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血染花嫁。
我的嫁衣是血染的。
不是朱砂染就的喜庆,而是真真切切浸透了鲜血。
当那匹受惊的战马撞上花轿时,我藏在袖中的匕首已经抵住了自己的咽喉——若那飞扬的马蹄再近半寸,此刻溅在鸾凤刺绣上的就该是我的血。
新娘子见血光,不吉利啊!喜婆的尖叫刺破长街。
轿帘被劲风掀起,我看见那个罪魁祸首高踞马上。
玄铁铠甲映着冬日惨白的阳光,他腰间五六个香囊随战马人立而起叮当作响,像在嘲弄我这场荒唐的婚事。
邹将军!这是裴尚书家的花轿!喜婆扑上来拽他缰绳。
原来他就是邹犷。
那个父亲提起时总会皱眉的浪荡将军,据说他每打胜仗就要收个姑娘的香囊,西北大营里还养着七八个胡姬。
此刻他正用马鞭挑着我的盖头,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我苍白的脸。
裴砚好福气。他忽然俯身凑近,带着铁锈味的呼吸拂过我耳垂,可惜了这把青丝……
银光闪过,我的匕首已经抵住他咽喉。
盖头飘落时,全城百姓都看见新嫁娘与将军刀锋相贴的艳闻。
喜婆当场昏死过去。
邹犷却笑了。
他脖颈前倾让刀刃陷进皮肉,血珠顺着寒铁纹路滚到我虎口,烫得惊人。沈家小姐的袖里刀,他舔掉自己颈间血迹,比传闻更带劲。
远处传来迎亲的唢呐声。
我猛地收刀,金线绣的鸳鸯已经被血染透翅膀。
邹犷突然用马鞭缠住我手腕,在百姓的惊呼中将个冰凉物件塞进我掌心。
赔你的盖头。他调转马头时,我闻见铁甲缝隙里飘出的曼陀罗香。
摊开手掌,是半枚染血的狼牙。
花轿重新抬起时,我听见军队远去的马蹄声如雷。
陪嫁丫鬟青杏抖着手给我补胭脂:小姐,姑爷他……
不必说了。
我摩挲着袖中狼牙,方才划破的喜轿帘隙里,正飘进小厮的窃窃私语。
少爷说洞房夜不必等他。
裴府的红烛烧到子夜时,我终于扯下了霞帔。
青杏哭着拦我剪嫁衣的手:小姐使不得!这苏绣要绣三年……
金剪咔嚓绞碎并蒂莲纹样。
我望着铜镜里凤冠下的自己,忽然想起邹犷那句话。
他说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这青丝终要盘成妇人髻
还是可惜我终究成了裴家笼中雀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我摸出狼牙对着烛光细看,齿尖处刻着个歪扭的犷字,像是少年人笨拙的手笔。
这定是他贴身之物,却随手给了个陌路新娘。
前院突然传来喧哗。
我赤足奔到廊下,听见管事喝骂:将军自重!这是……
本将来讨杯喜酒。邹犷的声音混着铠甲碰撞声刺破夜色,怎么,裴砚连交杯酒都舍不得喝
我攥紧栏杆,木刺扎进掌心。
他竟敢夜闯尚书府!
月光下那袭染血的战袍格外刺目,腰间又多了个鹅黄香囊。
青杏突然拽我衣袖:小姐快看!
邹犷身后跟着十几个伤痕累累的士兵,有人断臂处还渗着血。
他解下酒囊泼洒在青石板上:今日阵亡的二十七位弟兄,喝不到裴大人的喜酒了。
邹犷!裴家总管暴喝,你纵马惊轿在前,夜闯官邸在后……
本将这就去刑部自首。邹犷转身时,铠甲扫落满案合卺杯,顺便问问,裴侍郎新婚夜不去边关督军,躲在温柔乡里……
啪!
