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皇后不好当
一粒月亮
1
成王妃郑萱病故了。
她是大昭第一美人,也是我的皇帝夫君爱而不得的白月光。
我们换了素服去王府祭奠,刚踏进治丧的灵堂,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成王秦恪的丧服穿得乱七八糟,坐在棺椁前,见了帝后也不行礼,还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我紧张地看了秦穆一眼。
他却不生气,随着礼部官员的引导十五举音,堂上众人皆异口同声劝陛下节哀。
这时,秦恪那句装模作样便显得格外刺耳。
奇怪的是,秦穆只当没听到。
而等我礼毕,秦恪却对着我遥遥举杯,似笑非笑:皇后娘娘节哀。
我皱眉,不及细想就被秦穆匆匆拉走。
回宫路上,我小心翼翼问他:阿穆哥哥,你没事吧
他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自半月前发动政变,从太后手中夺取大权后,他就再不曾踏足中宫。
我告诉自己,他初涉政务,宵衣旰食,无暇他顾。
可没想到,真相如同凌厉的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
那日,我不当心吃多了积食,便拉着侍女木樨散步消食。
九月里凉风习习,我觉得惬意,一时兴起,便走到了平日从不踏足的皇宫东南角。
天色已晚,那座本该无人居住的永和宫却灯火通明,我一眼就看见了宫门口停着的明黄色御驾。
脚步陡然僵住。
遥遥的,宛如泠泠流泉的琴声混着清冽的菊香乘着夜风而来,贯入双耳。
不知站了多久,琴曲渐入尾声,清脆明亮的几声泛音后,再不闻拨弦之声。
我终于确认,这便是郑萱亲自抚的《碧涧流泉》。
那一刻,我明白了秦恪怜悯的目光和那句不合时宜的劝慰,跳动的心,倏忽沉入谷底。
衣袖被人拉动,木樨声音微颤:娘娘……
我看向她,她的眼中混杂着震惊和不可思议。
她双唇抖了抖:我们怎么办
我脑子嗡嗡作响,无数个念头闪电般出现又湮灭,我握紧了拳,深深看了永和宫一眼:回坤仪宫。
木樨眸中有泪,愤慨道: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秦穆还愿意瞒着我,和假死的郑萱暗中苟且,是不是说明,他还想维持琴瑟和鸣的假象
可半路上,我却突然甩开木樨的手,转身朝着永和宫飞奔而去。
木樨讶然失声:娘娘,小心脚下,等等奴婢。
我充耳不闻,提着裙摆越跑越快。
不,我忍不了,我非要亲眼看到。
2
不知该不该高兴,我闯入永和宫正殿时,没见到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
执棋对弈的两人齐齐转脸看我,面露震惊。
我的目光划过秦穆,定在郑萱那张端丽如玉的面庞上。
在我灼灼的注视下,她白皙的双颊染上了嫣红,容色愈发夺目。
后面有宫人匆匆追来,却被秦穆凌厉的眼神吓退。
我啪地阖上殿门,疾步走近,问她:你不是死了么
郑萱面色一白,求助般望了望对面的秦穆。
他果然出声了:诺儿,好好说话。
这一个月,我想着他初掌政事,案牍劳心,又被郑萱死讯搅弄了心绪,所以万事由他。
他想独处,我便乖乖离开,绝不多话。
可没想到,他打发我走后,便与堂嫂纵情偷欢。
自以为的体贴,不过是个笑话。
我握紧了拳,胸中燃着一团火,却拼命压抑着,只道:你们是叔嫂啊,你们怎么可以……
郑萱站起来,面露局促,她张了张口。
秦穆却抢在她说话前,厉声叱责:住口!
