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风雨扑面
祖逖的死讯传到建康,举朝皆惊。王敦请其大将军府长史谢鲲过江去吊祭。谢鲲亦奉司马睿诏命,前往豫州吊祭祖逖。
刘隗、刁协是苛碎之人,不论朝中大事小情,都心存疑惑,要琢磨出为什么。王敦此举,无疑也被此二人打上问号。朝中大臣众多,王敦怎么对祖逖之死这么上心派心腹打探,方知是王敦惧怕祖逖,担心祖逖是诈死。二人便向司马睿密奏,说王敦有反叛之异心。
原来,祖逖尚未北伐时,王敦便有意带兵进驻建康。王敦为了妥当,先派参军进京城,寻借口讨司马睿的同意。当时,祖逖正好在侧。听王敦意欲带兵进驻建康,祖逖一把拎起王敦的使者,声色俱厉地叱骂道:阿黑何敢不逊你回去告诉他,让他赶快滚回去。迟了,我将带领三千兵将溯江而上,赶他回去。阿黑,是王敦的小名。
祖逖素有威名,王敦本就忌惮。北伐后,祖逖率千人渡江北上,勠力抗拒石勒数十万大军,让石勒畏惧,不敢南犯过黄河。这些惊为天人的事迹传到江南,更让王敦对其敬畏,对祖逖不敢有丝毫轻蔑。
初听祖逖的死讯,王敦不敢相信,上奏要派谢鲲前往吊丧。司马睿不知道王敦举动的真实用意,被刘隗、刁协一说,心里对祖逖内疚起来,顿生对王敦的厌恶和恐惧。
祖逖是真死了。谢鲲见到祖逖灵柩时,竟见石勒的使者过黄河前来祭奠。谢鲲深知祖逖对朝廷的重要,扶着灵柩大哭一场,而后宣读了司马睿的诏命,追赠祖逖为车骑将军,命其弟祖约接掌祖逖部众。
安葬完祖逖回到建康,司马睿亲自接见了谢鲲。表面是问询祖逖丧事及军中情况,话里话外则是表达自己的担忧。司马睿告诫谢鲲,要当好王大将军的幕僚,为国尽力,为朝廷尽忠。谢鲲知道司马睿的用意,不敢多言,只是不住地点头称是。
谢鲲拜别司马睿出来,刘隗随到殿外与他作别。刘隗拉着谢鲲的手明话暗话说了不少,让他心系朝廷,为江山社稷计。谢鲲只能含糊应答,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谢鲲生性豁达,具君子风范,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掉进了尔虞我诈的泥淖里。谢鲲担心,又不甘心,上门拜访了王导。
王导倒没有因为被朝廷冷落而低沉,更不提与刁协、刘隗的私愤。王导和谢鲲纵论天下大势,言里话外充满对北人南渡的忧思,满腔忧国忧民意味。王导拿出一个册簿,说是干宝统计后送来过目的,指给谢鲲看上面的姓氏。
仅南迁京口的侨姓当中的世家大族,即有陈郡谢氏、袁氏,东海徐氏、何氏、王氏,东莞徐氏、刘氏、臧氏,高平刘氏、檀氏、徐氏、郗氏,琅邪诸葛氏、颜氏,济阳江氏、蔡氏,沛国刘氏、桓氏,彭城刘氏,荥阳郑氏,清河张氏、崔氏,渤海刁氏等。加上琅邪王氏,汝南周氏,谯郡桓氏,颍川荀氏、庾氏,太原王氏,泰山羊氏,兰陵萧氏,高平郗氏,义兴周氏等,还有皇族司马氏,成汉宗室李势、李福、李权,成汉世家王誓、王瑜、邓定、常璩,后赵世家刘波、刘启、刘述、卢勖、卢循,后赵宗室石琨等。谢鲲看得难以置信,如此说,中原岂不是被搬空了
王导笑呵呵地说:你看看就知道了,这哪里是小小江东,分明是半壁江山。家大业大,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呀。
谢鲲向王导深施一礼,说道:北人南渡,如江河溃堤、洪水泛滥。若无丞相日理万机、抚绥新旧,江南怕是早就乱了。
王导说:苛碎之政好不好好!放在时下,却是不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家未安,心未定,就如水波未平,人心浮躁,何讲细碎小节依法御下,就成了激将之法嘛。
