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重症监护室门口有这么多人。
医护人员推着治疗床在前面急匆匆地跑,乌泱泱的一群人跟在后面,到了ICU门口,如果不是医生强行把大门关上,他们几乎要一股脑儿全闯进去。
我是一名ICU的护士,在病人过来之前,我已经大致了解了病人的情况。病人姓邬,今年六十九岁,昨天晚上在家里聚餐时喝了两杯酒,洗了个澡就睡下了。第二天大儿子起床后发现父亲没有像以往一样一大早就起床,就去他的房间查看,发现老爷子摔倒在地上,没有了意识,于是赶紧通知弟弟妹妹,并把老爷子送往医院。
不久弟弟妹妹打电话过来,表示当地的三甲医院不够先进,还是送往上海一家专治心脑血管的大医院更好。三人商量一番后,大儿子临时借了辆跑车过来,两个多小时后把老爷子送到二百多公里以外的上海大医院。其余的家属在老爷子做手术的时候也赶了过来。
老爷子被初步诊断为出血性中风,因为就医时间较晚,脑部血管破裂,血液直接压迫脑组织,毒性物质又引起继发性脑损伤,虽然经过抢救后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情况不容乐观,目前还处于昏迷状态,需要进ICU做进一步观察和治疗。家属们从手术室一路跟到ICU,这才有了上面的一幕。
家属们聚在门口吵吵嚷嚷,把别的正在打瞌睡的病人家属都惊醒了,一向安静的ICU有一种菜市场的即视感。
大儿子用戴着劳力士手表的手敲着护士台的桌面,对医护人员说,不管用什么方法,什么设备,只要有的,都安排上,必须把老爷子抢救过来,钱不是问题。
他的话得到了家属们的积极响应,众人都表示,一定要用最好最贵的药,还有人表示,一定要让经验最丰富的医生来看,最好立刻安排个专家会诊。
我努力维护着秩序,并且告诉他们,医生会尽一切力量抢救病人,但等候区只要留一个管事的家属就可以了,其余的人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家属们没有理会,他们表示不管时间多长,都要等老爷子的消息。他们说到做到,有的在座椅上坐下,有人点开手机叫外卖,还有一位约四五个月身孕的孕妇,打开随身携带的行李箱,取出席子和睡袋,铺在地上,看样子是准备长期留守了。
大儿媳是很干练的人,老爷子在做手术时,全程都是她跑前跑后地办手续。她对大家说,我知道大家都很关心老爷子,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是大家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与其干等,不如先回去,有了消息我会通知大家的。
孕妇说,万一外公醒来,有事要交待,却找不到人怎么办
小丽啊,你两个舅舅今天都在呢,你就照顾好自己,不用瞎操心了。
孕妇身边站着一位气质出众的女子,长相和孕妇有几分相似,应该是孕妇的母亲,她接话说,小丽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老爷子对儿子和女儿一向一视同仁。他现在生死未卜,我们怎么能放心离开呢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长房,平时老爷子也是由我们照顾,我们留下来陪护是天经地义的。
大儿子点点头,大家这么大老远地赶过来也辛苦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在附近找间宾馆也行。
一位打领带的中年男人说,平时老爷子都是由大哥大嫂照顾,为了手术的事,你们又忙里忙外,今天就由我们来守夜吧。
你们夫妻俩在国外久了,对国内的医疗体系不熟悉。再说了,你们好不容易才回国一趟,怎么能再让你们陪护呢。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争着要陪护的情况,对大部分人来说,陪护重症病人是一份耗时耗力的苦差事,推脱都不来及。
因为病人是由大儿子一家送过来的,我对大儿媳说,你留下来,另外再挑两个人,其他人都散了。
都听到了吧。大儿媳把丈夫拉过来,又指了一下领带男人,就咱们三个人吧。
孕妇表示抗议,如果只能留三个人的话,那留下来的就应该是外公的两子一女,凭什么大舅和大舅妈一家占两个名额
我拉了个人过来询问,这才把这一家子的情况大致理清楚。邬老爷子在当地商界颇有名望,他经营着一家服装厂,名下还有地产和酒店的股份。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和女儿都在家族企业内任职,次子前两年移民去了国外,并不参与公司的经营。昨天次子携全家回国探望,老爷子举办了一个家宴,他就是在这次家宴结束当晚出的事。
两儿一女今天都到场了,那个打领带的是小儿子,他态度儒雅,不时向身边的媳妇介绍几句国内就医的规则。
小女儿正是那个气质出众的女子,她站在孕妇身边,眼神经常关切地停留在女儿身上。
主持场面的是大儿媳,她说话干练,并且带着不容置疑的、大家长的口气。
孕妇虽然是老爷子的外甥女,从辈份上来说,她要称老爷子的大儿媳为大舅妈,但这个外甥女自带气场,凭着有母亲在身边撑腰,说话丝毫不露怯。
大儿媳说,小丽啊,我看你也未免太精细了,你妈要照顾你,还要照顾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们留在这里不是添乱吗。我这是为了你们着想,怎么反而成了别有用心了
外甥女拽着母亲的胳膊说,我身体好得很,根本不用人照顾,多谢大舅妈关心。
大儿媳笑了,你这都快五个月了吧,还来凑这个热闹干什么呢,还是安心在家养着吧,等外公醒了,我会替你转达孝心的。
小女儿道,大嫂,小丽怀的是老爷子的第一个重孙,你们也知道,老爷子特别珍爱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我想他醒过来后第一个想见的应该就是小丽吧。
我是为你们考虑,医院的空气不好,怕是对小丽肚里的孩子有影响。
大儿子附和,小丽有身孕,老爷子必定也不想让她冒风险,再说老爷子什么时候醒过来还是未知数。
二儿子说,我们还是先听听主治医生的意见吧。
我琢磨着,这一家人争着要当陪护,但脸上却看不到家属常有的那种焦虑与忧戚,只怕另有隐情。
换班的时候,我送入ICU查看老爷子的情况。
病床上是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口中插着气管插管,嘴角的胶带让他的脸部变了形,因为刚刚做完脑部手术,头部还缠着绷带,很难从他现在的样子联想到他叱咤风云的一生。
邬老爷子的主治医生告诉我,经过手术以后,老爷子的命是保住了,但老爷子在送来医院之前就发生了脑疝,尽管做了减压和脱水治疗,但CT显示,双侧大脑皮层已经广泛坏死,老爷子醒过来的可能性很小。而且在手术过程中,他们发现老爷子的脑内有一个肿瘤,虽然目前检验结果还没有出来,但疑似是脑部胶质瘤。
