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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纸妖(二)
盖过殿外潾潾雨声。
白芷躲在帐后,脸跟着烧了起来,没想到一来就撞上这种事,转过身不知如何自处。
始料未及,女子的尾音戛然而止,先前抚摸她身体的那只手捏住她纤细的脖颈,迫使她抬头。
女子挣扎,乱了软帐,露出帝王的一双眼睛,殷红嗜血,长得再像她又如何,你不是她。
女子很快没了声音,那只扼在她喉咙的手颤抖着撤下来,癫狂呓语,你不是她……不是她……
墙角唱歌的妓人吓得伏地,大气不敢出,生怕惊动了这只猛兽。
过了很久,他疲倦地挥挥手,继续唱。
妓人颤颤巍巍缩回角落,歌声重新四起。
接近中年的帝王便在这歌声里,将自己裹进被子,连同女子未及冷却的尸体,紧紧抱住,埋在她颈间,湿了眼眶。
他声音低到极点,低到唯有白芷听得见,他道:阿姐,阿蛮如今做了这么多的错事,你怎么还不来亲手了结我,是不是阿蛮错得还不够多。
他坐拥万里江山,却无助得像个被人夺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拼命汲取女子身上最后一点温暖。
忽然他抬起头,看向帐外,甫一对上他的眼睛,白芷心慌得厉害。
他却没能看见她,只一味自言自语,或者你从未离开,此刻就在某处看着寡人,既然如此,你为何不露面,哪怕露一面也好,跟寡人说说话。
话音落,抽出床头的剑,雪亮的剑光刺破了深沉的夜,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被削掉了一只臂膀,残喘向门外爬着呼救,拖出长长的血痕,被阿蛮冲上来一剑刺穿。
住手!够了!不要再杀人了!白芷从帐后抢出,直扑到他面前。
他的眼睛蒙了一层血红的阴翳,他已看不见她,看不见所有人。
他的眼中只剩了杀伐与暴戾,径直走过白芷。
屋子里的所有人,无一幸免。
血蜿蜒一地。
只有放置画卷的地方洁白。
门吱呀一声推开,身披凤袍的女子走进来,带来了门外潮湿雨气。
她好似对遍地横尸的情形已经司空见惯,指挥侍卫拖走尸体,然后踏过卷轴,走到帝王身边,捧住微隆的小腹蹲下来,耐心温柔地道:王上,地上凉,我们起来好不好
阿蛮对她视而不见,只看着被她踩上泥印的画,轻声道:你把寡人的画弄脏了。语调和缓,似是怕惊动了什么人。
女子一下怒了,又将画狠狠踩了几脚,王上你看清楚,臣妾才是你的妻!进了宗祠封了册的人是我,不是这个女人!
是啊,帝王冷笑道,你嫁的是大秦,不是寡人。
那又如何,女子也笑了,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可无论是谁,都不会是这个女人。
因为她是你的亲姐姐,你和她在一起,是罔顾天伦,是违逆天道,不仅要背负千古骂名万民唾弃,还要遭受天打雷劈,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
一柄利刃穿腹而过,女子瞪大眼睛,向后倒了下去,手还维持在护着小腹的姿势。
而帝王轻轻笑了起来,下地狱是吗那你先下去试试好了。
目睹这一切的白芷几近崩溃,她站在原地,无能为力,只能看着。
绝望地唤一声:阿蛮。
帝王手中染血的剑落地,募然回首,眼中血红终于褪去,重新映上她的影子。
一瞬间他有些不敢相信,左右环顾,局促地搓着手,迫不及待要把手上血腥洗净,可是越搓越多。
他无措,道:阿姐……
手未能触及白芷衣袖,周围幻影如画纸皱折撕裂。
光影刹那,似乎过了一生一世那么长,白芷全都想起来了。
不大的屋子里滴水成冰,秦艽搓搓手,在白纸上画了个圈,指引着白雾凝成的女子从纸上走出来。
白芷的脸上已没有了初时的愉悦无忧。
秦艽问:都想起来了
她点头。
你只承了凡人一分魂魄,记忆始终不全,想起一点,便赶紧写在纸上让我帮你记着,渐渐拼凑出他的一生。打那以后几乎每隔一年,你都要求我帮你回去一次,将他的一生从头到尾经历一遍,在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亲手杀了他,何苦呢
秦艽很少这么语重心长,既然不舍,何必每次都自己动手。
因为我毕竟还算是他的姐姐。白芷苦笑道。
承认喜欢他就那么难吗
公子你……白芷语结。
我怎么了我最恨那些条条框框的所谓规矩,定了就得遵守吗秦艽讥诮道,什么罔顾天伦违逆天道,那个女人说了你就信你又不是他真的姐姐。
秦艽不耐烦挥挥手,站起来拢紧狐裘,走了。
公子等等,白芷拦住他,看着桌上纸张,我还想再回去一次。
没完了还。秦艽怒道,看起来很想把纸撕了。