谢鲲道:丞相之言非清谈,乃是真知灼见的治国之策。鲲不才,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王导送谢鲲走的时候,谆谆叮嘱道:我兄视你为心腹,我嘱托你带给我兄一句话:镇之以静,群情自安;维系伦纪,义固君臣。导与之共勉。
谢鲲回到任所见到王敦,先说了见王导的情形,把王导嘱托的话说给王敦。王敦听了,并不细致品味,只管催他细说了吊祭祖逖的见闻。谢鲲感到王敦的态度枉费了王导的用心,但也不好直言劝告,只将吊祭祖逖之事详细说给王敦。
王敦得知祖逖已经下葬,有点儿欣喜若狂。王敦搓着手在大堂上走来走去,似乎是恨不得当即做出一番石破天惊的大事来,兴奋得忍不住对谢鲲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刘隗奸邪,将要危害社稷!我欲清君侧,你看如何
刘隗虽然派驻在外,但是朝廷重要事务、官员升迁任用等,司马睿都会私下与之商量。所以,刘隗和刁协等于是把持着朝政。王导除了农桑、办学,几乎不问他事,明显被晾在一边,无所事事。
谢鲲坚决地摇着头,表示反对,说:刘隗只是城狐社鼠,不值得大将军弄这样大的动静。在下自江北回来路上,见世家还在源源不断南下,江南之地一派平和是天下人想看到的。如若大将军发兵建康,知道者说你是清君侧,不知道者会说你祸乱天下,这恶名是琅邪王氏承受不起的。大将军既然知道刘隗是小人,小人擅苟且,倒不必与小人计较,以致污了名节。
王敦愤愤,叹一口气,说:那就暂依了先生。
谢鲲万没有料到,王敦竟然是一脚天上一脚地上之人,行为极端得让他诧异。王敦居然给刘隗写了一封信,说:圣上非常重视你,当前,欺天大贼刘曜、石勒未灭,中原形势纷扰动荡。我要与你和周顗一起辅佐朝廷,共保天下太平。如果我们能够同进同退,皇室肯定会因此而兴盛;如果不能,恐怕天下将永无安宁之日。
这是一封让刘隗不敢苟同的信。王敦的口气软中带硬,带着明显的拉拢意味,又隐隐透着威胁。这让刘隗读来,有强迫自己结党营私之意。
这让刘隗十分反感,又觉得十分棘手。不回信,会被认为是默认;回信,弄不好在言辞上会落下口实。而且回信绝对不能得罪王敦,毕竟朝中十之六七是琅邪王氏族人和利益交关者,何况王敦手握重兵,占据着长江中游。
思来想去,斟酌再三,刘隗给王敦回了这样一封信: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竭股肱之力,效之以忠贞,吾之志也。
先引用《庄子》的话,再引用诸葛亮的话,就是不说自己的话。但也算说了,态度很明确,让王敦自去揣摩。
王敦无须揣摩,一看就气得七窍冒烟。刘隗把自己和两位人杰拉在一起,他显得很高大,却暗示了王敦的龌龊。这让自认为高大的王敦,有被小人羞辱、颜面扫地之感。
盛怒之下,王敦决定清君侧,抓刘隗。他让谢鲲写檄文,谢鲲束手拒绝,说:为一个孤绝之人,犯得着大将军动刀动枪起兵吗
王敦大怒,斥责谢鲲是不识大体的庸才。谢鲲拿王导之言劝王敦,请他以江南大局为重。以刘隗为敌而清君侧,刀兵相向对朝廷,不但会自乱阵脚,还会引起江南大乱,甚至引来江北之大敌。
王敦听不进谢鲲的道理,将他赶出大将军府,让他闭门自省。而后,王敦下达军令,整军挥师杀向建康。
事已至此,谢鲲向王敦请辞大将军府长史之职。谢鲲声名远播天下,王敦担心放他走会影响自己,又不想让他回建康去,索性任命他为豫章太守,却不允他到豫章赴任,强迫他随在军营中一起进军建康,等于绑架了他的声望。
永昌元年(322年),王敦以诛刘隗为名,上奏其罪状,举兵向建康进军。王敦党羽沈充在吴兴举兵响应。王敦率军到芜湖时,又上奏刁协的罪状,清君侧由诛一人变为诛两人。
司马睿对王敦之举十分震惊、愤怒,决定亲率六军平叛,并下令说,斩杀王敦者可封为五千户侯。诏命刘隗、戴渊率军回建康,防卫王敦的进攻。
司马睿做了部署,但还是有些心虚,想到了已经多日未见的王导,急召王导入朝议事。王导已知王敦所为,带着恨铁不成钢等复杂心绪诚惶诚恐地觐见司马睿。司马睿开门见山问道:茂弘,王敦忤逆,你可知道
