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生就像那辆未拼完的乐高警车——你以为永远缺了最后一块,却不知道有人一直在为你留着那个位置。天亮前的时刻最黑暗,但只要你愿意转身,就能看见晨光已经爬上了桥头。
1
张伟把安全帽重重摔在鞋柜上,震得墙上的结婚照晃了晃。他拖着酸痛的腿走进客厅,工装裤上沾满了水泥灰。
又这么晚李梅从厨房探出头,眉头拧成疙瘩。
加班,赶工期。张伟瘫在沙发上,闭眼揉着太阳穴。后腰的钝痛像有人拿锉刀在磨他的脊椎。
李梅把炒青菜咣当搁在茶几上。天天加班,钱呢房东今天又来催房租了！
张伟睁开眼。茶几玻璃下压着水电费单,红色印章刺得他眼球发胀。我也在拼命啊,你以为工地搬砖轻松
搬砖搬砖,搬了十年还是搬砖！李梅突然拔高声音,楼上老王家男人都当包工头了！
这句话像根钢针扎进张伟耳膜。他猛地站起来,膝盖撞翻塑料凳。嫌我没出息是吧你行你去找个能赚钱的！
张伟你什么意思！李梅抓起遥控器砸向电视,屏幕裂开蛛网状花纹。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连孩子都不敢生,你是不是男人
空气突然凝固。张伟感觉有把钝刀在搅他的胃。他盯着结婚照里穿廉价西装的自已,那时李梅眼睛里有光。
对,我不是男人。张伟抓起外套往门外走,我他妈就是个废物。
防盗门在身后发出巨响。楼道声控灯应声而亮,照出墙面上歪歪扭扭的通下水道小广告。张伟摸出皱巴巴的红塔山,打火机连按三次才点燃。
夜风刮得脸颊生疼。他摸遍所有口袋,凑出二十三块五毛。网吧包夜要三十。街角便利店的白炽灯下,张伟盯着冰柜里的啤酒看了很久,最后买了最便宜的矿泉水。
公园长椅的铁扶手冰凉刺骨。张伟蜷着身子,工装靴底的水泥渣簌簌往下掉。手机在兜里震了三次,他没掏。
老张真是你
阴影里走出个穿风衣的男人。张伟眯起眼,路灯在那人锃亮的皮鞋上反光。
王...强张伟下意识拽了拽起球的毛衣领。高中坐他后排的富二代,现在西装扣子都快绷不住啤酒肚。
王强一屁股坐下,鳄鱼皮钱包滑出西装口袋。大半夜在这儿喂蚊子跟嫂子吵架了
张伟闻到古龙水混着酒气的味道。出来透口气。他往后缩了缩,怕自已身上的汗酸味熏着对方。
得,我懂。王强掏出包中华,当年我离婚前也这样...
烟盒递到眼前,张伟盯着那行吸烟有害健康看了两秒。戒了。他撒谎道,喉结动了动。
听说你在搞建筑王强吐着烟圈,正好我城西那个楼盘缺个施工主管。
张伟捏矿泉水瓶的手一紧,塑料发出脆响。我...就是干体力活的。
少来！王强捶他肩膀,高二那年校舍漏雨,不是你带我们补的屋顶那会儿我就看出你小子有门道。
手机又震。张伟掏出来看,屏幕上梅字跳得他眼眶发热。
考虑考虑王强塞来张烫金名片,月薪八千起,干得好有分红。他起身整了整领带,总比跟水泥较劲强。
张伟盯着名片边缘的反光,突然想起今早工头骂他搬砖慢。三十七岁的老骨头,确实比不上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我...没管过人。矿泉水瓶在他手里扭曲变形。
谁天生就会王强哈哈大笑,明天十点来项目部找我。他走远几步又回头,对了,记得哄哄嫂子。女人嘛,说两句软话就好。
脚步声渐远。张伟摸出手机,七个未接来电。拇指悬在回拨键上发抖。八千块,差不多是他现在两倍工资。但万一搞砸了呢万一...