我被他少见的怒喝吓得抖了一下,却还是咬牙开口:你们这是乱伦。
他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嚯地站起,宽大的袖摆带翻了棋盘,黑白棋子砸落地上,像是下了一场零落的雨。
郑萱面露惊惶,捂着肚子躲远了。
他盯着我,眼尾泛红:纲常伦理,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自然。我不假思索。
即便世人不知他的声音干涩得几乎沙哑。
哦,所以他让成王妃假死,堵住悠悠之口。
世人不知,难道阿穆哥哥你就问心无愧么我放软声音规劝:不要犯这样的大错。
他看着我,突然笑起来,笑容却莫名苍凉:来不及了,错已铸成。
什么意思
他止住奇怪的笑,抬手指向身后的郑萱:她有孕了,朕有意册她为宜妃。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下意识摇头道:不行……不可以。
他凉凉地笑了一声:诺儿,朕不是在同你商议。圣意已决,你乖乖配合,朕还不想废后。
废后二字似数九寒冬的冰水兜头泼下,浇熄胸中蓬勃的怒火。
皇后之位是我的护身符,被废,就等于死。
我打了个寒颤,陡然清醒,随即哆哆嗦嗦道:对不起。
他重新戴上温和的面具,似乎变回了原来那个仁慈宽厚的秦穆。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脑袋:乖,回去吧。
他靠得太近了,以至于我能闻到他身上独属于郑萱的篱落香。
胃里翻江倒海,我歪头呕了出来。
3
秽物溅到了他的衣摆和鞋尖,秦穆脸色大变,将我横抱而起,急匆匆小跑出去。
他对太监总管喝了一声:传太医去坤仪宫,快。
我闭着眼睛,听着他胸腔里急促如擂鼓的心跳,满心茫然,他在急什么
太医诊脉后,带着喜色说我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我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心里窜上一丝抑制不住的欣喜,这是我盼了一整年的孩子。
可秦穆脸上一闪而过的,并非喜悦,而是混杂着惊恐、厌恶和悔恨的复杂情绪。
一瞥之下,我的笑意僵死在唇边。
屏退所有人后,他坐在床边抓着我的手,时松时紧。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低沉的声音响起:诺儿,要孩子会很辛苦……
我如坠冰窟,瞬地抽出手,颤声打断:你要杀了他
秦穆的身形陡然僵硬。
我瞪大了眼睛,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落下来:我不怕辛苦。
我擦了擦眼泪,努力稳住颤抖的声线:再说了,有了她,你不会再碰我了,对吧
殿内寂静如死,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浑身的血都冷下来,半晌后才挤出一个卑微的笑:我会很乖很听话,不会妨碍你们。
不要夺走我的孩子,求求您了,陛下。
他喉头滚动,似乎面临极为艰难的抉择。
恐惧在心间翻腾,手下意识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我屏住呼吸,等着他的宣判。
许久许久后,他启唇,声音低哑:别咬唇了,我答应你,不动他。
我这才发现已咬破了唇角,满口血腥,刺痛不已。
他掏出一条帕子,似乎要帮我擦拭,手却蓦然停在了半空,最后只将帕子塞到我手中。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我揪成一团的心骤然松懈。
脱力地倒在引枕上,我垂头看着血迹斑斑的掌心,突地笑了。
太后的话不期然回响在耳畔:诺儿,别背叛哀家,否则你会后悔的。
当时,我以为是威胁,不曾想,是个谶言。
不到两个月,就应验了。
4
我本名姜诺,是离国公主。
我尚在襁褓时,面对围城的昭国铁骑,懦弱的父亲不战而降。
离国成了大昭下属的州郡。
可受降时,先帝无故暴怒,凌迟了我父亲,继而屠尽了离国宗室和降臣。
只有我,因是大昭和亲公主之女,保住了性命。
先帝杀降后,离地州郡全部叛乱。
大昭再次大军压境,用了一年才彻底平息暴乱。
可仇恨的种子已深埋心中,离国遗民便成了大昭境内不安分的炸弹,随时伺机而动,发起叛乱和刺杀。
母亲广真公主为保护我,让我改姓秦,请封郡主。
她还在我六岁时送我入东宫,名为伴读,实际上是亲近刚被立为太子的秦穆。
我那时已清楚自己尴尬的身份,也明白母亲的苦心,对着九岁的他屈膝行礼,恭恭敬敬: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他伸手托住我的手肘,止住行礼的动作,笑得温和腼腆:端成,这么叫好生严肃,孤还是叫你诺儿吧。
端成郡主是我的封号,诺儿是我的闺名。
他想了想,又说:父皇和姑母是同胞兄妹,孤和你自然亲近,你也别一口一个殿下了,叫孤阿穆哥哥吧。
我犹豫了又犹豫,才开口,声如蚊蚋:阿穆哥哥。
他眉眼含笑:嗯。
自那之后,我便一直叫他阿穆哥哥。
母亲尽她所能淡化我一半的离国血统,可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入东宫伴读时,我便时时看到那些宗室勋贵的孩子们投来鄙夷不屑的眼神。
书本和笔墨纸砚经常失踪。
书箱里会莫名出现死相可怖的蛇虫鼠蚁。
不查看桌椅就坐下,很有可能会染上秽物。
除了秦穆,所有人都当我不存在,不与我说话。
不得已提起我,他们会用野种二字指代。
母亲每日都问我,东宫可有人欺负我,我总是否认。
其实第一次发现死老鼠的时候,我崩溃过,噙着泪飞奔去告状。
我顺着宫女手指的方向,一路跌跌撞撞闯入帝王的寝宫——信阳宫。
那天信阳宫外人影寥寥,无人阻拦,我便一间间屋子找过去。
直到,我透过半掩的门缝看到了母亲,她背对着我,赤足散发依偎在一个人怀中,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覆着两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视线上移,我认出了手的主人,是先帝。
察觉到我的窥探,他充满杀意的目光越过母亲单薄的肩头刺过来,那一瞬,我浑身冰冷。
我欲张口惊呼,却被人捂着嘴抱了起来。
抱走我的,是信阳宫的大太监赵总管。
他的脸上毫无笑意,像是变了一个人,神情冷峻地告诫我:郡主,方才看到的,不许对外透露分毫。
否则,会死很多人,包括您。
我发着抖,他却牢牢盯着我,冰冷的手缓缓扣上我的脖颈:回话!