我对这种病略知一二,脑部胶质瘤是一种具有侵袭性的恶性肿瘤,也是目前最难治愈的肿瘤之一,即使最大限度地切除肿瘤,也难以彻底清除浸润性细胞,通常只能在术后联合放化疗,来延长病人的生存期并缓解症状。
一想到门外有那么多急切地等着老爷子醒来的亲属,我觉得向他们解释这一点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事实上,自从老爷子进了ICU后,护士台的电话就没有断过,有人不停地打电话进来询问老爷子的情况。医院方面也很重视,已经为老爷子指派了一个医疗小组,明天一大早就过来会诊。
当我回到医院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等候区恢复了平静,只留下三个人,他们是大儿子,大儿媳和小女儿,三人围着主治医生询问老爷子的病情。
医生告诉他们,老爷子还没有醒来,并且不排除变成植物人的可能。相较于植物人,更加不容乐观的是他的脑部肿瘤,这种胶质母细胞瘤发展很快,如果不加治疗的话,生存期大概只有三至六个月。在植物人状态下,病人更易发生感染和血栓,所以生存期会进一步缩短。
大儿子问,如果做手术的话肿瘤治愈的概率是多少
主治医生说,他不建议现在进行手术,因为病人已经存在脑功能严重受损的情况,手术会进一步加剧脑损伤,而且植物人的自主神经功能不稳定,预后差,手术会增加颅内感染和别的并发症。最好的方案是等病人的情况稳定后采取保守治疗。
家属们商讨了一整天,最后同意保守治疗,但他们提出来,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让老爷子醒过来,见上大家最后一面。
为此家属要求不计一切成本地抢救老爷子,有用的药物都要用上,如果没有,就算空运也要从国外买过来。
我再次看到老爷子的时候,他不仅连上了EMCO(体外膜肺氧合),还有呼吸机、输液设备和各种监护仪器,他干枯的身子被一堆冰冷的仪器包围着,一动不动,似乎已经与周围的物体融为一体,而那些连接在他身上的密密麻麻的导管就是他生命的外延,只有监护仪上的波形图提示着生命的存在。
我在等候区见到了大儿媳,熬了一晚上,她的神色有些憔悴,但谈兴不减,正和别人讲叙家族的奋斗史和产业版图。比如老爷子如何慧眼独具,买下当时还是价格洼地的城北荒地;她如何与对手斗智斗勇,在一个纯男们的世界里闯出一片天地;哪个酒店有她家的股份,可以免费升级总统套房等等。
不多久又陆续来了不少人,除了昨天见到的那几个亲属以外,又多了几个新面孔,有人称自己是坐着飞机连夜赶过来的,想探望一下老爷子。其中还有一个媒体记者,想就老爷子的情况做一下采访。
家属们对他们努力解释安抚,才把他们劝走,尤其是那个记者,相当难缠,家属们与他周旋了很久,才让他死心离开。到了傍晚时分,等候区终于安静下来。
大儿媳扶着额头说,也不知道这些记者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老爷子发生意外没两天,他们就闻讯赶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爷子住院的事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是啊,知道老爷子出了意外,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友都来了,有些人我压根儿都没见过,搞不好是生意场上的对手。
我看他们就是来打探消息的。
现在瞒是瞒不住了,只能尽量让消息传播得慢一些。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小女儿说,今天是手术过后的第三天了,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能用的都用上了,怎么还会醒不过来呢
二儿子无奈地摇头,对生死而言,科技可以锦上添花,却无法雪中送炭。
这大概就是救得了病救不了命吧。
外甥女说,如果能给出一个苏醒概率的话,这个概率是多少
大儿媳直摇头,我已经问过医生了,他说生命不是机器,无法给出确切的数字。
其实对于他们一直纠结的这个问题,我也感到很疑惑,为什么他们对老爷子能不能醒过来这么执着
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大儿子发话了,咱们应该做好老爷子醒不过来的打算,及早把后事准备好。
以前大家都小心地避开死亡这个禁忌词,但现在大家都明白,这回恐怕是绕不过去了。
外甥女说,咱们也别遮遮掩掩了,趁着大家都在,干脆挑明了说吧,老爷子在饭桌上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
大家互相看了看,没有人回答,算是默认了。
外公说了,我肚里的这个孩子是他的第一个重孙,出生当天,他会把地产公司10%的股份转到我名下,在孩子长大之前,让我代为管理,那天在家宴上你们都听到了吧。
大媳妇说,老爷子早就想抱重孙儿,所以对小丽还未出生的孩子格外偏爱,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老爷子对待家人向来都是一碗水端平,他对我俩早就说过,长子是一家之主,继承家业责无旁怠。尽管现在生意不好做,该担的还是得担起来,毕竟还有那么多的员工要养活。另外长孙岁数也不小了,不久就要结婚,给他一些股份,让他参与公司管理,也是为将来留条后路。
二媳妇一向很少发言,此时忍不住开口说,这话听着耳熟,老爷子对我们也没少说这话。
二儿子环顾了一下,大侄子今天怎么没来
他今天要参加一个彩排活动,前两天就飞去成都了。
大侄子在国内外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怎么现在还是没个正经工作,好歹可以帮着老爷子打理一下服装厂啊。
小女儿说,大侄子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只是过于醉心于音乐,成天和那些歌手演艺圈的人混在一起,对管理企业没什么兴趣。
大媳妇脸有些发红,我家仔仔确实不是读书的料,但他想组建乐队也是为了给老爷子挣脸面,乐队的名字都想好了,从老爷子的名字和服装厂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就叫‘海挽’。倒是小侄子,老爷子几次三番让他回国为公司效力,可他非要留在国外,就算读了名牌大学又怎么样,还不是辛苦种花、美了别人
刚刚听到大媳妇说到乐队的名字时,二媳妇就憋不住地笑,这会儿见大媳妇朝向她,赶紧收了笑容,说,那可不一样,我儿子从事的是生物医药,赚的是美元,那可不是一般人想做就能做的。
空气中多了些火药味,大儿子出来打圆场,这里是医院,你们说话注意点,毕竟咱们都是一家人。
