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八年,夫君科举考试再次落榜。
六岁的女儿拿出帮别人放牛砍柴绣花攒下的铜板。
阿娘,爹爹没有考中心情肯定低落。听说醉香楼的肘子最好吃,我们买一块给爹爹吧。
这些年沈景书一心苦读,家中都靠我卖豆腐勉强支撑,十分拮据。
我不忍拒绝女儿的祈求,把身上仅存的几十个铜板拿出来,拉着女儿来到醉香楼。
却看到沈景书一身华服,一手抱着一个粉装玉雕的女孩,一手搂着一个贵妇人。
他为她们包下了京城最贵的酒楼,点了一百多道佳肴珍品。
今日我家大人在此庆祝小姐六岁生辰,与民同乐!
撒下来的都是一两一个的大元宝,众人纷纷哄抢。
我低头看着女儿身上打补丁的衣衫和面黄肌瘦的脸,突然悲从中来。
江尚书真是大手笔,包下千两银子一个时辰的酒楼。
江尚书宠妻女可是出了名的,上个月他妻子过生辰,豪掷万金为她打造最华贵的头冠。
他明明姓沈,怎会改姓江
恍惚记起七年前他科考落第,榜上状元名叫江景书。
他还自嘲同样的名字为何际遇相差如此大。
原来那时他就已经高中,如今已经是户部尚书。
阿娘,那个人长得跟爹爹好像……
女儿怔愣良久,仰着头小心摇着我的手。
我也宁愿自己认错了人,可同床共枕八年,就算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
阿娘,爹爹要是这么有钱就好了,这样阿娘就可以不必那么辛苦。
女儿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我手上还未结痂的伤,是昨晚做豆腐不小心划的口子。
看着里面三人一家和乐的样子,我心中酸涩拉着女儿仓惶逃离。
女儿不时回头,眼神中满是羡慕和黯然。
路过卖糖葫芦的小摊,我突然停住了脚步,咬了咬牙掏出几个铜板。
阿玉,生辰快乐!
是的,今儿也是女儿沈衡玉的生辰。
从前总想多省一文钱供沈景书科考,从未给女儿过过生辰。
女儿灰暗的眼瞬间亮晶晶,接过糖葫芦咽了咽口水。
谢谢娘亲,我想等回家再吃。
看着女儿小小年纪手上布满茧子,心中愧疚不已。
家中无口粮,晚饭还是一盘小葱拌豆腐。
女儿却半点没有嫌弃,闻一闻糖葫芦,吃一口豆腐。
阿玉,想吃就吃吧,等以后娘亲卖了豆腐,再给你买。
她却固执地摇摇头,晚饭后捧着糖葫芦坐在屋檐下,不停向外张望。
直到门口出现一个欣长的身影,她抱着糖葫芦像个燕儿一般扑上去。
爹爹,这是我给你留的糖葫芦,我们一起……
她还未说完,沈景书面无表情从她面前走过,碰掉了她手中的糖葫芦。
糖衣碎了一地,糖葫芦沾满尘土。
女儿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糖葫芦,眼泪在眼眶打转。
他却恍若未觉,张着手臂等我服侍更衣。
我越过他抱起女儿,今儿是阿玉生辰,糖葫芦她舍不得吃,一直等你回来……
沈景书一愣,随即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不过是一串糖葫芦,至于像是丢了命一般再说小孩子家家,过什么生辰。
往日唯他是从的我和女儿,今日罕见地沉默没有搭腔。
见状他不耐烦开口:你想要什么,大不了我明日抄书给你买。
女儿闻言忘了难过,高高兴兴上前扯着他的袖子。
爹爹,我要什么都可以吗
沈景书皱了皱眉头,小孩子不可以沉迷物欲,爹爹还要读书,没那么多时间抄书。
女儿揉搓着手,小心翼翼开口。
爹爹,我能要一瓶金疮药吗
沈景书眼眸微顿,他以为女儿会像宝儿一样要好看的衣服首饰要好吃的点心瓜果,谁知她却只要一瓶金疮药。
可就算有疑虑,他也没有深究,敷衍地点了点头。
好的,明日抄完书我就去换一瓶。
说着他转身拉开房门,今夜我去书房歇息!
女儿开心地上前抱着我,阿娘,爹爹答应明天给带金疮药,你的手很快就能好了!