我惊惶地点头。
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他怜悯地看了我一眼,深深叹气。
我求助无门,只能继续忍受着暗中的欺凌。
直到那天,身后陡然传来一股巨力,我不由自主跌入飞虹桥下。
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灌入口鼻,堵住呼救,挤出空气。
窒息和寒冷很快让我脱力,浸湿的冬衣沉得像山,把我拖入深渊般的河底。
5
濒死之际,有一只手拉住了我。
昏死之前,我看到秦穆青白的脸。
从昏迷中醒来,看到他亲自守在床边,我低低唤了一声:阿穆哥哥。
他目露心疼,抓过我的手:怎么会掉下去的,孤要是晚来一刻……
我反握住他的手指,用力得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既然他会冒险救我,那他,也许会帮我
我怕冷似的一颤,含泪打断他:不是失足落水,有人推我,有人……想杀我。
他眼神顷刻间凌厉如刀,语气也严肃起来:是谁
我回忆着透过水面看见的一幕,一个个报出名字。
秦穆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摸摸我的头发:诺儿不怕,交给孤。
第二日,东宫的上书房少了几个人。
我听说,向来宽以待人的秦穆因我落水一事大怒,严惩了涉事之人。
那之后,便再也无人敢欺负我了。
下学后,他拍拍我的肩膀,面露歉疚:诺儿,是孤疏忽了,日后若再有人冒犯,只管告诉孤。
我看着少年秦穆鸦黑的眸子,点了点头,心头涌起久违的暖意。
我想我有点喜欢他了,可他,却喜欢郑萱。
同为公主之女,她的父亲却是简在帝心的九卿重臣。
郑萱血统纯正、容貌端丽,一直备受同窗的推崇和追捧。
彼时,我也不讨厌她,因为她是上书房里唯二从未欺侮捉弄我的人。
平静的伴读生涯只持续了大半年。
大昭新始五年,郑萱之父因言获罪,被先帝革职赐死,她匆匆离宫。
郑父之死引发了一场惨烈的君臣对垒。
当一切落下帷幕时,我失去了母亲,秦穆失去了父亲。
可向来厌恶我的先帝,留下了一道匪夷所思的遗诏,他将我指给了秦穆。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母亲临死前留给我的礼物。
她明白她死后,我作为留着一半离国血统的郡主,将举目无亲,如履薄冰,所以,她将我推上皇后之位。
多年来,我对母亲爱恨交织。
恨她背叛了父亲,背叛了离国,让我从公主之尊降为寄人篱下的虚名郡主。
可她又呕心沥血在乱局中保全我的性命。
她死后,我披麻戴孝跪在她墓前,觉得心里很空也很痛。
我没有母亲了,相比于素未谋面、无能失国的父亲,她才是我可以抓住的真实。
我抱着墓碑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欲昏死。
泪眼朦胧中,一个穿着白色丧服的身影走近,揽住了我。
他的怀抱很暖,声音也很温柔:诺儿,你没了母亲,我没了父亲。但是,我们还有彼此。
我松开了冰冷的碑石,投入他单薄的怀抱,将泪水洒在他前襟。
幸好,我还有秦穆,我的阿穆哥哥。
6
先帝驾崩后,太后临朝称制。
秦穆从东宫搬入信阳宫。
太后没选其他伴读,只接了我入宫,白日里,我陪着秦穆读书,晚上,住在太后的平宁宫里。
偌大的皇宫里,只有我们两个年岁相仿的孩子,繁重的课业后,秦穆便只能带着我泛舟、赏花、品茗。
比之以前,我们的关系更加亲近了。
我十岁那年,太后为郑萱之父平反,为她洗脱了罪臣之女的污点。
她在宫宴上献艺谢恩,一曲《碧涧流泉》技惊四座。
那时我没注意郑萱抚琴拨弦时,秦穆眼中的目眩神迷,也没注意她抱琴退场时,他紧紧追随的目光。
只听秦穆问我:诺儿,你什么感受
我下意识道:很甜。
他怔住,转头看我,抬手擦去我嘴角的糕点碎屑,失笑:仙音绕梁,你却在偷吃
我心虚地垂下眼。
他数了数碟子里的桂花糕,温声道:吃了三块,那要后日才能吃甜点了。
这代价未免太大,我垮了脸:阿穆哥哥……
他笑着,语气却不容商量:没得谈,要听话。
我便蔫头耷脑地哦了一声。
情窦初开的秦穆写了一封又一封信送去郑府,可从来没收到过回音,他渐渐就不写了。
可两年后,听闻太后将郑萱赐给了成王秦恪,他还是坐不住了,径直闯入了平宁宫。
我那时正在给太后捶腿。
他沉着脸:母后,您明明知道儿臣喜欢表姐,为何乱点鸳鸯谱
太后示意我停手,威严地看向秦穆:先帝留有遗诏,陛下的皇后只能是秦诺,你是要郑萱进宫做你的妃妾么
秦穆猛然一震,看了我一眼。
他那模样,好像才想起来,我们的婚约。