到这里我算是搞明白了,老爷子大概是发病之前没有把家产分清楚,光发了一堆空头支票,导致子女们现在想拿着空头支票兑现,却口说无凭。
看得出来,小女儿支持的是二儿子,话音中向着他,她说,人各有志,各凭本事,小侄子立志投身于医药行业,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在哪不是做贡献呢。
大儿媳诉苦说,老爷子对两个孙子是寄予厚望的,希望他们能挑起服装厂的重担,这话老爷子说了不是一遍两遍了。但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哪里是我们能管得住的。
外甥女说,外公常说,孙子和孙女一个是手心,一个是手背,只要能为他分忧,他都一视同仁。
大儿媳笑了,但你姓的是外,外甥女和孙女还是有区别的。我也知道你能力出众,这些年帮衬着老爷子打理了不少事,但你终究还是嫁人生娃了,孩子出生以后,怕是两头难以兼顾。
大儿子点头,老爷子选择和我们一家住应该也是这层考虑。
外甥女说,我正想说呢,外公平时不是和大舅大舅妈住一起吗,怎么他得了脑瘤你们都不知道
大儿媳挑起了眉,老爷子平时身体好得很,连医院的门槛都不进,也没听他说有哪不舒服,倒是我,经常头疼脑热,三天两头要去医院挂水。
大儿子附和,前阵子老爷子说过有些头痛耳鸣,但他以前就有偏头痛的毛病,所以我劝他多注意休息,不要为了工作把身体累坏了。
小女儿也想了起来,有一次老爷子打球回来是我去接的,我看他脸色不太好,问他要不要去医院,可他说只是眩晕症犯了,一会儿就好,没什么大碍。
二媳妇叹气说,这些其实就是大脑胶质瘤的早期症状,也许他早就有所感觉,但一直忍着。
大家都直摇头,老爷子的脾气你们也知道,他一向固执,谁的话听得进去
外甥女转向大儿媳,老爷子没做过体检吗
快别提体检这个事了,老爷子的抠门是出了名的,他给公司每个员工都买了体检,唯独没有给自己买,他总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
众人正在谈论,进来了一个打扮得很精致的女人,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样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这一对母子,两人在通道外已经站了好一会儿,女人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女人牵着男孩走到大儿子跟前,态度显得有些倨傲,你是邬老爷子的长子吧
女人的声音不高,语调也很柔和,但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把目光聚焦在这对母子身上。
你是——
我叫梅孜,孩子叫邬浩贤,他是邬老子的儿子。
四周安静下来,众人盯着她们看了半晌,神情不断变化,先是震惊,然后是怀疑,最后是嫌弃。
大儿子想起来了,怪不得看你有点眼熟,你以前是老爷子的秘书吧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我早就离开了服装厂。
你怎么知道老爷子住院了
老爷子进ICU的消息早就被媒体报道后传开来了。梅孜看上去一点都不介意众人的眼光,我带着孩子过来,就是想再问一下老爷子,他以前写的遗嘱还算不算数。
什么遗嘱
梅孜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大儿子。
众人都一齐挤过来观看,有人轻声念了出来,我把位于XX区X单元的一套350平方的别墅无偿赠予我的女友梅孜,另外将个人名下的二百万基金产品(代码为XXX)赠予我的儿子邬浩贤,考虑到孩子还小,可由梅孜代为保管,直到邬浩贤年满18岁。此遗嘱自本人去世之后生效。
下面是老爷子的手写签名,梅孜和邬浩贤的身份证号码,以及订立遗嘱的日期。
大儿子努力控制着情绪,老爷子还在抢救,你们却急着来分财产,别说我对这份遗嘱一个字都不信,就算是真的,冲你们这种态度,就别想从我家里拿走一分钱。
邬浩贤有点被吓到了,梅孜把孩子拉到自己身后,镇定自若地说,我给邬老爷子当了十三年的秘书,干的却是秘书,保姆和妻子的活,老爷子至今连个名分都没给我,这些财产作为补偿不过份吧。至于我急着要见老爷子,也是没办法的事,万一老爷子有个三长两短,我管谁兑现遗嘱去
众人坐不住了,一致指责梅孜不应该这时候来要钱,有人甚至用上了带有强烈情绪色彩的词语,口沫横飞,几乎要把母子俩淹没。
大儿媳让大家都安静下来,她对梅孜说,老爷子从来没有提到过你,我也不想知道你们的关系,所以这张纸上的内容是真是假很难说,我们不能仅凭一张纸就做出判断。
梅孜说,字迹是千真万确的,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做鉴定。
如果不是真的,你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遗嘱千真万确,我还录了视频的。
二儿子站了起来,对梅孜说,老爷子还没有醒过来,你们先回去吧,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们会联系你的。还有,以后这种场合不要带孩子来。
梅孜带着孩子离开后,大家炸开了锅,都说老爷子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竟然养了一个私生子,长这么大了都没人知道。
还有人议论说,那个孩子的长相活脱脱和老爷子一个模板,不用做亲子鉴定,就知道肯定是老爷子的血脉。
外甥女问大儿子,大舅,你在公司这么多年,怎么老爷子有私生子的事也不知道
大儿子气哼哼的,我主管的是销售,经常在外面出差应酬,怎么会知道他和谁交往。再说了,老爷子一向精力旺盛,早上雷打不动六点起床,读书看报一个小时,八点半到公司上班,下班后还要去打高尔夫,然后到洗浴中心洗个桑拿再回家。他想去哪里,谁能管得住
大儿子看向小女儿,小妹,你做了这么些年财务经理,一向消息灵通,怎么也不知道老爷子有私生子的事
老爷子和梅孜的事到是有所耳闻,以前老爷子经常带她一起参加活动和酒会,后来梅孜离开公司后,就很少见到她了,哪里想到老爷子会金屋藏娇。再说了,老爷子的秘书换了好几任了,我总不能把每个秘书都调查一遍吧。
大儿媳说,也难怪小姑不清楚原委,虽说小姑在公司挂着职,一年到头也难得几回出现在公司。
小女儿脸色讪讪的,一时接不上话。
外甥女说,要我说老爷子得这个病和过于操劳也有关系,他几次想退居二线,无奈厂子总是危机不断,老爷子一把年纪不得不重新掌舵,比如那次被人挖墙角的事,老爷子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
大儿媳冷冷道,你是在指责我们吗,你要是想趁这个时候分家,干脆直接了当地说。
大儿子也坐不住了,用手指着外甥女,谁都比不上你聪明伶俐,连怀孕都能把日子算得这么精确,我看这个家要让你来当!