王导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说:臣有风闻,不敢信,又不敢不信。陛下说他忤逆,罪臣该死。
司马睿说:朕待你王氏不薄,他缘何反叛我
王导说:陛下,臣能管束自己忠心辅佐朝廷,如何能管得了他如我一般。如果皇上有令,我情愿率军与他死战。他能杀王澄,我便能杀他。
司马睿望着王导,叹息一声,说道:朕忙于朝政,多日未召你入朝相见,眼下你看该如何处置。
王导说:陛下有陛下的手段,如若必要,导会领诏,亲自前往规劝,让他前来领罪。
司马睿怎会在此刻放王导去见王敦看刁协在一旁吹胡子瞪眼,司马睿生怕他说出冲撞王导的话,弄坏了气氛,赶忙安抚王导一番,让王导回府候命。
王导出了大殿,满脸的汗,惊得后背发凉。他真怕司马睿责备自己,也分明感到了司马睿的虚张声势。
次日,王导召集王家在朝子侄二十余人,天亮时到台阁处跪着,披发素服等待议罪领罚。一连数日,这些人既不得司马睿召见,其他朝臣也都避之唯恐不及。一日,遇到周顗上朝,王导啼泣着拉住周顗,说:伯仁,我全族百多口的性命就托付给您了,皇上面前为我王氏求求情吧!
王导并不知道,此时周顗的袍袖中装的就是为王氏求情的奏折。当时,周顗一脸严肃,径直入朝门而去。周顗奏见司马睿,递上奏折便匍匐不语。司马睿倚重周顗,认真看起奏折。周顗的奏折言辞恳切,直言不避。从王导护持司马睿过江说起,点点滴滴,历数功绩,诤言:无茂弘襄助之功,岂有江东之今日,岂有我君臣见之于朝堂今日之乱,非茂弘之过,既是有过,也全在王敦与刘隗、刁协之争也。
司马睿本没有株连王导之意,周顗之言更让他反思。王导的所作所为他一清二楚,此刻他对王导的抚绥才有体会。当初南渡,江东士族对自己不理不睬,全靠抚绥稳住阵脚。随着南渡的北方世家逐渐增多,靠王导的抚绥手段不但站稳了脚跟,还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慢不得,更急不得。刘隗、刁协虽然忠诚,但比起王导,显然操之过急了!
司马睿留周顗陪自己用膳,两人对觚畅饮。周顗大醉出宫时,见王导和一干子侄还跪在台阁外,他故意风趣地对着送他的门官说:定要杀了诸贼,取斗大的金印挂在手肘上。
连日来,王导受够了白眼和奚落。又看周顗对自己不理不睬的模样,心凉透了。
刘隗被召还建康防守,进城时意气自若。司马睿命百官在宫外御道上迎接,更使刘隗威风八面。刘隗进殿,上奏司马睿要尽诛琅邪王氏。刁协拉卞壸附议,卞壸退缩。刁协便独自出班,声色俱厉地怒斥琅邪王氏,向司马睿求诏。
殿内百官大气不敢出。台阁外跪着的琅邪王氏几十口人,静静等着司马睿开口。司马睿一言不发,思量来思量去,突然做出意外之举:命身边内侍将王导交来的朝服托出,宣王导更衣上殿。
王导更衣上殿,哭啼着匍匐在龙床前。叩首谢恩罢,说道:叛臣贼子哪个朝代都有,但万不该出在我们忠孝立家的王氏一门中。请陛下治罪。头如捣蒜般磕个不停。
司马睿赤脚从龙床上走下来,拉着王导的手说:茂弘,我正要托付公侯之命与你,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呢。转而对着神色复杂的百官下诏,王导以大义而灭亲,可以把我任安东将军时的符节授予他,以旌表其忠心。
刘隗、刁协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面露惧色,惊得颤抖。
再说王敦,发兵时就联络了梁州刺史甘卓,一是为壮大声势,二是担心甘卓抄自己的后路。甘卓虽应下了王敦许的公爵之位,却又犹豫不决。王敦请司马承任军司,司马承直接拒绝,反而派主簿邓骞到襄阳劝甘卓反对王敦。连王敦派去游说甘卓的参军乐道融,也反水要甘卓袭击王敦的老巢武昌。