那一口气突然就泄了,他潦草地抱拳,匆匆转身走了。
太后拍拍我的手背:去看看他。
我点点头,追了出去,一直追到了信阳宫里。
那天,我陪着他将郑萱退回的信全数扔进了点燃的炭盆。
火舌舔上信纸,将秦穆年少的念想燃成灰烬,可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燃起了一团幽暗的火。
7
下一次见到那团火,我十六岁。
那天,木樨匆匆来告诉我,秦穆的师傅余詹事因在日讲上言辞不当,惹得太后震怒,被罚抄家,发配边地为奴。
秦穆不忍年过半百的师傅于发配途中受苦,便去找太后求情,太后却以身子不适为由避而不见。
他为求见太后,已在瓢泼大雨中跪了有半个时辰了。
我心里一跳。
匆匆赶去平宁宫的路上,我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秦穆快及冠了,可太后迟迟没有还政的意思,只将他拘在信阳宫中读书。
忠于皇帝的臣属们对太后恋栈权位之事早有不满,让余詹事借着讲学之机,借古讽今,言语试探,刺到了太后逆鳞,这才闹出今日的风波。
我赶到时,秦穆还直挺挺跪在殿前,浑身湿透,脊背却挺得笔直。
我从木樨的伞下走出,跪在了他身边。
秦穆侧头看我,皱眉道:诺儿,你回去。
我摇摇头,冲他笑:阿穆哥哥,我们是未婚夫妻,合该同甘共苦,我陪着你。
我们一起忤逆母后,她会很生气的。
那也,一同承担。
他深深看着我,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难以辨析。
秋雨过后的寒,从青石砖上传来,丝丝缕缕,直入骨髓。
入夜,我脑中已然混沌,眼前一黑,歪倒在一个同样冰凉的怀中。
再次醒来时,我听到屏风后传来说话声。
太后的声音凉凉的:余孟离间我们母子之心昭然若揭,你却逼哀家赦免他,真是伤透了哀家的心。
秦穆声音沙哑:先生口不择言,有错在先,但罪不至死,望母后明鉴,从轻发落。
呵,陛下言重了,哀家未治他死罪,太后一声轻笑,只褫夺帝师之职,发配边地而已。
边地路遥苦寒,先……秦穆改口,余罪人年迈,不堪其苦,母后开恩。
太后沉吟片刻:懿旨已下,朝令夕改有损皇家颜面。
我看不到秦穆此时的表情,想来不会好看。
不过……太后话锋一转,若皇家有喜,他倒是能借大赦天下之机免罚。
我呼吸一窒,及笄之后,太后数次提起我和秦穆的婚事,他却多有推脱。
而太后今日言辞,已几近逼婚。
令人心慌的安静只持续了数息,秦穆低沉的声音响起:诺儿已及笄,儿子是该大婚了。
太后笑起来:是极。
我那时只欣喜于夙愿得偿,却没有看到这场始于政治博弈的婚姻,注定了会因为政治斗争而分崩离析。
8
我十七岁时,成了秦穆的皇后。
新婚夜,他却温柔地推开了我,他说:诺儿,你还小。
我未细想,他嫌我小,是因为郑萱比他大。
那这一辈子,我都输在年岁小。
我只揪紧了外袍,小声地追问他:那什么时候才可以
他耳尖都红透了,半晌后才支支吾吾道:再等等吧。
我能等,太后却没什么耐心。
她叫我过去,说她再给我一个月,要是帝后还不圆房,她就为秦穆选秀册妃。
于是,我翻遍了木樨偷偷买来的话本子,拟了追夫十八策。
夏夜里,我带人捉了几千只萤火虫,拘在坤仪宫里,然后派人请秦穆来。
他站在门外,迟疑着问:诺儿,怎么不点灯
我打开门,一把将他拽入殿内。
那一刻,他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闪烁繁星。
我在点点荧光中,轻声问他:阿穆哥哥,喜欢么
他怔愣许久才点点头,然后推开窗,萤火虫便聚成一条星河,流泻而出。
喜欢怎么还放走
我下意识伸手,想阖上窗:飞走了……
他抬手扣住我的手腕,揽我入怀,低头吻下来:放它们自由吧。
我有,更喜欢的了。
唇舌相接,我觉得浑身滚烫,脑子一下子成了浆糊。
这才第一策,就成了吗
我和他成了真正的夫妻。
第二天,太后笑眯眯地端上补汤,让我调养好身子,尽快怀上孩子。
补汤苦,我却喝得一滴不剩,我想要阿穆哥哥的孩子。
去信阳宫的时候,我看到他瞪着同样一碗补汤,脸色难看。
屏退了众人,我走到他身边,垂首问:阿穆哥哥不想我有孩子吗
不是。他很快反驳。
顿了顿,他有点不自在道:太苦了。
我舒了口气,献宝一样拿出随身的药囊:这里有蜜饯果子。
他看了我一眼,一口闷了补汤。
我连忙递上蜜饯果子。
手腕一紧,却是被他带到了怀里,手中的蜜饯不见踪影。
掉了。我扭过身子,用手摸索着寻找。
不知道摸到了哪里,他闷哼一声,声音哑下来:别管了。
不等我说点什么,他捧起我的脸,含住我的双唇。