外甥女微微红了脸,不说话了。
二儿子摆手说,怎么梅孜刚走,咱们自己就吵起来了,老爷子不是常说,打落牙齿还要往肚里吞呢,一家人团结才是最有力的武器。
二媳妇点头说,要我说,婆婆过世也有些年头了吧,老爷子一个人难免寂寞,交往个女朋友也没什么,这在西方国家很常见。
她的话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反对,大家都指责她不该把国外的思想带到这儿来,作为一家之主,膝下有这么多儿女,就应该克制自己的行为,为后辈树立一个族长的榜样。更何况,那个私生子已经十岁了,说明他们很早就开始交往了,这种事怎么能瞒着家里人呢。
小女儿这次也站在大儿子一边,二嫂,你的意思是承认梅孜的遗嘱你可别忘了,那套别墅是老爷子名下房产中面积最大,地段最好的一套!
见众人都针对自己,二媳妇气得瞪圆了眼睛,这话你们倒是对着老爷子去说呀,人家白纸黑字的,对着我瞪眼睛有什么用。
众人的谈话再一次被打断了,只见外面又进来了一个约摸五十来岁、白净整洁的阿姨,面对一屋子的人,阿姨有点发懵,拉住一个护士,询问哪个是邬老爷子的亲戚
众人集体鸦雀无声,大家都死死地盯着阿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护士朝众人一扬头,那些不都是吗
阿姨有些茫然,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还是拿不定主意该找谁,大儿子站起来说,我是邬老爷子的长子,有什么事
阿姨有些紧张,讲述了好一会儿,大家终于听明白了,她是老爷子的保姆,听说老爷子病了,想来探望一下。
老爷子还在重症室抢救,谁也进不去,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阿姨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没有要走的意思,其实,还有一件事。
阿姨从兜里掏出来一张字条,递给大儿子,这是老爷子留给我的。
大家都挤过来看,
上面写的是:本人自愿将名下的一辆丰田普拉多(车牌号为:XXX)赠予赵英娣女士,并从家族慈善基金中拨款五十万,用于支付赵英娣之子(XXX)上大学的所有费用,此遗嘱自本人去世之后生效。下面是老爷子的手写签名,梅孜和邬浩贤的身份证号码,以及订立遗嘱的日期。
data-fanqie-type=pay_tag>
有了梅孜的先例,这回大家见怪不怪了。大儿子说,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么个保姆你该不会是想来混水摸鱼吧
大儿媳用一根手指指着阿姨,笃定地说,老爷子家里的两个保姆是我亲自挑的,肯定没有她,再说了,老爷子不疯不傻,凭什么要把车子留给她,还要供她儿子上学
大儿子喝道,你最好交待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否则我立刻拿你送公安局。
我真的是他的保姆,咱们见过一次的,以前老爷子一直叫我小赵的,阿姨急了,从手机里翻出照片,你们看,这是老爷子和我的合影。
众人都挤上去看,照片上,只见老爷子坐在轮椅上,赵阿姨站在他身后,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搭在老爷子的肩膀上。两人都笑呵呵的。
小女儿一看照片想起来了,这个是不是在疗养院拍的,半年前老爷子出车祸,小腿骨折,在那里休养了三个月的。
大媳妇恍然大悟,所以你是老爷子在疗养院请的赵阿姨
是的,我原来是疗养院的护工,老爷子见我手脚勤快,就让我当他的专人保姆。老爷子真是个好人,他知道我一个人供孩子读书不容易,就给我写下了这份遗嘱。
二儿子对车祸一事茫然无知,老爷子半年前出了车祸
不是什么大事故,那天司机请假了,老爷子自己晚上开车回家,在高速上撞到了护栏。除了腿骨骨折外,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老爷子就趁这个机会去疗养院休养了三个月。
小女儿也证实了大儿子的话,我去看望过父亲两次,他说那里景美空气好,还有专人照料,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那种恬静的生活了。
见众人想起来了,赵阿姨松了一口气,那阵子老爷子是由我照顾的,一开始他心情不好,医生说他的体检报告有问题。
二儿子:老爷子的体检报告有什么问题
具体我不太清楚,他从来不和别人说这件。有个教授一直和老爷子私下接触,老爷子还签了一份协议,好像参与了一个什么药物的研究。
大媳妇打断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现在谈论的是遗嘱的问题,老爷子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在遗嘱中留财产给你
可能是因为我照顾老爷子还算勤快吧,老爷子真是个好人。
大儿媳撇了撇嘴,我看当时老爷子不仅撞伤了腿,脑子也不太清楚。
这种病肯定对大脑有影响,也许老爷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见众人表情各异,赵阿姨感到很不安,把那张纸重新折好放回兜里,其实我也没怎么指望你们能兑现,我主要还是想来探望老爷子。
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老爷子还没有醒,探望就不必了。
赵阿姨走后,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二媳妇说,那张纸上的字确实是老爷子的笔迹,如果她真去法院告状,胜算概率很大。
要我说,都是那些爱讲八卦的媒体惹的事,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老爷子病危的消息,只要是沾点边的人都想来蹭便宜。
老爷子社交广泛,没准过会儿还有李阿姨,张阿姨来探望。
小女儿看向大家,这么说,你们都已经拿到老爷子的遗嘱了
这句话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用目光探询着。
小女儿问,还有谁拿到了遗嘱
没有人回答,最后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大儿子一家身上。大儿媳摇头,老爷子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书面遗嘱。