甘卓心思不定,既不想与王敦翻脸,又不想落下叛逆之名,于是干脆打起讨伐王敦的旗号,让部下进兵作势,自己却按兵不动。令甘卓没想到的是,他竟因而获利,被朝廷任命为镇南大将军、侍中、都督荆梁二州诸军事,荆州牧,梁州刺史。
王敦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路直攻建康。司马睿任命王导为前锋大都督,戴渊任骠骑将军,周札为右将军、都督石头城诸军事,前出迎敌。王导先派王廙去劝止王敦,王敦已是覆水难收,不但不听,反而把王廙给扣下了。王导、王敦弟兄俩开战,一文一武,文不敌武,王导败下阵来。
王敦兵临城下,司马睿亲自领军出城迎战。司马睿指挀刘隗守金城,周札守石头城。王敦打算进攻金城,先打击刘隗。部将杜弘认为刘隗死命防守不易攻克,建议先攻石头城。石头城一旦被击破,刘隗就会退走。
王敦军进攻石头城,不想周札打开城门投降,王敦一举占据了石头城。
司马睿慌神了,命刘隗、戴渊、刁协、王导、周顗、郭逸等一干文官率军进攻石头城。
太子司马绍得知兵败,穿甲戴盔要亲率将士上阵,欲与王敦决一死战,被太子中庶子温峤劝住。
温峤说:战至今日,我观王敦并未公然反叛朝廷,只是执意要求交出刘隗、刁协。危难之际,倒不如求陛下将此二人交于王敦,且堵了他的口,看他可否退兵!
太子司马绍赞同温峤的建议,便一同朝见司马睿。
此时,大殿上空空荡荡,官员们感到大乱将至,悄悄躲回去安置自己的亲族、宾客、部曲以自守。当时,只有安东将军刘超带着亲兵和两名侍中守护着司马睿。太子和温峤说了想法,事已至此,司马睿为求自保只能交出刘隗、刁协二人。司马睿感念这二人的忠心,决定将二人逐出,生死由命矣。
司马睿派人唤来刁协、刘隗,含泪劝二人快点逃走避祸。刁协年老不能骑马,因对人少恩寡情,随从皆不愿相随。司马睿安排人相送,行到江边乘船时,刁协被送他的人杀了,首级被送到王敦处。刘隗有家属、亲兵相随照护,过江后北逃,归了石勒的后赵。
司马睿决定向王敦求和。树还没倒,猢狲尽散,他灰心了!
司马睿命周顗、戴渊去王敦军营游说王敦。戴渊是南人之望,带兵抵抗王敦,派他去是为显示南人的态度。周顗是北人领袖,清谈名士,有三寸不烂之舌胜过百万雄兵的自信。
二人进石头城见着王敦。王敦盛气凌人,审视着戴渊,轻蔑地问:你现在还能不能打了
戴渊没有谢罪,不卑不亢地说:兵将不足,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王敦皱眉,问:我这样做,天下人怎么看我
戴渊意识到此行主要目的,自己不该与其斗嘴,头脑一转说道:如果只看表面,是叛逆;如果遇到懂你的人,会说你是忠义。
这回答,让王敦露出了微笑,忍不住夸他说:你真是个会说话的人。
王敦转而瞪着眼,指责周顗说:周伯仁,你对不起我。
王敦从小与周顗相识,但每次遇见周顗,都紧张得面热耳赤。即使是在寒冬腊月,也要用手作扇扇风不止。周顗接替王澄任荆州刺史,刚到任就被击败,周顗在王敦心中的偶像形象就此崩塌。尤其是失败后,周顗还到豫章投奔王敦。王敦曾扬扬得意地问手下:是我进步了,还是周顗退步了自此越发看不起周顗。
周顗身负皇命,此时虎起脸针锋相对地说:你兴兵造反,我奉诏率军平叛。我辜负你的,就是没能斩杀你,反而让你得势。
王敦说:既然知道无奈于我,还找上门来,是皇上想借我的手砍了你的狗头!
周顗说:陛下不杀我,你也杀不了我。你杀我,天下人会耻笑你王处仲不仁不义。
王敦被周顗说得无言以对,只好让他们进军帐说话。
司马睿忐忑不安地等在宫内,见周顗、戴渊回来复命,问道:大将军此时此刻还能让朕和太后无恙,让城内也安然,他究竟是想怎么办
周顗说:处仲尚无犯上之言辞,估计不会伤及两宫,但臣等的安危就不好说了。
君臣三人默默相对坐着,都开始想一个人。这个人是王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