拥吻半晌,他松手,问:苦不苦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他就笑了,笑容温柔极了:呆呆的。
我有点不高兴,小声反驳:我不呆。
你不呆你什么都告诉母后他捏了捏我的脸。
对不起。
很想要孩子么他又问。
我点点头。
他就拥紧了我:那我努力点。
我觉得脸上烫极了。
现在想起来,多希望时间就此停留。
那时候,我和他都只是太后手中的提线木偶。
我们被无法抗拒的皇权捏合到一起,我言听计从乐在其中,他不情不愿却无力反抗。
耳鬓厮磨时,他说他不是被迫娶我的,烧掉那些信的时候,他就烧掉了对郑萱的旖念,而我陪他跪求太后,力竭昏倒的那刻,他认清了自己的心。
他说他是喜欢我的,只是自小他喜欢什么,太后就夺走什么,前车之鉴让他不敢袒露真心,只能做出半推半就的样子。
他假装爱上了我,装得那么好。
怎么不装一辈子。
9
我信守了自己的承诺,从不去永和宫碍眼。
可我的孩子,还是在第三个月的时候离开了我。
太医说,孩子先天不足,母体又忧思太重,这才小产。
他安慰我,等调理好,孩子还会有的。
不,再不会有孩子了。
秦穆答应过我不动孩子,那凶手,只能是郑萱了。
我能下床的时候,就提了一把剑闯入了永和宫。
郑萱躲避不及,被我堵在了正殿,她不复镇定之色,面露惊惧,步步后退。
我拔剑出鞘,毫无章法地挥动了两下,护着她的宫婢便在惊呼声中作鸟兽散。
郑萱捂着微隆的小腹瑟瑟发抖,直面剑锋也不改口,她重复着:不是我!
她护着小腹的行为刺痛了我,持剑的手下意识扬起。
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不及刺下,我的手腕被人捉住了,秦穆惊怒的声音响起:诺儿,你疯了
我歇斯底里地挣扎。
他却更用力地捏住我的麻筋,我痛嘶一声,长剑应声而落。
他抬脚踢走长剑,松了力道,低头去看我的手腕:没……
话音未落,我狠狠一口咬住他的手背。
他一声不吭,半晌后才问我:舒服了么
我松口,眼泪一连串落下来,看向郑萱:还不够。
秦穆侧身挡住她的身影:诺儿,真的不是她。
那是你么
他顿了顿才道:也不是。
我读懂了那一瞬间的犹豫,于是,心底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强撑的身体也随之软倒。
再次醒来,是在坤仪宫的绣床上,殿内只我二人。
秦穆用布满血丝的眼看了我很久,才低声道:孩子没了,许是天意如此,你别难过。
诺儿,你要真心喜欢,其实不必亲自生,我抱几个到你膝下好么
男孩,女孩,几个都行。
我冷冷看他:陛下又看上谁了,凤印在桌上,您自己往册妃文书上盖吧。
他脸色苍白下来:我没这个意思。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翻过身,再不想看他,我怕我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一掌掴上去。
秦穆走了。
这一年的元旦宫宴,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参加,转而去了平宁宫。
秦穆夺权后,将太后幽禁在此,派了重兵把守,对外说太后有恙,需要静养,不许任何人探视。
但我好歹是皇后,使了点手段,趁着突然的骚乱闪身入宫。
数月不见,太后一身玄色常服,坐在金丝楠木宝座上,面露讥诮:后悔了
我沉默着点头。
她嗤笑:早告诉过你,让你当上皇后的哀家,承诺永不废后的也是哀家。
可你不信哀家,偏信你那假作深情的夫君。
心里是细细密密的疼痛。
我是太后的眼线,可秦穆政变前,我保持了沉默。
她的眼神怨毒起来,骂我:广真公主是个果决可靠的盟友,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我开口:是您先食言的,说好秦穆是我一个人的,您却策划选秀,想在他身边安插别的人。
她一怔,旋即恼怒道:还不是你迟迟未有身孕。
那不是您毁约的理由。毁约,就会被反噬。您看,棋子的愤怒也是会决定成败的。
她面色难看。
我摆摆手:事已至此,追究谁是谁非已无意义。今日我来,是想与您合作的。
哀家为什么选你这个背主的叛徒
我定定看着她:因为您别无选择。
太后的脸隐在阴影中,迟迟不语。
我会帮您夺回失去的治国大权,我想要的,不过是秦穆和郑萱。
母后,与其在幽禁中了此残生,不如赌一把。
半晌后,她招手让我过去,将唇凑到我耳边,将我想要的东西悉数告知。
10
弘顺十三年四月初五,郑萱产下一女,虽说是七月小产,但公主的啼哭嘹亮,健康活泼,好似足月的孩子。
我闻言冷冷想,原来他们那么早便勾搭上了,真恶心!