众人一脸不信,老爷子平时和你们一起生活,厂子也是由你们管着,大家都知道大哥是他的接班人,怎么可能没留下遗嘱
大儿子和大儿媳一脸委屈,真的没有,老爷子才六十九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个年纪正是壮年,他还想干一番大事业。再说这种事我们也不好开口啊,否则显得我们别有用心似的。
小女儿表示认同,外公虽然喜欢做慈善,而且动不动就打口头支票,但是在遗产继承的问题上,他不会那么轻率的,如果要立遗嘱,他肯定会把大家都召集来,开一个家庭会议。
大儿子用手一拍凳子,咱们怎么把谭律师给忘了,他是老爷子的私人律师,家族慈善机构也是老爷子委托他办理的,如果有遗嘱的话,肯定是在谭律师那儿。
大媳妇说,昨天我就给谭律师打了电话,也不知道怎么到现在还不来。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全来了。
大儿子又打了个电话过去,一个小时后,谭律师急匆匆地来了,他擦着额头的汗,向众人道歉,真是对不起,从法庭上下来我就立刻赶过来了,路上接了两个客户的电话,实在是推脱不了。
大儿媳低声嘀咕一句,没见老爷子找你也这么磨叽的。
大儿子对谭律师说,老爷子的病情我已经大致和你说了,医生说醒来的概率很小,就算醒过来,脑癌也不可能治愈,他现在全靠维生设备维持着。你是老爷子的私人律师,我们想知道,老爷子以前有没有交待过遗嘱之类的东西
遗嘱是有的,但是老爷子曾经再三交代过,那份遗嘱一定要等他过世以后才能拿出来,而且要当着所有直系亲属的面宣读。
众人一片哗然,老爷子真不够意思,立遗嘱这么大的事也不和咱们说一声。
大儿子把谭律师拉到一边,悄悄的问,你看老爷子现在这种情况,跟个植物人差不多,其实和死亡没什么大区别,能不能把遗嘱情况透露一下,万一老爷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可以早做准备。
谭律师露出为难的神色,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那份遗嘱老爷子交给我的时候就是封存好的,现在放在银行保险箱里,所以具体内容我也不清楚。
我也是懂法的,遗嘱生效必须要在立遗嘱人死亡以后,但是遗嘱的内容却没有法律规定一定要保密吧。
大儿子好说歹说,谭律师拗不过他,答应去银行取老爷子的遗嘱,众人等了半个多小时,谭律师来了,当着众人的面,他从档案袋中取出薄薄的一张纸,念道:我邬XX这一生历经无数,各种世情百态、酸甜苦辣,除了死亡,没有什么是没有经历过的。死亡不过是人生的最后一个道场,也是人生必经的过程,既然无法回避,那就坦然面对。因此我希望,如果大限将至,千万不要给我使用维生设备,把我送回家,让我在家中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最后是老爷子的亲笔签名,日期显示是在半年以前。
众人还等着谭律师再念下去,律师把档案袋仔细看了一遍,说,没有别的了。
谭律师,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个能叫遗嘱吗
还有人质疑,是不是老爷子还有关于财产分割的遗嘱,谭律师藏着掖着不肯公布。
其实谭律师也非常迷惑不解,从业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虽然邬老爷子的心眼多是出了名的,但在立遗嘱这种事情上,通常当事人不会向律师隐瞒真实情况。可是邬老爷子是真的什么都没说。
谭律师解释地口干舌燥,众人还是将信将疑,大家都表示对老爷子的这一行为不能理解。他既然给外人都立了遗嘱,为什么自己的亲生子女却不留只言片语
大儿子问,如果没有遗嘱的话,财产该怎么分割
谭律师做了粗略的解释,遗产首先由包括配偶、子女、父母在内的第一顺序继承人继承,在老爷子这儿,情况比较简单,不存在配偶和父母,所以由几个子女均分。当然,尽了主要扶养义务或者与老爷子共同生活的继承人,分配遗产时可以多分。具体的可以由几个继承人共同协商。
那么说,老爷子写的那两张给外人的遗嘱也是有效的
如果遗嘱形式符合法定要求,就是有效的。
大家又议论了多时,还是没得出个结果。最后大家不欢而散,前两天大家还坚持要留下来守候,今天大家都没了热情,看护了两天的大儿子大儿媳和小女儿也熬不住了,提出先回家去处理一下手头的事情,留下二儿子和二媳妇守着。
每天下午的三点到四点是ICU的探视时间,二儿子和二媳妇是第一次进ICU,两人穿上无菌服,在ICU医生的陪同下走进病房探望老爷子。
一位护士正在为老爷子吸痰,她把老爷子侧翻过来,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用力地拍背,拍了二十来下后,护士把他放平呈仰卧位,然后拿过一根吸痰管,左手断开呼吸机管路和气管切开管的接口,右手迅速把吸痰管探进他的气道。老爷子鼻腔里插着营养液管子,头上戴着冰帽,干瘦的身子任由护士摆弄,象是一条毫无生气的鱼,因为心率、呼吸产生了变化,病房里充斥着呼吸机和监护仪的警报声。
医生介绍,老爷子之前一直是依靠呼吸机把氧气打到肺里维持氧合,这两天情况有所好转,血流和氧合能力逐渐稳定,吸痰时也有轻微的自主咳嗽,离拔管应该不远了。但他的GCS评分始终是最差的,醒来的希望很小。
两人出来的时候都红着眼眶,商量了一会儿后,两人再次找到老爷子的主治医生,二儿子问,我父亲还有可能会醒过来吗
我们已经进行过几次专家会诊,请专业医生评估了他的大脑功能,很遗憾,所有的临床表现都表明他的脑功能受到了严重损害,逆转的希望微乎其微。
如果撤去维生设备,停用所有药物,我父亲还能活多长时间
这个说不好,要看护理情况,一周到一个月都有可能。
第二天中午,家属们在等候室全部到齐,这一次是二儿子把他们召集来的,连谭律师也到场了。二儿子把老爷子的情况向大家作了说明,最后他提了一个问题,既然老爷子的结局已经无法改变,你们觉得抢救下去还有意义吗
其实这个问题很多人都想过,但没有人主动提出来。现在终于有人提了出来,大家反而松了口气。
见众人都沉默不语,二媳妇说,我知道这听上去有点冷酷无情,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站在老爷子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
老爷子生前是个很爱体面的人,我想他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的。
