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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食花宴(三)
那时她除了请人吃食花宴,也常摆别的宴席,安排许多容貌绝艳的侍女,请好多人来做客——从前花娘的日子过久了,她摆脱不了那种寂寞。
闹哄哄乱糟糟,有人来邀酒,她来者不拒,要的就是一场醉,好沉沉睡去,巴不得死在梦里。
俞远非在她醉眼朦胧时入了她的眼,细弱文生,脸皮白中透红,拘谨得可怜,不知所措避着黏在自己身上的侍女,姑娘不可,小生……小生不是那种人……
小狗似的湿漉漉的圆眼,急得可以哭出来。
蜃景里凡人不比妖怪少,连蜃姑娘也不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凡人,唯兮做过人做过妖,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妖,从未见过这般纯净的眼睛。
不含一点私欲情欲。
她拈一颗橘子糖进口,招手,那小孩儿,你过来,扶我一下。
她摇晃站起来,做出一副玉山欲倾之姿,不知引多少男人垂涎。
俞远非挣扎一下,眼见她快要摔倒,无奈只好跑过来,隔着衣袖扶住她的手臂,离她远远的。
然而禁不住唯兮只穿一层薄罩衣,不亚于与他肌肤相亲,明明他体温高于她,被烫到的那个却仿佛是他,脸红得快要烧着。
他越是拘谨她越爱挑逗他,不支倒在他怀中,手搭在他脸侧。
他几乎跳起来,夫人!使不得!
她咯咯笑了,在他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快乐。
她问:你想要什么我来给你。
他茫然看着她,啊无功不受禄,小生不想要什么。
别装了,你都到了我这里,难道不知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低着头,如同做错了事,我也不想来这种地方,挡不住友人胁迫。说完又觉得不恰当,急急解释,不是,我说‘这种地方’,万万没有鄙薄夫人的意思,佛曰众生平等,我……我……
解释什么,陪我吃餐饭吧。
啊好……
她将一筷子银鱼挑到他碗里,吃呀,别客气。
他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夫人自己吃,小生食素,不敢杀生。
她饶有兴趣看着他,你信佛
信的。
你的佛都教你什么
他吞咽一口口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如露亦如电……唔……
他倏然瞪大眼睛,她怎么吻他!
唯兮伏在他身上,含着他半边唇瓣,继续呀,不是如梦幻泡影么,那你为何还要发抖,又为何不敢拿正眼看我
你是不是怕,会爱上我
他脑门上出了一层薄汗,磕绊着,唇齿间都是要命的橘子香,甜得发腻,这个、佛、佛还没教到。
没关系,我来教你好了。她不信世上还有这种纯粹的人,她要将他的伪装撕下来,征服他。
佛多无聊,怎敌得过大千世界无孔不入的诱惑,灯红酒绿,痴男怨女,鸳鸯都会交颈。
成佛难,成魔多简单,一个女人就是一座魔窟,一杯毒液浆,他很快便醉了,痴软成一摊烂泥,任她摆布,醉生梦死,不愿有明天。
灯下三千愿,她才是最迷人的佛前白莲,乱了他一颗佛心。
酒消梦醒,生不如死。
侍女忍笑来禀,夫人,那呆子又来了。
可是呢,她从楼上往下看,见他虔诚地捧着一枝莲,等在那里,要还她的恩情。
她也忍不住笑,不过是一夜露水姻缘,哪里来的情可言。
他执顽不肯走,美人恩也是恩,露水姻缘也是情……
没说完,莲花被她取走,花我收下,往后别来了,傻子。
冬日将至,她要化鹏飞往南方躲严寒,忙着准备,无暇顾他。
转身的刹那,他道:我要娶你。
不可思议,她吃惊看着他,你疯了不成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要杀人吃人的,你怕不怕
可以……不吃吗
不吃我会死。
那我帮你!他大声道。
你不信佛了
从此以后只信你。
他往前一步,定定看着她,你以后别自己出面辛劳了吧,我知道你讨厌应付他们的嘴脸,让我去做。
他愿意为她背弃他的佛,满手沾血腥,永堕地狱。
她问:为什么
他没有说话,紧紧抱住她,吻她,这就是答案。
她笑:别闹了,那夜我不过是戏弄你。
那你方才为何要发抖,又为何不敢拿正眼看我
……没想到这么快,就换他来质问她,是她主动引诱的他,原来最先沉沦的也是她。
