背疽,一命呜呼。
周玘临死前,咬牙切齿地对儿子周勰说:杀我的是北方伧子(按:伧,是南人对北人的蔑称),你能为我复仇,就是我的儿子。
周玘的死讯传到建康,司马睿松了口气。为了安抚周氏,追赠周玘为辅国将军,赐谥号为忠烈。
周勰不愧为将门之后,安葬父亲后,无时无刻不想着造反起事。他秘密勾结吴兴郡功曹徐馥,假借自己叔父周札的名义,让徐馥聚合兵众。先杀掉吴兴太守袁琇,打起讨伐北方世家的大旗。
周勰所为很快传到建康。身在建康的周札得知,大惊失色,赶紧上蹿下跳企图息事宁人。周札派出心腹,快马告知义兴太守孔侃,要他稳住周氏子弟,并表明自己的态度。然后,缩肩塌背地面见司马睿和王导,哭泣着自请责罚。
司马睿知道,这是周玘之死的怨气在作祟。王导出面对周札好生抚慰,令他管束好自家子弟。
孔侃召周勰到衙内一番说教,将周札之意转达,周勰幡然悔悟。不想,周札的儿子周续却聚众响应徐馥,真是按住葫芦起了瓢。许多东吴豪杰欣然响应,东吴逊帝孙皓的儿子孙弼也在广德起兵响应。
眼看事情有闹大之忧,司马睿召集臣僚商量如何应对。臣僚间有南有北,各怀心事不多言,都知道一言不慎就会有惊涛骇浪。机敏的王导摇着头,看似轻闲地在大厅上转来转去,眼神却四下乱瞟。他走到顾荣、纪瞻身边,交流着眼神,拍拍自己的心窝,拍拍顾荣的心窝,又拍拍纪瞻的心窝。然后拉着木呆呆的周札走到司马睿面前,说道:江北有豺狼虎豹,正虎视眈眈欲犯我江南。周家小儿不知道天高地厚,难道还要引祸江南吗王爷,不必烦忧,子不教父之过,这是他周氏的家事,我看就还由周札自处吧。他把乌云密布说成了一朵阴云,满堂臣僚一下子轻松了。
司马睿转而跟王导商量平叛。王导说:如今局势,发兵太少不足以平定他们,发兵太多则根基空虚。既然矛头直对北人,贸然出兵平叛,必然引起南北之斗。倒不如以周氏的家事处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司马睿求教化解之法。王导说:周续的堂弟叫周莚,在幕府山任职,忠诚果敢而且很有谋略。可委以重任,派周莚独自前往,以兄弟相斗诛杀周续。如此,既不追究他周氏一族的反叛之罪,也顾全了周氏和江东士族的面子,让热衷南北之斗者无有口实。
周莚受命,快马加鞭赶往义兴郡府。昼夜兼行的他在府门外遇见周续,上前一把抓住周续说:受伯父之命来找你,正好,咱们一起去拜谒孔府君,一起叙叙话。
周续刚和孔侃闹得不欢而散,所以不肯进去。周莚硬拽着他的胳膊强拉他进去。孔侃见周莚拉着周续,便给他们让座。坐定后,周莚脸色一变,颇有意味地对孔侃说:府君为何请贼人入座
周续常带一把尖刀护身,此时本就有提防,听周莚如此言语,即刻拔刀逼近周莚。周莚躲着周续的刀锋,叱令护在孔侃身后的卫士格杀周续。周续手中尖刀不敌卫士们的长刀,不几下就被撂倒在地,死在了孔侃的客堂里。
周莚还打算杀死周勰,被随后赶来的周札止住。周札说:你已杀了吾儿,我不怪你;可你伯父已死,你不能给他留个根苗吗
周札的话让周莚明白杀不得周勰,便把追随周勰的堂兄周邵杀了。周莚知道此刻在周氏门里自己已不招待见,也不敢回家探望母亲,便打马绝尘离去。闻听他回来的母亲惶惶然追来,已不见他的踪影。
司马睿顺势让周札填了吴兴太守的缺,任命周莚为太子右卫率。待周氏族人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司马睿再赏给一把红枣。参与造反的徐馥被党羽干掉,孙弼亦被杀死,作为主谋的周勰毫发无损。不过,从此江南周氏大气都不出一口。
一场由刁协惹出的祸乱就这样平息了,王导几次提示司马睿追究刁协,但司马睿居然装聋作哑。
随着北方局势的崩溃,越来越多的江北世家不敢驻足江北,举族南迁成为挤进南方的侨族,侨族与江南士族的力量在此消彼长。侨族不再怀忐忑之心,开始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待江南士族。虽然江南士族心怀怨言,迫于压力有所退缩,但有王导的左右摆布,尚还能以静制动。司马睿的王权在侨族世家拱卫下,像是众星捧月,却也显得可有可无。如琅邪王氏一族,政令皆出自幕府山上的王导,王敦则把持军权,王氏弟兄中手握军政权力者比比皆是。司马睿虽然依仗王氏,但内心还是不甘于被架空,有那么一点儿落寞和郁闷。司马睿引刁协、刘隗为心腹,虽然不能成为抑制门阀的凭借,但有他们卖力地崇上抑下,对司马睿也是安慰。
刘隗看出司马睿的用意,所以崇上抑下更无顾忌,对琅邪王氏也敢挑战。南中郎将王含自恃出身显贵,有王导、王敦护着,骄傲自恣,自主任命僚佐、守令二十多个官员,多是才不堪任之徒。刘隗查实后,当即上表弹劾。言语似在说王含,实际是对琅邪王氏大加贬抑,让王导当堂蒙羞。
司马睿经常看到这二人的奏表,每每看到都会内心一喜。他总是将奏表压下不予追究,但会暗地里让事主看。就像他抽打世家的小鞭子,虽不要命,却让你知道收束。这种做法,看似是司马睿对琅邪王氏等一众世家的偏袒,实际也是在敲打他们。
刁协、刘隗之举,无疑增加了琅邪王氏和诸多世家对其的忌恨,为以后王敦反叛埋下了伏笔。
王导为政,讲究镇之以静,这也是无奈之举。那么多的门阀,还有江南、江北之分,侨族和土著的差异,背后有多少股势力,都是难以平衡和伤害不得的。
王导常被人背后数落为糊涂和稀泥。司马睿觉得王导是装糊涂,但司马睿也知道,没有王导的装糊涂和清静为政,抚绥新旧的策略,怎会有江南一日好似一日的局面
反倒是刁协、刘隗尊崇的以法御下、不避权贵的苛碎之政,貌似端庄,实则是苛责众人。在异象丛生的时候,成了乱世根苗。可司马睿离不了他们啊,就像一味药,能补身子,也能要命,司马睿得拿捏着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