我抱着女儿,眼泪无声划过眼角。
一夜辗转未眠,白日那女子分明是当初嫌沈景书穷和他退婚的青梅苏瑾柔。
接连两日沈景书没有回来,以前他常说和同窗探讨学问晚了就歇下了。
如今我才明白,他分明是回了那个富贵的家。
望眼欲穿,一次次失望,女儿渐渐变得沉默。
生活还得继续,不断劳作手上的伤反反复复越烂越大。
沈景书回来那天,半句没提金疮药的事,径直将一大一小两件衣衫扔在我面前。
浆洗一下,破损的地方绣两只蝴蝶。帮朋友的忙,今晚绣好,明日我带过去。
这两件衣衫分明是前几日醉香楼那对母女身上所穿。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瘦小的人影冲出来。
女儿将衣衫径直扔到沈景书脚下。
坏爹爹,说话不算话,还欺负娘亲……
沈景书冷了脸,一把将女儿推开,连她撞了额头都毫不在意,心焦地捧起地上的衣衫。
林意安,看看像什么话,你就是这么教导孩子忤逆父亲
我心疼地搂着女儿,小心查看她的擦伤。
慈母多败儿,你若不会教,我送人教!
女儿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拽着我的衣衫。
我伸出自己伤痕累累的手。
沈景安,阿玉只是心疼我的伤,你朋友的忙我帮不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却还是梗着脖子。
衡玉六岁了,尊敬长辈这个道理应该明白。
心寒到极点,愤愤开口。
你是他的父亲,又做到表率了吗你明明答应她带金疮药做礼物,药呢
沈景安脸上闪过一丝心虚。
妇道人家,就会胡搅蛮缠!我整日读书辛苦,你们不体谅也就罢了,还这么多事,不可理喻!
他抱着衣衫头也不回离开。
女儿垂着头,哽咽问我。
娘亲,我是不是做错事惹爹爹生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认出来,那衣衫就是那对母女所穿,那日的人就是爹爹。
娘亲,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看着女儿自责又难过的样子,我心中一阵酸涩。
衡玉,若爹爹和娘亲和离,你选择和谁一起生活
女儿一下哭出声,死死抱着我的脖子。
阿娘,你别不要衡玉
我很乖,我去给邻居伯伯放牛,给婆婆砍柴,我能做很多事,你别不要衡玉好不好
或许是刚才沈景书说要将她送人教导吓到她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傻孩子,你爹爹如今是大官,跟着娘亲只能过这种清贫的生活。
不,阿娘,我不要跟你分开!
她不断抽噎,爹爹说三月三就送我去私塾,我一定好好学,长大了孝顺娘亲。
距离三月三还有十日,姑且等等。
第二天护国寺法会,按约定我挑着豆腐送上山。
刚到山门,就被后厨的师父拽过去。
林家娘子,今日寺中来了个贵人,想要尝尝我们这里的豆腐宴。
素闻你做豆腐一绝,快来帮帮我们,工钱另算给你。
想起衡玉不久要上学,束脩还没着落,我点头同意。
端着豆腐羹呈上去时,才发觉所谓的贵人竟然是沈景书和苏瑾柔母女。
苏瑾柔衣着华贵,皮肤白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
她女儿带着金项圈,正头头是道背诵着一首古诗。
爹爹,我完成了你布置的功课,是不是要给我奖赏
沈景书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慈爱。
好好好,我的宝儿要什么,爹爹都满足你!
我端着羹汤的手一颤,滚烫的汤汁溅到手上火辣辣地疼。
女儿最渴望的是沈景书能教她识字描红,可他总是借口读书忙,一次也未教过。
沈景书抬眸,正好看到我苍白的脸,瞬间心虚不已。
苏瑾柔舀起一勺汤送至嘴边,嘶,好烫……
沈景书再也顾不上我,哪里伤着了,快给我看看。
真是长不大的小孩,拿你没辙!
他端起碗,小心舀了一口汤,小心吹凉了,送到苏瑾柔嘴边。
爹爹,我也要,我也要爹爹喂。
我紧攥手心,摇摇欲坠,手上刚愈合不久的伤隐隐作痛。
无人注意的地方,苏瑾柔的女儿悄悄将地上一只蚂蚁扔进了豆腐羹。
啊,爹爹救命,这里面怎么有虫子,好脏啊!
