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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深深春不归
几道
庆悦二十三年。
庆都的海棠开了,落在地上,凌乱成泥。
像我的命运。
1
我是东平郡王的女儿,也是皇后的侄女,我的身世,放眼庆都,都是数一数二的。
从我幼年时,便于皇后的儿子,庆国的太子隆恒定亲。
我时常入宫拜见姑母,十来岁进了太学,和隆恒成了同学。
一屋子男子,我也扮成少年,混在这个这些日后要撑起整个庆国的宗门世家子中。
姑母说：男子视于朝堂,女子视于宅院。
但你不同,你阿恒的妻子,是庆国未来的皇后,皇家门户,家国一体,你要和阿恒一起学习,一同念书,这样你们的双眼,才能一起看到国的边缘,你当知道,国的沿,便是家的檐。
我随意的答应着。
并不放在心上。
我托着腮,思绪飘远,想着放了学,要和隆恒去吃樱桃煎。
隆恒那年十四,长我两岁。
皇太子殿下,请你背诵老身昨日布置的《戒子训》。
一首短骈他背的磕磕绊绊。
我捂着嘴,偷偷笑他。
隆恒,就你这样,还做皇太子,我看不如去做樱桃煎。
每个人天赋不同嘛,我本来就不适合做太子。
隆恒有些闷闷的。
不过,我适合做个大厨。
他眼底的光闪了起来,眼底有一种热爱的痴狂：我做的东西多好吃啊,日后等你嫁给我,我就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他回头看着跟在一旁的冷面侍卫,那侍卫年纪大隆恒两岁,叫做赵胤。
赵胤,日后我和谢棠成婚,就开个小食铺子,我是老板,棠棠算账,你是我的跑堂伙计,我们三个,继续一直在一起。
我不满：我才不要算账,好麻烦,我不喜欢,赵胤聪明,让他算账,我可以跑堂。
女子跑堂,闻所未闻。
但是你若愿意,自然由着你。
隆恒生的俊朗,又是乐天派,天生一副笑脸,从不端皇太子的架子。
整个皇宫里,我永远都不会是那个没规矩的人,因为我再差劲,也有隆恒垫底。
赵胤不说话,随着带着一柄长刀,他少言寡语,我和隆恒记事起,他和隆恒几乎是一体的,他仿佛隆恒的影子一般,永远相随。
我们叽里呱啦的讨论着要在哪里开分店,店名叫什么,有什么招牌。
那一瞬间,我们的灵魂飞出了深宫的枷锁,自由自在,短暂的做了想做的事情。
可是,你是太子,我未来的太子妃。
我对着不远处高耸巍峨的大政殿看了看：以后,你便要坐在那里面,像陛下一样,宝正严相,黄袍加身,一辈子屁股黏在王位上。
隆恒立刻垂眉耷拉眼,捂住耳朵,表情从晴转多云：高兴的时候别说这事儿,晦气。
我深以为然。
无意中看到他身后的赵胤,赵胤侧眸,他的目光也落在那大政殿上,寒冰般的眼底爬上炽热。
若干年后,赵胤踩着血与火,缓缓拔出佩刀,一步步逼近大政殿。
那时我小腹微微隆起,听闻反贼逼宫,我狼狈的朝大政殿而去。
我亲眼看着,赵胤残忍的挥刀,砍下了隆恒的脑袋。
隆恒倒下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眼底抱歉。
我们曾说,要一起牵着手,战胜这宫中的一切无趣和寂寞。
因为赵胤,我的隆恒,食言了。
2
隆恒生在我姑母的肚子里,就注定了他一生都要囚困于宫闱中。
上元灯节,我和隆恒被皇后赏赐,可以在宫外好好玩玩。
赵胤,隆恒本宫就托付给你,务必要照顾好他。
皇后抬起眉眼,凤目严厉,就像她平日教导隆恒的摸样似的,严苛的几乎刻薄：若皇太子伤了分毫,本宫决不放过你。
赵胤的拳头缓缓攥紧,叩首：卑职明白。
离开了皇后殿,隆恒勾住赵胤的肩膀：赵胤,我母后向来是这样的,对谁都是这样不近人情的,是不棠棠
我点了点头,开解道：姑母人虽然脾气差,但是待我们这些小辈还是很好的。
听闻赵将军在边疆,姑母还常常让我爹上奏,说要封赏赵将军呢。
赵胤原本的脸色就如同寒冰,也不知哪句话我没说对,他推开隆恒的手。
保卫太子殿下是卑职的本分,皇太子殿下与我身份有别,若是皇后娘娘看到,会责怪卑职。
他躬身离开。
我皱起眉头：隆恒,你就是滥好人,不要随便就对别人好,也要看那人懂不懂事,明不明白。
我故意提高声音：省的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隆恒并不在意,从怀里取出一个干净的帕子,帕子里头又是一层油纸,拨开好几层,浓烈的葱油香味。
我闻到香味,眼前一亮。
