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野种的爹是马夫还是小厮你倒是快说啊!
庶妹一句话,引得满堂哄笑。
我低头抚摸浑圆的小腹。
前世,庶妹设计让我婚前失贞,夺走我的姻缘,风风光光代我嫁入尚书府。
而我被迫隐姓埋名,送给城墙根底下的冯屠户做老婆。
屠户酗酒成性,家里事务一并落在我肩上。
几十年来带着儿子走街串巷,扛猪卖菜,生活艰难。
所幸儿子争气,科举连中三元。
高中状元那天,儿子领着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破门而入,一把抱住床榻之上病体缠绵的我:明娘,朕终于找到你了!
当时我才明白,原来当今圣上这些年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女人,竟然是我。
如今,我重生了。
1
睡梦中仿佛有人在拼命摇我。
我以为是丫鬟姚黄又在叫我起身吃药,便喃喃摆手说;不要了……嗯啊不要……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扇醒我。
怎么回事
我立即睁眼,床幔前围了整整一圈人,最前面的竟是我父亲。
他一副盛年之姿,目光凌厉,不似记忆里白发苍苍的模样。
父亲指着鼻子骂我道:不知羞耻东西!梦中还在淫言秽语的瞎叫唤,我们程家怎么养出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儿
这巴掌用了全力,现下我的侧脸火辣辣的疼。
钻心痛。
那便不是梦,是现实。
我重生了。
重生回了十七岁。那年,程家为了同尚书府结亲,举家上京筹办婚事。
那是我一生痛苦不幸的开端。
我捂着脸冷静扫过屋里大大小小每一个人,目光陡然落在一侧的女子身上。
叶姨娘的女儿,我的庶妹。
现在她正得意看着我,却被我平静的眼神刺了回去,立马换上慌乱的神情,指着我的肚子哆哆嗦嗦叫道:父亲……您看大姐姐的肚子……
肚子我抚上小腹。
呵,里面有一条命。
叶姨娘接过话茬叫嚷:老爷,我看您也不用请郎中过来了,我们程家刚到京城可丢不起这么大的脸!大小姐的肚子都已经这么大了,黄家刚来人递话说过完年就来提亲,这门亲事可怎么办才好
边说边搂起锦柔抹泪:我们柔儿还未说亲呐!这样的丑事传出去锦柔也没法子嫁人了……
锦柔眼含热泪楚楚可怜冲我这个大姐哭:大姐姐……你怎么能全然不顾家里的体面只图自己快活……你已有了同尚书府的亲事,便不顾小妹的名节,往后程家的女眷又该如何见人呐——
越说父亲的脸色愈发难看,最后一甩袖子吼我道:快说!肚子里的孽障是谁的
谁的我勾唇笑,我说是当朝皇子的皇家血脉,你们信吗
前世,锦柔设计我在酒楼失身于人,我偷偷归家,惶惶不可终日,但肚子终究还是一日大过一日。
前世也是这般情景,叶姨娘和她领着父亲过来,大骂我不知羞耻,同旁人珠胎暗结,毁了程家的清誉。
我从小就没了亲娘,成日里谨小慎微的活着,当时就被吓唬得六神无主没了主意。
事情最终,是锦柔替我履了同黄家的婚约,风风光光嫁入尚书府。
而我,却被隐姓埋名偷偷塞给城墙根底下一屠户做老婆。
但我一直不知晓,那个在酒楼要了我身子的男子,是当今皇帝偷偷养在京城里的爱子。
我更没想到他后来寻了我这么多年。
直到钧儿高中状元,他们父子相认。他再次见到我时,我已然被几十年的劳作压垮了身子,缠绵病榻,不久便离开人世。
好在……苍天有眼。
2
三两下间我心里登时有了主意,换上一副怕极了的柔弱模样,颤声开口:女儿……女儿……
锦柔借帕子擦脸,一抹得意的笑藏在其中。
即使酒楼那天她派去的人没有成功,也不清楚孩子是谁的,但孩子已然在我肚子里了,万般抵赖不得。
大姐姐,这孩子的爹是马夫还是小厮你倒是快说呀!没料到她看似着急,实则句句戳中父亲盛怒的心。
是冯屠户!女儿肚子里的孩子是冯屠户的!
我喊出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名字,她顿时同叶姨娘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眼神。
这个人显然不在她俩的计谋之内。
父亲闻言被气红了脸,一拍桌子:哪个冯屠户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是怎么和他勾搭上的!
还不如实交代!