宝儿大叫一声,慌乱中掀翻了桌上的杯盏,滚烫的豆腐羹不偏不倚全撒在了我身上。
痛,火烧火燎的痛,手背上瞬间起来很多红肿的水泡……
沈景书下意识站起来,身后却传来苏瑾柔矫揉造作的声音。
阿书,我肚子好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这不干净的豆腐羹……
沈景书立刻回身抱起苏瑾柔,焦急地吩咐下人备马车回城。
路过我时,沈景书脚步微顿。
若柔儿有什么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落在身后的宝儿恶毒地笑了笑,丑八怪,敢抢我的爹爹,给你好看!
我气得浑身发抖,原来她故意的,她们认识我。
护国寺膳食坊的师父见我把事情搞砸,将豆腐扔在我面前。
工钱没有豆腐钱没有,还带了一身的伤。
3
女儿见我满身是伤,心疼地直掉眼泪。
阿娘,是不是很痛谁欺负你了,我们告诉爹爹。
傻孩子,欺负我的人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爹爹啊。
不碍事,娘亲不痛!
衡玉心思重,我怕她难过,故作轻松。
外面响起脚步声,沈景书大步朝我走来。
今天是不是受伤了,这是我给你带的烫伤药……
他亲自给我手背上药,这是成婚八年我从未有过的待遇。
要是以前,我心中一定甜蜜不已,如今恍然不过是他对自己隐瞒装穷的愧疚而已。
意安,你别多想,今日你所见的母女是朋友委托帮忙照顾的妻女……
他好似说不下去了,因为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样的借口有多拙劣。
嗯,我没多想。
见我平静无波,他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或许是对我的补偿,他竟破天荒要为女儿亲手做纸鸢。
沈景书只是做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小鱼纸鸢,却让女儿开心不已。
我默默收起袖中的和离书。
爹爹,您能陪我去放纸鸢吗
沈景书刚想点头,外面进来一个小厮悄声向他说着什么,他头也不回跟着离开。
女儿脸上尽是失落,随即笑着朝我挥挥手。
阿娘,你看爹爹给我做了纸鸢,亲手做的,我要去放。
说着她笑着朝外面的田埂跑去。
我回到屋中,挑破手上的水泡,用了沈景书带回的药。
天色将晚,出去寻找女儿时,只见她满脸红肿跪在地上,身边是被撕毁的纸鸢。
看到我,她终于忍不住委屈哭出声。
娘亲,纸鸢明明是爹爹做给我的,为何他却说是我偷的
娘亲,爹爹不要女儿了,呜呜……他为了那日见到的女孩,要我跪着认错……
从女儿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大概拼凑了事情的经过。
宝儿见女儿放纸鸢心生嫉恨,命人毁了她的纸鸢,还打她。
见沈景书过来,竟然歪曲黑白说女儿偷了她的纸鸢。
沈景书明明知道纸鸢是他亲手所做,却还是默认女儿偷盗的说法,罚她跪在地上道歉认错。
我心疼地将她抱进怀中,心中更加坚定了和离的决心。
昏暗的灯光下,女儿脸上红肿一片,膝盖上的淤青我一碰她就嘶嘶喊疼。
女儿眼神呆滞,木木地望着前方,深夜更是做噩梦哭醒许多次。
第二日一早,看着女儿好不容易安睡的脸,我忍无可忍要找沈景书理论。
小孩家家的玩弄,你也值得当真无聊,我还有很多事要忙!
不过一个破纸鸢,大不了回头有空我再做一个!
他不耐烦扔下一句,坐上马车匆匆离去。
我悄悄跟在身后,原来他要忙的事是陪苏瑾柔母子赏春。
他一脸慈爱陪着宝儿在田埂奔跑放纸鸢,那个纸鸢是老鹰,又大又威风,比女儿的小鱼纸鸢不知华贵多少倍。
歇息时他兴致高昂为苏瑾柔作画,满目深情。
我死死咬着唇,低头看着自己粗糙满是伤痕的手,破烂的衣衫,突然悲从中来,落荒而逃。
推开自己的家门,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所有加起来都抵不上苏瑾柔的一根簪子。
当天晚上沈景书罕见地回来了,手中还拿着白日那只老鹰纸鸢,只是尾部破损,想必是宝儿玩坏不要的。
女儿眼睛亮了亮,爱不释手摸了摸老鹰的翅膀。
爹爹,这是给我的吗
沈景书平静地点了点头,嗯,只是我手艺差,尾巴做坏了。
女儿高兴地将纸鸢抱在怀中,没关系,只要是爹爹做的,女儿都喜欢。
衡玉心思纯良,别人对她的一点点好,她就欢喜不已。
我忍着心酸垂下头,房中一时陷入沉默。
沈景书见我没有如同平日那般热脸,悻悻开口。
后日就是三月三,衡玉进私塾,明日我带她去买一些笔墨纸砚和拜师礼!