棠棠,你快看这是什么他献宝似的给我：油酥葱饼,还热着呢,我一直揣在怀里,给你暖着,昨天你说想吃这个,我就给你做了,看看,好不好吃。
那葱饼仍然滚烫,刚才又听皇后训了一阵话。
我有些生气：隆恒,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烫伤了
我去拽他的衣襟。
他面红耳赤,急得直躲我：棠棠,虽然咱们订了亲,但是男女有别,你是女子怎好光天化日拖我衣裳。
他被我揪住头发,疼的停在原地：姑奶奶撒手,疼疼疼。
我转到他面前,却被我们繁复的堆积在一起的裙摆搬到,扯着他便滚在了地上。
他胸膛上原本白皙的皮肤被滚烫的葱饼烤的通红,他急忙拉起衣衫：放心吧棠棠,保热！最佳口感。
我突然趴在他胸膛上,心里暖洋洋的,嘴上嗔怪：一个破葱饼,哪有你皇太子的身体重要,以后不准做这傻事！
他有些不好意思：棠棠喜欢,比什么都重要。
我这么想着,所以也这么做了。
我心里软软暖暖。
在这个所有人都被烙印上礼数与体面二字,不遵守便是背德不孝,到处都是规矩和限制的世间,恒隆的直率和天真,在我眼中仿佛有光。
我总想着,若是像姑母那样,将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当作是稳固天下的筹码,那么真挚的感情总是蒙上权力的灰尘,真心变得格外零星。
我和隆恒是一样的人。
我们都想在这个充权力争斗和伪善世界里,寻找一丝真实。
隆恒做的食物,味道不会骗人。
他也是。
隆恒,为了这口热葱饼,我愿意做你的皇后,我真的愿意。
隆恒看着我,眼底灼灼,他宛若爱惜珍宝一般,捧起的手,我感受他胸口剧烈的跳动,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字字虔诚：隆恒此生,绝不负棠棠。
3
上元灯会,我和隆恒牵着手,穿过热闹繁华的大街。
苦艾糕,米饼。
他一样样说给我,我们都久居深宫,但是他却对宫外的一切如数家珍,十分熟悉。
我有些怀疑：隆恒,你这么熟悉这里,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出来玩不带上我
隆恒立马表态：绝无此事,我隆恒做啥事儿,都是要和你一起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是棠棠第一次和我一次出来过节,我不想你有遗憾,所以就提前了解,多多准备。
我还没理解多多准备是什么意思。
只是看到赵胤催动轻功,飞上了宝喜楼的二楼,赵胤不知拉动了什么。
突然,漫天的海棠瓣从天上飘落。
淡粉色荧光在皎洁的月色之中迷离梦幻。
隆恒抬了抬手：棠棠,看哪里。
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
一簇簇绚烂的烟花在昏暗的夜空中展开,如同漫天被布散的碎星。
我看过无数场烟花,有时是在宫里,有时实在权贵的宴会上,烟花靡费,又是火药制成,十分难得。
棠棠,我想你应该看过许多烟花,但是它不一样,它是我为你准备的,只属于你的一个人的。
天空中缓缓绽放一只绚烂的海棠花。
棠棠,这是我自己设计的图纸哦。
隆恒得意的抬了抬下颌,像一只需要人称赞的摇着尾巴的大狗。
我扑哧笑出声。
我定定的看着他。
十四岁的隆恒,脸上还有少年未褪的稚气,眉眼柔和,眼底笑盈盈的,他喜欢笑,如同三月从天边擦而闪过的光,点亮了我少年的爱火。
我抬起脚尖,在他脸庞上一吻。
可是意外来的这样快。
一颗意料之外的火星,落在了我们的脚边。
星子炸开的时候,我看到赵胤脸色焦急的从宝喜楼的二楼掠过,他急忙来保护他的殿下。
可是太晚了。
隆恒将我笼在怀中,将我护的严严实实。
自己却被那颗炸开的烟花伤了,昏了过去。
而他那为了保护我,被火星重伤的左手,伤了经络,大约休养了半年,才彻底康复。
隆恒断断续续的昏迷了大半个月。
半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
赵胤护卫隆恒不周,被皇后娘娘下令关进了诏狱。
诏狱这地方,就算是钢筋铁骨,遭受一圈出来,也得变成残废。
我跪在昏迷的隆恒身边,握住他的手。
隆恒跟我说过,他与赵胤自幼年便相知相伴,他很小的时候就进了宫,成了他的侍卫。
隆恒很心疼赵胤,恒隆说：赵胤身边没有父母亲人陪伴,住在侍卫所里,侍卫所里都是皇亲国戚,他不过是将军之子,所以备受欺辱,学武是他唯一喜欢的事情。
