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海妖(二)
秦艽看着她。
细辛看着她。
连金九都看着她。
含胭不懂,无助地来回望着这三个人,怎、怎么了
她话音刚落,船帮子被敲响,颜薄云的声音在外响起。
冒昧造访,多有打搅,还请船上仙人高抬贵手,放拙荆归家。
他嗓音温和,清灵若笙箫,听来极为悦耳。
在含胭这里却是阴魂不散,她双手抓着秦艽,连连后退,不要,千万不要把我交出去。
她厉声对着外头,也不管颜薄云能不能听见,你这个怪物,我都知道了,你不要再缠着我了,你、你把我的薄云还回来,还回来。
回答她的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颜薄云道:我不知道你跟我朝夕相处这三年,竟是如此的不快乐,让你害怕是我的错,娘子,你果真不愿再见我吗
一句不愿到了嘴边,含胭怔了一怔,她狠心道:我只要我原来的相公,你不是,你滚了,好不好
颜薄云抬头,于虚空之中,宛若看见了含胭的眼睛,他轻声道:好,如你所愿。
许久许久,外面再无声息。
含胭意识到他真的走了。
并没有期许之中的高兴。
她在周围环视一圈,目光没了落脚处,仿佛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不该是这样的,她怎可对一只妖怪生了感情
她喜欢的是颜薄云,那个相识三个月便犹如故人归的颜薄云,而不是这只抵足而眠三年的妖怪。
然而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无端地湿润起来,好歹也是在人前,她向来要强,于是低下头。
滴答一声轻响,她看见脚边滚落了一粒珍珠。
她呆呆看着那粒泛着白光的圆润珠子,身体僵硬无比,良久没能敢抬头。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秦艽忧愁看着她,忍不住问:我说,你平日里,都不照镜子的吗
随手将细辛掏出来的镜子挡回去,就地取材,拿海水化出一面临时的,递给了含胭。
细辛一撇嘴,将自己的镜子收好,他送的镜子只允许她自己用,这个小气鬼。
而含胭呆立在镜前,突然想起来家里从来都没有镜子,她不敢置信摸向自己的腮边,那里丛生了一排鳞片。
鲛人食海盐容易现形,虽然你刚才只吃了一口细辛做的菜,但足够让你明白了吧。秦艽道。
含胭点点头,又摇头,我……不明白。
秦艽皱眉,不明白也不怪你,毕竟你们鲛人那点脑子跟鱼类等同,传说鱼因为生活环境而致使自己脑子常年进水,记忆只有七个瞬间,所以你频繁失忆是天性使然……
被细辛从身后捅了一拳,乐于助人不膨胀,和蔼可亲美名扬。
秦艽:……
他忍着怒火,默念自己上辈子是个济世的菩萨,心平气和地对含胭道:原本你才是妖,你相公是人。
看你怕妖怕成这样,我猜他做那些事,不是为了掩饰自己,而是为了保护你,你猜猜你一旦在人前露了原形,会是个什么下场。
含胭抬手将镜子打碎,连连倒退,急于找一个依靠,连连摇头,我不信,我是人,我、我是岛上土生土长的渔家女,我……
话音戛然止住,她低头看着自己被镜片划破的手,鲜血淋漓,血是蓝的。
她压根想不起来自己遇到颜薄云以前的事情,例如儿时过得如何,例如父母是谁,长什么样子。