张伟！
李梅的声音劈开夜色。她趿着棉拖鞋跑来,羽绒服里露出睡衣领子,鼻头冻得通红。
你手机干嘛不接！她抓住张伟胳膊,指甲掐进毛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张伟看见她睫毛上结着霜花。结婚六年,第一次见李梅哭。
王强刚给我个活儿。他哑着嗓子说,可能...能多挣点。
李梅的抽噎戛然而止。那个开宝马的老同学她抹了把脸,他找你干嘛
夜风吹散烟味。张伟慢慢展开那张被汗浸湿的名片。说我能当主管。
李梅的瞳孔在路灯下收缩。她突然扑上来抱他,洗发水味冲进鼻腔。对不起...我今天太...温热的液体渗进他衣领。
张伟僵硬地拍她后背,像在安抚受惊的猫。八千块能交房租,能买新电视,也许...还能要个孩子。长椅下的蚂蚁正搬运饼干渣,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形。
回家吧。他说。
2
爸爸！弟弟尿裤子了！七岁的婷婷捂着鼻子从卫生间跑出来,粉色拖鞋在地板上踩出一串湿脚印。
张伟放下钢筋算量表,腋下的衬衫已经汗透。他看了眼挂钟——晚上十点二十,明天六点还要去工地盯混凝土浇筑。
我来处理。李梅从厨房冲出来,手上还沾着洗洁精泡沫。她经过张伟时瞥了眼摊在茶几上的图纸,主管还加班
新来的大学生算错配筋率。张伟揉着后腰站起来,那里贴着三张膏药。当上施工主管三年,他的腰突反而更严重了。
卫生间传来四岁小海的哭声。张伟走过去,看见儿子光着屁股站在马桶边,尿水正顺着小腿流到印着挖掘机的内裤上。李梅已经利索地拧好热毛巾。
我来吧。张伟接过毛巾。小海立刻往妈妈身后躲,沾着尿液的小脚在地砖上打滑。
你半个月没回家吃晚饭了,孩子认生。李梅把橡皮小鸭扔进浴盆,热水器发出老旧的嗡鸣。
张伟蹲下来时腰椎咔嗒一响。三年前王强给的机会让他搬进了两室一厅,但每月六千房贷像悬在头顶的斧头。他捏着毛巾的手停在半空,突然发现儿子膝盖上有淤青。
幼儿园摔的他问。
被刘园长儿子推的。李梅压低声音,那孩子总欺负人...但人家是贵族班的。
热水器突然熄火。张伟盯着浴盆里渐渐不冒热气的水,想起上周送来的私立幼儿园缴费单。王强给的工资翻倍了不假,但婷婷的奥数班、小海的乐高课、李梅代购生意压的货...
主管！手机在客厅炸响。工地上的人永远分不清昼夜。
图纸被跑进来的婷婷踩出黑脚印。张伟接通电话,那头在喊浇筑模板塌了。他抓起钥匙时,看见李梅正用牙咬开退烧药铝箔——小海额头贴着退热贴。
明早家长会...李梅的话被关门声截断。
电梯里,张伟后知后觉想起今天是结婚九周年。
混凝土泵车在工地喷出惨白灯光。张伟戴好安全帽时,手机震了一下。王强的消息：老张,明天来总部开会,好事。
凌晨三点处理完事故回家,两个孩子蜷在主卧大床上。李梅在儿童房改的仓库里打包代购化妆品,脸颊被手机屏照得发青。
睡吧。张伟递给她保温杯,王强可能要给项目分红。
李梅没接杯子。她举起手机：刘园长刚发通知,下学期双语班涨价到八千。
王强办公室的落地窗能俯瞰整个CBD。张伟蹭掉皮鞋上的泥点,发现真皮沙发上坐着个戴劳力士的陌生男人。
这是陈总,接替我的新合伙人。王强咳嗽两声,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我下周去美国治病。
张伟这才注意到办公桌上的药盒。英文标签印着Lenvatinib——上个月帮王强搬家时,他查过这个靶向药。
老张跟我十年了。王强拍他肩膀,手心滚烫,西郊项目就交...咳咳...
陈总突然打断：我们评估过,西郊需要年轻团队。他推来一份文件,按劳动法,补偿三个月工资。
张伟盯着解聘通知上的红章,耳边嗡嗡作响。三年前那张湿漉漉的名片,现在化成了更湿的东西——他摸到王强滴在自己手背的汗。
医生说我还有半年。王强送他进电梯时塞来个信封,给孩子买点东西。
信封里是两万现金。张伟站在烈日下翻通讯录,发现最近通话全是培训班和医院。
爸爸！婷婷举着满分试卷扑上来时,张伟正在校门口看房产中介贴的降价广告。小海在安全座椅上啃指甲——心理医生说这是焦虑表现。
刘老师说我可以考重点初中！婷婷眼睛亮得像星星,但冲刺班要交材料费...