我看着隆恒紧闭的双眼,我的泪水如同决堤一般：赵胤若是进了诏狱,残破了身体。
他就再也不能习武了。
如果你是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的,对不对
我去给皇后求情。
将那日的过失自己承担。
皇后看着我,神色冰凉：谢棠,你想清楚,若是这件事你拦下来,轻则,你便是失仪,重则,你这是危害皇嗣,我是你的亲姑母,也保不住你太子妃的位子。
我点了点头。
赵胤对皇太子这些年尽职尽责,从不懈怠,就算隆恒醒着,也不会让赵胤因为这个无法料定意外送了命。
我深深叩首：谢棠愿用太子妃位,换赵胤性命。
皇后看着我,叹了口气。
怪不得阿恒中意你,你与他,实在是一样的人。
她沉默半晌：你们都这样软弱,叫我们如何把这庆国的天下,托给你们
阿恒需要一个冷面冷心,能够识大体的太子妃,而不是你这样任性妄为,幼稚天真地小女儿能匹配。
谢棠,你的确不是阿恒的良配。
4
我去诏狱将赵胤接出诏狱那日。
丝丝细雨将海棠打落在地,他才进入两日,被人丢出来时,一身是血,没一块好肉。
我扶起他,又怕弄疼了他。
他似乎怕血污蹭在我的衣裙上,他看了我许久,看不出表情。
为了我,不值得。
我并不怕那血污,还是扶起他：值得与不值得,这很难说。
我笑了笑,雨天有些凉,我脸色有些白,我知道赵胤是个要强的人,不喜欢被人同情。
隆恒还没醒。
我道：不管你认不认,他将你当作是最好的朋友。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不比我和隆恒少,如果他知道你死了,会伤心死的。
他低头,久久地看着我。
原来是因为隆恒。
他声音很轻,我听不大清楚：隆恒是个笨蛋。
这句话我听清楚了,我有些生气。
不许你这么说他！他才不是笨蛋！他是我见过最有情有义的人。
我拧眉。
因为他是皇太子,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拥有了一切,他稍微释放些善意,就是有情有义了。
我听他这话奇怪,但是心想着,他在诏狱里受了这么一场苦,对我和隆恒有些怨意,也是应当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仰天长啸,似乎有无限哀怨。
他力竭昏倒。
我想,那时候我已经察觉出他对如今一切的不满,可我并没有试图去了解他,若是早早了解了他的野心,明白他的阴狠和狡诈。
姑母说的对,对不该仁慈的仁慈,就是愚蠢。
如果我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那般荒唐惨烈。
我一定不会心软,一定让赵胤死在诏狱里的这场大雨里。
5
我与隆恒婚约废黜的事情还未落定。
隆恒幽幽睁开了昏迷了多日的眼睛,他浑身无力,攥着皇后的手,说的第一句话是：棠棠呢,她怎么样了
皇后爱子心切,知道如果此时说出隆恒与我婚约作废的事情,定然不会好好养病。
她生龙活虎,倒是你,连床都起不来。
你此次受伤是因为谢棠,本宫很生气,不许她进宫。
我要见她。
现在就见。
好,你吃饭,我就让你见她。
不见她安稳,我吃不下的。
皇后大约是想着我们姻亲不成,不可能有转圜余地,于是便狠心,冷冷呵斥：身体是你的,你自己看着办。
我听说这事时,父亲上朝回来,已经过了半日。
他竟然为了见我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担忧：快,给我梳妆进宫。
可是皇后娘娘她……
我知道,姑母不准我入宫。
大不了我长跪宫门外,她一日不许我见他我便跪一日,十日不见,便跪十日。
小姐……
走。
我拧眉。
那时庆都入了雨季,阴雨缠绵,惆怅清冷,有情人满腹愁肠,我跪在城门口,只求见隆恒一面。
不知何时,头顶出现一柄梅花伞。
是赵胤。
他握着伞,雨水打湿了他的半个肩。
你在犯傻。
他神色如冰,皱眉道：皇后不会让你见他。
而且就算见了他,你们又能如何陛下金口玉言,你们不可能的。
我眼底决然,擦掉面上潮湿的雨水。
隆恒他看着每天笑嘻嘻的像个没心没肺的傻瓜,实则和我一样,都是犟种。
他说不见我不用膳,只怕连调羹都不会看一眼。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他真的会死的。
我跪在斜斜的烟雨中,长街上人来人往。
赵胤还要劝我：小郡主竟然跪在宫门口长街外,众生的流言会杀了你的。
我不在乎,我要见他。