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站在院中。
手掌火辣辣地疼,邹犷脸上慢慢浮起红痕。
所有人都僵住了,包括举着火把的裴府家丁。
沈知意。邹犷舔着嘴角念我名字,像在品尝某种鲜果,好名字。
他忽然抓住我打人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个炽热的吻烙在腕间。
那里还留着白天他马鞭缠绕的红痕。明日卯时出征。
他的唇擦过我掌心,来送我,给你看场好戏。
裴府大门轰然关闭时,我望向妆台上被剪碎的嫁衣。
鲜红的碎片里,那枚狼牙正泛着幽光。
第二章深宅囚雀。
裴家的晨钟敲了三响,我仍坐在铜镜前,指尖摩挲着那枚染血的狼牙。
昨夜邹犷留下的半块虎符还藏在枕下,像一团烧红的炭,烫得我整夜未眠。
青杏端着铜盆进来时,眼圈还是红的,她低声道:小姐,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我冷笑。
新婚夜独守空房,第二日却要像个乖顺的媳妇一样去拜见婆婆
我盯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忽然抓起剪子,咔嚓一声绞断了鬓边一缕青丝。
小姐!青杏惊呼。
就说我病了。我将断发丢进炭盆,看着它蜷曲成灰,病得起不来床。
青杏咬着唇不敢反驳,可门外的嬷嬷却已经不耐烦地叩门:少夫人,老夫人等着呢。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
裴家的祠堂阴冷得像座冰窖。
老夫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眼皮都不抬一下:新妇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学会规矩。
我跪在蒲团上,膝盖被青砖硌得生疼。
砚儿公务繁忙,昨夜未能归家,你该体谅。她终于抬眼看我,目光如刀,而不是闹得满城风雨。
我攥紧了袖中的狼牙。
原来如此。
邹犷夜闯裴府的事已经传开了,他们觉得是我招来的祸事。
儿媳知错。我低头,声音柔顺,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
老夫人冷哼一声,示意身旁的嬷嬷:带她去佛堂抄经,静一静心。
佛堂的窗户被钉死了,只留一线天光。
我跪在案前抄写《女戒》,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一团团化不开的血。
门外传来丫鬟们的窃窃私语——
听说昨夜邹将军是为了少夫人来的……
嘘!小声点!少爷今早回府,脸色难看得很……
笔尖猛地折断。
我盯着纸上洇开的墨迹,忽然想起邹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说:明日卯时出征,来送我,给你看场好戏。
可我现在被困在这里,连院门都出不去。
傍晚,裴砚终于出现了。
他站在佛堂门口,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冷淡的声音:起来吧。
我扶着酸麻的膝盖起身,还未站稳,他已经转身往外走,丢下一句:前线军情紧急,我过几天也要启程。
我愣住。
他停下脚步,侧头瞥我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怎么,舍不得
我沉默。
他忽然逼近一步,手指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沈知意,你最好安分。
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可眼神却冷得像冰。
否则——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我不介意让你守一辈子活寡。
我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好啊。
他皱眉。
我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后退一步,柔声道:夫君一路顺风。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最终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夜深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府里渐渐安静下来。
青杏已经睡熟,我悄悄起身,从枕下摸出那枚狼牙。
邹犷的军队卯时出征,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我换上丫鬟的衣裳,轻手轻脚推开窗户。
夜风灌进来,带着初冬的寒意,我深吸一口气,翻出了院子。
城外的军营灯火通明。
我躲在树后,看着士兵们列队集结,火把的光映在铠甲上,像一片流动的血海。
邹犷站在高台上,正在训话,声音远远传来,带着沙哑的笑意。
兄弟们,这一仗,咱们要么凯旋,要么埋骨!
士兵们齐声高呼,震得地面都在颤动。
我攥紧了手中的狼牙,心跳如擂鼓。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夫人果然来了。
我猛地回头——邹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后,铠甲上还沾着夜露,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你……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勾唇一笑,忽然伸手将我拉进怀里,铁锈的气息瞬间包围了我。
走,带你看戏。
第三章营帐惊鸿。
晨雾还未散尽,我的马车已经碾过官道上冻结的泥泞。
青杏抱着装满冬衣的包袱,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小姐,老夫人若知道您私自出府……
那就让她知道。我掀开车帘,让寒风灌进来刺痛脸颊,横竖都是要罚跪祠堂的。
车轮碾过碎石,我摩挲着袖中那枚狼牙。
三个月了,裴府的高墙几乎将我逼疯,直到前线传来军报说裴砚染了风寒。
少夫人体恤夫君,亲自送冬衣去军营——多么完美的借口。
营地辕门出现在视野里时,我的指尖已经掐进掌心。
守卫的长枪交叉拦住去路:军营重地,女眷止步。
尚书府少夫人。我亮出裴家玉牌,故意让袖口滑落,露出腕间青紫的掐痕,给侍郎大人送药。
守卫犹豫间,营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马蹄声由远及近,玄铁铠甲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我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那股混着血腥气的曼陀罗香,早在梦里就闻熟了。
放行。邹犷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本将亲自带路。
他的马鞭轻轻一挑,我怀中的包袱便落进他怀里。
这个动作让守卫们交换了暧昧的眼神,我假装没看见他们偷瞄我手腕的视线。
将军自重。我压低声音,我是裴……
知道。他突然俯身,热气喷在我耳畔,所以才要亲自盯着你。
他领着我穿过营地时,士兵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
有人吹口哨,有人窃笑,更有甚者故意将水泼在我必经之路上。
邹犷的马鞭突然凌空抽响,惊起一片鸦。
再乱看,他笑着舔了舔虎口溅到的血珠,眼珠子喂狼。
营帐比想象中更简陋。
裴砚的榻前连个伺候的小厮都没有,药碗倒扣在矮几上,已经结了层薄霜。
我伸手探他额头,却被他猛地攥住手腕。
你来干什么裴砚眼底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看我死了没有
我沉默地取出冬衣,却被他一把掀翻。
狐裘滚落在地,露出夹层里我亲手缝的护心镜。
带着你的假惺惺滚回……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血丝。
帐外传来脚步声,邹犷拎着酒囊晃进来,靴底还沾着新鲜的血迹:裴大人好大的火气。
他故意用马鞭挑开我落在地上的狐裘,啧啧,这针脚……
滚出去!裴砚抓起药碗砸过去。
邹犷偏头躲开,碎瓷在他颈侧擦出一道血痕。
他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血,突然将我拽到身后:传军医!裴大人咳血了。
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裴砚。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栽倒在榻沿。
我下意识去扶,却被邹犷拦住。
他背对着裴砚,用口型对我说:出去。
寒风刮得旌旗猎猎作响。
我站在主帐外,听着里面裴砚的怒吼和邹犷的冷笑。
直到军医匆匆赶来,邹犷才掀帘而出,脸上多了道新鲜的抓痕。
他故意的。邹犷突然说,那碗药里掺了寒食散。
我心头一跳。
寒食散能让人短时间内精神振奋,代价却是掏空元气。
裴砚从来惜命,怎么会……
箭矢破空声打断思绪。
邹犷猛地将我扑倒在地,一支黑羽箭深深钉入我们身后的立柱。
他翻身而起时,我看到有血从他铠甲缝隙里渗出来。
回帐里去!他抽刀劈落第二支箭,反手将我推向亲兵,是胡人的斥候!