张伟捏着王强给的信封：多少钱
五千八。女儿补充道,刘老师说要现金。
那天晚饭李梅炒了四个菜。张伟把信封给她时,电视正在播某房企暴雷新闻。
王强给的李梅数着钞票突然停住,这有张化验单...肝癌晚期
他活该。张伟嚼着凉掉的西芹,天天应酬喝到凌晨...
张伟！李梅摔了筷子,没有他你现在还在搬砖！
小海被吓得打翻果汁。张伟沉默地擦桌子,抹布蹭到王强去年送的万宝龙钢笔——刻着给我最好的兄弟。
葬礼那天下着冻雨。张伟站在最后一排,看王强女儿捧着的遗像。十九岁姑娘哭到站不稳,像极了当年在公园长椅找到他的李梅。
节哀。他递上白包,被王强弟弟推开：陈总没通知你明天不用来交接了。
回家路上,张伟绕到工地看了最后一眼。他的安全帽被新主管扔在杂物间,上面落满灰。
爸爸！婷婷举着补习班录取通知冲进门,刘老师说可以分期付...
李梅正在厨房通下水道。她钻出来时头发上挂着菜叶：房东说要卖房,月底前搬走。
张伟摸出烟——戒了三年,今天在便利店买的。他盯着女儿通知书上重点中学保送名额几个字,突然发现墨迹不太对。
这老师靠谱吗
你又怀疑我决策李梅把管道疏通剂砸进水槽,上次小海转学也是...
那骗子收钱就失联了！
那你去找王强啊！李梅尖叫,哦我忘了,你的贵人死了！
烟头烫到手指。张伟看见婷婷在捂小海的耳朵。他抓起外套往外走,这次记得带了钱包。
走啊！走了别回来！李梅的吼声追到楼道,废物永远是废物！
便利店冰柜里,王强最爱的进口啤酒泛着绿光。张伟拿起又放下,最后买了瓶矿泉水。公园长椅换了新的,铁扶手不再掉漆。他摸到裤袋里振动的手机——李梅发来小海哮喘发作的视频。
远处,在建的CBD大楼亮着霓虹灯。那是王强最后的项目,现在挂着陈总公司的巨幅广告。
3
张伟站在工厂门口,手里攥着刚发的工资条。薄薄的纸张上印着刺眼的数字：2850元。
老张,这月又扣了绩效工友老陈叼着烟凑过来,瞥了一眼,啧,跟我临时工拿的差不多啊。
张伟没说话,把工资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喉咙发紧。
他在这家五金厂干了三个月,每天搬运钢材、操作冲床,手指关节磨出了茧,腰伤越来越重。可到头来,工资和那些临时工一样,干的活却比他们多一倍。
妈的,不干了。张伟啐了一口,转身走向人事办公室。
张伟盯着那张离职单,手指微微发抖。他知道,这一签,下个月的房租就彻底没着落了。
但他还是签了。
逼仄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厕所是公用的。房租800,水电另算。
他白天去劳务市场蹲活,偶尔能接到搬运、装修的零工,一天150,不包饭。晚上回来,泡一碗方便面,刷短视频打发时间。
手机屏幕里,别人住豪宅、开豪车,吃香喝辣。他盯着看了很久,最后默默划走。
他退掉了出租屋,背着行李袋,在公园长椅上睡了两晚。
后来被保安赶走,他干脆搬到了桥洞下。
那里已经有几个和他一样的人,大多是打零工的、失业的,或者干脆就是流浪汉。他们用纸板铺地,用旧衣服当被子。
张伟找了个靠里的位置,用塑料布挡风。夜里,桥上的车灯晃过,照得他睁不开眼。
第三个月,他习惯了这种生活。
白天,他去劳务市场等活,偶尔能接到一天200的搬运工,或者工地小工。
发工资那天,他会约上几个工友,去街边的大排档,点一盘炒粉,两瓶最便宜的啤酒。
老张,你这日子过得也太苦了。工友老李咂咂嘴,要不回去找你老婆
张伟灌了一口酒,摇头：回去干嘛让她看我这样
直到那天,他在短视频里刷到一条新闻。
XX工厂拖欠工资,工人集体维权
画面里,一群工人举着横幅,堵在工厂门口。
张伟盯着屏幕,手指慢慢攥紧。
他突然想起,自己离职时,工厂还欠他半个月工资。
妈的,干了！
他猛地站起来,把啤酒瓶往地上一摔。
工友们吓了一跳：老张,你干嘛
讨债！他咬着牙,眼神发狠,老子要拿回我的钱！
4
桥洞下的夜晚很冷。
张伟蜷缩在纸板上,把外套裹紧了些。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短视频里正播放着一条寻人启事——
