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绣阁权笺 > 第5章
门刚拉开一道缝,穿堂风就卷着沉水香扑进来。
苏蘅的瞳孔骤缩,来者不是钱广的手下,而是县衙东班的张文。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额角沾着草屑,青布衫下摆还挂着半截狗尾草,显然是从野地里抄近路来的。“苏兄!”他压低声音,喉结剧烈滚动,“钱广方才在酒肆拍桌子,说‘再查下去要出人命’,我装醉套话,他手下小吴嘴松,说后半夜要往城西破庙运东西!”
苏蘅的指甲掐进掌心的旧茧里。
灶膛里的铁盒隔着草灰发烫,十二张漕运契纸的重量突然变得千钧。
她反手带上门,青砖缝里的蟋蟀叫声陡然清晰:“他怎么察觉的?”
“今日申时三刻,你去库房查旧账时,钱广的书童在窗外晃了两回。”张文抹了把汗,袖中掉出半截算盘珠,“我后来在账房听见他骂‘毛头小子也敢翻老子的底’,估摸着是你动了那本被撕页的账册。”
竹榻上的苏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张文惊得后退半步,苏蘅却像没听见似的,指尖抵着门框上的野蔷薇刺,刺尖扎进肉里:“他要运的是税银?”
“不止。”张文从怀里摸出块油布,抖开是半枚金叶子,边缘还沾着红泥,“小吴说‘主子藏了十年的宝贝’,我在酒缸底下捡到这个,和去年秋粮折银时,钱广报的‘损耗’金器纹路一样。”
苏蘅盯着金叶子,后槽牙咬得发酸。
十年,难怪税银亏空从大靖二十三年开始,难怪州府漕运司的骑缝印能盖到县上的契纸。
她突然抓住张文的手腕:“你信我?”
“上月你帮我家阿弟平了田契官司,我娘说你是活菩萨。”张文手腕上的脉跳得急,“再说。。。钱广扣了我们三个月火耗银,谁不想扒了他的皮?”
灶膛里的草灰簌簌往下掉。
苏蘅转头看父亲,老人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炕席,那里还留着铁盒压过的痕迹。
她突然笑了,笑得眼尾发红:“后半夜来不及,明日早衙我就去王大人那儿摊牌。”
“可钱广和州府漕运司,”
“王大人上个月还夸我‘典吏当得比书办明白’。”苏蘅打断他,从灶膛里扒出铁盒,草灰落进她的衣领,“这十二张契纸,够王大人做投名状。”
张文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算盘珠:“我明早寅时三刻在衙门口等你,带两个信得过的兄弟。”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苏兄。。。你袖角的口子,用我娘子的绣线补补吧,扎眼。”
门“吱呀”一声合上。
苏蘅转身时,父亲已经歪在竹榻上睡着了,药碗里的苦汤晃出半圈涟漪。
她轻轻替老人掖好被角,铁盒贴在胸口,烫得几乎要烧穿棉衣,十年积弊,终于要见天日了。
。。。
寅时末的县衙还浸在晨雾里。
苏蘅踩着青石板往签押房跑,靴底沾的露水在地上洇出一串湿痕。
王大人的书童正揉着眼睛扫院子,见着她愣了愣:“苏典吏今日来得早,大人刚用了茶。”
签押房的门虚掩着,檀香混着墨香飘出来。
苏蘅推门进去时,王大人正对着案头的《盐铁论》出神,抬头见是她,眼尾的皱纹先松了:“阿蘅?
可是又发现什么?“
“钱广要跑。”苏蘅把铁盒往桌上一放,盒盖“咔”地弹开,“这是他和州府漕运司勾结的契纸,二十三年八月十五的税银根本没进库,全折成漕运例银送往上头了。”
王大人的茶盏“当”地磕在案上。
他抓起最上面一张契纸,指节捏得发白:“骑缝印。。。确实是漕运司的。”他突然抬头,目光像锥子,“你怎么拿到的?”
“昨夜翻了钱广的梁上铁盒。”苏蘅掀开袖管,露出手肘上的红痕,“他房里的灯油掺金箔,和档案室的碎金粉一样,这十年他用金箔混在灯油里,烧了多少账?”
王大人突然站起身,官靴碾得青砖响:“立刻叫三班书办来议事!”他绕过案几,拍了拍苏蘅的肩膀,力道重得几乎要把人按进地缝,“你且说,要怎么拿他?”
辰时三刻,县衙东厅的门“砰”地撞上。
钱广的算盘摔在地上,算珠滚得到处都是。
苏蘅捏着那张被篡改的账册,指尖点在墨色深浅不一的“叁仟两”上:“这页是新补的,纸纹比前后两页密三道,墨里掺了松烟,您去年腊月才换的墨匠,对吧?”
