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死别（一）
1
自天子那日走后,整个棠梨山庄便忙碌起来,一则是姜太君的八十大寿快要到了。
二则姜太君突发奇想,将库房里存着的仙人醉改名天子醉,涨价十倍,限量供应给城中各大酒楼。
一时间,棠梨山庄前车马喧阗,各大酒商蜂拥而至,争抢天子喝了都说好的绝世美酒。
姜太君每日坐在花厅中,数钱数到手软。
数烦了,歇一歇眼睛,看见花厅一角吃酥酪的白如黛与三十三,两个孩子头对头蹲在一处,活像两只长不大的小狗。
姜太君抬手招呼,黛黛,过来。
指着桌上摊开的对联,你是见过天子真迹的,帮祖母瞧瞧,这仿造的御笔有几分相似
白如黛抱着比脸大的酥酪碗跑过来,见那摊开的对联,上书光伏竹叶翠,色借郁金香几个大字,笔力雄浑苍遒,比之萧入云的险劲内敛不说一模一样,那是毫不相干。
外祖母,您打着萧入云的旗号卖酒已经那什么了,白如黛憋了好几天,早就想说了,造假可就……舅舅这地方官是出了名的大公无私,我怕您被舅舅抓进去。
姜太君挑眉,我问你,我的酒可是掺假了
白如黛：确是货真价不实的好酒。
你的天子可曾喝了
白如黛：……
姜太君再问：我这对联可有落款
既无落款,也就不知是何人所书。
我什么都不说,只将这对联与天子喝过的美酒摆在一处,人们非要将酒与对联往天子御笔亲书上联想,我有什么办法
白如黛：……
白如黛：可天子赐书臣民,按例本就不能落款,您这不是在暗示大家伙吗
姜太君：那又如何,我朝误导他人顶多算缺德,又不犯法。
姜太君：再说了,天子不是我孙女婿吗照顾下自家生意他有什么好委屈的。
白如黛小声嘀咕：用不着时骂人家是‘姓萧的狗皇帝’,用着人家了说人家是孙女婿……
姜太君：大点声,你说啥
白如黛：我说从前怎么不知道,外祖母你这么会做生意！
你以为我姜氏的机关术就只是挖地道不成原就是一桩桩生意,赚钱的法门罢了。
姜太君得意而笑。
不然这偌大的山庄,只凭你外祖父和你舅舅那点俸禄,我得从萧入云他爷爷的爷爷那辈儿开始攒。
你舅舅和你母亲会爬的时候我就教他们摸算盘,可惜一个个不学无术,一个非要做官,一个非要嫁给官。
说到这里,姜太君打量白如黛一眼,黛黛,你对做生意感兴趣吗
不等白如黛拒绝,她已道：
活到我这个岁数,不敢说通透,却也彻悟了几个道理。
头一条,咱们女人一辈子,唯有两样东西不可辜负,其他都是白扯。
白如黛：只有两样
你的身子骨,和小钱钱。
白如黛觉得不对,不是说还有真善美吗以及爱情友情亲情之类。
你听谁说的
白如黛双手合十,虔诚道：大觉寺的汇智禅师。
姜太君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哦,他啊……世间确有高僧,但这位可算不上,毕竟出家人里,也多得是沽名钓誉之辈。
故作高深美化他自己,香火钱赚起来才容易。你看那佛像,到了人间都得塑上金身才有人拜,何况是人
……不能够,白如黛感觉有什么东西破灭了,大觉寺是皇家寺院。
多新鲜呐,皇家自己就干净吗那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窝。别的不说,且说你的天子,他真善美了吗据我所知,他连你这个‘自己人’都骗。
……白如黛下意识想反驳,却哑口无言。
在我看来,世界就是桩巨大的生意。久病床前无孝子,夫妻罹难各自飞,至于朋友么,钱、权、势你只要占一样,朋友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唯有财富不会骗你,握在手里就是自己的。姜太君循循善诱,所以黛黛,不要做活在规则之下的大部分人,要做就做掌握规则的人……
话音未落,管家忽然入内,捧着一封书信。
姜太君一见便笑开来,瞧,你的天子明明深谙此道。
白如黛忽地起身,您居然找陛下谈生意了这是他的信吗
信拆开来,姜太君目光一扫,脸色变得难看。
白如黛凑上去,见信上只有一行字——
七成利,否则报官。
白如黛：外祖母,这才是陛下的字。
天杀的狗皇帝,真拿自己当孙女婿了！姜太君面沉似水,他只需动动嘴皮子,就想让我给他白干,狂妄！狂妄至极！
龙头拐杖一杵,走了。
老太太走路带风,路过三十三,引得三十三抬头,疑惑的目光询问白如黛。
白如黛给他解释：外祖母想利用陛下赚钱,结果想起来陛下是制定规则的人,于是她气急败坏了。
不过此事已然叫陛下知道了,外祖母不答应也不成了。
说完发现,做生意还怪有意思的。
祖母！！白如黛追上去,陛下他只是比较黑心,不是故意气你的,您方才是不是想教我做生意来着我学我学。