寻人：张伟,40岁,身高175cm,离家时穿灰色工装……
画面里,是李梅的脸。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角有了细纹,声音沙哑：
如果你看到这条消息,请告诉他,孩子很想他……
张伟的手指僵住了。
视频下方显示的发布日期,已经是一年前。
第二天,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曾经住的小区。
他躲在街角的树后,远远望着那栋熟悉的居民楼。
阳台上,晾着孩子的衣服——婷婷的粉色校服,小海的蓝色短裤。
李梅拎着菜篮子从楼道里走出来,头发随便扎着,脚步匆匆。
张伟的喉咙发紧,眼眶发热。他想喊她,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现在这样,怎么见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旧的工装裤,磨烂的鞋,指甲缝里洗不掉的污渍。
零零散散的纸币和硬币,加起来不到两千。
这一年,他靠打零工勉强活着,钱只够吃饭、交话费,偶尔喝顿酒。
得找个正经工作……
他咬了咬牙,打开手机,搜索附近的招聘信息。
劳务市场里,招工的人举着牌子吆喝：
日结200！包午饭！
工地小工,长期要人！
张伟走过去,问了一个看起来靠谱的招工头：
有没有工资高点的能月结的
招工头上下打量他,咧嘴一笑：
有啊,去码头卸货,一个月四千,干不干
张伟犹豫了一下,点头：
干。
集装箱里的货物沉重,海风湿冷,他的腰伤又犯了,晚上疼得睡不着。
但至少,这次工资是月结的。
他想给李梅转过去,可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按不下去。
她要是问我人在哪,我怎么说
要是她知道我住桥洞,会不会更看不起我
最终,他叹了口气,只转了**两千**,备注栏空着。
晚上,他破例买了瓶啤酒,坐在桥洞下慢慢喝。
手机突然震动——是一条转账提醒。
李梅退还了您的转账。
附言：回来吧。
张伟盯着那三个字,胸口像是被狠狠捶了一下。
5
张伟盯着手机屏幕,那条广告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眼睛——
轻松赚钱！日入过万不是梦！
截图里,满屏都是转账记录：5000、10000、30000……
他犹豫了一下,点开了链接。
第一次,他只是看看。
网站花花绿绿,弹窗不断跳出新用户送彩金首充翻倍的广告。
他嗤笑一声,关掉了页面。
骗人的吧。
但接下来的几天,他的微信突然多了个陌生好友。
对方的朋友圈里,是碧海蓝天、豪华游艇、成沓的现金堆在赌桌上。
配文：今天又赚了5个,感谢大哥带飞！
张伟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终点了个赞。
三天后,对方发来消息：
兄弟,玩两把新人首充送188,稳赚不赔。
张伟盯着那条消息,脑子里闪过码头沉重的货箱、工头不耐烦的吼声、自己酸痛的腰……
就试试。
他充了200块。
那天晚上,他赢了3000。
提现秒到账,银行卡余额突然多了个零。
他盯着手机,心跳快得像是要撞破胸口。
这钱……来得太容易了。
第二天,他充了500。
赢了8000。
再赢一点,就收手。
第三天,他充了2000。
输了。
运气不好,下一把肯定翻盘。
一周后,他的存款全砸了进去。
账户余额：0.00
不可能……系统出问题了吧
他疯狂刷新页面,手指发抖,额头渗出冷汗。
客服冷冰冰地回复：
亲,建议您充值继续游戏哦,下一把可能就翻盘了呢~
码头发的工资,没了。
之前攒的两千多,没了。
甚至……连明天吃饭的钱都没留。
桥洞的夜风刺骨。
张伟瘫坐在纸板上,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他惨白的脸。
他忽然想起李梅退还的那笔转账,想起她说的那句回来吧。
我……我在干什么
6
您尾号3472的银行卡转入5000元。
