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初吻（三）
4
白如黛杀出重围,直奔瑶城。
马匹是从刺史府门口临时抢的,陪她不眠不休驰奔几个昼夜,到了目的地,人与马俱已是极限。
从郑狄那里,她只模糊获知有人在瑶城发现萧入云等三人的踪影,到了以后多方打听,才知道三人已冲出城去。
她再次失去了萧入云的下落。
极度的疲惫,极度的失落,身上旧伤才愈,又添新伤。
她无处可去,倒在陌生的母亲墓前。
上次来这里,还是跟萧入云一起,此刻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她靠着冰冷的墓碑,脸贴着母亲的名字,夕阳的光一寸寸从她身上移走,接踵的夜色将她吞没。
冷风骤起。
这里刚下过一场雨,湿土泥泞,她蜷缩着,脑子里混沌一片,耳鸣阵阵,眼前有些模糊。
黑暗中,风开始呼啸,卷着墓地残破的引魂幡,如一道道跳跃的鬼影。
她迷迷糊糊地想,下次见了小翠,又有新的鬼故事可讲了。
上次的鬼故事没讲完,她们便迎来一场分别,她凭着一腔孤勇进宫去,走时信誓旦旦,等她替兄长报了仇,得了自由,就回来带小翠浪迹天涯。
而今想来,单纯的人其实最幸福,因为无忧无虑,没历经过苦楚,自然不知心痛的滋味。
所以可以说尽傻话。
人这一辈子,要经历多少幸福突然中断的遗憾
哥哥是这样,义父义母是这样,萧入云也是这样。
上次说到,张生离家二十载,不知妻已故,老来归乡鬓发白,妻一如既往提灯迎立家门,仿佛张生从不曾离去。
家门斑驳墙褪色,一切枯朽老旧,唯有妻,容颜如昨,分毫未改。
她喃喃,不知说与谁听。
张生趋近,才发觉妻一身出嫁时的红衣,手中的灯不是灯,而是一盏骷髅,妻嘴角血迹未干,对他笑语盈盈,无比鲜活。
张生未有半分犹疑,接过枯骨灯杆,与妻相携进门去,从此,再未踏出家门半步。
人都道……她慢慢睁大眼睛,人都道……
远处飘来一盏灯。
圆灯如月,如一颗浮在半空的鬼火。
近了,才发觉灯后之人的轮廓,那么眼熟。
白如黛呆呆看着他走近,看着他俯下身来,温润的眼睛依旧。
人都道什么他问。
我不是不给你报仇,我想杀了郑狄,很想很想……
她看着他,被自责压垮,可是临到关头,我犹豫了,他是外祖母和母亲的亲人,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对不起,萧入云,对不起……
竟削瘦了这么多,可是我害你担心了他贴近几步,试一试她额头,烫得厉害。
他朝她伸出手,她却先一步揪住他衣摆,你把我带走好不好我陪你一起下地狱。
……在你眼里我现在是个什么东西萧入云握住她手,顺势晃了晃,就算我死了,我就不配去个好地方吗
你去不了,她认真道,我听了许多场法事,那些牛鼻子说帝王将相皆身负孽债,死后只能下地狱受苦。
萧入云,我不要你受苦,你若去地狱,我陪你同去,谁敢欺负你,我帮你打他。
萧入云叹了口气,灯塞进她手心,将她抱起来。
白如黛还惦记他爱干净,推拒道：我身上脏……
萧入云：我不是一只鬼吗鬼不怕脏。
白如黛被他说服了,乖乖勾住他脖颈,耳朵贴着他胸口,她嗅到熟悉的安神香气,四散的魂魄被一一归拢。
过了会儿,她问：萧入云,为什么你会有心跳
萧入云柔声答：大概因为我还活着。
她点点头,彻底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两天以后。
睁眼是农家屋舍,收拾得干净利落,臂上和肩膀的伤也被包扎好了。
她东张西望,环顾许久,黯然垂头。
果然是个梦吧……她在梦中见到萧入云的亡魂上来找她了,因为对她有怨,怪她不给他报仇……
那个梦太过真实,鼻尖至今有清冷的香气萦绕不去。
她低头往床底找鞋,想着自己不知被哪家好心的农户捡了回来,须得道个谢才是。
门这时被推开了。
5
修直的身影与晨光一道涌入白如黛的视线。
她惊愕当场,不自觉放轻呼吸……
萧入云没注意她醒了,径直走向房间一角往香炉里添香,屋子里的香气浓重了些许。
继而,他转身,愣住。
四目相对一瞬间,白如黛哇地哭出来,忘了是怎么扑到萧入云身上去的,反正手脚并用牢牢将他锁住,这些日子积攒的悲伤悉数爆发。
她叽里咕噜,自己也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十句有九句该当是废话。