她才是妖,该被除掉的那个人,是她。
颜薄云!她提着裙摆仓皇出舱,猝不及防绊了一跤,手边摸到一把伞。
颜薄云予她留了一把伞。
含胭打着伞,以袖掩面,飞快往家跑。
耳畔的风呼号,秦艽的话不断在她脑海中响起,你有三年的时间可以逃走,可是你没有,是真的畏惧于颜薄云是个妖怪不敢走,还是你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想走
你为何不肯承认,自己已经爱上了他
无数个夜晚,她逃出家门,不必回头也知道,相公就在身后,哀伤地看着她。
记忆模糊而支离,她能记得自己一次又一次来海边祈祷,却忘了自己的双腿沾到海水,延伸成一条华丽斑斓的鱼尾。
她总在天亮时分,潮水退尽后被相公捡回去,他在她头顶撑着伞,为她挡掉会灼伤肌肤的热光,牵起她的手眉眼温柔,回家吧。
是不是她故意不愿记起自己是妖,因为人妖殊途,记起了她就要回到深海中去,她也终于明白了每日每夜所听到的那些歌声的含义,那是她的同族,在呼唤她回去。
可她其实是不愿意回去的,她愿意做一个人,一个普通的渔女,跟颜薄云成亲生子,共赴白头。
所以她骗自己是个人,谎言默念一万次,加上她久离故土记忆褪却,便当了真。
而后她反过来透过身边一些蛛丝马迹,开始疑心颜薄云才是吃人的妖,逐渐忘了初衷,想要找人来取他性命。
将这三年的的光阴历历回顾,她只记得了颜薄云的不好,而她的好,颜薄云都替她记得。
她一路跑,莹白珠子便落了一路。
家门近在眼前,她要推门而入的一瞬间,门自己从里面开了。
颜薄云一直在等她,自始至终。
含胭喘着粗气,青色鳞片自腮下爬了半脸,她一双眼,半只妖异的蓝,半只人类的黑。
两两相望,她伸出已经变为利爪的手,抓着他痛苦地问:我到底是谁
颜薄云不知该怎么回答,凝眸看她良晌,才答道:你是我一生所爱,是我结过发的娘子。
含胭,三年前死在那场海难里的,其实是你。
三年前他出海回来,带着从深海捕捞的明珠与珊瑚,欣然要与她做新婚礼物,船靠了岸才知道,岛上在前一夜经历了一场海啸,幸存的人所剩无几。
他疯了一样将含胭的尸体从废墟里挖出来,为她守灵三日,想将她安葬的那一日,她在他眼前坐了起来,在他的惊异下,瞪着无辜又纯蓝的眼,不习惯地撕扯身上的大红嫁衣。
她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他,蓝瞳肉眼可见地换了黑瞳,朱唇半张,她有些困难地道:颜……薄……云
颜薄云除了含胭,只教过一个人叫自己的名字。
准确地说那不是人,是一只海妖。
最初在表亲的船上,他在甲板上看一轮缓缓升起的明月,海上的天空那样低近,手可摘星辰。
景色最美的时刻,他听到了一阵歌声,断断续续如儿啼。
有人过来,递一团棉花给他,示意他塞住耳朵,莫要听,那是海妖,听进去了你就会自己往海里跳,被它拖进海底深处吃掉,再也回不来了。
据说海上时而有幽灵船,里头空无一人仍能完好无损在海中漂泊,皆因船中的人都被海妖吃掉了。
海妖的传闻颜薄云知道,他很是不怕死,四处张望,找到了礁石上盘桓的一只小小影子。
月光下异样纯粹的一双眼,蓝得妖冶。
是那个吗他摇摇一指,甚至朝那个娇小玲珑的人鱼笑了笑。
同伴大惊失色,二话不说拖着他往船舱走,不要与她对视,不然你该陷进去了!