我垂眸咬唇不开口,叶姨娘着急,赶忙添油加醋说:莫不是给后厨房里每日送肉的那个冯屠户吧……
父亲立起眉毛:你知道这个人
锦柔拽了一下姨娘的裙子,赶忙撇清:后厨房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姨娘怎么会记得他既是个屠户,那必然是每日给咱家送肉时与大姐姐遇上的,至于他二人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锦柔故意把事情说得暧昧不清、浮想联翩。
我更是一绝,咬帕子哽咽:冯屠户家在城东,他这些日子给咱家送过两回肉……女,女儿见他生的魁梧,高大威猛,便心生好感……与他,他私下偷偷见了两回,可他却在几月前……在酒楼哄骗女儿,要了我的干净身子……
提到酒楼,叶姨娘母女对视一眼,闪过一丝得意,心里多了三分底气。
亏你还是个有婚约在身的女儿家,我们程家的老脸都叫你丢光了!你怎么对得起你那早逝的娘!
听他提起我娘,我心底一哼,当年我娘还没死呢便纳叶姨娘进门,锦柔更是只比我小八个月,这十几年的忽视与偏心,他是天底下最不配提起我娘的负心人!
叶姨娘佯装着急,擦干眼泪扭腰上前:老爷,黄家早就递话过来说过完年便来咱家提亲,偏大小姐出了这档子事,难不成这婚约就作废了
婚约不能作废。父亲捋胡子,语气坚决。这婚约是黄程两家交好时指腹为婚,现在黄家飞黄腾达,程家决不可在此时放手成全了别家!
老爷,二小姐还未定亲呐……身旁的周嬷嬷悄咪咪提醒。
大小姐与那屠户生米煮成熟饭,现下已有身孕老爷怎可拆散……不如她二人调换身份,让二小姐领了大小姐的名头嫁入尚书府……
父亲在我与锦柔之间踌躇,锦柔与明娘只差八个月,倒也看不出差别……程家初来乍到,见过她二人者寥寥,自古盲婚哑嫁,他点头赞同,这法子倒也使得……
锦柔见事成心底乐开了花,扭捏道:女儿、女儿愿意。
叶姨娘更是高兴:大小姐这回要好好谢谢锦柔了。
好像锦柔吃了多大的亏一样,不过她母女二人越是兴奋,到时候就越容易自吞恶果!
我摸着肚子问父亲:那,那女儿呢
父亲鼻子出气哼一声,拂手叫来管家:你,现在就去城东墙根底下去找那姓冯的屠户,就说我同意他与小女的婚事,要他快些来程家提亲!
管家喳一声领命去了。
父亲还不忘嘱咐,要嫁的是程家二小姐,可别错了次序!
冯宏其人我再了解不过,有癞蛤蟆吃到天鹅肉的机会他怎会放过,即使他听管家的话语一头雾水不明就里但十有八九会应下这门亲事。
那我的计划就成功一半了。
3
闹了一夜,院子现在才清静下来。
现在的姚黄年纪尚小,方才更是被堵在门口不知发生了什么,现在泪眼婆娑的问我:大小姐,老爷方才可是生了大气,您、您这是要干嘛
我扒她衣裳往自己身上比划,你就别问了,我自有法子。
您这是要出去可是老爷刚下令禁了您的足,说……
嘘——我竖食指,压低声音,我要去找我腹中孩子的亲爹。
你说过,咱院子后面有条密道,是你们丫鬟用来私下往院子里递东西的,主子们都不知道
是,是有条密道。姚黄点头,满是担忧。
得嘞,我天亮之前一定回来!
我穿上姚黄的丫鬟服饰,珠钗未戴,偷偷溜出了府。
现在这个时间,叶姨娘母女必是兴奋的一夜无眠,丝毫忘记核对酒楼那日发生的种种。
我刚出其不意捅出冯屠户,她们虽察觉出不对劲,但又无可奈何。只能顺着我的思路往下走,殊不知底下便是万丈深渊。
我凭着记忆里浅薄的印象七拐八拐,终于在那日酒楼旁的一家巷子里找到一户姓长孙的门户。
哐哐!两声叩门,我顿时感觉四周有股肃杀之气,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你找谁老爷爷只露出一双眼。
老人家,我找长孙公子。
他上下打量我,混浊的眼珠令我不适。
姑娘你是……
我低头小声说:我就是你们公子下令要找的女人,七月初七酒楼,肩头有块胎记。
老人家闻言,阖上门,脚步声渐远。
不一会儿,大门又急吼吼开了。
明娘!