半夜里,门扉轻动,人影闪入。
那人下跪,口称主子。
我好整以暇等待多时,闻言不动声色唤他起身,给了他最新的命令。
离地之乱被血腥镇压后,那些逃脱的遗民秘密组成了熔火教,流窜作乱。
他们的教主向我这个故国公主递来了橄榄枝。
太后给我的底牌,加上熔火教的势力,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可对于我想做的事,还是不够。
我突然想起一个人。
公主的满月宴上,我把醉酒的秦穆丢给郑萱,独自离席。
我在僻静的暖阁里点起三支香,等来了成王秦恪。
他能在宗室里说得上话,又对秦穆心怀怨恨,一个不错的盟友。
而结盟,需要一个纽带。
他四下看看,皱了皱眉:就在这里
我冷笑:我们是偷情,王爷还想要高床软枕,歌舞助兴么
他表情像是吃了苍蝇,片刻后才平稳了心绪,缓缓靠过来,作势要吻我。
我侧头避开,冷冷道:别做多余的事。
他浑身一僵,脸蓦然涨得通红,咬牙道:毫无情趣,本王又不是畜生。
你很快就是了。我转身,在不远处的软塌上坐下,察觉到周身腾起燥热。
他的呼吸也粗重起来,看向我燃起的线香,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我别开眼,望向案几上那盏昏暗的烛灯。
我犹豫着是否要熄灭它,如果在纯黑的夜里,也许会让我好受点。
就在这时,我听到噗嗤一声响,接着是喉咙里混着血的嘶嘶低呼。
我猛然间意识到什么,浑身僵硬,一点点抬头,秦恪的胸膛里透出半尺长的剑锋,粘稠的鲜血流淌到剑尖,滴滴落下。
视线上移,我看到了他瞪大的双眼,嘴被人从身后捂住,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就瘫软下去。
从身后将他一剑穿心的人,正是秦穆。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他怎么会来,还来得这样快
秦穆抽剑,一脚将沉重的尸身踢到重重帘幕之后,提着带血的三尺青锋,一步步靠近,活像夺命的阎罗,轻轻的几步,却似踩在我心头。
他脸上的表情沉凝得吓人,握着剑柄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心念电转,我蓄起满眶的泪,颤巍巍道:是他擅闯暖阁,对我无礼。
秦穆不为所动,冷冷道:朕是跟着他来的。
凝固的血开始倒流,我心尖抖了一下,知道他什么都听到了。
冰冷的剑锋指向我,微微发颤,他问:为什么,你就非要自己生,哪怕不是和朕!
我看着他泛红的眼,开口:如果陛下觉得我该坦然接受您和别人的孩子,那您怎么就不能抚养我和成王的孩子。
他瞳孔巨震,手背青筋凸起,抖得几乎拿不稳手中的剑。
我仰头露出脖颈,闭目冷笑:我棋差一着,愿赌服输,动手吧。
等了许久,都并无剑锋袭颈。
反听到当啷一声,长剑落地,随即有冰冷凶狠的吻覆上来。
哦,是催情香。
我抬手给了他一记,扇上去后才发现,力道只剩一星半点,反似情人间的爱抚。
这一巴掌,不但没让他清醒,还把彼此拽入更深的情欲漩涡。
他把我压入身下的软塌,这一夜,很漫长。
11
再次醒来是在坤仪宫,木樨絮絮叨叨说昨夜成王在宫中遇刺身亡,秦穆勃然大怒,下令彻查。
许多人都被抓进了慎刑司。
她又说,大家都猜又是熔火教作乱,感慨教徒行事愈发癫狂可怖。
我茫然地盯着头顶的幔帐,经此一役,宫里还能剩下几个我的人。
不该想这些了,我自身都难保。
午后,秦穆的谕旨来了,我自知死期已至,懒得下床接旨。
出乎意料,不是赐死的谕旨,只是以管理不力,混入刺客为由,让我禁足反省。
禁足的第二个月,熟悉的恶心感袭上心头。
我心里一动,难道……
当天便有人来看诊,还是上次为我保胎的吴太医,他诊脉后,说我有孕了。
我悲喜交加,怎么每个孩子都来得这样不是时候。
太医离开前,我还是开口:吴太医,你替本宫向陛下传个话,就说本宫自知罪不可赦,请陛下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允我与孩子共赴黄泉。
吴太医闻言,吓地差点丢了药箱。
我挥挥手:你去吧。
人事已尽,我不再多想,他们送什么饭就吃什么,开什么药就喝什么。
表面上一切如常,只秦穆再不踏足坤仪宫。
木樨对此颇有微词,说陛下好狠的心,我有孕了都不解禁足,还从不探望。
我默默写字,心说秦穆不来才好,他若出现,恐怕是来要我命的。
可第一次因腿肚抽筋被痛醒的时候,我还是哭了。
泪眼朦胧中,有人影掀开床帐,从被子里捉住我的腿肚,手法老道地缓缓揉捏。
我一开始以为是木樨,可手的大小不对,抬眸看去,月光照亮的,竟是秦穆冷峻的眉眼。
是在做梦吧。
我呆呆看着他。
梦里的秦穆帮我捏了半晌,问我:好点没
我哽咽着点点头。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冷笑:自找苦吃。
我在他时轻时重的揉捏下昏昏睡去。
第二日醒来,我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找来木樨问:昨夜我可有喊你,说腿疼
她莫名其妙,回我说:娘娘,昨夜内寝并无动静啊。
我垂下眼,果然是梦。
好没出息,竟然做梦。
更像梦的是,整个孕期都平安度过。
12
弘顺十四年四月二十午后,我突然腹痛难忍。
早已就位的稳婆陪着我踱步许久,查看过宫口后,将我扶到了产床上。
