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绣阁权笺 > 第3章
第六日卯时三刻,苏蘅在灶房的铜盆里多搓了把锅底灰。
指腹抹过喉结时,粗粝的触感刺得她眼皮直跳,昨夜那封匿名信上“女儿家”三个字,像根细针戳在她后颈。
值房的门轴刚发出半声吱呀,她就瞥见案角压着的青瓷茶盏。
那是张文的,胎质薄得能透晨光,杯壁还凝着水珠,显然主人刚走不久。
“苏典吏来得早。”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指尖一颤。
转身时官帽差点滑落,却见张文抱着一摞案卷站在廊下,青布皂靴沾着晨露,发梢还滴着水,像是刚从井边过来。
苏蘅盯着他腰间晃荡的铜鱼符,那是典吏身份的凭证。
昨日还挂在他左腰,今日却挪到了右侧。
这个细微的变化让她后槽牙咬得发酸:“张兄今日换了佩符的位置?”
张文的手顿在案卷上。
他抬头时,目光正落在苏蘅耳后那颗淡粉的红痣上。
晨光透过窗纸斜切进来,将他眼底的暗涌照得一清二楚:“苏典吏耳后的痣,比昨日更明显了。”
值房里的炭盆“噼啪”爆了个火星。
苏蘅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摸向腰间的铜哨,却被张文更快一步按住手腕。
他的掌心带着洗墨水的凉意:“前日深夜,我在库房修书,看见你。。。。。。”他喉结动了动,“卸了官帽梳头。”
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响。
苏蘅的指甲掐进掌心,却听见张文继续说:“我阿娘是绣娘,总说女儿家梳髻时,发尾会自然翘半寸。”他指了指苏蘅额角翘起的碎发,“你这缕,和我阿娘当年爬树摘枣留下的一模一样。”
有什么东西“咔嗒”落进苏蘅心里。
她望着张文眼底的坦诚,那不是窥探后的戏谑,而是某种同病相怜的温凉。“你为何不告发?”她声音发哑。
“上个月税银案,你熬了三夜对账单,把李捕头都查不出的缺银窟窿翻了出来。”张文将案卷轻轻推到她面前,最上面那本正是刘府捐学银的旧档,“我阿爹是前衙的老典吏,临去时说,公门里最缺的不是男丁,是能把案牍当眼睛使的人。”
苏蘅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抓起那本旧档,泛黄的纸页间飘出半片松针,和赵铁说的“十车松油”一个味道。“刘大福用捐学银买松油,是要烧田契。”她快速翻动账册,“三年前何家小子来书铺印两份田契,一份存瓦罐,一份。。。。。。”
“该是存进了刘府的祠堂。”张文从袖中摸出半块陶片,边缘还沾着焦黑,“昨夜我替你守书铺,在后院瓦堆里捡到的。
老掌柜说何家那小子走时,瓦罐上刻了’福‘字。“
苏蘅捏着陶片的手在抖。
窗外传来铜锣开道声,是刘大福的青呢小轿到了县衙门口。
她突然站起身,官靴在青砖上磕出清脆的响:“我去会会他。”
“等等。”张文扯住她的袖角,从怀里摸出个锦缎包,“这是我阿娘留下的喉糖,含一颗,声线能粗半分。”
刘府的门房见了苏蘅的典吏腰牌,只敢引她到前院花厅。
绕过影壁时,她正撞见刘大福的妾室捧着个朱漆食盒出来,盒底渗出的松油味熏得人睁不开眼,和赵铁说的“十车松油”一个味道。
“苏典吏大驾光临,可是查案?”刘大福摇着湘妃竹扇从正厅出来,沉水香裹着他的笑,“昨日那封信,不知苏典吏可还满意?”
苏蘅将陶片拍在石桌上。
松针焦味混着墨香腾起:“刘老爷的‘福’字瓦罐,烧得可还彻底?”
刘大福的扇骨“咔”地断了一根。
他盯着陶片上模糊的“福”字,额角青筋直跳:“你。。。。。。”
“县学的捐银账册,我已誊抄三份。”苏蘅从怀里掏出底本,故意让“十车松油”的记录页露在外面,“赵铁昨日去了州府,张典吏此刻正在库房对旧档。
刘老爷说,是现在说清楚,还是等州府的人来?“
花厅的廊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刘大福的妾室捧着的食盒摔在地上,里面滚出半块焦黑的田契,“何”字的半边还清晰可见。
苏蘅弯腰捡起田契时,袖中铜哨轻轻撞在陶片上。
她望着刘大福煞白的脸,突然笑了:“刘老爷可知,大靖律例里,烧毁田契是要挨八十杖的?”
暮色漫进花厅时,苏蘅走出刘府大门。
晚风掀起她的官帽,那缕碎发在夕阳里晃了晃。
她回头,正看见刘大福站在门廊下,盯着她发间的碎发,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街角的茶棚里,张文的青瓷茶盏闪了闪。
他朝她微微点头,袖中露出半卷新抄的账册,那是刘府这三年所有见不得光的银钱往来。
苏蘅摸了摸喉间的喉糖,甜味在舌尖漫开。
明日县太爷要升堂审里正争田案,她的底本该夹在哪个案卷里?