我终于又见到他年轻时的样子了——面如温玉,鼻子硬挺俊朗,即使披着外袍依旧神采风扬。
我眼一酸:长孙公子……
他想来抱我,又怕唐突。
那日都是我不好,喝醉了酒,第二天醒来才发现你已经不在了……他又低声询问我,你父亲长辈有没有为难你
我含泪摇头。
他叹那就好,随后将我迎入宅子里。
那股肃杀之气消失了,老爷子人也不见了踪迹。
这宅子阔气十足,怕比程家大十倍有余。
烛光下,我偷偷掀开裙子下摆。
这是——
我已有身孕了,这是我们的孩子
他双眼瞪大,不可置信。
随后披着外袍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
最后握住我的手急切问:明娘,你深夜来找我是不是你父亲待你不好他把你赶出来了
他为人最是温和有礼,即使后来做了二十年的九五至尊,那股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气质依旧抹不掉。
没有,我父亲还不知晓此事,我撒谎,来找你是因为……我实在没法子了……最后甚至有些哽咽着把黄家同程家的婚约和盘托出。
我已同你有了孩儿,怎可再嫁入尚书府,事到如今,我也是不知道怎么好,只好来找你。我偷偷暼他。
如何才能让黄家主动退了这门亲事……
他的神情逐渐严肃,珍重对我说:此事就交给我来办。
真的!我假装激动,你能办成此事
他点头,我忍不住上前亲了他一口。
他顿时耳尖通红,腼腆道:你我尚未成亲……
我把他的大手置于小腹处,我家在城西,姓程,我是程家的第一个女儿,你……什么时候来我家提亲
他正经对我说:很快,我必会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我还不知你的名字。我低头小声。
长孙子期。
4
我被禁足,不得私自踏出院门一步。到如今已是整整十日。
大小姐。姚黄在替我布菜。
我在把玩一只步摇,蓝色玉石雕成,色泽温润。这是十日前,子期见我珠钗未戴,料定程家苛待我,转身塞一盒子首饰要我带回家。
你哪来这么多女人的妆奁我颇为惊讶。
你别多想,我生母早逝,这些都是她留下来的,我既没娶妻,也没纳妾。
这步摇精致打造,细看下来果然不似民间寻常工匠打造的出来的。
酒楼那日,就是因为他说自己生母早亡,我自觉同病相怜,感触之下才对他多了几分好感,谁曾想后来又出了那档子事……
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提起这个姚黄不以为意,朝东院撅嘴道:叶姨娘又张罗来十个绣娘为二小姐量体裁衣,说要赶制嫁衣,一天天的,就属她院子里热闹。
毕竟她母女自认为已经一只脚跨进尚书府了。
我笑,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小腹处被撑起一些弧度。父亲在哪
今日老爷结交了几位大人,不知现下在哪位府上宴请呢。
没想到我正吃着午饭呢,这锦柔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她满面春风,看向我肚子的目光更是得意。
妹妹无事不登三宝殿。
常人都说妇人有孕害喜的厉害,我瞧着姐姐倒是心宽,死到临头还吃得这么香甜,要换作是我,这一桌好菜,可是一口都咽不下。
妹妹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桌菜,鸡是四百文一只,火腿一两银子,竹笋也要十几文一斤。这一顿下来可不是小数目,岂能浪费我也不抬眼瞧她,只顾吃自己的。
嫁给冯弘,他酗酒成性,家里的肉铺子不管不问。为了养家我不得已三更天起来剁肉,五更天跑到西市进菜,挨家挨户走街串巷,夜晚捋账本,还要忙着照顾钧儿。
钧儿是菜担子里长大的,但在读书方面颇具天赋,我发誓咬牙也要供他科举。幸而他争气,连中三元。
但我也因为此常年病痛缠身,喝下无数苦药后依旧撒手人寰。
锦柔听完不以为意,讥讽我:姐姐这还未过门就已经有了屠户娘子的样子,那就多吃些吧,嫁过去后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说罢,双手一拍,身后一个丫头捧着托盘上前,锦柔掀开。喏,姐妹一场,这个是作妹妹的心意,为大姐姐新婚添置嫁妆。
托盘赫然摆着一叠白锦帕。
入洞房当晚,为试新娘子贞洁与否都会在床榻上摆一白色锦帕,第二日向众人展示。
若白帕子上落了红,便是如假包换的处子,若没有,那一般有得闹了……
锦柔上一世拿出这个锦帕,我被羞辱的痛哭三天三夜,差点抹脖子上吊。
现在想想,她连侮辱人的手段都如此低贱。
有心了。我拿手帕擦擦嘴角,姚黄,拿我正堂案上的衣裳来。
姚黄没多久也捧着嫁衣来了,只是黑着一张脸不情不愿。
锦柔眼睛一落在那红嫁衣上眼神立马直了。
我笑,姐姐也有好东西赠予妹妹,这是我母亲嫁与父亲做正室时出嫁的嫁衣,我想叶姨娘没做过正头娘子不懂规格,不如就照着这衣裳裁剪样式,能省不少功夫呢!