这名声我反正无用,我谢棠心中这辈子只认定是隆恒的妻子,若是嫁不得他,我便削了头发,归入道门。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心中的坚持,字字真情：凡尘俗世,金银奢华,与我来说,都比不过隆恒给我做的的樱桃煎,和那块烫伤他的热葱饼。
我注意赵胤双目一瞬间如同熄灭的光。
赵胤,我救你并非是我对你好,而是因为你是隆恒的好友,他为人重情,若是你因他而死,他会难过。
赵胤攥紧拳头,望了我许久,他是我见过同龄人中最聪明的人,我的话,他不会不懂。
许久,他叹了口气。
雨水将我们两个淋得狼狈。
他开口：我陪你等。
6
那日夜里。
金玉绣鞋停在我面前。
我抬头,是当今陛下。
皇帝不似皇后,他看似威严,其实心软。
隆恒的性情,也是跟父亲相似。
隆恒那小猢狲,说到做到,为了你一天一夜,不进水米,昏了两次。
陛下道。
臣女有罪。
我重重磕头,眼泪混着雨水,掉个不停：此事错在臣女,请陛下不要责怪太子殿下,臣女不敢奢望成为殿下的太子妃,只是相见他一面,求陛下仁慈,给臣女这个恩典。
皇帝将我扶起来。
一天一夜,你跪了一天一夜。
只为了见他一面他疑惑。
是。
皇帝看着我脸上的坚毅,似乎在我脸上看到了谁的影子,一时间有些怔愣。
你们两情相悦,甘愿牺牲,朕不能做这个坏人姻缘的罪人啊。
棠棠,等隆恒身体康复了,你们完婚。
我愣在原地,傻傻抬头：陛下,你说啥
陛下摇了摇头：小傻丫头,和我那傻小子,还真是般配。
皇后总说,仁慈心软不可担国,可是朕却觉得有时候仁慈,倒是这权力争斗之中,珍贵罕见的品质。
棠棠,你是阿恒的妻子,庆国未来的皇后,是天下女子之表率,日后,不要再这般使小性子。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恒——我唤他
几日不见,他整个清减了一圈,仿佛一阵风,便会将我那言笑晏晏的少年郎吹走,我只想掉眼泪：大傻瓜,这么瘦成这样了。
隆恒看到我,什么也顾不得,急得从床上滚下。
他左手重伤,右手竭力拉住我的手,努力去触碰我的脸。
母后不让我见你,我以为……我以为父皇母后不让你做我的太子妃了。
陛下说,等你康复,我们就完婚。
我低下头,耳畔爬满红霞。
他将我揽入怀中,几乎要将我揉碎。
可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他轻轻道,望着我,神色庄重而认真：生在帝王家,我得到很多旁人渴望的不渴望的,我时常在宫里被规矩束缚着,像被一双手勒住,总觉得喘不过气,你的出现,是一道有光的窗口,给我说我不知道事情,鼓励我做我想做的,什么都陪着我。
你走进我的生活里,和我一起玩闹,念书,一点点融进我的生命,你对我很重要。
父皇母后的所有恩赏中,只有你,是我真心想要的。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
在这身不由己的浮沉命运中,只有对方,是那块紧紧抓住的浮木。
7
我和隆恒成婚的第一年。
家事落定,代表隆恒和我都不再是孩子,我要担负起太子妃的责任,而隆恒的担子,要比我更重。
人前,我们端庄挺拔。
人后,他枕在我的席上,关起门来,我们一人一张葱饼,我一边叼着葱饼,一边给他掏耳朵。
若是叫旁人看见,定会贻笑大方。
他感慨道：果然,有棠棠在的地方就是家的感觉。
我没好气：油嘴滑舌。
他坐起身,将半块饼塞进嘴里,嘴里含糊不清：城东福喜堂,前几日我听朝臣闲聊,说那里的出了个咕咚羹,用炭盆子烧铜锅,往里头放羊肉片,沾着二八酱吃。
听起来不错。
我似乎都能闻到羊肉的香气
等哪日我休沐,我们俩同去。
婚姻是很好的事情,我们可以理所应当的牵手,拥抱,一起去吃好吃的东西。
在伪装成熟的白天,我们是端庄的太子和太子妃。
可是属于我们俩夜晚,我们穿着普通人的衣裳,屏退成堆的奴仆,卸掉白日的伪装。
我们了解彼此真实的样子,自由大胆释放自己的快乐和童心。
那段日子真美好,若是永远那样快乐,就好。
我与隆恒成婚的第二年,困扰了皇帝喘疾,还是带走了他的性命。
隆恒临危受命,登基称帝。
我与隆庆,成了庆国的新任帝后。
可是,称帝的日子,却没有我与隆恒计划的顺利,太后把持朝政,隆恒不愿与母亲在朝堂分庭抗礼,一直隐忍。
其实,隆恒有许多革新的想法,但是太后打着继承先帝遗志的幌子,从中作梗。
庆国在祖宗传承下,到了隆恒已经是第七代,先祖的祖制中的弊病,已经暴露无遗。