张伟盯着手机银行的到账通知,手指微微发抖。
这是老陈借他的最后一笔钱。
老张,这钱是我闺女下学期的学费,你……尽快还我。老陈的声音在电话里透着犹豫。
张伟喉咙发紧,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一定,一定。
桥洞下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
他蜷缩在纸板上,翻看着手机里一条条转账记录——
老陈：5000
工友大刘：2000
劳务市场认识的阿强：1500
东拼西凑,总算填上了赌博的窟窿。
我真他妈是个废物……
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像疯了一样干活。
码头卸货、工地搬砖、凌晨去菜市场帮人拉货……
只要给钱,他什么都干。
得赶紧把钱还上……
可夜深人静时,那个念头又像毒蛇一样钻出来——
万一……再试一次呢
就一次,把本钱捞回来,再也不碰了……
发工资那天,他鬼使神差地又点开了那个网站。
这次我小心点,见好就收……
他充了500块。
三天后,他输光了刚还清债务的工资。
老陈,能不能再借我点……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张伟,你是不是又赌了
张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我闺女要交学费了,对不住。
电话挂断,忙音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他试遍了通讯录里的每一个名字——
大刘：老张,我老婆怀孕了,真帮不了你……
阿强：哥,上次的钱你还没还呢……甚至劳务市场的招工头都躲着他走。
夜雨滂沱,桥洞漏水了。
张伟湿漉漉地坐在纸板上,手机屏幕亮着——
是李梅的朋友圈。
照片里,婷婷举着三好学生的奖状,小海戴着红领巾,笑得灿烂。
配文：孩子们真棒！
他忽然想起,今天是婷婷的家长会。
7
凌晨四点,张伟蹲在便利店后门的垃圾桶旁,手指在发馊的饭盒和黏腻的塑料袋间翻找。
一个没喝完的饮料瓶,半块发霉的面包。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面包上长毛的部分撕掉,剩下的塞进嘴里。
劳务市场门口,招工的人打量着他。
身份证呢
张伟摸了摸空荡荡的裤兜——证件早就在某个桥洞下弄丢了。
忘带了……但我有力气,什么都能干。
招工的嗤笑一声,转头招呼别人：下一位！
三块六。
张伟盯着秤,喉咙动了动：昨天这些还能卖四块……
老头不耐烦地挥手：爱卖不卖！
他攥着皱巴巴的纸币离开时,听见老头嘟囔：赌鬼还挑三拣四……
手机突然震动。
是那个赌博网站的短信：
尊敬的会员,您的专属彩金已到账,今日充值返利30%！
张伟盯着屏幕,手指悬在删除键上,却迟迟没按下去。
他蜷缩在纸板上,翻看李梅的朋友圈——
婷婷穿着新裙子,在游乐园门口比耶。
配文：孩子考了年级前十,奖励一次出游~
张伟突然发现,照片角落里,有个男人模糊的侧影。
8
暴雨夜,张伟在垃圾桶边发现半包受潮的香烟。他缩在24小时ATM机隔间里,用冻僵的手指一根根捻开烟卷晾干。玻璃门外,霓虹灯在积水里扭曲成毒蛇的形状。
手机突然震动,陌生号码发来彩信——婷婷放学路上的偷拍照,红色圆圈标注着她校服上的姓名牌。附言：【三天内凑齐两万,不然让你女儿也体会爸爸的快乐】
劳务市场的水泥地上积着昨夜的雨水。
招工头用脚尖踢了踢他发霉的行李袋：没身份证西郊拆楼敢不敢日结三百。
钢钎砸向承重墙的瞬间,张伟在飞扬的粉尘里看见王强的脸。三年前他们曾在这栋楼浇筑地基,现在他的安全帽上布满可疑的褐色污渍。
深夜的诊所玻璃窗映出他溃烂的牙龈
伤口感染需要抗生素。白大褂推了推眼镜,四百。
张伟数出捡废品攒的皱巴巴纸币,最上面那张印着婷婷的铅笔字迹：【爸爸生日快乐】
催债人第五次打来电话时
他正蹲在幼儿园后门啃冷馒头。铁栅栏里,小海被小朋友推搡着喊：你爸是流浪汉！