锦柔被那一句没做过正头娘子气得扭曲,却挡不住嫁衣华贵的荣光。
她不禁上手触摸,欸,我打断,妹妹,这嫁衣是我外祖父召来三百绣娘赶制了三天三夜,后又送到普延寺开了光,大师交代这衣裳过未婚女子可碰不得,摸一回就会公婆磋磨,夫妻离心,母子反目,还是让绣娘们去琢磨样式吧,你可千万别碰。
锦柔被我一顿胡扯吓唬住,赶忙让侍女收下,走时眼睛像被嫁衣的金丝线黏住一般,恋恋不舍。
噗嗤——我瞧着她被蒙骗的样子真好笑。
前世锦柔借着婚期临近的由头强行从我这抢走母亲的嫁衣,先说只是描样子,后来成婚当日,竟真的换上了我母亲的嫁衣,借着嫁衣艳冠京城,给黄家挣足了面子。
不过这回嘛……我会让她一点一点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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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这几日天冷,我闲来无事,给腹中孩子绣些衣帽。
可急坏了姚黄,叶姨娘欺人太甚!竟然私自调换了大小姐您的嫁妆去给二小姐充门面,现下您与她的嫁妆可是天壤之别,她的樟木箱子大大小小摆了一院子,您看您呢!奴婢这就去告诉老爷!
我喝口茶淡淡说:父亲一直这般,他不是不知道,默许罢了,闹又有什么用。
姚黄一跺脚,红了眼。
谁料姚黄现在有多着急上火,两日后就有多高兴。
十月十六,一个黄道吉日。
黄家这波派了不少人来程家,大大小小抬了一街礼品,最后却又原封不动抬回去了。
西街的百姓都出来瞧热闹,他们瞠目结舌,黄家,这是要退亲呐!
哈哈哈哈哈哈哈——姚黄都要笑掉舌头。捂着肚子前仰后合,那尚书府黄家的人,刚,刚到咱家府前就,就碰见冯屠户也来提亲,黄家人还觉得奇怪呢!刚一问,那屠户就全交代了。
交代了什么我边绣边问。
屠户拎着两坛酒,推着两头猪头就到府门前大吼自己奉命来娶程家二小姐,被黄家人听见,气不打一出来。他家打头的管事直说尚书府的嫡子岂能与一屠户作连襟!老爷都拦不住!还直嚷程家纵笑女偷情,家门不严,就这样拂袖离去了!
唔——大小姐,这可真真痛快!差点就让二小姐得逞了。
即使没有屠户那么一闹,她也得逞不了,黄家今日就是来退亲的,还特意抬了一街长的礼品赔罪,冯屠户此举反倒让他们家借题发挥,扬眉吐气就把亲事退了。
啊……大小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姚黄托脸一脸崇拜的看着我。
我捏捏她的小脸。
锦柔怎么样
还能这么样,哭呗!亲事退了,咱家还欠尚书府一个人情,现在外面都在传程家二小姐未婚偷汉的事,听说她被气得一天没吃饭了,院门也不出。
哭吧,以后更有的她哭了。我淡淡道。
晚饭,我破天荒被允许出院子。
饭桌上,父亲好像老了十岁,身子都垮了。叶姨娘也没心思打扮自己,不施粉黛憔悴着一张老脸。
你与冯宏的事定了,就在腊月初六,你的身子拖不得。父亲看见我,哑声道。
我没意见。
吃饭。父亲这话一出,叶姨娘就绷不住了,泪水像长江黄河溃堤一般,爆发了。
老爷……
你闭嘴!父亲吼完,捏捏眉心。叶姨娘本就是来试探态度,这话吼完,她就知道她们母女是彻底栽了。
等明娘的婚事一完,程家立刻搬回端州,永不进京!
我不回去!不出意外是锦柔,她双眼哭得红肿,跑出来说出的话直冲父亲脑门子去。
父亲彻底怒了,今日我这张老脸可是丢尽了!还不滚回老家好好待着。
女儿不回去!
这京城的繁华奢靡早已入了她的眼,端州又穷又小,粗鄙的她看不上眼。就算同黄家的亲事黄了,她也一心要留在京城,万一哪天就有皇嗣宗亲的老夫人看上她的模样,抬进门做个高官夫人呢!
啪!咔嚓!