一顿宣泄,她慢慢冷静,理智回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床上,萧入云正举着帕子含笑看着她。
她后知后觉还赖在萧入云身上,扭过脸倒退下来,脸爬上一层绯红,与萧入云异口同声：
对不起……
又双双一怔。
白如黛破涕为笑,眼睛里还有未干的泪迹,道：
我就知道京都里的那个不是你,你答应不会抛下我不管,断不可能独自回宫。
萧入云换了条干净帕子递过来,这么笃定
那是自然,不过,宫里那个假货是谁啊
萧入云：……
萧入云：这个问题容后再说,你先告诉我,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来找你呀。白如黛将自己假扮郑狄心腹,刺探刺史府的事情简单一说,我聪明不
萧入云目光掠过她新鲜的伤口,不知该说什么好。
白如黛：你呢又怎么会在这里
萧入云也将萧景和的妙计简单一说。
白如黛脸色微变。
周大哥反对的不是没有道理,此举太冒失了,你真是……真是……唔,让我想想,怎么批评天子才不失礼貌,唉,早知跟那些言官多学学就好了。
……萧入云：白爱卿,你不饿吗
经他提醒,白如黛还真感到了饥肠辘辘。
她大睡一场,又发泄一通,此刻只觉周身舒畅,闻言猛点头。
萧入云把饭端到她眼前。
白如黛雀跃干饭,丝毫不觉那么大个天子在旁端茶倒水有什么不合适。
吃着吃着,她问道：怎不见这户院落的主人是上次我们来这里时,住过的那个村子吗
离那个村子尚有些距离,我这次来,没去打扰他们。
白如黛懂得,萧入云是担心如遇不测,会连累村里人。
此处僻静,是上次离开以后,我让人买的单独院子。
白如黛讶然,啥
你往后再来祭拜母亲,借住别人家里总归不便。
给、给我买的白如黛吓得筷子都掉了。
萧入云觑她一眼,不喜欢那我送给路人好了。
别别别,白如黛深知他说到做到,赶忙拉住他,欣喜从眼睛里溢出来,抄起瓷碗郑重道,大恩不言谢,臣妾先干为敬。
痛饮一碗白开水。
我说什么来着跟着陛下有肉吃——她低头看看桌上菜肴,清一色绿菜,味道好归好,就是太寡淡了,陛下,能给咱点肉吃不
萧入云：不能。
白如黛：……
萧入云：等你伤好了再说。
白如黛撇嘴。
萧入云学她撇嘴,就是不肯松口。
对峙无果,白如黛委顿回去,继续扒饭。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昨夜你去我母亲坟前做什么
萧入云神情一滞,道：……扫墓。
白如黛不解,大晚上去扫墓
白日去的,萧入云略显郁猝,后来发现丢了东西,是故回头去找。
那找到了吗
找到了。
何物如此紧要,值得你黑灯瞎火去找
不告诉你。
白如黛：
白如黛：……
萧入云干咳一声,移开目光,厨房里还有汤,我去盛一碗过来。
说完从容起身,步伐沉稳,但透着紧张。
走出门外,他紧绷的神情才稍稍松懈,抬起袖口,隐约露出粉色香囊一角,依稀是个牡丹纹样,绣得很是粗糙。
他将香囊往里掖了掖,拍拍衣袖似是安抚,才不要把你还回去。
匕首已经惨遭讨要,他仅剩此物。
从未设想过给出的东西还能被要回去,好抠门一女的。
实际上,白如黛已经忘了自己还送过天子香囊,只觉得他神神秘秘。眼下萧入云失而复得,她满心想的只有一件事。
萧入云端着汤回来,房门对他关上了。
里头噼里叮咣,萧入云等了片刻,响动不减。
他于是敲敲门,白如黛,你还好吗
别进来,且等等。里头白如黛喊道。
萧入云不知她兴起又剑起了什么偏锋,安静等着。
半晌,白如黛：好了,可以进来了。
萧入云推门。
意外的是,房内居然没有任何异常。
白如黛把屋子收拾干净了,床边萧入云为她准备的新衣她也换上了,洗漱一番,还给自己梳了新发髻。
她俏生生立在床头,叠起的被子上放着只软枕。
大红绣绿花的软缎。
白如黛指着枕头,真心实意夸赞道：好漂亮的红配绿。
萧入云：……
好的。
自己常常因为审美正常,而与身边人格格不入。
白如黛笑着走过来,指定一把椅子,陛下,你坐。
萧入云不明所以,配合坐下,仰头看着她。
白如黛也看着他,双手交握垂在身前,深吸口气,道：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
他话音未落,她已大步跨前,两手不由分说捧起他脸,欺吻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