她望着天边渐起的暮色,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打更声:“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更夫的尾音被风卷向县衙方向。
苏蘅脚步一顿,看见值房的窗纸透出一点火光,那是她临走前特意熄灭的烛台。
值房窗纸上那点火光刺得苏蘅瞳孔骤缩。
她提起官袍下摆狂奔时,腰间铜哨撞得胯骨生疼,这火起得蹊跷,昨日她分明亲手掐灭了烛芯,炭盆也封得严实。
“张兄!”她撞开值房木门的刹那,焦糊味裹着浓烟涌出来。
张文正举着铜盆泼水,青布外袍沾着黑灰,发梢滴下的水在青砖上洇出深褐的痕:“后窗被撬了!
我听见动静从茶棚往回跑,就见这火从案几底下窜起来。“
苏蘅扑向炭盆旁的檀木柜。
锁头被利刃劈成两半,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刘府账册不翼而飞。
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却在柜底摸到半片烧剩的纸角,是她昨日誊抄的捐学银明细,墨色未干的“十车松油”四个字还留着半道笔锋。
“别急。”张文蹲下来,沾着黑灰的手拍了拍她肩膀,“我抄了三份,一份在县学先生那里,一份在赵铁的货担夹层,还有一份。。。。。。”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在我这儿。”
苏蘅仰头时,看见张文眼尾的汗混着烟灰,像道深褐的疤。
她突然笑了,喉间的喉糖甜得发苦:“刘老爷这把火烧得急了,倒像是怕咱们明日升堂似的。”
第二日辰时三刻,县太爷的惊堂木拍得堂柱嗡嗡响。
苏蘅站在堂下,官靴尖碾着青砖缝里的青苔,今日审的是里正争田案,可她在昨夜就把刘大福的田契旧档夹在了最上面那摞案卷里。
“苏典吏,把地契呈上来。”县太爷的声音带着晨雾般的惺忪。
苏蘅应了声,却故意翻到刘府捐学银那页:“回大人,这宗争田案的地契存根,倒让小吏想起件蹊跷事,三年前何家小子来誊抄田契时,曾说要存两份,一份瓦罐,一份。。。。。。”她抬眼看向堂下,刘大福正摇着新换的湘妃竹扇,扇骨上的翡翠坠子闪得人眼花。
“苏典吏莫要东拉西扯!”刘大福的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升堂审案岂容你胡搅?”
“胡搅的是谁?”苏蘅突然提高声线,喉糖的甜混着昨夜烟火气在舌尖炸开,“三年前何家田契,一份被您烧在祠堂,一份被您锁在库房,是不是?”她从袖中抖出那半块焦黑的陶片,“这‘福’字瓦罐,可是您刘府的?”
堂下突然炸开一片抽气声。
刘大福的扇骨“啪”地断成两截,翡翠坠子滚到苏蘅脚边。
他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染湿了月白缎子的衣领:“你。。。。。。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苏蘅反手从张文手里接过账册,“赵铁的货单上记着您买了十车松油,县学的捐银流水里少了三百两,松油烧田契,捐银填窟窿,刘老爷好算计!”
“大人!”廊下突然传来一声喊。
赵铁裹着一身松油味冲进来,怀里抱着个缺了口的瓦罐,“小的给何家誊田契时,这瓦罐上刻了‘福’字,后来刘府的护院把它抢了去!”他掀开瓦罐,半卷焦黑的纸页露出来,“您瞧,这‘何’字还在呢!”
刘大福的膝盖“咚”地磕在青石板上。
他盯着那半卷田契,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见张文又捧着一摞账册走上前:“这是刘府近三年的银钱往来,每笔捐银都记着去向,小的昨夜在库房翻了半宿,连您给三姨太打金簪的钱都找着了。”
县太爷的惊堂木第二次拍响时,刘大福的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他望着堂上“明镜高悬”的匾,突然跳起来扑向苏蘅:“你个小典吏懂什么!
我刘家世受皇恩。。。。。。“
“住口!”县太爷猛拍桌子,“大靖律例可不管你家世!”他转向苏蘅,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苏典吏,你怎知这其中关节?”
苏蘅摸了摸耳后那颗红痣,喉糖的甜已经化尽,只余下清苦:“小吏只是把每本账册都当眼睛看,墨色深浅能辨新旧,纸纹横竖可分先后,烧了的田契,总在灰里留着影子。”
堂外的日头爬到了廊角。
苏蘅望着刘大福被衙役架出去时扭曲的脸,突然想起昨夜那把火。
他临走前淬毒的眼神还烙在她后颈,可更让她心悸的,是人群外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街角茶棚里,有个穿玄色锦袍的男子正端着茶盏,茶烟里的眼睛像淬过冰的刀。
“大人,州府来的急报!”
急促的马蹄声撞碎了堂前的寂静。
苏蘅转头时,正看见个戴红缨帽的差役翻身下马,腰间的铜铃震得叮当响。
他攥着的信笺被风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漕运”“盐引”几个字。
县太爷的脸瞬间白了。
苏蘅摸着袖中那半片焦纸,突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刘大福不过是块问路石,真正的风雨,才刚要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