我喝了一碗催产药,含着太医递来的参片,双手向后举起,紧握床头的栏杆,在稳婆的引导下,缝宫缩时深吸气,屏气用力。
宫缩过后,便会有人上前喂我喝药,换参片,擦汗。
稳婆摸着肚子鼓励我:娘娘做得对,下次疼的时候也照此用力。
我点点头。
头胎总是比较艰难的,我生到后来便疼得满眼是泪,双腿发抖。
疼痛的间隙,我看着紧闭的殿门。
秦穆没有来,他再也不会来了。
我闭上眼睛,在又一阵宫缩的疼痛里再次尝试。
一次又一次。
忘了是第几次努力,身下一阵热流涌出。
重重的下坠感和极度的撕裂感瞬间消失,耳边听到一声嘹亮的啼哭。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个小皇子。
我精疲力竭,却不肯睡去,反手抓住木樨,嘶声道:木樨,去请陛下来好不好,求求他,就说我要死了,想见他最后一面。
木樨的面色霎时间苍白,重重点头,转身就跑。
秦穆来得很快,快得就好像他就守在院子里。
他几乎是飞扑过来的,眼眶是不正常的嫣红,他抬手摸摸我汗湿的鬓发:太医呢,快来!
太医闻言想上前回话。
我却拽住了秦穆的袖子,哭着说:我们单独说说话。
他却不肯:让太医再看看吧。
不要……我坚持着,我不想看他们,只想看您。
他闭了闭眼,用双手包住我的手,语带哽咽:好。
陛下,我错了,您原谅我好不好我哭得浑身发颤,我不想……不想带着您的怨恨去死。
他也落下泪来,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惶然无措:诺儿,我从未恨过你,我只恨自己。
我哽咽着问他:那你……会好好对我们的孩子么
他道:自然。
那你看看他,抱抱他吧。我哀求。
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婉言拒绝:我只想陪着你。
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的抗拒和厌恶,下意识流露的情绪宛若带刺的箭簇瞬间扎进我心头,鲜血淋漓。
他撒谎,他明明怨恨我,甚至迁怒我刚刚生下的孩子!
我咬唇,胸膛急促地起伏。
秦穆急了,俯过身看我:诺儿,怎么了
求你看看他,我再次卑微地恳求,阿穆哥哥。
这是我们决裂之后,我第一次这样叫他。
他浑身一震,高声道:快把小皇子抱来!
侍女抱着襁褓快步进殿,将孩子交给秦穆之前,她望了我一眼。
我阖上眼,咬住曲起的食指,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上天垂怜,他这样健康,鼻子像你,嘴巴像……秦穆惊喜的声音蓦然转为痛呼,啊,有刺客,来人!
我睁开眼,看到秦穆腹部深深插着一把匕首。
13
皇帝遇刺,昏迷三日后便驾崩了。
外戚、朝臣、宗室闹哄哄了一个月,最终达成一致,拥立了我才满月的儿子秦煦为帝,我顺势成了当朝太后。
出月子后,我查了一个月,告诉众人,假扮侍女的刺客也来自熔火教。
成王遇刺身亡后,因陛下闭宫彻查,这个刺客眼见无法逃出生天,便潜伏宫内,伺机而动,最终抓住机会弑君。
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解释。
外戚、朝臣、宗室三足鼎立,实力相当,我利用他们的嫌隙和争斗,到底算是替秦煦暂时坐稳了皇位。
秦穆死后的第五个月,我抽空去了平宁宫。
宫门开启,露出老太后那张狂喜的脸,她说:哀家听到了帝王晏驾的丧钟,诺儿,你果然没让哀家失望。
我施施然走近,笑着:多谢母后的助力。
她正要起身,殿门却轰然关上。
她意识到了气氛不对,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母后,儿臣是来送您一程的。我的声音和姿态都很温和,就像这些年和她请安时一样恭敬。
老太后的脸僵住了:你……
母后,棋子做久了,也会想试试当个棋手。我抬眼看她,第一次不掩饰眼底对权欲的渴望。
老太后与我对视,半晌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是哀家小瞧你了,你模样性情都与你母亲迥异,哀家还当你是个软弱可欺的羊,不曾想,是条阴毒的蛇。
母后过奖。我勾唇笑笑。
她止住了癫狂的大笑,抚了抚鬓边碎发,勾唇:你以为你赢得很彻底么,错了,秦诺,你失去了最爱你的人啊。
我眉心一跳,沉声道:脏了的爱,不如不要。
她露出诡秘的笑:不,你不知道亲手害死的秦穆有多爱你。
猝然而至的恐惧攫取了心脏,我下意识后退一步。
可来不及了,太后毫无血色的唇开开合合,吐出一句句刀锋般的话语:哀家在他逼宫夺权后,告诉了他身世。
秦穆不是哀家所生。他是先帝和你母亲广真公主所生的孽种,也是你的同母哥哥。
过往的一幕幕风一样浮现,秦穆一夕巨变的态度,语焉不详的询问,在这一瞬间都有了答案。
她的一字一句如同凌厉的鞭子,抽打在我身上。
我瞬间瞪大了眼睛,双手用力:不可能……
呵呵,她的喉咙里发出嘶嘶声,却费劲道,哈,他差点发了疯,对,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的双手扣紧了她的脖子,几欲掐死她。
回神之时,我猛地松开了她。
她跌坐在地上,大口呼吸,然后继续笑起来:撮合你们相爱,再挑唆你们相残。让你们两辈人都给哀家演这么精彩的戏码,哀家此时就死……也不枉此生了。
我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住口,住口!