隆恒与我夜话,总是担忧的。
一个国家若是病了,作为统治者,要治疗病症,那是抽丝剥茧,每一步都不能错。
隆恒说。
我点了点头：利益纠葛,如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大茧,轻了,是隔靴搔痒,不如不做。
重了,便伤筋断骨,王朝颠覆。
知我者,棠棠也。
隆恒暗地里扶持自己的势力。
尤其赵胤。
赵胤他聪明,勇敢,文武双全,有赵胤在我身边,真是我的运气。
隆恒总说。
我看着赵胤恭顺的面目。
总会想到他那日血淋淋的走出诏狱,满腹怨气说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隆恒器重他,但是赵胤是并利刃,能够刺穿敌人,可是稍有不慎,也会伤了自己。
眼见着赵胤权势越来越大。
我虽然担忧,但是我相信隆恒。
他少时在宫学念书时,虽然吊儿郎当,但是皇家子弟,跟着先皇那样的明主耳濡目染,怎么可能是个昏聩之人。
只是母后……我叹了口气。
母后这是专权专政,将我这皇帝踢出局去。
他也叹了口气。
我们对视一眼,都觉得棘手。
棠棠,我肩膀酸得很,有些痛痛,娘子给揉揉就不痛了。
有人处,他唤我皇后,无人处,他叫我娘子。
我笑盈盈的伸出手：给你捏捏。
他发出舒服的感叹：娘子好手艺。
话音刚落,我还未答,他便已经类的沉沉睡去。
哪里有轻松的君王
我看着他年纪轻轻,黑发中却已有白发。
眼睛酸酸的。
成长总伴随着煎熬。
普通人是,皇太子夫妇是,帝后更是。
我们携手,那段被太后压迫的日子,似乎弹指一挥,又似过了千万年,总之,最终,还是我们赢了。
太后被隆恒幽居安寿堂,退出了庆国这场权力的游戏。
太后似乎老了十岁,她才不过四十多岁,却满头白发,如同老妪。
她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我和隆恒。
真年轻啊。
她笑起来,终于不再是那严肃的摸样,她此时慈爱温和,我明白,姑母她此时,卸掉了家国的重担,不再是皇后、太后,只是一个长辈,我们的母亲。
像当初的我和陛下一样,一晃,陛下已经去了将近十年了。
她收回思念,最后叮嘱隆恒道。
儿啊,你们老隆家的家业,到你已经是第七代了——庆国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早就经不起折腾了,你的改革,就像给一个病秧子剜毒。
留着那毒,尚还能残喘,若是割掉了,怕是连生气也没了。
庆国之弊政,冗兵冗官,不是改革就能革的掉的,你若改革,就是动他们那些封王的命根子,让他们从兜里掏金子,我儿,你这条路选的崎岖,稍有不慎,那便是粉身碎骨。
隆恒牵起我的手,决然而起,声音坚定：若是知道前路崎岖便不再走,不负责任的留下一个烂摊子,眼看着这个果子一点点烂下去,发烂发臭。
我宁愿牺牲我一个,给子孙后代一个新的前路。
太后眼底湿润：有魄力,这才像本宫的儿子。
本宫老了,折腾不动了,未来,还要看你们年轻人的。
她是女子,是皇后、太后、野心家、政治家。
平心而论,同为女子,她是我该仰视的人。
8
太后所言,展现出了一个极致的政治家的远瞻。
隆恒所走之路,果然困难重重。
庆国内的几个大领地的封王收到推恩令后,眼见着日后分不到那一杯羹,干脆砸了碗,揭竿而起,前后自封为帝。
赵胤被隆恒赐封为宣威大将军,披甲出征,隆恒授意他,全境内讨伐逆贼。
赵胤少年时在宫学读书,智谋乃是班级翘楚,幼年时,隆恒便以更好的保护自己为由,将赵胤举荐给当时的龙虎大帅为弟子,教授用兵之道。
不止赵胤,还有在太学中的优秀子弟,都被他不知何时拉入自己的智囊团里。
少年时,他为人亲和大方,书读得一般,如今看来,他看似不智,实在最为奸诈。
原来那个和我青梅竹马长大玩世不恭的小太子,才是扮猪吃虎的老狐狸。
我不禁感叹：原来那些年,真正傻吃傻玩儿的,只有我自己。
你夫君我那时候是太子嘛,他们都是我的兵,我是主帅,事事都得操心,太学里的知识,我学个七七八八懂之即可,这驭人之术,天天跟着我父皇母后,怎么都能学点。
我母后多精明强干,我父皇一人顶她十个,我这遗传于龙凤,出身在哪里,自然也不能草鸡了呀。
我撇了撇嘴：点阳光就灿烂,怪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只是……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打仗这事,是天底下最费金银的事儿。