天天都是这么些个破事,真是够够的了。
白芷觑着他脸色,小心道:这次,我想回去他小时候。
秦艽挑了挑眉。
白芷凝了凝神,继续往前走,眼神逐渐笃定。
终于不是恐怖的大殿。
她看到了记忆中那棵柳树,她的本体。
每走近一步,她的身体便缩小一寸,逐渐变成少女身量。
她身上有一丝小公主留下的残魂。
这时候小男孩还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帝王,他是一个贱奴生下的孩子,整日里跟姐姐相依为命,苟活在这片以柳树为中心的荒园里。
每每受了欺负,姐弟俩便跑来跟柳树诉苦,树底下埋着他们过世的母亲。
然后一块馕饼分成两半,大的给弟弟,小的给姐姐。
那个小小姑娘比弟弟大不了几岁,却总是慈爱地摸摸弟弟的头,笑着说我不饿。
她是母亲,是姐姐,是妹妹,是小男孩的唯一。
秦晋两国打仗,晋国铁骑踏秦国王宫的那天,整个王宫乱做一团,老王上有太多的儿女,人人顾着自己逃命,不会有人记着两个早就被遗忘的孩子。
小公主跟弟弟走散了。
她在柳树下被人一箭射死,鲜血渗进柳树脚下泥土,一丝魂魄带着强大的执念与柳树合二为一,促使那棵百年柳树在寒冬里一夜发了嫩芽。
等白芷从树中走出来,适应了用脚走路,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拖着狂跑,是阿蛮。
他们不知跑了多久,才摆脱了追兵,然后她被一个拥抱紧紧圈住,阿蛮在她怀里哭了起来,阿姐,我再也不要跟你分开了!!
人类的拥抱,原来那么软,那么暖。
出于本能,她反手拥抱了小男孩,拍拍他脑袋,乖~
他们经历了很长一段逃亡流浪的日子,三餐不济,衣不蔽体,被打骂过,驱赶,当奴隶抓起来卖掉,又或者去做大人都嫌累嫌苦的活计,晚上依偎在破庙里互相给彼此龇牙牙咧嘴地挑手上的水泡。
直到有一天,跟随老王上逃离国都的丞相找到了他们,说要迎回长公主与殿下。
沐浴焚香,锦绣繁衣。
她替他梳头的时候,看铜镜里那张洗干净的脸庞剑眉星眸,鼻梁英挺,自带天潢贵胄之气。
旁边随侍的宫女红了脸颊,她才意识到原来少年已经长大成人了。
梳洗完毕,他将宫女都驱散,握着她的手道:其实我知道你不是我阿姐,那晚我看见她被钉死在柳树上。
他道:此一去我再不要你吃苦,我要这江山绵亘,要给你天底下最华贵的衣服食物,房屋庙宇,只要阿姐想要的,我都给你。
她得益于百年的日月精华,能窥一点天机,看得见他说这话时,蟠龙在他头顶的云端腾挪。
她便笑了笑,我知道阿蛮可以。
他也笑了,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道:然后我要娶你。
她慌了,要把手抽回去,阿蛮别闹,我是你姐姐。
我知道你不是,你也知道。
可是外人不知道,天下人不知道。
天下人怎么想与我何干,我只要你,我要你做我的妻。
原来他要这天下,不是为了天下人,只是为了她。
这千古的罪孽她承担不起。
他从殿下做了王储,身姿越来越挺拔,性情越来越乖戾。
发起脾气来,只有白芷能劝解一二。
他在大殿中闹头痛,枕着她腿,抬手揪她衣上的穗子玩,被白芷将手打掉,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他嘿嘿地道:阿姐不是说过,我在阿姐面前永远是小孩子。
阿姐,你什么时候才肯让我娶你等老东西死了,我做了王上以后,好不好
她捂住他嘴,瞪他口不择言,他却浑不在乎地笑了,阿姐你还不知道吧,这王宫里早就已经都是我的人了,阿姐你说老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死啊,要不我们现在去他面前成个亲把他气死吧
正在此时,一声脆响将两人对话打断——小宫女跪在碎瓷片上发抖,任凭膝盖流血也不敢讨饶。
真是该死,没听见我正同我阿姐说话么他厌烦地挥挥手,立时有人上来将小宫女拖曳出去。
白芷动了动,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又摆摆手让人把小宫女放了,算了,阿姐在这里,我不想杀人。
他抬头讨赏,阿姐你看,我是不是很乖
白芷犹豫着,一如既往摸摸他头,乖。
这个决定下得艰难,她几经挣扎说出口:阿蛮,你能保证将来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王上吗你若是保证,我……我就嫁给你。
真的吗他欣喜若狂,禁不住搂紧她肩膀,阿姐你说话算话!
白芷点头,可若是你将来做错了事,我即便死了,也要回来亲手杀了你。
阿蛮被她的眼神吓得一凛,乖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