她不住口,还不停地说着:广真你这个贱人,看到这一幕了没,多精彩,多好看啊。
后来她还是住口了,在吃了我喂的鹤顶红后。
14
刚踏出平宁宫,天际突有乌云压境,电闪雷鸣,俄而暴雨倾盆。
木樨撑起油纸伞来接我,却被我推开。
我独自走在滂沱的暴雨中,不期然想起母亲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暴雨突至的夏日。
我总是在夏日失去挚爱,也总是会在失去后追悔莫及。
我脱力昏死过去的时候,看见了母亲和秦穆的脸,我委屈地喊了一声:母亲。
虽然,广真公主并非我的生母。
我是在十六岁那年才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年,母亲的陪嫁碧玉姑姑在弥留之际叫我红钏。
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加上她奇怪的遗言,我深觉事情有异,便仔细调查了一番。
从蛛丝马迹里,我查出我并非广真公主所生,而是她陪嫁侍女的孩子。
我吓坏了,这是个会要了我性命的秘密。
我不能是亡国之君与陪嫁侍女的孩子。
我得是和亲功臣广真公主的女儿。
只有这样,母亲的功绩抵去父亲的原罪,我才能活,才能继续当我的大昭皇后。
于是,我亲手一寸寸抹去了仅存的线索。
我病了很多天,梦里,时而是母亲愤怒的指责,时而是秦穆怨恨的眼神。
等我从昏沉中醒来的时候,只看到木樨哭肿的眼睛。
我勉力坐起,屏退所有人,踉跄着奔到坤仪宫深处,奋力推开了门。
密室内,坐着的人转头看向我。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可我一眼便认出来了,他是秦穆。
他眼里并没有想象中刻骨的怨恨,意外地平静。
我突然就僵立在原地。
我亲手安排了刺杀,杀死了皇帝,却将濒死的秦穆送到塑颜师手中,为他换了一副容颜。
两个月前,属下就回报说,人已经在坤仪宫下的密室里了。
爱恨交织下,我始终不敢,也不愿见他。
对峙良久,还是他先叹口气:过来。
我快步上前,双膝一软,伏在他膝头。
我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沉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问的居然是:我们的孩子,还好么
我如蒙大赦,赶紧道:他很好,他叫秦煦,阿穆哥哥,你别担心,我们并非兄妹,不会生出有缺陷的孩子。
他陡然浑身僵硬。
我继续:母后临死前吐露了你的身世,可阿穆哥哥,我其实不是母亲亲生。
他一把抓过我的双肩,眸中满是震惊:我查过,你是!
两行泪落下,我说了自己为了保命而销毁了所有证据。
他的手松开,长睫垂下,表情一片空白。
我害怕起来,发着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事,说秦煦会坐了,会认人了。
我还说郑萱在守灵时告诉我,说她受不了成王的风流,却和离不成,不得已向秦穆求助,他才助她假死脱身。他们从未亲近过,孩子也是成王的。
我啜泣着:她说你封妃,不过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子嗣,以免朝臣因我无子而责难我。
我虽不信,也没有向她下手,只把她们母女禁足了。
我语无伦次说了很多,想证明我并不是那么恶毒。
我揪着他的衣摆,泪如雨下:阿穆哥哥,我错了,你能不能最后再原谅我一次……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深觉过分,声音便低落下来。
头顶是长久的沉默。
我心慌得厉害,袖中的手紧紧捏着瓷瓶,向漫天神佛祷告,求求他原谅我吧,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失去他。
濒临绝望之际,他俯下身拥住我,无可奈何道:罢了,这天下本来就是要给秦煦的,如今,不过是早了几十年。
我投入他怀中,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密室里的长明灯烛火摇曳,我们紧紧相拥,影子交叠融合,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