听筒里的电子音滋滋作响：【我们看到你老婆今天取了五万现金】
暴雨冲垮桥洞那晚
张伟抱着湿透的行李狂奔,突然在便利店电视里看到李梅。镜头一闪而过,她正在银行柜台前签字,身后站着照片里那个模糊的男人。
9
暴雨持续了三天,张伟蜷缩在废弃的集装箱里,听着雨水敲打铁皮的声音。
手机屏幕亮起,又是一条催债短信：
最后24小时,否则我们亲自拜访你女儿。
他盯着那几个字,手指攥得发白。
劳务市场角落,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在发传单。
缺钱急用背债轻松赚！一个名额100,当天结算！
张伟停下脚步,喉咙发干：……背债
黑夹克咧嘴一笑,露出镶金的门牙：就是拿你身份证办几张卡,帮别人走账。放心,不犯法。
破旧的小旅馆里,霉味刺鼻。
黑夹克把一沓表格推到他面前：签个字,按手印。
张伟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最上面写着《信贷业务授权委托书》。
就……只是办卡
对,办好卡给我们,钱当场给你。黑夹克递来印泥,反正你都这样了,还怕什么
按了手印。
交出了身份证复印件。
甚至配合着拍了手持身份证的照片。
黑夹克数出十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合作愉快。
张伟攥着那一千块钱,给催债的转了账。
附言：别动我女儿。
您尾号3472的信用卡消费15,000元。
您申请的网贷已到账50,000元。
您名下公司被列入失信名单……
老张,你上黑名单了,哪个厂都不敢用你。
张伟蹲在桥洞下,翻着手机里突然多出的十几条催收短信。
其中一条写着：
张伟先生,您抵押的房产已进入法拍程序。
——那是李梅和孩子们现在住的家。
10
志愿者小周第三次在桥洞下找到张伟时,他正用冻裂的手指划着手机屏幕。短视频里,一家人围着蛋糕唱生日歌的声音刺耳地外放着。
张先生。小周蹲下来,保持安全距离,您父亲托我们带了话……
张伟把脸往脏污的羽绒服领口里缩了缩,拇指快速上划切换到下一条视频——美女主播正在推销9.9包邮的袜子。
塑料雨棚滴下的水在两人之间织成珠帘。
小周从文件夹抽出照片：您母亲上个月做了膝关节手术。
照片边缘被雨水晕开,病床上的老人像泡在模糊的雾里。张伟锁屏时瞥见自己指甲缝的黑垢,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背着他走过三公里夜路去诊所。
劳务市场公告栏贴着通缉令。
最近诈骗案高发。小周指着告示,很多像您这样的失踪人口被利用……
张伟盯着通缉令上非法洗钱四个字,喉结动了动。身后两个找零工的正在议论：听说老城区有套法拍房,市价三折……
志愿者递来的热包子在塑料袋里结出水珠,
至少给家里报个平安
张伟终于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刮过铁皮：我这种人…...他举起手机,锁屏是法院拍卖公告截图,离得越远才是孝顺。
深夜的便利店。
电视新闻播报着破获特大背债诈骗团伙,张伟在货架阴影里数硬币。镜头闪过戴金链子的黑夹克,他捏扁了手里的啤酒罐。
当收银员找零时,他发现自己正对着监控摄像头——就像当年手持身份证拍照那样。
11
张伟蹲在废弃工地的水泥管里,雨水从裂缝渗进来,在脚边积成浑浊的水洼。手机屏幕亮起,是李梅七年来第一次主动发来的消息：
婷婷考上重点高中了。
附着一张录取通知书照片,背景是家里那面贴满奖状的墙。
他盯着照片角落露出的半截男人手臂——袖口是某高档品牌的标志。
七年前的记忆像铁锈般剥落。
那晚他拖着腰伤回家,听见李梅在卧室打电话：……他要是能像你家老王那么能干,我至于这么累吗
小海正用蜡笔在学费通知单背面画画,抬头问他：爸爸,刘老师说补习班再不交钱就不能去了……
他摸遍所有口袋,凑出皱巴巴的83块钱。
劳务市场的招工栏泛黄卷边。
钢筋工日结180。
搬运工包午饭。
七年过去,工价几乎没变。
张伟把烟头按在高薪诚聘四个字上,火光明灭间想起离职前最后那个月——