看着女儿亮晶晶的双眼,我从床下摸出自己攒了许久的一小块碎银子。
沈景书罕见地没有接,你留着,前些日子我抄了些书,够用!
第二日一早,衡玉穿上她补丁最少的衣服,高高兴兴牵着沈景书的手出门。
娘亲,你在家等我,我去去就来!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是我见女儿的最后一面。
刚过午饭时间,邻居大娘敲响了我的大门。
沈家的,快去城里斗兽场看看,阿玉怎么被扔进去了
脑袋嗡的一声,我疯了一样跌跌撞撞朝城里跑去。
在斗兽场门口被拦住,我再也顾不上所有,跪地哭求。
我女儿在里面,求求你们让我进去……
可无论我怎么求,他们都无动于衷。
心急如焚,女儿明明随着沈景书进城买书本,怎么会在斗兽场。
我不敢离开怕错过,又进不去,正焦灼间斗兽场的大门打开。
宝儿领着一帮家丁趾高气扬从里面走出来。
真没劲,还以为能熬过三轮,谁知第二轮就被那些畜生给咬死了……
我冲上去,衡玉的,你把我家衡玉怎么了
宝儿眯眼看到是我,恶毒地大笑起来。
你猜
像你们这种贱民,活在世界上就是个垃圾,我当然是为民除害,把她喂狗了……
我再也听不进去,疯了一般要冲进斗兽场。
门口的人死死拦下,谁知宝儿却扔给他们一锭银子。
让她进去,哈哈,一想到她痛哭流涕的样子,就过瘾!
硕大的铁笼子里,孤零零躺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浑身的血撒了笼子满地。
我跌倒在地,连滚带爬来到女儿身边。
脖子上硕大的窟窿,身上到处都是被狗撕咬的伤,碎肉遍地都是。
我颤抖着手,却不敢触碰无从下手,该多疼,该多绝望。
我的衡玉,那么乖巧的衡玉,明明说好让我等她回来,她怎么就……
阿玉,你醒醒,娘亲来接你回家了。
阿玉,醒醒,你醒醒啊!
可任我如何呼唤,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将她背到推豆腐的板车上,用白布盖上她残破的身体。
路上碰到锦衣华府的沈景书,他正陪着苏瑾柔挑选礼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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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景书,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我失去理智,冲上前对他拳打脚踢。
他却一把将我推倒在地,胡闹什么衡玉不是自己回家了吗
苏瑾柔笑意盈盈上前,俯身在我耳边低语。
贱种没了,你还拿什么勾引阿书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她恶毒的眼,是她们害死了衡玉。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叮咛一声跌坐地上。
看你可怜,我好心扶你,你为何推我
沈景书阴沉了脸,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有你这样粗鲁的娘,难怪衡玉那么大了还不懂事。
道歉!
我苍白着脸,哆嗦着唇。
沈景书,你让我给她道歉,给这个杀害我女儿的凶手道歉我呸,做梦!
沈景书勃然大怒,够了,别在这里发疯!
好好想想衡玉,你也不想她因为你这个泼妇娘丢脸!
沈景书,你敢不敢看看女儿,你这种人不配为人,猪狗不如!
我指着身后板车上蒙着白布的女儿。
沈景书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和慌乱,仿若有什么在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走上前,正欲掀开白布时,身后传来宝儿气喘吁吁的声音。
爹爹,先生到了,叫你们过去呢!
