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钻进鼻腔,我在
ICU
的病床上艰难地睁开眼,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
玻璃门外,妈妈正举着手机,将我的病历单拍给七大姑八大姨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这孩子就是不听话,非要嫁出去……
喉咙插着管子,我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意识逐渐清晰,那些被妈妈
爱
包裹的过往,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六岁那年,我在幼儿园画了幅画。画面里爸爸牵着我的手,有说有笑地走着。班主任觉得有趣,笑着把画贴在教室墙上。
放学时,妈妈来接我,看到那幅画的瞬间,脸色比冬日的冰棱还冷。回家路上,她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画里为什么没有妈妈
我疼得直掉眼泪,她却突然把我搂进怀里,语气转为温柔又带着委屈:妈妈是太爱你了,别人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你怎么能把妈妈忘在一边呢
从那以后,我的书包里永远装着妈妈准备的亲子手账本,每天要写满三页
和妈妈在一起最开心
的日记。
要是哪天写得不够情真意切,她就会红着眼眶,说我不爱她了。
上初中后,我偷偷在笔记本上写小说。主角是个会魔法的女孩,能飞到云朵上看日出,能随心所欲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沉浸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觉得无比自由。
可这份自由太短暂,被妈妈发现后,她当着我的面把本子一页页撕成碎片,嘴里还骂着:心思都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你知道妈妈每天给你熬的鸡汤多贵吗你对得起我吗
那天晚上,我蜷缩在被子里哭到窒息。第二天,我的房间装上了透明玻璃推拉门,美其名曰
方便监督学习。
透过那扇门,我总能看见妈妈端着水果站在门口,眼睛像探照灯般扫过我的书桌,只要发现我没在学习,就会立刻推门进来,质问我在干什么。
高三那年,高强度的学习让我身体不堪重负,发起了高烧。躺在医院病床上,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进血管,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可妈妈却把试卷摊在我面前,语气不容置疑:隔壁家的小雨生病了还在背单词,你看看人家。
我浑身发冷,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她却把笔塞进我手里,眼神严厉:坚持一下,妈妈都是为你好。你不努力,以后怎么办
在她的注视下,我颤抖着写下一道道题,泪水滴落在试卷上,晕开了字迹。
高考前一天,我紧张得睡不着觉。妈妈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走进来,说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安神汤。
我闻着那刺鼻的味道,本能地抗拒,可妈妈却板着脸说:这是妈妈托人求来的秘方,喝了明天考试准能超常发挥。
在她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我捏着鼻子喝了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妈妈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碗,碗里装着类似泥土的东西。快起来,把这个喝了。这是观音土,吃了能保佑你高考顺利,考出好成绩。
她的声音里带着兴奋和期待。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妈,观音土不能吃,吃了会出事的!
妈妈却一把将碗塞到我手里,语气严厉:别废话,听妈妈的准没错。那些古人在饥荒的时候都吃这个,不也活下来了吗你就喝这一次,能有什么事
我浑身发冷,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和妈妈争辩没有用,可我真的害怕。在妈妈的催促下,我颤抖着舀起一勺观音土,泥土粗糙的颗粒感在嘴里散开,难以下咽。我强忍着恶心吞下去,胃里立刻传来一阵绞痛。妈妈却浑然不觉,还在一旁念叨:多吃点,吃多点才有劲儿考试。
到了考场,我的肚子越来越疼,冷汗不停地往下淌。