这一点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有人回想说,老爷子以前说过,他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了想要的样子,这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事情。他无法选择出生,但他可以选择怎么离开。
大儿媳叹着气说,这倒是真的,老爷子一生要强,总是想掌控一切,不管什么场合,他都希望让别人看到自己最强悍的一面。
外甥女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下去。
二儿子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说,至于财产分割的问题,等谭律师列出遗产清单以后,咱们再慢慢商量吧。
不是咱们不想救老爷子,只是既然老爷子已经无法治愈,眼下还是先了结老爷子的心愿吧。
二儿子:那么你们都同意撤去维生设备
没有人愿意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默认。
大儿子最后表了态,撤了吧,既然老爷子在遗嘱中说了,不要使用维生设备,咱们理应听从。
众人这次一齐点头。
那么让老爷子回哪个家呢
这个问题把大家都问住了,是啊,老爷子在遗嘱中表示想在家中度过生命的最后一程,可是哪个才是老爷子的家呢
大儿媳说,要说起来,老家的宅子是老爷子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也是他和婆婆拥有共同回忆的地方,但婆婆去世后老爷子就没有再住过。这么长时间没打理,老宅子早就闲置了,这会儿根本住不了人。
老爷子不是日常都和你们住一起吗
大儿子说,我那别墅整整一层楼都是留给他的,但老爷子根本没当过自个儿家,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来住上几晚,平时不是住在厂里的办公室,就是住酒店,有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夜。
二媳妇说,我们在旧金山到是有一套空置房,那里风景和空气都不错,只是老爷子办理出境手续有点麻烦。
那肯定不行,谭律师说,老爷子的身体根本经不起折腾,最好是找个近一点,环境安静的地方。
大家都把眼光投向小女儿,三妹,你家应该离这里最近吧。
小女儿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得回去和小丽他爸商量一下,你们也知道,小丽她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我怕增加一个老爷子的话,照顾不过来。而且我家也就一百五十来个平方,要住四口人,还要留一个房间给即将出生的宝宝。
医生说了,老爷子的情况不的话也就一个月,熬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也得考虑所有人的想法不是。你们也知道,我女婿是个有洁癖的。
外甥女说,实在不行,只能麻烦大舅和大舅妈了。
我家也有难处啊,儿子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婚房都已经布置好了,这会儿让老爷子再住进去,即使我们没意见,准新娘能不嫌弃吗
见大家始终商量不出个结果,谭律师说,我看把梅孜和赵阿姨也叫过来商量一下,看看她们愿不愿意提供住处。
众人表示同意,既然两人都参与了遗产的分割,自然也有承担陪护老爷子最后一程的义务。
很快梅孜和赵阿姨都来了,梅孜这一次只身前来,没有带孩子,她拿出随身带的折叠椅,挨着谭律师坐下。赵阿姨站在众人边上,听谭律师说话。
谭律师把老爷子的遗嘱向两人说了,问她们有谁愿意把老爷子接家里去。
梅孜哼了一声说,我说呢,有好事也不会叫我过来。这种事不是应该由他们子女来负责吗
谭律师:老爷子既然留了遗产给你们,你们也是有义务照顾老爷子的。
我那间小公寓也就七十来个平方,干嘛放着好好的别墅,大平层不去,非要把老爷子送到我那寒酸的小破屋去
大儿媳说,别说得那么难听,寒酸的小破屋也是市中心的学区房,想要的人多了,你敢说买房的时候老爷子没出过一分钱
房产证上可是我的名字。
你这是避重就轻。
谭律师摆摆手,对梅孜说,就冲着老爷子给你们留的那一套别墅,你连陪护几天也不肯答应
我陪了他这么多些,他连个名分也没给我,孩子长这么大,他没去过一次家长会,也没人见过他的爸爸,你们说我那里能被称之为家吗
大家都朝她干瞪着眼,却反驳不出什么。
赵阿姨说话了,要不住我那儿去吧。
见第一个做出让步的竟然是赵阿姨,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大家还是有些惊讶的。
赵阿姨说,我儿子平时住学校,房子就我一个人住,而且我以前也照顾过老爷子,护理方面没有问题,只是那里是个老破小,只能委屈老爷子了。
既然老爷子的去处有了安排,于是大家一致同意,撤下所有的维生设备,今天就办理出院手续,将老爷子送到赵阿姨家里去。
主治医生又交待了赵阿姨一些注意事项,于是不久前还吵着不惜一切代价要救治老爷子的家属,现在簇拥着病床出了医院。这一回众人低调了许多,连出院时间也挑了个傍晚,医院特例给他们办了手续,还安排我和两名护工一路送过去。
路上我捺不住好奇,向赵阿姨打听她是怎么和老爷子认识的。原来老爷子刚去疗养院那会儿,脾气暴躁,动辄就要打骂,半夜三更还要喊人按摩腿脚,有时候护工的手法重了,老爷子一个巴掌就甩上去,因此没有一个护工愿意照顾他。
当时赵阿姨刚进这家疗养院,自告奋勇的承担起老爷子的护理工作。因为她尽责尽力,老爷子的脾气慢慢收敛,时间长了,逐渐对她产生了依赖,后来没有赵阿姨在就不习惯。
相处时间长了,老爷子得知了赵阿姨的过往。赵阿姨的老家在小县城,婚姻是父母做主的,给她安排了一个有手艺的木匠,但丈夫婚后喝酒赌博家暴,样样都占了,张阿姨忍了整整三十五年,直到她的父母都去世了,才和丈夫离了婚,到儿子所在学校的城市来打工。她也没什么别的念想,就是一门心思陪在儿子身边,儿子在哪,她就去哪。
得知她还没有固定的住所,老爷子当即给赵阿姨租了一间房,付了5年的房租,这时候赵阿姨才知道原来老爷子是个富豪。
赵阿姨坦诚,自己吃了那么多的苦,直到遇到老爷子,生活才安定下来,所以对老爷子很感激。
老爷子出院以后也常到赵阿姨那里去坐坐,赵阿姨也没把老爷子当外人,每次都好饭好菜的招待老爷子。