沈景书长出一口气,丢下一句回头再说就匆匆离开。
沈景书,没有回头了。
一连几日,沈景书都未回来,我火化了女儿。
当晚我躺在女儿的小床上,忽然摸到床边凹凸不平。
我坐起身凑近一看,上面画着连环小画。
第一幅是沈景书状元及第,第二幅是我们一家三口放纸鸢,第三幅是她长大后带着我去江南听雨。
我摸着第三幅画,痛得撕心裂肺,我的衡玉再也没了以后。
留下一封和离书,再回头看了看这个生活了八年的地方。
阿玉乖,阿娘带你去江南听雨。
一连几天忙宝儿的拜师礼,看着宝儿进退有度的样子,沈景书罕见地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沈衡玉。
印象中她总是怯怯的,只有看到自己才会双眼放光。
那日他原本想带她买一些笔墨纸砚,再准备一些拜师礼。
谁知刚走到一半,宝儿跑来说苏瑾柔摔倒在家受了伤。
他心焦如焚,宝儿却说会带着沈衡玉去玩。
他想着两个孩子迟早会见面,不若现在多多接触培养感情,于是不顾衡玉的苦苦哀求,执意将她留给了宝儿。
所幸苏瑾柔只是擦破了皮,养几日便好。
他为她上药的时候,莫名又想起林意安满是伤疤的手,心中突然像是被蛰了一下。
宝儿是自己回来的,说衡玉玩累了自己回家了。
可后来在大街上,林意安为何那般凄厉要自己还她女儿
心中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他想回家看看。
他拎起买好的描红本正要起身,却被身边的苏瑾柔拉住。
阿书,这么晚了你还要回去吗留下来我今晚亲自给你做烧鸡。
沈景书却拒绝了,你们这边已经安置妥当,衡玉上学,我得回去看看。
苏瑾柔眼中划过一抹怨毒,身旁的宝儿上前抱住了沈景书的大腿。
爹爹,你说今晚要考校我功课的……
看着宝儿可怜巴巴的眼神,他一下心软了,点头答应。
晚上他做了个噩梦,梦里衡玉满身是血窟窿,绝望地朝他求助。
爹爹,好痛,救救我……
瞬间林意安惨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沈景书,还我女儿!
他下出一身汗,再也顾不上苏瑾柔和宝儿的挽留,匆匆往家跑去。
梦中的情景迟迟不肯散去,他心慌得连缰绳都握不住,险些摔下马。
他脑中闪过衡玉跪在田埂泪眼汪汪说自己没有偷纸鸢的样子。
那时宝儿哭闹说衡玉推了她,他心中焦急惩罚自是狠了些。
这次回去他定会对女儿耐心点,给她做想要的蝴蝶纸鸢,教她描红识字。
快到城门口,他返回身不管不顾敲开糖葫芦老张的门,将他从床上拉起来,亲自熬糖做了一串糖葫芦。
可等他兴高采烈推开房门时,屋里黑沉沉一片,没有丝毫人存在的气息。
他点亮油灯,一向干净整洁的家中如今到处蒙上一层尘土。
他很快看到桌上放着的和离书,内容很简单,一别两宽,永不相见!
林意安怎么会跟自己和离
她那么爱自己,这些年费尽心思赚钱供他读书,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他一时不知去何处找寻,突然想起衡玉要去私塾。
等太阳刚刚升起,他迫不及待守在私塾外面。
看着一个一个小朋友在爹娘的陪伴下走进私塾,可直到私塾关门他都没看到衡玉的身影。
他不死心仗着自己的身份叫来私塾的山长。
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沈衡玉的孩子她这些天有没有来过
山长翻遍了所有名册,无奈地摇头。
今年收的孩子里,没有一个叫沈衡玉的,大人不妨去别处找找。
山长顿了顿,上下打量着眼前衣着华贵的沈景书。
再说我们这个私塾主要针对穷人家的孩子,大人的亲眷怎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沈景书如同被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身上的衣衫足够林意安和衡玉三年的开支。
林意安这些年省吃俭用,将所有省下来供他读书。
衡玉明明身上流着自己的血,却来和贫家孩子一起上学。
怎么就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了呢
七年前他被江家找回,高中状元,原本想要给林意安和衡玉一个惊喜。
谁知苏瑾柔却带着昔日的定亲玉佩找上门,说等了他许多年。
年少被退亲,一直是他心中最深处的心结和执念。
再加上江家死活不同意林意安入府,两相权衡他隐瞒了所有,欺骗林意安自己落榜,一次又一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也更喜欢城中富贵繁华的家,苏瑾柔温柔小意,宝儿聪明伶俐。
也厌倦了那个逼仄到处透着寒酸的家,每次回家只能看到林意安弯着腰做豆腐的身影,连带着整个空气都充斥着豆腥味,女儿衡玉更是畏畏缩缩。
可他却忘了,当年养父母生意败落,苏瑾柔第一时间上门退婚。
养父母被气死,是林意安家掏钱买的棺材,又是林意安一路供着他走到京城。
是他忘了本,若是找到林意安母女,他一定好好待她们,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他不知该去哪里找他们,蓦然想起当初在护国寺碰到林意安,应该比较相熟。
他又打马来到护国寺,谁知后厨的师父撇了撇嘴。
当初要不是看她跪在阶前苦苦哀求,我们才不会要她的豆腐。
也不知她家中男人是死了还是瘫了,几年前她抱着个孩子日日来送豆腐……
大人,那日豆腐羹可都是她做的,您要追究责任去找她,与我们无关啊!