试卷发下来,那些熟悉的题目在我眼前变得模糊不清。我拼命忍着疼痛,想要集中精力答题,可胃里的翻涌让我根本无法思考。监考老师发现了我的异样,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刚想开口,就看到考场外妈妈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我几乎是瘫着走出考场。妈妈迎上来,满脸兴奋地问我考得怎么样。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妈妈的叫喊声,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回应。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阳光透过医院的百叶窗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与我苍白的脸色形成刺眼对比。妈妈举着手机冲进病房,屏幕上跳跃的数字刺得我眼眶生疼
——637
分,这个曾让我无数个深夜挑灯苦读的目标,此刻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胸腔里来回搅动。
妈,我报的志愿……
我艰难地扯动嘴角,喉咙里插着的管子让每个字都带着破碎的气音。妈妈却突然将保温杯重重搁在床头柜上,震得水杯里的药片哗啦作响:报什么志愿你一个小姑娘家,去外省读什么文学
她猛地掀开病历本,泛黄的纸页间滑落几张折痕深刻的宣传单,师范大学离家近,毕业后考个编制,隔壁王阿姨家女儿就是这么安排的……
我的指尖瞬间冰凉。那些偷偷填报的南方高校,那些藏在草稿纸背面的诗歌梦想,此刻都化作妈妈手机里闪烁的修改验证码。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急促的警报,妈妈却只是皱着眉拍打仪器:别折腾了,妈都是为你好。你看看新闻上那些大学生,毕了业还不是蹲在家里啃老……
记忆如潮水般漫过窒息的喉咙。初中时被撕碎的笔记本,高考前苦涩的观音土,此刻都化作她眼中理所当然的爱意。我颤抖着摸索床头柜上的手机,锁屏界面还停留在志愿填报系统的登录页,最后修改时间赫然显示在三天前
——
正是我因急性肠胃炎住院的那天。
为什么……
泪水混着鼻腔里的医用胶带滑落,我死死攥住床单,指节泛白如纸。妈妈突然红了眼眶,抓起我的手按在她脸上:妈妈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供你吃穿,你就这么报答我
她的指甲再次掐进我的手腕,和六岁那年一模一样,你要是去了外地,谁给我养老谁给我端茶送水
病房外传来护士查房的脚步声,妈妈立刻松开手,换上那副面对七大姑八大姨时的委屈表情。我望着天花板上摇晃的输液瓶,突然想起自己小说里的魔法少女,此刻却连删除志愿的力气都没有。监护仪的警报声越来越尖锐,而妈妈只是翻出手机,对着病历本又拍了张照片,语音里带着胜利者的叹息:这孩子,总爱闹脾气……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妈妈特意摆了桌酒席。她穿着新买的旗袍,逢人就展示那张印着
本地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的红纸,指尖反复摩挲着
本市
两个字,仿佛在确认什么易碎的珍宝。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宾客们交口称赞
母女连心养女防老,突然想起填报志愿时她握着我的手在键盘上敲击的温度
——
那温度带着灼烧感,像把锁,将我所有关于南方的幻想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报道那天,妈妈拖着两个行李箱走在前面,箱子滚轮在柏油路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坚持要帮我整理宿舍,当看到上铺的梯子时,立刻变了脸色:住这么高多危险要是摔下来怎么办
不等我开口,她已经拽着我往楼下跑,走,去和宿管老师说,我们申请住一楼。
最终,我被安排进了一楼最里侧的寝室。妈妈蹲在地上,用酒精湿巾一点点擦拭着床架和书桌,连抽屉缝隙都不放过:外面的东西多脏啊,你从小就爱过敏。
她突然举起我带来的笔记本,眼神犀利,写小说不是说好了上大学要专心考证吗
那本新买的笔记本还没来得及写下一个字,就在她的注视下被塞进了行李箱最底层。
临睡前,妈妈突然掏出一个
GPS
定位器,塞进我口袋里:每天下课后记得打开,我好知道你在哪里。
我望着那个硬币大小的黑色物件,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妈,学校就这么大,我能去哪......
她猛地捏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静脉:怎么,翅膀硬了妈妈只是想知道你安不安全!
黑暗中,定位器的蓝光一闪一闪,像极了家里那扇透明玻璃门上的监控探头。
从那以后,我的大学生活被切割成精确的时间表。每天早上六点,妈妈的电话准时响起,监督我晨跑、吃早餐;上午的课程结束后,她要求我必须拍一张教室窗外的照片发过去,说是
看看阳光好不好,别冻着;下午没课时,她会骑着电动车来学校接我回家,理由是
食堂饭菜没营养。室友们总是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背上书包离开,有人小声说:你妈妈好爱你啊。
我扯动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周末是最煎熬的时刻。妈妈报了个
亲子烘焙班,非要拉着我一起去。烤箱的热气扑在脸上,她一边往蛋糕上挤奶油,一边念叨:等你毕业了,就在家里附近找个学校当老师,每天下班回来陪妈妈吃饭。对了,隔壁张阿姨的儿子在税务局上班,那孩子挺老实......