混乱中有人拽着我狂奔。
经过粮草垛时,我瞥见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泼油。
还未来得及出声示警,一支火箭已经呼啸着扎进草堆。
小心!
我被一股大力撞开。
邹犷的胸膛压下来时,我听见箭矢穿透铠甲的闷响。
热流顺着他的臂甲淌到我脸上,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将军!亲兵们惊呼着围上来。
邹犷却笑了。
他单手拔下肩头的箭,带出一蓬血花溅在我前襟:夫人若愧疚……
他的唇色开始发白,声音却带着惯常的戏谑,不如喂我喝药
他倒下去时,我摸到满手黏腻。
原来铠甲之下,他早已伤痕累累。
那些深浅不一的旧伤疤,像一幅残缺的疆域图,每一道都诉说着无人知晓的孤勇。
狼牙...昏迷前他攥住我的手腕,戴着它...
我这才发现,他腰间那些招摇的香囊都不见了,唯独系着半枚与我那枚成对的狼牙。
军医处理伤口时,我看见了更触目惊心的真相——邹犷后背有一道新鲜的鞭痕,形状分明是裴家祖传的九节鞭所留。
而裴砚所谓的风寒,此刻正精神奕奕地站在帐外冷笑。
你以为他是为你挡箭裴砚俯身在我耳边低语,那箭本就是冲他去的。
我死死攥住狼牙,齿尖刺进掌心。
帐内邹犷在昏迷中皱眉,唇间漏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我凑近了听,竟是句残缺不全的:...知意...快跑...
裴砚的表情瞬间扭曲。
他一把扯过我腕间的狼牙链,却在碰到我皮肤的刹那被烫到似的缩手——那枚染血的狼牙,此刻正散发着诡异的温度。
妖物!他踉跄后退,撞翻了药架。
我趁机夺回狼牙链,在裴砚怨毒的目光中,将它郑重地戴回颈间。
帐外夕阳如血,照得满地狼藉都像铺了层红妆。
邹犷的睫毛在光影中颤动,投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他眼尾那道陈年旧疤。
我突然很想知道,这道疤背后,又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第四章烽火情劫。
邹犷的伤比想象中更重。
军医说,那支箭上淬了毒,再偏一寸就会要了他的命。
我站在营帐外,听着里面传来压抑的闷哼,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少夫人还是回去吧。裴砚的亲兵冷着脸挡在我面前,将军说了,您不该在这儿。
我抬眼看他,忽然笑了:是吗那你去告诉他,我偏要在这儿。
亲兵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顶撞。
我绕过他,径直掀开帐帘。
帐内光线昏暗,邹犷赤裸着上身趴在榻上,后背的伤口狰狞可怖,军医正在用烧红的匕首烙烫伤处。
他的额角渗出冷汗,牙关咬得死紧,却在看见我的瞬间,扯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夫人这是……心疼了
我走到榻边,接过军医手中的药碗:我来。
军医犹豫地看向邹犷,后者微微点头。
帐内很快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草药混合的苦涩。
转过去。我命令道。
邹犷挑眉,却还是乖乖翻身。
他的后背肌肉紧绷,伤口周围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我蘸了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处,听见他倒吸一口冷气。
疼我问。
疼死了。他声音沙哑,却带着笑意,夫人亲一下就不疼了。
我用力按了一下伤口,他闷哼一声,却笑得更大声:够狠,我喜欢。
我没理他,继续上药。
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他腰侧的一道旧疤,触感粗糙,像是被什么利器贯穿留下的。
这个怎么来的我问。
邹犷沉默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回答:三年前,胡人偷袭边关,我替某个不知好歹的世家子挡了一枪。
我的手顿住了。
三年前,裴砚确实去过边关。
后悔吗我轻声问。
邹犷转过头,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明亮:后悔什么
救了一个不知好歹的人。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擦过我的脸颊:不后悔。
他的指腹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的茧,却莫名让人安心。
我垂下眼,继续给他上药,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
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我迅速收回手。
裴砚的亲兵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说:少夫人,大人请您过去。
邹犷冷笑一声,却什么都没说。
我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跟着亲兵离开。
裴砚的营帐比邹犷的豪华许多,案几上甚至摆着一套完整的茶具。
他坐在主位,手里把玩着一封军报,见我进来,抬了抬眼皮:坐。
我站着没动:有事
裴砚放下军报,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听说你亲自给邹犷上药
他为我挡箭,我照顾他,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裴砚突然站起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沈知意,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的力道很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当然记得,我是你的妻子,裴家的少夫人。