他连续加班36天,工资条却被扣了设备损耗费。
专家说：
父亲缺位的孩子容易产生心理问题。
收银台前,穿校服的男孩正央求妈妈买新球鞋。女人皱眉扫码：你爸一天工资都不够这双鞋钱。
张伟手里的泡面突然变得千斤重。
他拨通了七年没打的号码。
喂李梅的声音陌生又熟悉。
张伟看着玻璃上自己扭曲的倒影,喉结滚动几下,最终沉默地挂断了。
亭外,一群穿西装的年轻人说笑着走过,有人随手扔掉咖啡杯,液体在积水里晕开黑褐色污渍。
12
张伟在垃圾站后面发现了一本被雨水泡烂的童话书。
《海的女儿》扉页上用铅笔写着：爸爸读给小海听——字迹是他自己的。
记忆像生锈的刀片剐开旧伤。
七年前那个暴雨夜,他蹲在儿童房门口,看着小海把乐高汽车拆了装、装了拆。孩子突然抬头：爸爸,小明说你是穷光蛋才总加班。
李梅的骂声从厨房传来：连儿子学费都凑不齐,算什么男人！
装到一半的乐高轮胎滚到他脚边,编号89757的零件正是现在垃圾堆里反光的那块蓝色塑料。
劳务市场厕所的镜子里。
张伟盯着自己浑浊的眼睛。
右眼下方有道疤——那是三年前被催债人用扳手砸的。当时血糊住视线时,他竟觉得痛快：这下破相了,婷婷就算在街上遇见也认不出我吧
城中村网吧的角落。
他偷偷登录七年不用的QQ。
海的小天地相册更新停留在昨天,小海穿着初中校服站在游乐园门口,身高已经超过李梅肩膀。
最新照片评论区有条扎眼的留言：孩子跟新爸爸相处不错啊
暴雨中的建筑工地。
张伟蜷在未完工的毛坯房里,手机亮着法院发来的最后通牒：
关于张伟涉嫌洗钱一案,请于明日9时携带证据材料到刑侦支队……
墙角蟑螂爬过生锈的钢筋,他突然想起七年前离开时,小海哭着喊的那句：
爸爸别走！我以后不吃零食了！
13
张伟站在跨江大桥的栏杆外,江水在脚下翻涌成黑色的漩涡。
口袋里装着三样东西：
小海七年前塞给他的乐高小人——塑料警察的警徽已经褪色
法院撤案通知书——警方查明背债诈骗案主谋是王强的亲弟弟
李梅托志愿者转交的信——里面只有一张全家福,背面写着回家吧
三天前的深夜。
他偷偷去过学校。
婷婷作为学生代表在台上演讲,白裙子被风吹得像展翅的鸽子。
我的理想是当法官,因为世界上有很多被冤枉的好人……
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小海正低头拼装什么——那是半辆用胶水粘合的乐高警车。
劳务市场的招工栏换了新公告。
急招钢筋工,月薪9000
鲜红的数字刺痛他的眼睛。
如果七年前有这个工资……
便利店电视播放着早间新闻。
背债诈骗案主犯王某在押解途中突发心脏病死亡……
画面里,那个戴金链子的黑夹克躺在担架上,右手还保持着抓握姿势——和王强临终前拽着他衣领的动作一模一样。
江风掀起他发霉的衣角。
手机突然震动。
是李梅发来的视频请求。
七年了,第一次。
张伟看着屏幕里自己憔悴的倒影,按下拒接键,然后发了最后一条语音：
房贷结清了,剩下的钱在床底铁盒里。
江水吞没所有声音前。
他听见很远处传来孩童的尖叫：
有人跳桥——
那声音稚嫩得像是七年前的小海。
14
张伟站在跨江大桥的栏杆外,江风裹挟着柴油味灌进他破旧的工装。
右手紧握着那部碎屏手机——李梅的未接视频请求还在闪烁。左手攥着乐高警察残缺的右臂,塑料断面硌得掌心生疼。
爸爸！
幻听般的童声让他浑身一震。
桥下没有孩子,只有一艘运沙船拉响汽笛。船头站着个穿橙色救生衣的男人,正弯腰系缆绳,背影像极了七年前在工地扛水泥的自己。
手机突然疯狂震动。
三条信息同时涌入：
法院,主犯王某临终指认您系被胁迫,案件已撤销
李梅,床底铁盒里的信,我们看了七年
未知号码,西郊工地招监理,月薪一万二,王总生前打过招呼
最后一件物品从口袋滑落。
是那张被雨水泡烂的童话书残页。
《海的女儿》结局段落奇迹般完好：
当太阳升起时,她并没有化为泡沫,而是获得了新的灵魂……
晨光刺破云层时。
张伟慢慢翻回栏杆内侧。
在他身后,大桥护栏上不知被谁刻了一行小字——
往前走,天总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