大家把老爷子送到赵阿姨的家中,我看见这是一间简陋的单间,只有一间小卧室,一间小客厅,客厅里摆着一张床,是张阿姨的儿子住的,虽然狭小,但很干净。
我把药物给了赵阿姨,又关照她一些护理要点,如果有问题可以马上联系我。老爷子的家属也陆续离开,大家说好了每天轮流过来探望。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我没有接到赵阿姨的电话,直到一天凌晨,我被手机铃声吵醒了,显示是赵阿姨的号码。
这个时间其实已经超过我预估的老爷子的寿限,但当我接起电话后,却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老爷子不见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是说老爷子的遗体不见了
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惊恐,赵阿姨的声音有气无力,不是,老爷子一直活得好好的,昨晚睡觉前,我还从鼻饲管里给他喂了一点果汁和蔬菜泥,睡到半夜的时候,我被风声吵醒了,起来关窗户,发现老爷子不在床上了。
这几乎就是一个现代版的鬼故事,半夜三更的,我感觉汗毛直竖,放下手机后,我立刻驱车赶到赵阿姨家。
赵阿姨站在门口,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脸色显得很苍白,她把我带进卧室,卧室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张床,赵阿姨的小床紧挨着老爷子的大床,空气中充斥着体液、尿臊和消毒水的混合味。
赵阿姨递给我一张纸,你看,这是我每天记录的老爷子的体温,血压和心率,是不是很正常
老爷子的意识恢复了吗
没有,不过我一直有一种感觉,虽然他就那么躺着,但他好象什么都知道。
他这两天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前天我发现老爷子已经完全喂不进一点水,血压下降得厉害,心跳也时有时无,我还想着是时候把寿衣给他换上,让几个子女一早赶过来。谁知昨天早上我发现他不仅脉膊正常,还睁了一下眼,微微的张了张嘴,象是要吃东西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回光返照。
这完全不符合医学常识,我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在床上的
张阿姨这时候平静下来,思路变得逐渐清晰,凌晨三点左右,我当时是被风吵醒的,睁眼看了一下,发现窗户没有关紧,我记得睡觉前明明是关上的。
赵阿姨又告诉我,虽然几个子女都让她不用再给老爷子服药,但她总是觉得老爷子还有心愿未了,也许有一天能醒过来。所以她一直坚持给他用药,平时也是照顾有加,所以这一个月以来,虽然老爷子的病情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显著恶化的迹象。
我问,你有没有联系老爷子的家人
还没有,得知老爷子不见了,他们不得把我千刀万剐了
我思索了一会儿,你说老爷子在疗养院的时候,曾经接受过一项药物试验,还记得是什么试验吗
老爷子和医生谈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两句,好象是叫哈撒拉什么的,具体的不清楚,但凡他不说的事,我是不会主动问的。
你说老爷子还签署了一份协议,那份协议还在吗
那份协议老爷子看作宝贝一样,从来不让人家碰,我也不知道他放哪里去了,老爷子的随身物品中也没看见。
你还记得协议上的内容吗
那种东西,即使正儿八经的看,我也看不懂,更何况我就在老爷子翻看的时候随便看了两眼,反正一堆的文字和数据,那个撒啊路的出现了好几次。
是不是叫拉撒路
赵阿姨愣了一下,然后拍着心口说,没错,就是这个。
拉撒路原来是圣经中的人物,被耶稣从坟墓中唤醒复活,在医学上是指一种生物学现象,指一个生物体在进化记录中消失了很长时间,又重新出现,就好像死而复生一样。
难道老爷子签署的秘密协议是关于新药物的试验而他的起死回生是因为药物起了拉撒路效应
我对赵阿姨说,把他的三个子女都叫过来吧。
几个子女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与我一样,感到难以置信的震惊,我在电话里把大致的经过和他们说了,所以他们到来之后,大家已经理清头绪,并调整好情绪。
两儿一女聚在老爷子的床边,显得很惶恐不安,所以你的意思是老爷子醒了过来,然后出走了,你知道这种说法有多荒谬吗
我说,从医学上来讲,这是唯一可以接受的解释,拉撒路现象不是没有发生过。
二儿子说,没错,我以前曾经看过一篇发生在英国的报道,一名女性在分娩后大出血,心跳停止,宣告死亡一小时后又自发恢复了呼吸,最终存活了下来。
大儿子说,这种事就算有也是绝少发生的吧
小女儿往众人身边挤了挤,会不会这就是古时候传说的借尸还魂
二儿子直摇头,都什么年代了,还信那些
除非找到他在哪里,否则我是不会信这种怪诞奇谈的。
我说,老爷子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肌肉已经退化,而且以他目前的体力,他不可能走太远,大家分头找一下,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的。
这是一个靠近菜市场的老旧小区,附近有很多岔道和小巷弄,我们五个人研究了一下地图,开始分头寻找老爷子。
凌晨时分的天空深邃的连星光都透不进,小巷子边的路灯昏暗不明,隔着二十来米才有一盏路灯,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影影绰绰,我用手机照着路面,勉强才能看清身边三米以内的景物。
我接连穿过几条街巷,只看到几条流浪猫狗,几个上夜班的人和开着三轮车的菜贩子。
一个小时后,我们在赵阿姨那栋老楼下集合,大家的眼里不仅有疲惫,还有不安和恐惧,看来大家都和我一样,一无所获。
小女儿提议,要不咱们报警吧。
两个儿子都表示反对,老爷子进ICU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如果再闹出走丢的事,别说老爷子的名声,他们的脸也没地方搁,家族和厂子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
老爷子肯定走不远,他身上没有钱,也没有手机,不可能打到车。
二儿子说,关键问题是咱们上哪去找这里地形复杂,巷子又多,到处是犄角旮旯。