那你知不知道,邹犷是什么人裴砚凑近我,声音压得极低,他睡过的女人比你见过的都多,你以为他对你是真心的
我挣开他的手:至少他不会在新婚夜丢下我,也不会让我跪祠堂。
裴砚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
他猛地将我推到案几前,军报散落一地。
其中一封掉在我脚边,露出里面夹着的一抹粉色——那是一张胭脂笺,上面写着娟秀的小字。
我弯腰捡起,裴砚却抢先一步夺走,冷笑道:怎么,你也想学那些女人,给他写情诗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裴砚突然将胭脂笺撕得粉碎:沈知意,别挑战我的耐心。
那晚之后,裴砚派了亲兵日夜监视我。
我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在案,连去伙房取热水都有人跟着。
但邹犷总有办法。
第三天清晨,我在枕头下发现了一张折成方胜的胭脂笺。
展开后,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今夜子时,马厩见。
我将纸条烧掉,灰烬落在掌心,像一只死去的蝴蝶。
子时的军营静得可怕。
我披着斗篷,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的士兵,来到马厩。
邹犷已经等在那里,月光下,他的轮廓格外清晰。
胆子不小。他笑着将我拉进阴影里,不怕被你夫君发现
我抬头看他:你约我来,就为了说这个
邹犷低笑,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条狼牙项链,牙尖染着暗红色的血迹,用牛皮绳串着,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戴着它。他将项链系在我颈间,边关无人敢欺你。
狼牙贴着皮肤,冰凉刺骨,却又很快被我的体温捂热。
我抬头看他:为什么给我这个
邹犷的拇指擦过我的唇:因为我想让你记住我。
他的吻落下来时,我没有躲。
第二天,裴砚发现了那条项链。
他盯着我颈间的狼牙,脸色阴沉得可怕:取下来。
我站着没动。
裴砚突然伸手,一把扯断项链。
牛皮绳在我后颈勒出一道血痕,狼牙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他踩住狼牙,声音冰冷,这是邹家的祖传信物,只给未来的妻子。
我弯腰去捡,裴砚却一脚将狼牙踢开:沈知意,你真是让我恶心。
我抬头看他,忽然笑了:那休了我啊。
裴砚的表情瞬间扭曲。
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按在墙上:你以为我不敢
我呼吸困难,却还是艰难地说:你当然敢……但你不会。休了我,裴家怎么向沈家交代
裴砚的手松了一瞬,却又立刻收紧:你以为邹犷能保护你
他凑近我,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我会让他死在前线。
我猛地推开他:你敢!
裴砚冷笑:你看我敢不敢。
那天晚上,前线传来急报——胡人大军压境,邹犷被派去最危险的隘口阻击。
我站在营帐外,看着军队整装待发。
邹犷骑在马上,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看见我,微微点头,唇角勾起一抹笑。
我攥紧了手中的狼牙,忽然冲上前,将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
那是一方绣着曼陀罗的帕子,角落里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意字。
邹犷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定情信物
我看着他,轻声道:活着回来。
他收起笑容,郑重地将帕子塞进胸前的铠甲里:等我。
马蹄声渐远,我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
裴砚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声音冰冷:满意了
我没回答,只是转身离开。
夜风吹过,颈间的勒伤隐隐作痛。
但更痛的,是胸口那个空荡荡的位置。
第五章裂帛之夜。
邹犷离开的第七日,前线传来第一封战报。
我站在裴砚的营帐外,听着里面传来沙盘推演的声响。
传令兵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出来:……邹将军死守隘口……胡人放火烧山……
我的指甲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帐帘突然掀起,裴砚冷着脸走出来,手里攥着染血的军报。
他看见我,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担心你的姘头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他手中的军报。
裴砚将纸卷在我眼前晃了晃:想看
他忽然松手,军报掉进泥水里,墨迹晕染开来。
我弯腰去捡,他却一脚踩住:求我啊。
雨水顺着我的鬓角滑落,混合着泥土的腥气。
我抬头看他,忽然笑了:裴砚,你真可怜。
他的表情瞬间扭曲,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你说什么
我说——我一字一顿,你可怜。
裴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将我推倒在地,我的后脑撞在石阶上,眼前一阵发黑。
耳边传来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沈知意,你别忘了是谁的妻子!