一打仗,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到处都得花钱,赋税一提,老百姓苦啊。
我这才发现,他原本挺拔的脊梁,在常年的伏案之中,已有佝偻的样子。
若是他有个继承人,像他父皇母后培养他那般,他也会有不同的心境吧。
成婚十余载,三子一女四个先后夭折,陛下,臣妾求你,广纳后宫,给您开支散叶吧。
我不知说了多少次,他永远不同意。
娘子,我正值壮年,身体好着呢,日子还长,还怕没有我们的孩子吗也是我不好,杀孽太重,连累了你。
他是宽慰我,我知道的。
我不由哽咽：你永远都对我这样好,就像本该如此似的,干嘛对我这么好啊。
他笑着拍拍我的肩。
你是我的娘子,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我是一国之主,更是你的丈夫。
你对我意义非凡,只要你在,我就有信念支撑我度过一夜夜繁忙,你是我日子里的希望。
我爱你,珍重你。
对你好,我应该的。
当初我答应你,就是要照顾你一辈子,我言出必行,犟的很。
我看着他。
眼泪模糊了视线。
说不出一句话。
有夫隆恒,我谢棠还有何求
9
赵胤在战场上如同杀神,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为庆国带来一次次的战报,拿下最后的陈王后,赵胤班师回朝。
隆恒很高兴。
那个一直跟他身后总是郁郁不得志的小侍卫,如今已经战功赫赫,功成名就。
我研磨,正好赶上赵胤述职。
我要退下,隆恒拦住我：我们都是老相识,自己人,不必回避。
赵胤也附言：臣已经许久未见陛下,娘娘,臣请帝后安。
我坐下,手中不停,余光看了眼赵胤。
他已经不再是我记忆里垂着头冷这面的少年侍卫。
却还是有几分少年时冷面冷心的孤僻样子,不过,他的腰间佩剑,雄姿英发,本就俊朗,如今身上有了血腥杀气,更加英武不凡。
我无声的叹了口气,心里担忧。
如今赵胤的声望太大,近几年庆国一直内战,武将水涨船高,都已赵胤马首是瞻,他若衷心,还好,若是有了谋逆之心……
此人,不得不防啊。
朕有一物,要送给爱卿,朕亲自去取。
打了胜仗,隆恒十分愉悦。
我笑着看着隆恒消失在大殿,许久没有看到隆恒这样高兴了,我也跟着欢喜。
收回目光,殿内赵胤正用一种热切的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他周身仿佛沐在寒霜中,那双眼睛,此刻有着从未见过在人前显露的温柔：娘娘,近来可好
我眉头一拧,有些不悦。
在陛下身边,本宫怎么会不好
他垂下眸子,睫毛遮住视线：娘娘安康顺遂,是我庆国百姓之福,臣也安心了。
我们之间一时静默。
他忽然站起来。
走到我面前。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赵胤,你放肆！
娘娘与微臣多年相识,算是老友,微臣为陛下东征北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娘娘为何也不问我好不好
将军如今春秋正盛,累世难见的功名,朝廷中有的是关心将军好不好的人。
是啊,如今我身负累世难见的功名,战功赫赫。
你说的我如此不凡,可为什么,仍不正眼看我
我的眉头蹙的更深：赵胤！本宫是皇后,哪怕你有盖世之功,也该守着人臣本分。
人臣本分人臣本分我似乎惹怒了他,他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抵在殿内龙柱之上,几乎咬碎了牙齿：好一个人臣本分。
我如同一直待宰的羔羊,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下,我的挣扎毫作用：大胆！你以下犯上,当真以为本宫是吃素的,不敢杀你
你敢,你怎么会不敢呢。
他垂眸：娘娘,臣爱慕你,不必隆恒少一分,你当真是……一点不知吗
我双目睁大,我竟然在自己家里受了如此侮辱,简直脏了我的耳朵。
我拔下发簪：你找死！
他三两下卸掉我的发簪。
剑拔弩张间,隆恒的声音从远处响起：朕的大将军,还不快来看看朕给你准备的什么好礼。
我们之间的剑拔弩张的局面有了些转圜。
我推开他,整理衣衫,脸色如冰：赵胤。
我会永远记得你今天的样子,此生,我绝不原谅你。
赵胤后退一步,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满脸血色褪去,只有懊恼。