三十三目送祖孙俩远去,摇摇头,不明白人类整日在忙碌些什么,低头看看怀里空了的酥酪碗,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自顾下山觅食去了。
2
山庄内的人受了白如黛嘱咐,都不敢惹三十三,见了他也远远躲开。
三十三旁若无人地穿过花园小径,专抄近道走。这几日,他跟着白如黛夜间出来摸索,对山庄内的路与密道已足够熟悉。
据白如黛说,他们在找一样被外祖母藏起来的十分重要的东西。
具体是什么,白如黛没细说,三十三就不问,他只觉得夜间探险寻宝很是好玩。
他很快入了城,寻着卖甜点的店铺找过去,走到城门附近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朱玄素。
三十三杀心顿起。
正常人的认知里,天子往返药铺,是为求医问药。
三十三的认知里,萧入云每次从药铺回来都痛苦不堪好几日,是去上刑。
他幼年在三十三天时也受过刑,曾经有一次,师父将他绑起来,往他耳朵里灌活毒虫,那滋味终生无法摆脱,他感觉他懂。
脑子思考一霎,人已出去老远。
眼看要追上人群中的朱玄素,临到关头他又想起来,白如黛不许他在街上杀人。
三十三纠结了半下,扭头看向街边售卖的七彩麻袋。
他上前挑了个粉色的买下,跟上了朱玄素。
*
翌日。
棠梨山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白如黛坐在高阁,透窗望去,山路上人群排成长龙,缓缓行进。
老太君过寿的排场比她想象中大,因天气热,外祖母不许她出去迎客挨晒,来贺寿的客人中不乏见过白如黛的官员家眷,也怕引起额外的麻烦。
过会子席上见罢,你陪祖母坐主桌。
老太君和蔼一句话,成功打碎了白如黛坐小孩儿那桌的祈盼。
白如黛答应着,总觉得老人家的目光慈爱之外,多了些担忧之色。
怎么看,怎么透着不寻常。
白如黛还没细问,一大群人拥上来,围着姜太君,有说有笑的将她拉走了。
白如黛独自留在高阁,人静下来,思绪不自主开始发散,想着明日即将回行宫见天子,外祖母将天子醉的生意全权给了她,说是让她练手。
到时她若代表棠梨山庄跟萧入云谈判,要回两成的利,该如何开口
还有三十三,彻夜未归,也不知去了哪里,白如黛着实担心。
倒不是担心三十三,而是担心路人。
正胡思乱想,三十三从窗户跳了进来,将粉色麻袋放在地上。
白如黛：……
白如黛：什么东西还会动。
三十三不会掳来个人吧
可千万别是人啊。
白如黛祈祷着,打开麻袋,与朱玄素面面相觑了。
朱玄素：……
白如黛：……
白如黛取下朱玄素堵嘴的布条,干笑两声,好久不见,朱神医,想不到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反应过来,一把将三十三拉到自己身后,那个……三十三他想法异于常人的新颖,不管他做了什么,我先跟你道歉！
用不着,朱玄素坐起来,白眼连连,一如既往淡定,他脑子有病,我能跟他一般见识吗
那就好,那就好。白如黛对她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你怎么来晋州了
朱玄素整理衣发,顺便环顾一下四周,上次见白如黛,还是在她的善济堂。
这是你住的地方
……算是。
你当了贵妃以后膨胀了。朱玄素面无表情地点评。
白如黛：……
朱玄素：被说妖妃也不亏。
白如黛：好嘞,谢谢你不远千里来骂我。
朱玄素用实力证明,有些人天生不适合叙旧。白如黛准备直接请她下去吃席算了,就听她道：陛下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白如黛微怔,她来晋州是见萧入云
白如黛：陛下不在此处,你找他是有要紧事吗
朱玄素冷冷正视她,我人都到了,你替他隐瞒还有必要吗告诉你,我见过死得最快的病人全是像他这样自己作死的,你帮他等同在害他……
等等等等,打断一下,白如黛一脸茫然,你劈头盖脸是为何
你不知道
我……知道啥
朱玄素：……
她端详白如黛一阵,后者大眼无辜,神情不似作伪。
朱玄素面色缓和下来,道：我跟萧入云发过誓,不将事情告诉你,但他作死在先,就别怪我食言了。
我来的路上行囊失窃,名帖一并被偷,你先帮我找个人,再帮我证明身份……
白如黛：好,找谁
她急速的语气让朱玄素多看了她一眼,道：
我师父在晋州有位故交,姓姜,约莫七八十岁,儿子为地方官,她因有封号加身,多被人尊称‘姜太君’,听说她在山中隐居……
说着说着,察觉白如黛与三十三的表情不对。
朱玄素：怎么
恭喜你,白如黛道,你到家了。
朱玄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