老爷——
我躲得远远的,抚着肚子勾唇。
锦柔脸上肿起两个巴掌印,同猪头一般,两泪纵横,滑稽可笑。
父亲连桌子也掀了,可是动了大怒,叶姨娘连忙招呼管家去找郎中来。
饭是吃不成了,我又故技重施去了一趟长孙府。
子期知晓我没吃晚饭后,招呼后厨做了一桌子有孕之人适宜吃的菜,花样百出,大大小小摆了一桌子。
这也太多了……
明娘,我不知你素日爱吃什么,所以吩咐小厨房都做了一些。
我今日高兴,吃得两腮鼓鼓。
对了子期,黄家今日真的来退亲了!
我知道。他含笑用帕子抹掉我嘴角的油渍。
你真厉害,都能说动尚书府!
子期愣了愣,张嘴想说什么,但又没说。
他的动作我尽收眼底。没事,我心底默想,我等你主动跟我说。
……那你什么时候来我家提亲我换了个话题。
他笑,就快了,后日。
那你要快点,我父亲还不知道我腹中孩儿的事,能瞒多久瞒多久吧……
子期破天荒亲近我,大手揽住我肩头珍重道:明娘,我定不负你。
我含笑,腊月初六是个好日子。
6
多事之秋的程府迎来一位客人。
十八抬朱漆木箱,绫无数罗绸缎金玉古玩,来的公子自称商贾人家,想要迎娶程家待字闺中的大小姐。
我听说子期来了,便偷偷溜到会客堂,隔着屏风听动静。
子期今日仪表堂堂,宝蓝色的锦缎袍子,衬得整个人丰神俊秀。
当父亲原本还因为是个商贾生意人家而不满,登时见到满院子的珍宝和相貌堂堂的公子,那点不满早已抛之九霄云外了。
父亲很快打听清楚了这位长孙公子的家庭构成:生母早亡,无兄弟姐妹,父亲一手拉扯大。如今老父亲在家养病,早早继承家业独自在京城做买卖,家有庄子商铺产业,还不少。
他现下觉得长孙公子的衣着华贵无比,锦柔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亦是个不错的去处,也不是必须嫁给官宦人家。
他又捋着胡子笑,这婚期……
长孙公子温文尔雅,缓缓开口:听说程伯父家二千金婚期定于腊月初六,不如喜上加喜,姊妹二人同一天出嫁……
呵呵,父亲好似被人旧日重提,干笑:是有这么回事……腊月初六,会不会太赶
长孙公子轻抚袖口云纹:家中实在缺个管事的主母坐镇,若能早日迎娶大小姐,我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情真意切,父亲焉有不同意的道理即刻应允,腊月初六,程府两位小姐出嫁。
临走之前,子期按照京城的习俗,奉上了自己的画像。
父亲乐呵呵接过,召管家同样拿来锦柔的画像做交换。
哪知子期接过后随即打开,立即蹙眉:程伯父莫要与我玩笑,我此番来是求娶大小姐,画像中这是何人
父亲慌乱道:公子见过我家小女
三月前,屏楼花宴惊鸿一瞥,但顾及着程黄两家的姻缘,子期以为要抱憾终身,没料到上苍还能给我此次机会。我早已立下誓言,此生,非程大小姐不娶。
子期的话说得半真半假,可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上一世,一夜欢好后,他始终没能忘记我,靠着一个不知姓氏的名字和胎记寻我半生,终生未娶。
所以这一世,我先去寻他,我不想辜负子期,辜负一个唯一一心对我的良配。
父亲此刻心中不知掀起什么惊涛骇浪,踌躇着打算将实情托出,但子期下一句话令他着实愣神。
子期诚恳道:我知伯父心中的犹豫,程小姐被尚书府黄家退亲,受了委屈,我敢保证黄家不管送来多少聘礼,我长孙家都按三倍之数如数送来,绝不令程家与长孙家逊于黄家!
我捂住嘴,三倍……三倍之数,子期要出足足高于尚书府三倍的聘礼娶我。
父亲也立刻收回了诚实,忙令管家拿来我的画相给予子期。
又支支吾吾说:这婚期是否太赶
子期收下画相后说:家父沉疴难愈,吉日若是延后……我怕守孝三年,反倒耽误了大小姐。
再则,我想与大小姐成婚后与我一起前往故地向家父进一进孝道。
父亲讪讪应承,那是自然……
子期拜别。
7
晚饭前,父亲突然出现在我屋内。
他挥避下人,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材,掂量掂量:为父近几日仔细想了想,儿女婚姻是大事,不该如此草率。那冯宏并非良配,不可托付终身,为父已为你另相中一户人家,只要……只要这包药喝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必能落胎。
他刻意放缓语调:最近几日养好身子,腊月初六那天照常出阁。
我不禁多了几分讥笑冯宏可与咱家签了婚书的,再说下聘那天府外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父亲您接了他的聘礼,难不成咱家也要效仿那尚书府悔婚
腊月初六,父亲是要女儿一身嫁两家我故意将话说得难听至极。
程父一想到冯宏酒糟鼻上粘着的猪油样子和送来的酒和猪头便一阵恶寒,他恨恨道:亲事作废有何难你只管打下肚子里的孽障,养好身子只等腊月初六的花轿便是!