他仓促回头,只来得及看见一截闪烁着五颜六色光芒的尾巴,甩起一连串水珠,翻飞进了海中。
次日一早,他醒来,在窗沿上捡起一串用人鱼头发串起来的贝壳。
从此,那只小人鱼便总是跟着他们的船,跟着颜薄云。
颜薄云瞒着所有人,有了一个来自深海的秘密。
起初海妖只是远远地跟,看颜薄云朝自己挥挥手,她便能高兴上半天,快活扎个猛子,激起一大团水花。
后来她与他的距离越缩越短,终在又一个月圆,在无人的甲板上,她好奇盯着颜薄云的手看了一阵,探直身体轻轻咬了上去。
没有想象中痛的感觉,颜薄云看看自己虎口处浅显的两个牙印,再看看呸呸开始吐口水一脸嫌弃的小人鱼,轻轻笑了出来,再度伸出手,我叫颜薄云,颜、薄、云。
手不是拿来吃的,而是给珍视之人握的。
她歪着头似懂非懂,将自己滑腻的手递进了颜薄云的手里,她感觉到了这个人类迅速跳动的脉搏,奇异的感觉传遍全身。
颜薄云关于跟小人鱼最后相处的记忆断在那场风暴里,表亲的船在海神的暴怒跟前不堪一击。
他跌入冰凉的水中,认为自己必死无疑,黑暗中却有一股力量稳妥托着他的身体,将他缓缓送上岸。
等他再度有了意识,睁开眼,看见的是含胭的脸。
——
颜薄云用干净的布巾,细心裹着含胭划破的手,那已经是一只超脱了常人的手,手骨奇长,指甲黑而锐利,可他仍旧握得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珍宝,一边说道:后来我也想明白了,那天将我救起来的,或许就是你。
含胭点头,她身体妖化得越多,关于人鱼的记忆就回来得越多,我那日将你送到海边,自己却不能上岸,只好潜在周围,直到看见人类女孩唤人来将你带回去。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偷看你们,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我看着你在海风里牵着她的手,她的手可真好看,白白嫩嫩,我听见你们谈婚论嫁,真心为你感到高兴。
传闻中噬人的海妖,连一颗私心都没有。
说到这里,颜薄云却有些惭愧地垂了头,她一个父母早逝的孤女,既然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总不忍将她抛弃。
我懂的。含胭道,可是三年前海啸来临时,我却没能帮你保护好她。
那时因为颜薄云出了海,这个痴心的傻姑娘便日日在海边翘首,滔天的海浪扑将上来,她是遇难的第一人。
人鱼扑过去救,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爪子锋利,在她命殒那一刻也同时刺穿了她的心胸,滚烫的血液溅了她一脸。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含胭的执念太强,还是她的心意被海神窥视了个干净,反正等到醒来时,她穿着大红喜服,尾巴成了双腿,颜薄云在她面前哭。
她成了含胭,含胭也成了她,她有人鱼的记忆,也有含胭的。
她艰难地叫颜薄云的名字。
颜薄云立时就知道了她是谁。
她是含胭,也是那只当初在海上邂逅的小人鱼。
他在她懵懂无措之际,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成了亲。
可是后来他发现,她做含胭做得愈发熟稔,她有意忘了自己是人鱼,甚至混淆了记忆,以为三年前死去又回来的那个人是颜薄云。
她出去晒了日头,皮肤会灼伤一片,他慌张在村民诧异的目光中将她拉回来,不许她出门。
他承担了所有家务,做菜不放盐,怕她流血流泪,将她梦游时无意识织绩的蛟绡纱压进箱底。
三年来的形影不离,他爱她比爱含胭更深刻。
他也听到了夜夜都会响起的歌声,而她会在睡梦中跟着附和。
他知道自己很难再留住她了。
包扎伤口的草药他动了一点手脚,他看着她一双腿不安地扭动,闪现了鱼尾的轮廓。
含胭在他怀中沉沉睡去,手犹与他紧握,不知在安慰他还是自己,喃喃着:没事的,我与相公长长久久在一起。
天渐渐黑了,颜薄云上了灵船,去时怀中抱着一条人鱼。
他是一个人下了船。
他站在岸边,目送夺目的大船开动,远去。
船行至海中央时,细辛与金九合力将小人鱼送下了水。
秦艽站在背光处,将一缕稀薄的记忆捏碎,从此人鱼的世界里,再不知颜薄云这个人是谁。
她又是那个快乐无忧的深海小妖,只是在看到腕间熟悉的贝壳手串时,会微微地愣怔。
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颜薄云将她送上船,求秦艽洗去她记忆的时候,如是说。
海妖越游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抬起头来,又是一个月圆夜。
你听,是谁在唱歌,返虚入浑,勾魂摄魄,不是海妖的声音迷乱了人的心智,而是生了爱意的人,从来都是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