我躺在泥水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雨滴砸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
我当然记得。我轻声说,所以我才觉得你可悲。
裴砚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转身离去。
我慢慢坐起身,捡起那封浸透的军报。
墨迹已经模糊,但隐约能辨认出几个字:……伤亡惨重……邹将军……
后面的字迹被雨水彻底吞噬。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邹犷站在火海中,铠甲破碎,浑身是血。
他朝我伸出手,掌心躺着那枚狼牙项链。
戴着它。他说,边关无人敢欺你。
我想抓住他的手,却扑了个空。
火舌吞没他的身影,只余下一声叹息:……烧给我。
我惊醒时,帐外电闪雷鸣。
雨声如注,仿佛要将整个军营淹没。
黑暗中,我摸到枕下的狼牙项链——那日裴砚踩碎后,我偷偷将碎片捡了回来,用丝线重新串好。
断裂处依旧狰狞,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迅速将项链藏好,披衣起身。
少夫人!一个浑身湿透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前线急报!邹将军他……
我的心跳骤然停滞:他怎么了
士兵跪倒在地,声音颤抖:隘口失守……邹将军为掩护撤退,独自断后……
然后呢
然后……士兵抬起头,雨水混着泪水滚落,胡人放箭……邹将军身中二十七箭……
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却听见自己冷静到可怕的声音:尸首呢
没、没找到……士兵哽咽道,火势太大……
我转身走向案几,取出一只锦盒。
盒中是邹犷送我的那方绣着曼陀罗的帕子。金线绣的意字在烛光下微微闪烁。
带路。我说。
雨夜的军营如同鬼域。
我跟着士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中,雨水打在脸上,分不清是泪是雨。
远处传来哀戚的号角声——那是军中祭奠将领的仪式。
就在前面……士兵指着火光处,邹家军都在那儿。
我加快脚步,却在看清场面的瞬间僵在原地。
数百名邹家军跪在雨中,沉默如铁。
他们面前摆着一副空棺,棺盖上放着邹犷的断剑。
有人发现了我,低呼一声:夫人……
士兵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我走到棺前,看见断剑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犷字,已经被血染得模糊。
将军最后的话……一个满脸伤疤的副将走上前,递给我一只染血的香囊,让属下交给您。
我接过香囊,指尖发颤。这是邹犷从不离身的物件,里面装着不同女子送的相思豆。
如今却被血浸透,沉甸甸的像块烙铁。
他还说了什么
副将低下头:将军说……『告诉知意,链子烧给我』。
我的胸口仿佛被利刃贯穿,疼得弯下腰。
香囊从指间滑落,散落出一地相思豆——全是假的,木头雕的,每一颗都刻着意字。
原来他腰间那些招摇的香囊,从来都只装着我一个人的名字。
回到营帐时,天已微明。
我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憔悴的女子。
她眼中有火在烧,唇角却带着笑。
邹犷……我轻声唤道,你真是个骗子。
说好要回来的。
镜中人忽然抬手,将狼牙项链戴在颈间。
断裂处硌着锁骨,像一道未愈的伤。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裴砚气急败坏的怒吼:沈知意!你给我出来!
我缓缓起身,掀开帐帘。
裴砚站在雨中,铠甲歪斜,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手中攥着一封军报,指节发白:你满意了邹犷死了,胡人马上要打过来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裴砚狂笑起来,所以我们要撤退!放弃这个据点!
雨声渐歇,远处传来号角声——胡人进攻的信号。
你不能撤。我说。
裴砚愣住:什么
我说,我向前一步,你不能撤。
邹犷用命守住的隘口,不能就这么放弃。
裴砚的表情从震惊变成讥讽:你以为自己是谁
我抬手抚上颈间的狼牙项链:邹犷的未亡人。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裴砚脸上。
他的表情瞬间扭曲:你疯了!
我没疯。我转身走向邹家军聚集的方向,我只是终于知道该怎么活了。
身后传来裴砚歇斯底里的怒吼,但我没有回头。
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像极了那日花轿相遇时,邹犷铠甲上反射的晨光。
第六章孤城绝地。
邹犷的死讯传遍军营的那天,整个邹家军都疯了。
我站在营帐外,看着那些曾经骁勇善战的士兵们砸碎酒坛,折断长枪,将铠甲扔进火堆。
他们红着眼睛嘶吼,像一群失去头狼的孤狼。
邹家军……完了。副将跪在我面前,额头抵着泥土,将军不在了,我们打不下去了。
我低头看着颈间的狼牙项链——断裂处被我用红线缠紧,像一道愈合不了的伤疤。
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邹家军还在。
副将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泪:夫人……
传令下去,我转身走向邹犷的营帐,所有邹家军,一个时辰后校场集合。
邹犷的营帐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
案几上散落着兵书和地图,角落里堆着几个空酒坛。
我走到床榻边,手指拂过冰冷的被褥——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混合着铁锈和松木的味道。
我的视线落在枕下露出的一角信笺上。
那是一封未写完的信,字迹潦草得像是在极度疲惫时写下的:
知意:
边关的月亮比京城冷。
昨夜梦见你站在城墙上,穿着那件绣着曼陀罗的裙子。
我想告诉你,其实第一次见面,我就……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将信纸贴在胸口,那里空荡荡地疼。
窗外传来士兵们的喧哗声,夹杂着马匹不安的嘶鸣。
夫人!副将慌张地冲进来,裴大人带着亲兵往这边来了!
我慢慢折好信纸,塞进袖中:来得正好。
裴砚闯进来时,我正在擦拭邹犷的佩剑。
沈知意!他一把掀翻案几,兵书散落一地,你知不知道胡人已经打到三十里外了邹家军那群废物在闹什么
我抬头看他,剑刃映出我冰冷的眼睛:他们在哀悼自己的将军。
荒唐!裴砚一脚踢开地上的酒坛,邹犷死了就死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撤退!