棠棠,对不起。
你也配叫我棠棠,不准脏了这两字。
他的眼底似乎酝酿着风暴,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挑了挑眉：强权之下,没有谁应当如何,成王败寇,就是我在这场战争里得到的最大的教训。
此时,隆恒走进,听的这话,也是豪爽的笑起来：说得好。
此时此刻,他正得圣心,若我同隆恒说,隆恒必然要治他的罪,此时赵胤是全胜将军,风头无两,若是皇帝处置他,定然会寒了朝廷之中武将的心。
我再也呆不下去,脸色不太好看,同隆恒告退。
赵胤,是只喂不熟的狼,狼子野心,留着他,必定是隆恒的后患。
10
得知赵胤拥兵谋反的消息。
隆恒似乎瞬间老了十岁,他吐出一口鲜血,咳嗽不停。
我担忧上前：你什么时候……
当年先帝也是因为咳疾去世,如今隆恒遗传了这个疾病。
又加之他一直忙着前朝政务,已经半年没有看我,隆恒将瞒此事我竟一点不知
我心里懊恼
赵胤他果然谋反了。
我攥紧拳头。
棠棠不怕,只要有我在,他翻不起天来。
他重重的又咳嗽着。
我忍怒气：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瞒着我。
不是什么大病,你知道也是徒增伤心。
他宽慰我。
他脸色苍白,我看着揪心。
这阵子,你要听我的,好好调理。
他答应着。
我看着他,在漫天噩耗里,我带来了一个喜讯。
阿恒,我有孕了。
他高兴的大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天爷会给我一个孩子。
但我总觉得,他似乎早就知道,我有了孩子的事情。
难不成是哪个太医管不住嘴,先给他漏了风声。
这孩子还未出生,就在你肚子里会上豺狼了,朕给他起个小字,就叫镇安,大名留给你起,你可要好好想,起个好听的名字。
我只觉得哪里奇怪,从前,都是孩子出生后他临时起意,怎么如今却早早计划。
我心中有些不安。
我妇道人家,哪里会这个,等孩子出生,你给他起。
隆恒向来言出必行,可是此次他却没有正面的回答我,只道：我取的名字,孩子都没有活下来。
我们想到从前的孩子,我怕他伤身：取个名字,不是什么大事,既然陛下将此事托给我,我自然要起个最好的。
他点了点头,有些疲倦。
我给他掖好被角,退了出去。
后来两个月,他便以安胎的名义,让我在宫里安养,他每日来看我：太医说,你如今年岁生产,对你身体影响很大,需要静养。
外面的事情,就不管了好不好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
我点了点头。
这个孩子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三十五岁了,要是没了这个孩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照顾我们的孩子。
直到那日,我从睡梦中醒来。
听到宫外似乎有战鼓声,纷乱的很。
我听着宫外似乎不太平,听着又像庆典,可是我看了看节册,本月根本无事可庆。
我披上狐裘,走出寝殿。
宫内的所有人都各自做活,看不出半点凌乱。
打开宫门,我要去看看陛下。
我命令道
殿内侍从脸色一白：娘娘,今日风大,吹的像战鼓似的,不是好天气,小皇子要紧,娘娘快回去吧。
我伸出手,有看着庭院里静止的树枝：今日根本没风。
我耳朵也没聋,这声音,分明就是战鼓的声音。
我推开宫人,面如寒冰。
开宫门。
11
我本以为,隆恒除掉反贼赵胤虽然会有艰难却也没想到,仅短短两个月,赵胤便带着人,勾结宫内逆党,杀到了皇城。
白羽黑甲,无数人影将我团团围住,身后宫女乱成一团,我镇定道：都不要慌。
为首的黑甲士兵抬手。
主上说过,不许伤害这女子。
白羽黑甲将我团团围住,我挺着肚子,缓缓前行。
陛下何处我凝眉问道。
陛下在大政殿。
宫人回禀。
当我赶到大政殿,只见远远的,赵胤挥起自己的长刀。
不——
为时已晚。
隆恒的身体缓缓倒下。
他的首级顺着高高的阶梯,一路滚到了我的面前。
我的心似乎瞬间被分割成一片一片,我艰难走向前,缓缓抱起他的头颅。
盯着九十九阶之上大政殿前,赵胤面无表情。
庆皇毙,尔等还不降
我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赵胤,你恩将仇报,你这样的人也配站在他的位子上天下人谁不知你是狼子野心,乱臣贼子,谁真正服你