我握着裱花袋的手突然发抖,奶油在蛋糕上洇成一团模糊的白色,像极了高考前那碗观音土在胃里搅成的浆糊。
那天晚上,我偷偷溜出家门。秋夜的风带着桂花的香气,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看见一家亮着暖黄色灯光的书店。橱窗里摆着一本《飞鸟集》,封面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手指刚碰到书页,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妈妈的视频通话接通时,我看到她满是惊恐的脸:你在哪为什么定位关了是不是遇到坏人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让我后背发冷。周围的人纷纷转头看过来,我攥着书的手沁出冷汗,最终还是说了句:马上回家。
回到家时,妈妈正蹲在门口抹眼泪。看到我进门,她立刻扑上来,先是紧紧抱住我,然后猛地推开,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
她的指甲再次掐进我的手臂,以后不准再乱跑,听到没有
我望着玄关处的穿衣镜,镜中的女孩穿着妈妈买的粉色毛衣,头发被梳成整齐的马尾,眼神里却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死去。
深夜,我躺在床上,听见妈妈在客厅打电话。她的声音带着得意:是啊,每天都回家呢,可乖了。女孩子嘛,就是要留在父母身边......
大二开学后,我在图书馆偶然发现了国际交换生的项目公告。当看到那行
全额奖学金,为期一年
的字样时,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我颤抖着手指将页面截屏,塞进收藏夹最深的角落,就像小时候藏起那些写满心事的笔记本。
我开始偷偷准备申请材料,每天凌晨等妈妈熟睡后,在被窝里用手机查资料、写文书。那些关于远方的幻想,被我小心翼翼地编织进每一行英文里。申请截止前的那个夜晚,我盯着提交成功的提示框,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
这是我第一次在妈妈的掌控之外,为自己做选择。
然而,命运的玩笑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当我在食堂接到国际交流中心老师的电话时,阳光正透过玻璃斜斜地照在餐盘里的西红柿炒蛋上。林同学,很遗憾,你的交换生申请被取消了。
老师的声音带着歉意,你母亲今天上午来找过我们,说你身体不好,不适合出国......
我握着手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滚烫的泪水砸在米饭上。食堂里的喧闹声突然变得遥远,我仿佛又回到了高考前的那个考场,胃里翻涌着熟悉的绞痛。
当晚回家,我在玄关处看到妈妈正哼着歌收拾水果。茶几上摊开着我的交换生申请表复印件,红笔圈出的
纽约州立大学
几个字格外刺眼。宝贝回来啦
她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胜利者的得意,妈和你们学校领导说了,你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多让人操心啊。
我感觉喉咙像被一团棉花堵住,连呼吸都困难:你凭什么......
凭我是你妈!
她突然把水果刀重重拍在案板上,刀刃与木头撞击的声响让我本能地后退半步,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想去国外享福,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你对得起我这么多年的辛苦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眼眶通红,你忘了小时候生病,是谁整夜整夜守着你你忘了妈妈为了供你读书,省吃俭用......
熟悉的道德绑架话术像潮水般涌来,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这些年,我早已学会在妈妈的眼泪和指责面前缴械投降,可这一次,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叫嚣。
所以你就可以擅自取消我的申请
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你就可以毁掉我的梦想
梦想
妈妈冷笑一声,抓起申请表撕成碎片,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能当饭吃吗我是为你好,你以后就会明白......
争吵声惊动了邻居。当对门的阿姨敲门询问时,妈妈瞬间换了副委屈的表情,拉着人家哭诉:你看看这孩子,翅膀硬了,要去国外不管我这个老太婆了......