撤退我轻笑一声,撤到哪里京城吗
裴砚的表情扭曲了一瞬:你——
裴大人,我站起身,邹犷的佩剑在手中泛着寒光,你知道邹犷为什么甘愿去送死吗
裴砚的瞳孔猛地收缩。
因为他跟我说,我向前一步,剑尖几乎抵上裴砚的喉咙,只要他死了,你就会放过我。
营帐内死一般寂静。
裴砚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成一种可怕的青灰色。
你以为……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是为了这个才派他去送死的
我冷笑:不然呢
裴砚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沈知意,你太高看自己了!前线告急,总要有人去断后!邹犷自己请命,与我何干
我的手指紧紧攥住剑柄,指节发白:是吗那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是邹家军
因为他们是精锐!裴砚怒吼,因为只有他们能拖住胡人!
然后呢我逼视着他,精锐死光了,谁来保护这座城
裴砚的表情僵住了。
你从来没想过守城,我慢慢放下剑,你只想逃命。
校场上,邹家军零零散散地站着,眼中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
我穿着邹犷的铠甲走上点将台——那铠甲对我而言太大了,肩膀处空荡荡的,但我用披风牢牢系紧。
颈间的狼牙项链露在外面,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发抖,邹将军不在了,这仗打不下去了。
士兵们沉默地看着我,有人偷偷抹眼泪。
但你们错了。我举起邹犷的佩剑,邹家军还在!因为邹犷的血还在你们血管里流着!
副将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看看你们身后!我指向远处的城墙,那里有你们的父母妻儿!有你们的同袍兄弟!胡人打过来,他们会怎么样
人群中开始骚动。
邹犷用命换来的时间,不是让我们逃的!我的声音陡然提高,是让我们战的!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
我站在高台上,铠甲沉重得像要压垮我,但颈间的狼牙却滚烫如火。
现在,我深吸一口气,愿意跟我守城的,留下。想走的,现在就可以脱下铠甲离开。
沉默。
然后,副将第一个单膝跪地:末将愿随夫人死战!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很快,整个校场跪成一片。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风中的沙粒打在脸上的刺痛。
邹犷,你看见了吗你的兵,我带起来了。
当夜,胡人开始攻城。
我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如潮水般涌来的火把。
箭矢如雨般落下,城墙上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夫人!东门告急!
调一队弓手过去!
滚油准备好了吗
我的命令一个接一个下达,喉咙已经嘶哑。城下的尸体越堆越高,胡人的攻势却丝毫不见减弱。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副将满脸是血地跑上来:夫人!裴大人……裴大人带着亲兵从西门跑了!
我握紧剑柄,指甲陷入掌心:随他去。
可是……副将急道,他带走了大半粮草!
我的心沉到谷底。
没有粮草,我们撑不过三天。
城墙下突然传来一阵异动。
胡人的攻势缓了下来,接着是混乱的喊叫声和马蹄声。
怎么回事我探头望去。
只见胡人后方突然燃起大火,火光中隐约可见一支骑兵冲入敌阵,所向披靡。
那是……副将瞪大眼睛,邹将军的旗!
我死死抓住城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确实是邹家军的旗帜,但邹犷已经……
火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策马冲在最前面。
那人穿着邹犷的铠甲,挥舞着邹犷的长枪,所过之处胡人纷纷溃逃。
是将军!士兵们欢呼起来,将军没死!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直到那人抬起头——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副将突然跪下:夫人恕罪!是末将找了人假扮将军……
我望着城下那面猎猎作响的邹字旗,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我轻声说,你做得对。
邹犷死了,但他的魂还在。
只要这面旗还在飘,邹家军就永远不会倒。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胡人终于退去。
我站在满是血污的城墙上,看着远处渐渐亮起的天光。
颈间的狼牙项链沾了血,在晨光中泛着奇异的光泽。
邹犷,你看,天亮了。
第七章红妆祭旗。
胡人退去后的第三日,探子来报——裴砚被围困在三十里外的山谷中。
我站在城墙上,听着探子颤抖的汇报:裴大人……被胡人主力围困,粮草断绝……
风卷着沙砾刮过我的脸颊,颈间的狼牙项链沉甸甸地贴着肌肤。
邹犷死前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戴着它,边关无人敢欺你。
可现在,戴着它的人是我,而能欺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夫人,副将低声问,要派兵救援吗
我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影,忽然想起裴砚临走时那怨毒的眼神。
他曾说邹犷的死与我无关,可我知道,若不是我,邹犷本不必去送死。
备马。我转身走下城墙,点三百轻骑。
山谷中弥漫着血腥气。
我们赶到时,裴砚的亲兵已经死伤大半。
残存的士兵围成一个圈,中间是奄奄一息的裴砚——他的铠甲破碎,胸前插着一支箭,血已经浸透了半边身子。
胡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箭矢如雨般落下。
列阵!我高举起邹犷的佩剑,邹家军在此!