赵胤扶着自己的长刀,额前碎发遮住了他的双目,看不清楚神色：我说过得,谢棠。
成王败寇,若我真的不配,又怎么会站在这个位子上他一步步走向我,俯身看我,眼中哀伤：谢棠,这天下我都唾手可得。
你看,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多么的狂热
我紧紧抱着隆恒,垂眸落泪,不去看这个谋逆反贼。
他见我不正眼看他,更加愤怒。
粗鲁的捧起我的脸：谢棠,为何你从不正瞧我。
我推开他：滚开。
我丈夫已死,我和孩子也应该去陪他。
若你还感念当日在诏狱之中我救你一命,便请让我和隆恒葬在一起吧。
我取下凤钗,刺入脖颈。
鲜血滚烫,我的意识渐渐昏迷。
隆恒已死,我绝不独活。
不——赵胤的声音刺激我的耳膜
我缓缓倒下。
12
金钗没令我送命,只是伤了我的咽喉。
也罢,隆恒死了,我那些话又该对谁说呢
我还是皇后,祸国的皇后。
赵胤看我寻死,气急败坏。
他说：你想做他的殉节皇后！死后和他葬在一起有我在,你只能和我葬在一起,我让你们生生世世生不同死,死不同穴。
坊间传闻。
是我狐媚,引来亡君灭国的祸事。
隆恒在时,他将我护得很好,他不在了,所有人都指着我的脊梁骨,欺负我。
可是我身边,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我抚着怀中的孩子。
只有这个孩子,是我的希望。
赵胤说：他是你的孩子,和你血脉相连,我不会伤害他,也不会伤害你。
我闭着眼睛,并不理睬他。
他几乎日日来看我,可我从不看他。
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吃不下饭,连奶水也没有多少,生产后,我的梦中,隆恒越来越多次的出现,我让他抱抱孩子,他摇了摇头,总是牵着我的手。
渐渐的,连孩子也无法挽留我,我实在太想念他。
我给孩子取名叫思恒,赵胤大怒,想来找我生气,见我半死不活的,铁青的脸也没了怒色。
是了,没人会为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计较。
我已经虚弱的连我那尚在襁褓之中的思恒都抱不起来。
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我撑着身子,写下纸条。
很快,赵胤来了。
我指了指思恒,跪了下去,我求他照顾我的孩子,不要迫害他,让他健康长大,赵胤明白,他痛苦地闭上眼,点了点头。
我想谢他,身子却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
赵胤抱住我,他向来冷面冷心,宁愿流血不会掉眼泪。
为了我,竟哭的像个孩子
其实,这是个局。
庆国经历了八国之乱,官员贪污,庭内已经大乱,庆国已经是强弩之末,隆恒与我谋事,说若是烂到底也不怕,那就彻底挖了它。
因此,他让我亲手杀了他,推翻旧王,借机清理朝中鼠蚁。
借我的手,推翻北庆,建立南庆。
我很惊讶。
隆恒早就知道你有身孕,在他的为庆国的谋划中,你我,都是他计划里的关键一环。
我不想你带着误会离开我。
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竟有些委屈：我赵胤不是反贼。
我的后半生,不是君王之路,而是帝师之路,昔日,我与先帝击掌为盟,他用自己的死亡,带着北庆腐朽一同埋葬,而我身负帝师之任,重新建立一个崭新的王朝,我一定会好好抚养这孩子长大。
日后这江山,还是隆家的。
我看着他。
忠与佞,一念之间。
我忽然注意到,他也生了白发。
我将手中的纸条塞进他的掌心里。
请让我同隆恒合葬。
他垂下眸。
并未答我。
谢棠,我爱你,不必隆恒少的。
若这是你的愿望,我会满足你。
我勾起嘴角,真心的笑了。
谢谢。
13
我缓缓合上眼。
终于不用再梦中得见隆恒。
他站在光里。
似乎怕我怪他,满面歉然,离我好远。
我怎么会怪他呢
他不止是我的丈夫,还是大庆的帝王。
他用自己的命为献祭,换来一个彻底被剜去了烂疮的王朝。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无愧于帝王之业。
我拉住他的手。
黄泉路远,有他作伴,我这一生,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