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误会（三）
4
客栈房中。
秦芰向天子递出手帕,陛下一向爱洁,何时连旁人的腥血都能忍受了
萧入云怔了怔,低头看着手上血迹,自方才起,他就有些魂不守舍。
秦芰不满意他的态度,却也不好发作,柔声道：
我以为陛下会只身来此,没想到陛下与娘娘竟是一刻也分开不得,郎情妾意,真真叫人艳羡。
萧入云淡笑,你很在意她
秦芰：……
秦芰被他问住了,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只得强转话锋,道：
陛下半年前让我找的人,我找到了。
萧入云蓦地抬头。
*
暮色云霭重。
大觉寺的晚钟响起,又一轮进香结束。
兰蕙心恭敬上前,将跪坐团裀的素太后搀扶起身。
今日有些特殊,平时寸步不离的陈嬷嬷不知何故,不在太后身侧。
主持候在殿外,等太后出来,将两枚开过光的护身符奉上。
兰蕙心低眉顺目,余光瞥见其中一枚饰有龙纹,为谁所求不言而喻。
那么另一道呢
兰蕙心暗自狐疑。
据她所知,素太后同先帝共育有二子,其中一人是今上萧入云,小儿子则不幸夭折,没活过三岁。
太后作为皇后时,常居宫外,传闻与先帝多有不和,也正是小儿子夭折,才给了帝后关系缓和的契机,素皇后由此带着大儿子萧入云回到宫内。
除此之外,没听说过素太后还有什么珍爱的小辈。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一个人影。
丞相白礼明。
自天子驾行晋州,朝政便交予丞相主持。太后看似吃斋问佛不理世事,但她母族在京中势力盘根错节,朝中多数官员都要依附素氏。
按理说,凡遇大事,白礼明来请示一声太后无可厚非。
可兰蕙心总觉得,他来得也太勤快了。
太后远见白礼明,神色不复端严,眉宇间竟显出几分柔媚,对兰蕙心道：你自去罢。
独自走向白礼明。
兰蕙心有一万个好奇也不敢停留,飞快走了。
只是这段日子以来,与素太后相处越多,她的疑惑也随之越多。
她隐约觉得,自己知悉了一个秘密。
5
入夜。
白如黛回到驿馆,将自己的零食玩具一股脑摆在三十三面前,看三十三表情犹如掉进了米缸的小老鼠。
趁三十三幸福之际,白如黛道：小十三,姐姐只有你了,跟姐闯荡江湖,你愿意吗
……三十三嘴里塞满地瓜干,眼中写着上当。
白如黛：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三十三：……
姐弟俩换了衣裳,简单收拾行囊,趁着夜色逃出驿馆。
前脚走,后脚十六就站在门口阴影处目送了他俩,手一挥,一伙儿护卫悄然跟上。
十六叹口气,大爷的,心好累。
帝走了也就算了,如今妃也要走,她少不得还得找个人扮演妃。
三十三天改名戏院得了。
*
周悔将原封未动的饭菜端出房外,迎上走廊等候的客栈掌柜,深深对他摇头。
掌柜踮脚,透过他肩膀往房中张望,房内没点灯,冥冥暗影中唯见床帐低垂。
掌柜道：这样下去不行,要不还是请个大夫吧。
周悔愁苦道：没用。
那、那怎么办
熬。周悔将冷透的饭菜递给他,回身关上了房门。
他屏声敛气,趋近床榻,帐后安静得他惶恐。
他知道劝了无用,无用也劝：苍婆婆开的虎狼之药比朱神医还要霸道,陛下万不可再服用了。
沉默了很长时间,帐后才传来虚弱一声,怕什么,临行之前,你不是在‘他’身上试过了吗
周悔一听就急了,那个人如何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萧入云自嘲地笑了笑,我倒觉得,我与他并无不同,横竖是血脉相通……
陛下！周悔红了眼睛,想起那个人的形容,声音都有些哽咽。
萧入云温声笑道：好好好,我不提就是。
身为病人,还要费心思宽慰他个活蹦乱跳的壮汉,天理何在。
他道：你出去罢。
我在此守着陛下,周悔挨着床榻往地上盘腿一坐,哪怕同陛下说说话也好,陛下觉得如何
萧入云平静道：天旋地转,头痛欲裂,听你说话就烦。
周悔：……
一刻钟后。
萧入云：白如黛现下在何处
……
周悔
委屈巴巴的声音：陛下不是不爱听臣说话吗
……萧入云犹如深陷泥潭,眼前黑雾沉沉,还有点耳鸣,要极力分辨,才能听清他说了什么,按着鼓鼓作疼的脑袋道：
不要在这种时候考验我的耐心,你当你是白如黛吗
周悔立即：十六传话来,说贵妃娘娘于今晚戌时乔装打扮,拐带纯真少年三十三,溜出驿馆,一路往西去了。
请陛下放心,十六已派人暗中保护。
萧入云嗯声道：照看好她,不必多做打扰,她想做什么,都由她。