士兵们齐声怒吼,声震山谷。
胡人的攻势明显一滞——邹犷的名字,在边关就是一道催命符。
借着这个空档,我们冲进了包围圈。
裴砚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他看见我,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变成讥讽:你来……看我笑话
我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势。
箭伤很深,但没伤到要害。
忍着点。我握住箭杆,猛地拔出。
裴砚闷哼一声,额上渗出冷汗。
他死死盯着我颈间的狼牙项链,突然笑了:戴着姘头的信物……来救丈夫……沈知意,你可真……
闭嘴。我撕下衣角堵住他的伤口,想活命就别说话。
裴砚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
他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碰我的脸,却在半空中垂下:你……为什么……
我没回答,因为胡人又攻上来了。
那一仗打得惨烈。
我们且战且退,最终退到一处狭窄的山隘。
胡人追得太急,我忽然想起邹犷曾经教过我的战术——火攻。
把酒坛都搬来!我命令道,还有那些干草!
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
当胡人的先锋冲进隘口时,我们点燃了浸满烈酒的干草,推下山坡。
火势瞬间蔓延,胡人惨叫着后退。
风助火势,整个隘口很快变成一片火海。
我站在高处,看着火光中挣扎的人影。
热浪扑面而来,烤得我脸颊发烫。
恍惚间,我似乎看见邹犷站在火中,朝我微笑。
夫人!副将的喊声将我拉回现实,裴大人不行了!
我踉跄着跑回后方。裴砚躺在一块岩石下,脸色灰败。
那支箭虽然拔出来了,但失血太多,他已经奄奄一息。
我跪在他身边,不知该说什么。
裴砚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他摸索着抓住我的手腕:沈知意……
他的手掌冰凉,像一块寒铁。
我……恨你……他断断续续地说,但更恨……自己……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染血的休书,塞进我手里:拿去吧……你自由了……
休书上的墨迹被血晕开,但字迹依然清晰——那是裴砚的笔迹,写于邹犷战死的那天。
我攥着休书,喉咙发紧。
裴砚的呼吸越来越弱,最后时刻,他突然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我:孩子……是谁的
我僵住了。
裴砚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果然……
他的手突然垂下,眼睛却还睁着,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
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裴砚最后的问题。
孩子。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那里还平坦如初,但我知道,有一个生命正在生长。
是邹犷的
还是裴砚的
时间太过模糊,我甚至不敢细想。
夫人,副将小心翼翼地开口,裴大人的尸首……
带回去。我望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以将军之礼安葬。
副将愣了一下:可他是文官……
他是为守城而死的。我打断他,这就够了。
夜风吹起我的披风,颈间的狼牙项链轻轻晃动。
我忽然想起那日邹犷将项链戴在我颈上时说的话:戴着它,边关无人敢欺你。
可现在,欺我的人都不在了。
一个是爱我至死的将军,一个是恨我入骨的丈夫。
而我,站在他们之间,腹中孕育着一个不知来历的生命,手中攥着一纸染血的休书。
自由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沉重。
第八章残灯悔悟。
裴砚的尸身被安放在营帐中央,烛火摇曳,映得他苍白的脸忽明忽暗。
我坐在一旁,手中攥着那封染血的休书。
纸上的墨迹晕开了,像一滴永远擦不干的泪。
帐外风声呜咽,仿佛有人在低声啜泣。
夫人……副将掀开帐帘,欲言又止。
说。我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裴大人的家书。他递上一封未拆的信,是从他贴身衣物里找到的。
信封上写着吾妻知意亲启,字迹工整得不像裴砚的手笔。
我接过信,指尖触到纸面时微微一颤——这纸太新了,分明是最近才写的。
副将退了出去,帐内又只剩我和一具尸体。
烛芯爆了个灯花,我拆开信:
知意:
若你读到这封信,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拆散你和邹犷,恨我逼他去死。
但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
那日派邹犷断后,并非全因私怨。
军中细作传回密报,胡人已知晓邹家军布防。
若全军撤退,必遭埋伏。
唯有让最精锐的邹家军断后,才能保全主力……
信纸在我手中簌簌作响。
我知你与邹犷两情相悦。
那日见他为你挡箭,我便明白自己输了。
可我是裴家嫡子,怎能容忍妻子与他人……
一滴水渍在纸上晕开,我才发觉自己在哭。
休书已备好。
此战若胜,你我可各奔东西;
若败......
最后一行字被血迹模糊,只能勉强辨认:
……愿来世不相遇。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胡人夜袭!