小女儿忧心忡忡,不会是从墙头爬到别人家去了吧。
二儿子斥道,你想什么呢,僵尸片看多了吧。
实在不行等到天亮了再找。
不行,那时候人多眼杂,万一被别人先找到老爷子就更不好了。
我说,如果你们是老爷子,你们会去哪里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小女儿犹豫着说,老爷子会不会去废品收购站了
两个儿子都精神一振,没错,父亲最早就是做废品收购的,也许那里正是他想去的地方。
赵阿姨说,这么一说我到想起来了,附近是有一个废品收购站,过去十分钟的脚程。老爷子来我这儿的时候,经常走到那里去散步。
赵阿姨带领着大家一起往废品收购站去,这一带已经开始拆迁,几处破损的围墙用护栏围了起来,没有任何灯火,到处是破砖碎砾。
小女儿眼睛最尖,很远就看到围墙边上坐着一个人,老爷子在那里。
大家凑上前去,围墙上写着废品收购站几个字,旁边有一扇大铁门,从镂空的底部可以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塑料制品。老爷子靠着围墙,一只手撑地,支着一条腿坐在地上,象个支楞着的倒三角,头已经耷拉下来,好像已经快油尽灯枯。
大家都围了上去,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老爷子微微抬了抬眼,几十年了,这里是该拆了。
咱们回去再说吧。
老爷子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千疮百孔的风箱里发出来的,我父母都是收废品的,我从小就在废品站长大,废品站就是我的家。虽然你们从来不愿意说这些过往,但我却想告诉所有人,我的童年,我的灵感,我开的服装厂,都起源于那些没人要的废品。现在我终于回来了。
两个儿子和小女儿都露出惭愧的神色,风太大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你想去谁的家都行。
老爷子没有理会他们的话,你们都没有想到是不是我自愿要求加入拉撒路实验的时候,我就知道结局肯定会很有意思。尽管教授告诉我,这种药物会加速癌症的发展。但既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多活几天和少活几天有什么关系如果成就可以代表一个人生命的高度,我这一生已经超越了很多人,如果工作时间可以代表一个人生命的长度,以一天工作16个小时来计算,我已经比别人多活了十几年。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一直有个疑问,这时候终于有机会提了出来,是不是半年以前你在做体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患上了脑癌
老爷子微微点头,是的,当时医生告诉我,我最多还可以活三年。三年可以用来干很多事,但我不想再把生命消耗在那些重复又无意义的事上,我想做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偶然的机会,我听说某医院正在做一项药物研究,这种药物可以让神经细胞产生转移和突变,让人经历死而复生的体验,代价是会严重消耗身体各项器官功能,他们把这项研究计划称之为拉撒路计划。我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唯独没经历过死亡,所以当时我一听就来了兴趣。当时教授告诉我,这个药物会加速脑癌的发展,但对我来说,既然脑癌无法治愈,与其多活那么几天,还不如体验一下死亡是什么感觉。
小女儿已经哭出了声,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可以瞒着我们呢
为什么要哭呢老爷子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几天我经历了什么,人间值得啊。
你经历了什么
老爷子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喃喃道,你们不会相信的,只有玄学才能解释……
见众人都愣愣的看着他,老爷子睁开眼睛,我的时间不多了,还是说点正事吧,如果你们还认我这个父亲,就不要再为难梅孜母子俩,我亏欠她们很多,那些财产是我唯一能弥补的。
大家面面相觑,他们在和梅孜商量的时候,老爷子正在ICU,他是怎么知道梅孜的事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赵阿姨。
赵阿姨赶紧摆手,我什么都没说。
老爷子奄奄一息地说,我亲眼见到了病房外的一切,不要问我为什么。
这回众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至于小赵,她是唯一愿意收留我这个将死之人的人,留二百万给她不过分吧。
我们会按照您的意愿办的。
我已经设立了家族信托公司,以后你们每月都可以拿到近十万的工资,只要不过于大脚大手,舒服地过这一生绰绰有余。至于厂子,你们都没有管理才能,不如交给职业经理团队去打理,你们保留股权,只要用人得当,每年的分红已经相当可观。剩下来的现金我将全部捐给医疗机构用于研究脑科学。至于以后的事,我就管不到了,但我有一句忠告,财富是流沙,任何人都无法带走,总有一天它们将回归尘土。
我们明白了。
我曾是个以做事为荣的人,但很多事情发生得太快,来不及去想,也来不及沉淀,使得我不得不被裹挟着前进,所以我这一生做了很多对的事,也做了很多错的事。但我终究还是幸运的,时代把胜利的奖章颁给了我,而那些真正的英雄,早就埋葬在了沙场上……
老爷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看了我一眼。我默默的站起来,走开,接下来的话,他应该是不想让外人听到的。
老爷子又讲了一些话,我看到三个子女也站了起来,大儿子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然后把手机寄给老爷子,然后众人都转过身,退开几步。
我问小女儿,他打给谁
负责药物实验的医学教授,老爷子有些私密话要对他说。
老爷子吐出最后一个字,双手慢慢垂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用手指抚摸着地面,要回家了,真好!
全文完
本文为科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