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看着妈妈表演,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那天之后,妈妈变本加厉地控制我的生活。她在我的手机里安装了监控软件,连浏览器的历史记录都要检查;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学校
查岗,在教室后门张望,确认我没有
不务正业。我的生活彻底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连呼吸都是压抑的。
毕业典礼那天,我穿着学士服站在教学楼前,阳光穿过学士帽的流苏落在脸上,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妈妈举着手机冲过来,镜头里的我笑得僵硬,她却对着屏幕赞叹:还是穿正装好看,比那些奇装异服强多了。
行李箱还没来得及,妈妈就把我推进了卫生间:赶紧换身裙子,晚上张阿姨介绍了个男孩,在银行工作,条件可好了。
我望着镜子里那张疲惫的脸,突然想起大二那年偷偷报名的交换生项目,申请表上的墨水仿佛还未干透,却已经被现实的车轮碾成齑粉。
相亲地点在一家装修雅致的西餐厅。男孩穿着熨烫整齐的衬衫,开口便是房贷利率和学区房规划。妈妈全程托着下巴微笑,不时用脚尖碰碰我的小腿:快尝尝这个牛排,人家特意点的。
我机械地切着盘子里的肉,听他说着
女孩子当老师多好,方便带孩子,刀叉突然哐当一声掉在瓷盘上,惊得邻座投来异样的目光。
回家的路上,妈妈兴奋地翻着手机里的照片:你看,人家有车有房,父母还是退休干部,多合适啊。
我盯着车窗外快速后移的路灯,喉咙像塞着块发霉的面包:妈,我才刚毕业,不想这么早结婚。
她猛地踩下刹车,安全带勒得我锁骨生疼:还不想结婚你都
23
了!隔壁李姐的女儿跟你一样大,孩子都两岁了!
那晚,妈妈翻出了珍藏多年的
相亲资料本。泛黄的纸页上贴着各种男孩的照片,旁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
公务员年收入
20
万
+有独立婚房。她戴着老花镜,用红笔在一个叫
陈宇
的名字上画了个圈:这个最合适,明天就见面。
我看着那些工工整整的字迹,突然想起小时候被她撕碎的小说本,每一页都曾是我鲜活的心跳。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场场密集的相亲马拉松。每周至少三次,妈妈都会精心为我搭配衣服,甚至连口红颜色都要亲自挑选:豆沙色显温柔,别涂那些乱七八糟的颜色。
在她的安排下,我见过了医生、程序员、国企职员,每个人都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
稳重、务实、充满
安全感,却也空洞得可怕。
某个暴雨倾盆的傍晚,我在咖啡厅见到了第
17
个相亲对象。他推了推眼镜,开始细数自己的资产,窗外的闪电突然照亮他脸上的油光。我想起高中时偷偷写的小说里,女主角遇见真爱的那个雨天,对方撑着一把蓝色的伞,伞骨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而此刻,我的伞柄被妈妈牢牢攥在手里,指向她认为正确的方向。
林小姐
男孩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阿姨说你喜欢看书,我家里有全套的《资治通鉴》,以后可以一起研究。
我看着他领带夹上的金色
logo,突然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妈妈发来的消息适时弹出:聊得怎么样记得饭后让他送你回家。
我冲进雨里,任由雨水浇透全身。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不停,妈妈的电话和消息如潮水般涌来。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江边,望着滔滔江水,突然想起高考前喝的那碗观音土,那种灼烧感再次从胃里蔓延到心脏。
你在哪儿
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下这么大雨,淋病了怎么办
我望着江面倒影里的自己,蓬头垢面,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妈,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想再相亲了。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我能想象她此刻的表情,眉头紧皱,指尖捏着纸巾,眼睛里蓄着泪水,准备随时发动那套
我都是为你好
的话术。但这一次,我抢先挂掉了电话,关机,扔进了包里。
你昨晚去哪儿了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颤抖,知不知道妈妈一晚上没睡
妈,我需要和你谈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妈妈突然站起身:谈什么谈你又想跑去哪谈你又想毁了自己的人生
她抓起桌上的相框,里面是我六岁时和她的合照,你看看你小时候多乖,怎么越大越不听话
相框边缘的棱角硌得我掌心生疼,我轻轻推开她的手: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你的附属品。
这句话像一枚炸弹,瞬间让空气凝固。妈妈的脸色由白转红,又渐渐变得苍白,最后竟露出一丝冷笑:好,既然你这么翅膀硬,明天就去上班吧。
她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文件摔在我面前,封面上
XX
区实验小学聘用合同
几个字刺得我视网膜发痛。这是妈妈托人给你找的工作,明天就去报道。