钱广的脸白得像刷了层浆糊,嘴角直抽:“王大人,这是栽赃!”
“栽赃?”张文从怀里掏出半枚金叶子,“昨夜在城西破庙后巷捡到的,和您房里灯油里的金箔纹路一样。”他又指了指苏蘅,“苏典吏还说,您梁上铁盒里的契纸,骑缝印的朱砂是漕运司特供的朱膘,”
“够了!”王大人拍案,惊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去钱广家搜查!”他转向苏蘅,目光里烧着火,“你带张文去,仔细着,莫要漏了什么。”
钱广的腿一软,扶着椅背才没栽倒。
苏蘅弯腰捡算盘珠时,瞥见他靴底沾着新泥,和城西破庙外的红土一个颜色。
她捏着算珠站起身,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珠身发亮。
“走。”她对张文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去看看钱大人家的老槐树底下,藏着什么宝贝。”钱广家的朱漆门被张文一脚踹开时,苏蘅闻到了浓重的沉水香,比他账房里的更腻,混着潮气直往鼻腔里钻。
钱广踉跄着扑过来要拦,被两个衙役反剪了胳膊,脖颈上的青筋鼓得像蚯蚓:“苏蘅!
你敢私闯民宅,“
“钱主管忘了?”苏蘅绕开他乱踢的官靴,目光扫过院角那棵两人合抱的老槐树,“王大人签了搜查令,您房梁上的铁盒都交出来了,还差这院子里的?”她蹲下身,指尖划过槐树根处新翻的浮土,和钱广靴底的红泥一个颜色,“张文,拿铁锨来。”
张文应了声,从墙根抄起铁锨。
阳光透过槐叶漏下来,在他后背上洒了片碎金。
第一锨下去,泥土里就滚出半块青石板。
苏蘅蹲在旁边,看着张文撬开石板,下面的土坑泛着湿冷的潮气,埋着三只半人高的樟木箱子。
钱广突然剧烈挣扎,额头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别开!
那是我给老娘备的棺材本,“
“棺材本用金叶子垫箱底?”苏蘅没回头,盯着张文掀开第一只箱子。
金器碰撞的脆响像落了串银铃,整箱整箱的金锭、银铤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最上面还压着块绣着“漕”字的红绸。
她喉结动了动,想起灶膛里那十二张契纸,原来税银不是折成例银送往上头,是直接进了钱广的私囊。
第二只箱子里是整整齐齐的账册。
苏蘅抽了一本翻,第一页就写着“大靖二十三年八月十五,县库银三千两,漕运司例银折金”,后面跟着一串名字,从里正到书办,连王大人的师爷都签了押。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十年了,怪不得每次查账都查不出端倪,原来从上到下都被钱广用金银喂饱了。
“第三只箱子。。。。。。”张文的声音突然发紧。
苏蘅抬头,见他正掀开最后一只箱子,里面码着的不是金银,是一叠叠盖着州府大印的空白田契。
最上面一张的骑缝印还没干透,红泥沾在箱壁上,像溅了血。
钱广突然瘫坐在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招!
我招还不成吗?
税银是我贪的,金叶子是我熔了税银铸的,田契是我买通刻字匠伪造的。。。。。。可李老板是替罪羊啊!“他抬起满是泥污的脸,眼睛里泛着疯癫的光,”真正的主使不是他,是。。。。。。“
“够了!”苏蘅打断他,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井水。
她数着账册上的日期,二十三年是大靖帝登基第一年,那年漕运司换了新主官,难道这十年的窟窿,从圣上面前就开始漏了?
她攥紧账册,纸页在指缝里发出沙沙的响,“主使是谁?”
钱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笑出了声:“苏典吏不是最会看文书吗?”他歪头看向那叠田契,“您猜猜,这些契纸的纸纹,和去年秋粮案里被烧了的地契像不像?”
苏蘅的后颈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去年秋粮案里,张文阿弟的田契被乡绅烧了,她是靠着半片没烧尽的纸角,才看出纸纹是州城“松雪斋”的特供,而松雪斋,是漕运司的指定造纸坊。
“你是说。。。。。。”她的声音发颤。
钱广突然压低了声音,像在说什么秘密:“松雪斋的东家姓周,周老爷的夫人,是漕运使夫人的堂妹。。。。。。”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蘅猛地转头,看见青砖墙外闪过两个皂色身影。
张文已经抄起了腰间的铁尺,钱广却像被掐了脖子的鸭子,猛地闭了嘴。
“苏典吏!”衙役的声音从门外撞进来,“王大人让您去签押房,说有急事!”
苏蘅把账册往怀里一拢,转身时撞得樟木箱子“咚”地响。
她走到院门口,看见那个衙役手里捏着封信,封皮上的朱砂印还没干,是州府来的急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