我们那日就将她赶了出去,就连豆腐也再也不用她家的……
沈景书眼前又浮现出林意安半夜起来弯腰做豆腐的身影。
原来这些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在外面受尽世人白眼,但他每次回去她都笑盈盈的。
可只是因为他一句话,她就丢了多年辛苦维系的关系。
眼前那师父还在洋洋得意,沈景书气得一脚踹在他身上。
你们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呢,你怎么可以糟蹋别人的劳动成果
暴打一顿,他心中的郁气并没半分减少,他不知这些年林意安在背后受了多少委屈。
他刚回到城中,一个面生的狗腿子凑上前。
江大人,您回去跟江小姐说一声,她吩咐的事情我们已经办妥了。
那贱种的娘还想去府衙报官,直接被我们打断了腿。
我们要扬了女贱种的骨灰,她娘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不停求饶,说不会再报官。
沈景书脚步一顿,疑惑地转头看向身边那人。
什么贱种
那人讨好地瞅了瞅四周见无人关注,凑上前轻声说。
就是城边那家卖豆腐的女孩!之前她不开眼伤了小姐。
小姐想给她一个教训,将她扔进斗兽场,谁知她那么不经玩,竟然被狗咬死了……
沈景书无法形容此刻自己是什么感觉,如同被雷劈了一般,那人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却怎么也听不真切。
城边卖豆腐的是有林意安,那被咬死的人是……是衡玉
他觉得天塌了,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子,眼神凶狠。
你说什么那个被咬死的人叫什么,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那人不明白江大人怎么突然如此失态,明明宝儿小姐说这件事她父亲是知悉的。
他哆哆嗦嗦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沈景书紧咬牙根目眦欲裂。
混蛋,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沈景书脑子嗡嗡作响,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个噩梦。
顺着想起那日林意安拉着一个板车,脸色苍白,一向温柔娴静的她竟然对他又打又骂。
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原来那个时候,板车上拉着的就是衡玉吗
那时的林意安该是怎样痛彻心扉,他却还指责她粗俗,让她给苏瑾柔下跪道歉。
他差一点就掀开,为什么就差那一点,他却被宝儿叫走。
他命人将那个助纣为虐的人绑了起来,自己匆匆往江府跑去。
他要去问个明白,他们到底把林意安母女怎么了。
刚走进江府,宝儿一脸雀跃跑过来。
爹爹,您瞧,这是我临摹的字,您瞧瞧。
对她一向慈爱的爹爹,这次却一脸阴沉死死盯着她,让她有点害怕。
苏瑾柔紧随其后,刚回来这是怎么了
宝儿念叨你一天了,你不是说她若临摹得好,就送她一处宅子吗
沈景书看着苏瑾柔那张以往令他心旷神怡的脸,恍然觉得那么多精明和算计。
不过是写一张字帖,就敢张口要一处宅子。
可怜衡玉生辰,只敢小心翼翼要一瓶金疮药,自己还食言了。
你把衡玉怎么了
宝儿知道事情败露,连忙躲回母亲身后。
那个短命鬼不是已经死了吗,你还关心她做什么
你是我爹爹,是我娘亲的丈夫,怎么总关心那些贱民
以往在他面前表现得聪明伶俐的宝儿,惊吓之下露出本来的面目,飞扬跋扈草菅人命。
混账,衡玉是我的女儿,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宝儿抽抽噎噎,抹着眼睛。
还不是你让我带着她玩,我就带她去斗兽场了!