她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强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投了外地的简历,我告诉你,没有我的同意,你哪儿也去不了。
我翻开合同,聘用期限赫然写着
五年,违约金那一栏的数字让我头晕目眩。原来早在我投出第一份简历时,她就已经布好了局
——
用亲情做网,用愧疚做饵,将我困在她编织的
完美人生
里。
第二天清晨,我穿着妈妈熨烫整齐的白衬衫站在学校门口。阳光穿过教学楼的玻璃幕墙,在地面投下规则的几何阴影,像极了家里那扇透明玻璃门。教导主任热情地领着我参观校园,路过教师办公室时,我听见有人小声议论:听说这姑娘是教育局李科长的侄女,怪不得一毕业就进来了......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在妈妈的世界里,为你好
从来不是一句空话,而是真金白银的人脉交易,是用她的人生经验浇筑的护城河。但这条河里没有我的倒影,只有她臆想中的
理想女儿。
第一节课是三年级的语文课,我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四十双清澈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曾在作文里写过:愿做一颗星星,照亮别人的夜空。可现在,我更像一只被拔了牙的兽,困在镀金的牢笼里,对着一群无辜的孩子微笑。
下课后,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妈妈发来三张照片:早餐的小米粥、阳台上的绿萝、她新织的围巾,配文是:记得按时吃饭,别总吃外卖。
我盯着屏幕,突然想起高中住校时,她每天清晨五点起床熬汤,然后骑半小时车送到学校,哪怕我再三说
不用麻烦,她依然乐此不疲。那些滚烫的汤里,究竟有多少是出于爱,又有多少是出于控制欲
午休时,我在教师宿舍接到了大学室友的电话。她兴奋地说着刚拿到的
offer,声音里带着对远方的期待:夏夏,你真的不考虑和我一起去上海吗你写的小说那么好,说不定能当编剧......
我望着窗外的操场,几个孩子正在追逐一只蝴蝶。阳光落在他们扬起的嘴角上,那样明亮,那样自由。喉咙突然发紧,我听见自己说:对不起,我哪儿也去不了。
挂断电话的瞬间,眼泪终于决堤。原来最可怕的不是被剥夺选择的权利,而是在日复一日的妥协中,连反抗的念头都变得奢侈。妈妈的
爱
就像慢性毒药,让我在温水里渐渐忘记了如何挣扎。
傍晚放学,我在校门口看见妈妈的身影。她手里提着保温桶,正和门卫大爷热情地交谈。我家小夏胃不好,得喝热汤......
她看见我,立刻笑着招手,快来尝尝,是你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
保温桶的热气模糊了我的眼镜,汤里漂浮的枸杞红得刺目。我突然想起高考前那碗观音土,想起被撕碎的笔记本,想起交换生申请表上的红圈。这些年,她用爱的名义剪断了我所有的翅膀,却又埋怨我不会飞翔。
妈,
我摘下眼镜,任由泪水和雾气混合,我想辞职。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勺子撞在桶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说什么
我不想当老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却坚定如铁,我想写小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不想再被你控制了。
周围的家长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妈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猛地拽住我的手腕,指甲再次掐进那道早已结痂的旧痕: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好的工作说辞就辞你让我怎么跟别人交代
交代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你到底是在为我好,还是在为你的面子好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我们之间最后一层虚伪的温情。妈妈愣愣地看着我,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远处传来上课铃的余音,几个迟到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过,书包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我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掏出那份聘用合同:对不起,妈。我知道你爱我,但这种爱让我窒息。
合同在夕阳下轻轻翻动,纸页间滑落出一张泛黄的便签,是我十六岁时写的:妈妈的爱像玻璃,透明却冰冷,我想触摸阳光。
妈妈的目光落在便签上,身体突然晃了晃。我转身走进暮色里,听见她在身后小声说:小夏,你真的要这么绝情吗
街道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我摸出手机,给室友发了条消息:上海的房租,我来平摊吧。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
六岁的手账本、初中的玻璃门、高考的观音土、大学的定位器、相亲的资料本、现在的聘用合同。这些年,我像个提线木偶,在妈妈的剧本里扮演着
完美女儿,却唯独丢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