言语间颇有些自暴自弃,觉得白如黛这般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他拿她实在没有办法,可也是因为她性格倔强,才能为了陆青思查证十年。
他喜欢的不就是这样的她吗
周悔：万一娘娘于陛下之前先见到废太子怎么办
萧入云陡然默了默。
周悔：毕竟娘娘每每剑走偏锋,主意不正且馊,让人防不胜防啊。
她有心赌气同我比,我自然不会输给她,萧入云道,即便她见到了萧景和,贸然之下,也问不出什么东西。
没见到我之前,萧景和不敢动她。
既是这样,周悔多少带点幽怨,陛下日间合不该将娘娘激走。
你也不该擅自追上去挽留,萧入云不悦道,她若单枪匹马反倒安全,同我留在这里,便是置身险境,若非她十足冲动,你险些坏事。
周悔：……
周悔：臣还是不说话了吧。
明智之举。
……
天子如愿以偿地把天聊死了。
静谧的夜,偶尔只闻一两声难以压抑的呻吟。
周悔注视半天遮挡严密的床帐,臣只是不愿再见陛下独自一人苦苦煎熬……
他骤然出声,一惊一乍。处于半聋半瞎的萧入云没有防备,冷不丁吓了一跳,心脏猛然收缩,胸腔也跟着撕心裂肺疼起来。
呼吸如火灼,他闭上眼睛缓了缓,没听清周悔后半句话,猜测他是在抱怨。
有些不耐烦地道：我也同你说句实话吧。
自从上次饮酒以后出现幻视幻听,我的思绪便开始混乱,常常走神,难以集中,有时恍然惊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周悔停下喋喋不休,吃惊地望过来。
但是服药以后就会好很多,萧入云道,这药损毁我的身体,却能维持我的思维清晰,我权衡利弊,认为值得。
至于服药的后果,理当由我一己承担,何苦牵累无辜
周悔哑口无言,犹豫道：
或许是那送行酒有问题,并不能代表陛下的病情加重了,朱神医从前不也说过吗,陛下的症状不能草率确诊,保不住与常人无异呢
话虽如此,我没有精力找个人细细诊察,一切等回京再说。
周悔低声道：臣明白了。
秦芰说的那个地方,明日你陪我去一趟。
不行。周悔想也不想,果断拒绝。
天子服药后的四五日,往往头疼难捱,在宫中尚有如意和御医的药进行调理,眼下处于敌人的地盘,他无法预料会产生什么后果。
无论如何,陛下需休养四五日。
我时间不多,当速战速决,萧入云道,再说,承诺了白如黛一个月的期限,实现不了,我有什么脸面见她。
周悔：可……
你说什么朕听不清。天子结束了这次谈话,把周大统领赶出房间。
周悔有种感觉,不知道对不对。
他感觉不但贵妃在生陛下的气,陛下也在生贵妃的气。
为什么啊
难道因为小言公子
6
想要见到萧景和,最快最直接的法子,就是跟着萧入云。
晋州驿馆二十里开外的客舍,白如黛与三十三促膝长谈。
但萧入云不让我见,非要我等一个月,君子坦荡荡,大家都这么熟了,有什么话不能直说还还还一个月,谁知道这是不是又是他的‘阴谋诡计’
此时我若偷偷跟上去,必然被他周围的暗卫抓起来,然后限制我自由,卑鄙的天子。
三十三坐在她对面,面前一堆瓜子皮,此时正撑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窗外树叶轻响,好像有鸟飞过。
三十三警觉抬头,发现是自己人,于是委顿回去,接着瞌睡。
白如黛还在自顾说话,幸好姐有姐的野路子。
她神秘兮兮,亢奋问道：你猜是什么,给你三次机会。
咚,三十三脑袋磕在桌面,彻底昏睡过去。
白如黛：……
她这才注意起天色,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浓黑的夜空,挂着一弯惨淡的上弦月,漫天星光倒是璀璨,犹如打破了仙人储星的罐子,冷不防倾泻出来。
她想起哥哥送的那个生辰礼物,还放在天子手上,忘了要回来。
她是故意忘了的。
她觉得日日被群星环绕的萧入云有点孤单。
她想若果真与他在晋州分别,回京的路他也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乘车了。
是故她将她的一点私心留在了宫中,她希望他能有一颗属于他自己的星星。
希望他回家以后,忙碌间隙,看到那个再普通不过的黑盒子,等他释放出满目的星光,能够想起她。
一个人孤单之时,想到远方还有朋友惦念,应该会感到开心些。
现在看来——
错付了,给不了一点,他有秦大美人就够了,白如黛愤愤握拳,这就给如意写信,让她帮我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