我只是告诉她只要她跑得快赢了那些畜生,她就能得一两银子。
谁知道她那个穷鬼动心了,说一两银子要给自己爹爹买一套新的笔墨纸砚,要给她娘亲买烫伤膏,还要给全家换一身新衣裳……
是她要去的,谁知她那么没用,连两轮都没熬过去,就被恶狗咬死了。
宝儿眼睛闪烁,她不敢说是自己故意引诱的,后来衡玉害怕哭求开门,是她阻拦别人给开门。
宝儿的眼泪,可让苏瑾柔心疼坏了。
你吼孩子做什么要怪只能怪那穷鬼爱钱如命。
要我说她们死了倒也干净,省得你整日两头跑,以后若是被御史得知还是麻烦。
原来她们是如此认为的,平日口口声声说会体谅他,如今竟然亲自弄死自己的女儿。
住口!沈衡玉是我的女儿,你们怎么那么残忍
苏瑾柔毫不相让,我们残忍难道不是你嫌她们是个累赘麻烦,不是你口口声声说若是没有她们就好了……
如今怪我娘俩头上了当初我们可没逼你将沈衡玉留下给宝儿消遣,是你给送上门的。
还有那个林意安,在护国寺你伤害她的时候可是眼都不带眨的,如今装什么深情
啪!一个巴掌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随即是苏瑾柔抱着宝儿哭哭啼啼跑走。
江景书,你竟然打我!我不理你了!
沈景书烦躁地捏了捏眉心,脑海中又浮现出林意安难过苍白的脸。
他暴躁地踢了一下门口的石狮子,却把脚指给踢断了。
把斗兽场那帮人给我抓了,狠狠地打,勿论生死!
京中鸡飞狗跳的时候,我已坐上了南下的船。
我原本没钱买船票,准备靠双腿走到江南。
只是恰逢一个老太太水土不服吃不下东西,想喝一口豆腐羹。
我只是想要赚个盘缠,谁知端上去特别契合老太太的胃口。
她得知我无亲无故前往江南,而她早年丧夫中年丧女,见与我投缘,邀请我一同坐船南下。
船上飘摇,老太太晕船上吐下泻,是我不眠不休守在床边伺候妥协,直到船靠岸。
老太太见我一路本分良善,又不求回报照顾她那么多天,就想收我做干女儿,希望我能给她养老送终。
我本有些犹豫,但是就在我辞别前那晚,江南忽然下起了一场雨。
淅淅沥沥,烟雨朦胧,好看极了。
当晚我就梦到了衡玉,她不再满身是血,穿着锦绣衣衫,说不出的好看。
阿娘,我和你一起听了江南的雨声,好听极了!
我已没有任何遗憾,阿娘,丁婆婆很好,有她相陪我也能放心离开。
阿娘,衡玉真的很爱你!如有来世,我还做你女儿好不好
梦醒时分,泪水打湿了枕头。
我的衡玉那么好,就算死了都惦记着放不下我,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她。
若是当初我不那么忧郁果断和离,是不是衡玉就不会死
第二日丁婆婆再行挽留我,我答应了下来。
婆婆,我会做豆腐,等找到歇脚的地方我就卖豆腐,给你养老送终!
这是衡玉在梦中叮嘱我的,我要去完成,才能让她安心。
丁婆婆只笑不语,早饭过后她说找到落脚的地方,要带我去看看。
看着眼前富丽堂皇亭台楼阁的江南庭院,开口都不利索。
婆婆,我……我卖豆腐的钱赁不起这个院子,要不换个小点的
丁婆婆大笑,傻孩子,不用租赁,这个院子就是我的!