说罢,拂袖而去。
我看着他留下的那包药材,大小姐,这药……姚黄颤巍巍。
把它给我丢出去。
谁要喝这苦药。
父亲刚才将亲事做废说的如此简单,也不见得他前世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打算。
前世见我有孕,便听从叶姨娘母女的奸计,一顶小轿将我送给冯宏为妻,生怕我将钧儿生在程家辱了程家书香门第的名声。
婚后,我生活艰辛,也不见他寻人过问一句,只当我这个大女儿嫁人了,生死不顾。可锦柔嫁进尚书府后程家可是殷勤的很,利用姻亲在京城扎根,百般逢迎。
重活一世,我怎么能让他们再如此得意!
晚饭桌上,锦柔依旧不在。
老爷,听说有人来求娶锦柔了如今程家两个女儿在外人看来一个偷奸养汉,更有珠胎暗结的传言,一个刚被尚书府退了亲,叶姨娘每天在后宅坐着干着急,一听有人来提亲便着急忙慌来问一句。
胡诌。父亲板着脸喝道。
老爷……叶姨娘心下惶惶,她现在在老爷面前越发没脸,话也说不上两句。
锦柔的婚事,待到回了端州再做商议。
父亲擦了擦嘴,只留下一句:锦柔被退了婚,而明娘亲事近在眼前,我看你之前给锦柔备嫁妆单子就不错,不如先支给明娘用。
叶姨娘脸色瞬间煞白,回头看向我的眼神似蛇蝎。
回到屋内,我略一思索,便叫来姚黄从厨房要两只鸽子,要现杀的,就说给我补身子用。
姚黄不明所以,但还是去了。
我隐约记得不日后同昌伯爵府世子做东,有个赏菊宴。程家虽是初到京城,但也受了邀约。但因为前世我怀着钧儿心如死灰,锦柔同黄家的婚事板上钉钉闺中待嫁,所以无人赴宴。
赏菊宴实则是一群纨绔子弟借着家族的名义玩乐,前世有不少低门户小姐被骗了过去,宴会过后不堪其辱,竟有几个贞烈的悬梁自尽了,闹得满城风言风语。
今日是十月二十,算算日子,近在眼前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锦柔怕是会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
姚黄捧着现杀的鸽子回来时,面上的欣喜都藏不住,小姐那冯屠户又撒泼,喝得醉醺醺的嘴里不干不净自称二姑爷呢,这回老爷叫人乱棍打出去了,看他下回还敢来!
我最了解冯宏这烂人,狗皮膏药似甩都甩不掉,他看出父亲有心毁掉婚约,必会变本加厉的闹到台面上。
我笑笑,将姚黄新端上来的鸽子用簪子划开一个口子,一滴滴鲜血嫣红了锦帕。
下回他再来,就拿这锦帕包一吊钱丢给他,就说二小姐赏他的,从此往后,程家与他的婚约一笔勾销了。
程锦柔,你可是惹上了一条疯狗。
8
今日子期正式下聘。
聘礼整整抬了一百零八抬,赫赫扬扬进了程家大门。
父亲捋胡子笑得合不拢嘴,照单全收,叶姨娘面色扭曲,锦柔更是不必多说,一连打骂好几个下人,后院人心惶惶。
父亲不让女眷露面,我只好隔着屏风与子期默契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正式签订了婚书,我在后宅安心待嫁,父亲却对我迟迟不打下腹中孩儿而愤怒,但很快,他的心思就不在我身上了。
因为冯宏报官了。
一纸婚书,和一张绣有柔字的带血锦帕,还有那日目睹父亲收了聘礼的许多双眼睛都能印证,程锦柔是冯宏未过门的妻子,而且二人已有夫妻之实。
在外人眼里,这便是程家仗势欺人收了财礼不认亲事,冯宏气不过才一纸诉状报了官。
胡说!大人冤枉啊,我与这屠户素不相识!他诬告我家,请大人明鉴!锦柔今日才是吓破了胆,哆哆嗦嗦跪在堂下一个劲叫屈。
放肆!婚书在此,胆敢不认京兆尹大人立眉瞪眼,手中举着的婚书上确凿写着冯宏与程锦柔的名字。
不是……不是我!锦柔看见婚书两眼一翻,真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京兆尹转头问冯宏:你且细细道来。
青天大老爷明鉴!冯宏但满脸横肉,五官挤在一处,确实是程大人愿意将他家二小姐许配给我,我连夜卖了五头猪,攒够了聘礼到他家下聘,谁知程老爷收了聘礼却不认亲!二小姐更是拿出一吊钱来羞辱我,骂我痴心妄想让我退亲,她好另寻人家……
锦柔一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向冯宏,发髻也松了:放你娘的屁!我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我几时见过你,满嘴喷粪!