我猛地站起,信纸飘落在地。
裴砚静静躺着,嘴角似乎带着一丝释然的笑。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抓起佩剑冲出营帐。
那一夜的血战,后来在史书上只有寥寥几笔。
我们且战且退,最终退守到一座废弃的寺庙。
佛像早已残破,但香炉里的灰还是温的。
我靠在斑驳的壁画前,突然一阵眩晕。
夫人!副将扶住我,您脸色很差……
话未说完,一股酸水涌上喉头。
我弯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副将的表情凝固了。
我擦擦嘴角,突然意识到什么,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算算日子……
是邹犷死前那夜
还是裴砚最后一次……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佛像慈悲的目光仿佛在审判我的罪孽。
去熬碗姜汤。我强自镇定,只是受了寒。
副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头退下。
返京的路上,我开始频繁孕吐。
马车每颠簸一下,胃里就翻江倒海。
侍女们窃窃私语,我都假装没听见。
只有贴身丫鬟青禾红着眼眶为我擦拭冷汗:小姐,我们回沈府吧……
不行。我攥紧狼牙项链,现在不行。
窗外的景色渐渐熟悉,京城高大的城墙已隐约可见。
我忽然想起出嫁那日,也是这条路,也是这样的深秋。
只不过那时我戴着凤冠,现在戴着孝布;那时我满心怨恨,现在……
我低头看着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不该存在的生命。
是邹犷的遗孤还是裴家的血脉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却感觉不到疼。
停车。我突然说。
马车停在官道旁,我掀开车帘——不远处正是沈府的马车,父亲和母亲正下车歇息。
母亲鬓边多了白发,父亲背也有些佝偻了。
他们就在十丈开外,只要我喊一声……
走吧。我放下车帘,绕道进城。
青禾急得直哭:小姐!那是老爷夫人啊!
我现在是邹将军的未亡人。我摸着小腹,不能连累沈家。
马车缓缓启动,我透过纱帘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的身影。
母亲似有所觉,突然转头望向这边,我慌忙缩回车内。
颈间的狼牙项链突然变得滚烫,仿佛邹犷在另一个世界注视着我。
入夜,我独自站在客栈窗前。
京城灯火依旧,只是物是人非。桌上摆着两封信——裴砚的绝笔,和邹犷那封未写完的情书。
知意:
边关的月亮比京城冷。
昨夜梦见你站在城墙上,穿着那件绣着曼陀罗的裙子。
我想告诉你,其实第一次见面,我就……
信纸已经泛黄,断裂处还沾着血迹。
我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触摸到写信人当时的温度。
窗外突然飘起今冬第一场雪。
细碎的雪粒打在窗棂上,像无数细小的叹息。
我解下狼牙项链放在两封信中间。
邹犷,裴砚……
话未说完,小腹突然一阵抽痛。
我弯下腰,冷汗瞬间浸透衣衫。
这一夜,雪下得很大。
第九章遗孀千秋。
京城的风比边关要软,却冷得刺骨。
我戴着素白面纱,站在邹府门前。
这座宅院是朝廷新赐的,为了抚恤为国捐躯的邹将军。
朱漆大门上挂着白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像一双哭红的眼睛。
夫人,请。管家躬身引路,目光却不住地往我小腹上瞟。
我拢了拢披风,遮住微微隆起的肚子。
五个月了,藏是藏不住的。
府内陈设简单,处处透着仓促。
正厅供着邹犷的牌位,香炉里三炷香已经燃了一半。
我盯着牌位上金漆描的名字,忽然觉得荒谬——他生前最讨厌这些虚礼。
将军的旧部送来了些东西。管家捧出一个木匣,说是……遗物。
匣子打开的瞬间,我呼吸一滞。
里面是一把匕首,我的匕首。
那日雨夜告别,我将它塞进邹犷手中:带着防身。他笑着插进靴筒:定当完璧归赵。
如今匕首回来了,人却没有。
刀柄上缠着一缕头发,我的头发。
不知他何时割去的,系了个死结,像一句来不及说的誓言。
还有这个。管家又递上一封信,是从将军贴身衣物里找到的。
信纸已经泛黄,折痕处快要断裂。我小心翼翼地展开:
知意:
若你读到这封信,我大概已经战死了。
别哭。我邹犷这辈子荒唐事干了不少,唯独爱你这件事,半点不后悔。
那夜你说腹中可能是裴砚的骨肉,我看见你眼中的恐惧。
傻姑娘,无论孩子是谁的,都是你的骨血。
若我活着,定视如己出;
若我死了……
后面的字被血迹模糊,只能辨认出最后一行:
……戴着狼牙链,让孩子姓邹。
我猛地合上信纸,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三日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我穿着素服站在街角,看着仪仗队浩浩荡荡地经过。
百姓们跪拜欢呼,没人注意这个戴孝的寡妇。
听说邹将军的遗孀有孕了
可不是,才守寡就显怀,谁知道……
闲言碎语飘进耳朵,我下意识护住肚子。
孩子突然踢了一下,仿佛在抗议。
夫人,要回府吗青禾担忧地问。
我摇摇头:去城楼。
那里是邹犷最后一次出征的地方。
暮色四合时,我独自登上城楼。
远处山峦如黛,残阳如血。
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竟有几分边关的苍凉。
我从怀中取出狼牙项链,放在墙砖上。
邹犷,我来了。
风声呜咽,无人应答。
腹中的孩子又动了,我轻轻抚摸:你看,他在跟你打招呼。
远处突然传来钟声,新帝的登基大典开始了。
我望着满天晚霞。
忽然想起出嫁那日的朝霞。
想起军营里邹犷为我挡箭时溅在雪地上的血。
想起裴砚死前塞给我的休书……
这一生,爱我的、恨我的,都死了。
只剩我,和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
指尖触到狼牙项链,冰凉刺骨。
我忽然笑了:
下一世,换你先娶我。
说完,我松开手。
狼牙项链坠下城楼,消失在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