后来我才得知,丁婆婆是江南首富,此次北上原本是想要打通丝绸之道,谁知却碰到了我。
我成了丁家大小姐,丁婆婆一面教我生意经,一面又鼓励我开设豆腐坊。
因为我的豆腐白嫩可口,价格低廉,很受众人欢迎。
短短一年时间,衡玉豆腐坊就开遍了江南。
我从未想过还有再见沈景书的一天。
我在当地出名的灵禅寺给衡玉点了长明灯。
清明时节我去给衡玉上香,方丈告诉我有个京城来的大官,吃了他们寺庙的豆腐羹,一再询问是谁做的。
灵禅寺的豆腐都是衡玉豆腐坊承包的,顺带我也将自己豆腐羹的独家配方给了众人。
对了,那施主听到衡玉豆腐坊,脸色大变。恐怕是和贵坊有些渊源……
这一年丁婆婆陆续将生意交给我打理,走南闯北,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彷徨无助的林意安。
就算真有人寻麻烦,也心中有底。
可我没想到那人竟然是沈景书。
他不知在衡玉豆腐坊总部外面守了多久,身上都带着江南烟雨的潮湿。
看到我,他不敢置信看了很久,才走上前。
意安,好久不见!
短短一年时间不见,沈景书憔悴苍老了许多,当初醉香楼那个意气风发的尚书大人,满面风霜。
这一年你过得好吗
问出口他恍然觉得可笑,看着林意安如今面色红润穿着打扮富贵非常,和印象中那个苍白瘦弱穿着打补丁衣衫的林意安,简直判若两人。
虽然已经过去一年,但衡玉死前的惨状还是夜夜折磨着我。
江尚书不在京城陪伴娇妻女儿,找我这个妇人做什么
沈景书怔愣在原地,他想过很多重逢的情景,却从未想过林意安会如此平静冷漠。
他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满脸痛苦和悔恨。
意安,从前是我的错,是我装落榜装潦倒。
是我,是我对不起我们的女儿衡玉……
闭嘴,你没资格提她!
一提到衡玉,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后悔……
昔日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哭得像条狗。
他得知衡玉惨死,夜夜煎熬,随着调查他清清楚楚知道衡玉死前多么凄惨,他痛得生不如死。
但又能怎样,宝儿也是他的女儿。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他命人端了斗兽场,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却得到一个令他更加后悔的消息。
原来那个漂亮温柔的苏瑾柔和斗兽场幕后的老板早就有了首尾。
就连宝儿,都是他们斗兽场默认的小主人。
他不敢置信,但是看着自己和宝儿两滴互不相融的血,他崩溃了。
原来他日日捧在手心的宝贝,竟然是个孽种。
而被他疏忽,临死都想着为他买笔墨纸砚的亲生女儿,却被这个孽种活活害死。
他不动声色注意苏瑾柔的一举一动,终于在一个雨夜将两个人捉奸在床。
真相揭露,苏瑾柔再也没了往日的雍容华贵,哀求挣扎。
阿书,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放我一命。
孽种宝儿却还分不清状况,依旧嚣张。
娘亲,你求他做什么
你不是说他就是个软包子傻蛋吗,他若敢欺负你,你告诉我亲爹,让他放狗咬死他……
等他死后,整个江府都是我们娘俩的!
沈景书苍凉一笑,原来如此,就连宝儿都早已知道自己的亲爹。
而自己于他们而言只是庇护伞和摇钱树。
他疯魔了一般亲自打造了一个铁笼,将苏瑾柔和宝儿关进去。
看着她们在里面被恶狗也野狼追逐撕咬。
看着她们痛哭流涕跪在铁笼里像他求饶。
他那乖巧的衡玉,当初也是这般,她们不给她生的机会,他凭什么放过她们
一天又一天,直到两个人被畜生们活活咬死,分而食之。
听说江南开了衡玉豆腐坊,他瞬间想到了我。
于是他辞掉尚书职务,远下江南寻找我的踪迹。
丁家生意遍布全国,京城江家的惨案我自然早有耳闻。
沈景书,你和我之间隔着衡玉的一条命,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原谅你
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我都不会原谅你!
后来的日子,沈景书还心存希望不放弃,日日打听我的行踪。
他为了挽回我的心,甚至亲手做了很多纸鸢,小兔子老鹰蝴蝶……
每天不重样放在衡玉的长明灯前。
只是不知为何,那些纸鸢总是莫名失火被烧。
沈景书,看到了吗,衡玉泉下有知也不同意原谅你!
他瞬间佝偻了背。
后来很长时间我都没再见过沈景书,直到官府破坏一处地下斗兽场。
从笼子里翻出一个死去多时的男子,贴近胸口的位置放着几幅拓印的小画。
第一幅是男子状元及第;
第二幅是三口之家幸福放纸鸢;
第三幅是女儿带着年迈的父母江南听雨。
笔触稚嫩,仿若出自孩童之手。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