成何体统!京兆尹看不下去,要衙役将二人分开,抖出一物:程小姐,这你认不认
竟是那条沾有血迹的锦帕,上面赫然还绣着柔字,锦柔如遭雷劈,脸色煞白,嘴角哆嗦:怎么会这样……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是明娘,是程明娘!
京兆尹看她疯疯癫癫,随口道若是不认,府中有经验的婆子一验便知!
身旁就有两位凶神恶煞的婆子跃跃欲试,不验!我不验!别碰我!锦柔再没了千金小姐的派头,在地上撒泼打滚说什么也不肯验清白。
今日我裹着粗布斗篷隐藏在看戏的百姓之中,见锦柔如此丑态,我摸着肚子冷笑。
锦柔不傻,若是乖乖验了,才更坐实她与冯宏的丑事。
三日前的赏菊宴,我分明见她失魂落魄半夜归家。
锦柔自认为手段高超,总想掐尖冒进嫁入王孙贵族府上做个高门娘子,却不知侯门似海,那些纨绔子弟哪里是好说话的,被人占光便宜也无诉苦,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好戏开始到一半,叶姨娘冲了进来,扒开锦柔身边的婆子,一把抱住她大哭:女儿——
父亲也来了,我默默侧身不想让他认出我。
突然手臂被一干燥温暖的大手揽住,是子期。
子期也在,他用半大身子遮住我身影。
父亲踉跄走进来,对京兆尹有气无力的行礼:家中丑事,让大人见笑了。
说罢,从怀里掏出红贴赔笑:腊月初六,还请大人赏光喝杯喜酒。
京兆尹接过一看名字,了然。笑道:早该如此,一家子何必闹得如此难看,程大人还是快领令媛与贤婿归家吧,届时本官自有厚礼送上。
听这意思,父亲果然如我所料,面子大过一切,认下了这门亲事。
我不嫁……我不嫁……娘,我不嫁!锦柔满脸泪痕,撕心裂肺地哭喊。。
柔儿……事到如今叶姨娘是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搂紧锦柔让她别做傻事。
哀莫大于心死。
9
腊月初六那天,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程府一派祥和。
我穿着母亲出嫁时的红嫁衣,姚黄正往我脸上施粉。
前院一阵骚乱。
二小姐出门了。姚黄的声音落在我耳边。
锦柔嫁人了,她恐怕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般——双手捆绑,塞住口鼻按上花轿,四个下人抬着她悄悄送往冯屠户家里。
自衙门那天回来后,父亲狠狠扇了叶姨娘母女两个耳光,下令关押到自己院子里直到出嫁。
昨日我偷偷看过锦柔,两颊凹陷,双目怔怔。
活像鬼,反正不像人。
两个女儿出嫁,父亲都没有露面。
想来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还是在一月前。
父亲当时叫住我,明娘,难道是你……
我一愣,笑:父亲想问什么
父亲真是苍老了许多,被我的反问扼住,最后憋出一句:出嫁的女儿,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好自为之。
正如我所愿呢,我含笑允下。
父亲不在,管家送我出府,子期亲自扶我上花轿。
红绸整整铺了十八条街,百姓挤在道旁纷纷指点:这比王爷成亲还要气派呢!
夜里,龙凤红烛下,子期掀了我的大红盖头。
娘子与梦中分毫不差。
怎么,你难道早已想过我嫁与你作妻不成
子期的吻落在耳后,早已想过千万回,自从酒楼那日便没停过。
说起这个,我便着急:子期,酒楼那日是我庶妹叫我去的,我并不知你在那间……
我知道,他握住我的手,那日你与我都遭了旁人算计,醒来后你不在,我日日夜夜都后悔,怕你归家被长辈为难,所以拼了命寻你,但还是你先找到我,还带回了我们的孩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
程家初到京城,我与子期不过见过两面,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我却因为生母早逝,对他有几丝亲近。
酒楼那日是意外,也是缘分天定。
寻我这段日子的艰辛,你前世早已与我说过千万遍,所以这一世,我先来寻你了。
方才典礼间,怎么不见父亲大人
子期含笑:明天你就能见到他了。
我装作不乐意,嘟嘴道:故弄玄虚。
第二天清早,马车驶向大街。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枕着膝头问:这是去哪啊
皇宫。
我登时清醒,你莫要与我玩笑。
为夫从不骗娘子。
我心下惶惶,耳边子期将真相和盘托出,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我指节发白:你竟真是……
三皇子周启恒,字子期。长孙是我母妃的姓氏。他笑着将我发间歪斜的玉簪扶正。
要进皇宫了。
即使是前世,我也没有进过如此威严的地方,手都在发颤。
直到子期拉着我向龙榻上的圣上跪拜,儿臣携妻参见父皇。
我低头盯着龙靴,不敢抬头。
圣上身体不大硬朗,但声音洪亮:好,好,朕最大的一桩心事了了!三儿真叫朕放心将江山交与你!
圣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笑道:孩子的名字定好没有
小名叫成钧。我大胆道,钧儿前世随我姓,叫程钧,我叫了二十多年不想改,改掉姓氏最好。
圣上大喜,待周岁时朕亲赐大名!
子期在身侧偷偷给我使眼色,我大方行礼:谢父皇隆恩。
冬去春来。
来年四月,我终于又将钧儿抱在怀中。
10
这日我抱着钧儿玩闹,子期正和管事交谈,我侧耳听见几句,昂头问:发生了何事
子期叹气,对我说:程家惹上一桩人命官司。
我愣住,谁
叶霜毒杀冯宏,已经判了三日后问斩。
如果没有此事,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叶姨娘的本名叫叶霜。
因为何事我父亲知道吗
管事躬身回禀:叶氏当堂认罪,说是冯宏多次殴打妻室才起了杀机……此事在京城颇为轰动,传到圣上耳朵里,判了程大人一个管教不严的罪名,即刻革职发配边疆了……
我沉默片刻,对子期说:我想见见她。
子期没问我要见谁,只是将我的碎发别在而后:好。
当天晚上,我被安排进了大牢。
最里面关押的是重犯,锦柔蜷缩在稻草堆里。十指血污,看来是用了刑。
曾几何时,我的手也像她这般操劳,二十年的摸爬滚打压弯了我的腰,每到严冬时节两股战战,呕血不止,后来多少副汤药都换不回一个健康的身躯,始作俑者,都是眼前这个低到尘埃的女人。
如今因果轮回。
你……是你!锦柔眼睛见了光亮,看见是我一口气上来。
是我。我摘下帷帽。
我的笑话你还看不够吗
不,我否认,我是来告诉你叶姨娘的案子判了,三日后菜市口斩立决,这案子惊动了皇上,连父亲也被你连累革职流放,但你很快就会被无罪释放。
锦柔牵扯嘴角吃吃的笑,还说不是看我笑话,我没有丈夫,没了爹娘,我什么都没了!
我正色:锦柔,别人或许不了解你,我却是最懂。
毒杀冯宏的人,绝不是叶姨娘!
一句话,锦柔煞白的脸上像是见到死人。
你!你知道……
她先震惊,而后癫狂大笑:哈哈哈哈他死得活该!敢拿臭嘴亲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子!简直和他杀的猪一样恶臭!还妄想让我给他生儿子做梦!
锦柔面上露出几块青紫,应该不是衙门的刑罚所致。
冯宏是该死,他醉酒之后屡次殴打你,你受不了反抗,情理之中。我淡淡道,叶姨娘替你顶罪换了你一条命,我已经替你打点好牢头,明日出去后去看看叶姨娘,顺便替我送送父亲吧。
我说完转身离去,留下呆滞的锦柔。
11
明娘,父皇已经为钧儿拟好了名字。朱砂御笔力透纸背。
我接过一看,……元昭,皇上取的名字自然是好的。
子期自身后搂我,再过两日就要搬到东宫去住了。
我惊讶,这么快。
子期面色不虞,太医院今晨来报,父皇身体欠安,为避免夜长梦多册封礼还是早早进行的好。
我点头,把身子靠在他胸膛上。
听说皇妃的名字都是要进玉蝶的……我想……
嗯
我想改掉这个姓,随母姓。
子期拍拍我,宠溺道:好,都随你。
岳母大人姓萧,那玉蝶上的名字就是萧明娘。
往后,大齐的太子妃是萧明娘,皇后是萧明娘,太后也是……
我捂住他嘴巴,哪有咒自己死的!
他捉住我的手指,吻下来。
铜镜中身影成双。
我不在意生死,我只在乎你。
我眼含热泪,点头。
我懂,我明白,我信。
上一世,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或许是上天怜悯,让我这一世,绝不再错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