她脚下堆满他日日坚守在这里送的莲花,衬得她如不染尘埃的仙子。
其他男人都避她如蛇蝎,恨不能拉她在红尘里沉堕得更深,只有俞远非,供她在心上,拿她当谪仙。
她以为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再也不会悸动。
她道:好,你等着吧,等我从南边回来,就嫁给你。
鹏鸟怒而飞,扶摇直上九万里,一去六月息。
来回不过就是一年的光景,来得及。
从没有哪一次飞行,要她这样挂心,急急告别了俞远非,封闭宅邸,她在暗室打坐,一道金光冲出天外,呼啸而去。
她好像又找回了重活的希望。
然后呢秦艽默默活动一下手腕,感觉自己的力气回来得差不多了。
唯兮露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个苦笑,属于她自己的笑,没有然后了,等我回来,俞郎人间蒸发,我找遍了蜃景幻境,才敢承认,我又一次被男人抛弃了。
唯兮说到这里,抬头看着余伯,说起来不怕公子笑话,留在我身边最久的男人,只有余伯了。
秦艽也看着余伯,看他脸色不正常的苍白,愈发显得苍老。
秦艽道:为什么不求助那位听起来神通广大的蜃姑娘
唯兮道:求了,蜃姑娘说她不知道,她有时候也不能真正做这片海域的主。
听起来这位蜃姑娘人上还有人。
秦艽却道:你被她骗了,她知道俞远非在哪里,只是不告诉你。
秦艽又道:我也知道他在哪。
唯兮忽地站起来,在哪!告诉我!我要去找他……不对,你骗我,你初来乍到,连蜃姑娘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是啊,我怎么会知道。秦艽蹙着眉,那种莫名的异样之感又浮现了出来,自从他来到这里,就有一只无形的手不断往他脑子里灌输东西,容不得他拒绝。
头总是隐隐作痛,他扶住额。
听唯兮道:你不过是离间我和蜃姑娘,好让我帮你对付她。
秦艽不屑一笑,抬起头看着她,来,你告诉我,按照你原来的打算,你若是回来与俞远非成了亲,还肯像以前那样,引那些男人上钩,为那什么蜃姑娘供应魂魄吗
唯兮一愣,自然是不肯的。她答应与俞郎成亲的那一刻起,便决心为他洗心革面,即便很快就会活不下去,她也愿意做只干净的妖,哪怕一日也好,至少配得上他。
蜃姑娘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告诉她吗
唯兮绕过长长的餐桌,求你告诉我,他到底在哪里。
秦艽张了张口,余伯插进两人之间,将他们分开一些,提着新茶,公子的茶要凉了。
唯兮一把将他推开,只看着秦艽,错过了余伯眼中的凄楚和惊惧,一味道:告诉我。
秦艽于是道:我觉得你还是不知道为好,知道了又如何你可以大方看着他与别的女人相爱吗你忍心将他捉来摆在盘子里,像吃掉其他男人一样,细细地把他也吃下去吗
唯兮一下沉默,她不能,俞远非在她心里的位置,跟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样。
既然舍不得放,也舍不得杀,不如豁达一些,将他忘了吧,你权当他死了,不好吗秦艽拍拍她肩膀。
安慰的力量无端叫唯兮觉得平和,她凝视他的眼睛,那里藏着一片深渊似的海,看不透猜不着,人也好,妖也罢,有时候得学会自己成全,自己放下。
或许你说得对,我从前只是觉得不甘心,但归根结底,我不甘心,又能怎样被偏爱的人永远有恃无恐,到头来,她折磨的也是自己。
秦艽扯一扯身上斗篷,屋子里越来越冷,叫他快要待不下去,故事听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唯兮点点头,自然,我……我出不去这间屋子,就让余伯代我送你吧。
余伯闻言,取了伞早前一步等在屋外。
感觉只是度过了几个时辰而已,来时还是天气晴朗,夜幕低垂,这时门外却白昼光亮,细雪飘飞。
不过秦艽已经知道怎么回事,随着余伯踱出门,直走到门口,余伯才弯腰朝秦艽作揖,多谢公子帮我隐瞒。
不客气。秦艽道。
公子一定不明白,老朽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我明白,不明白的只有唯兮吧。秦艽道,鹏鸟怒而飞,扶摇直上九万里,一去六月息——那只是按照她的时间,若是按照你的时间,实际上已经过去了一甲子。
一甲子,六十年,你等了她六十年,对不对
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幻境里的时间与外面的不对等,这才是蜃景。
这个情形……是巧合吗秦艽的眉头又蹙了起来,竟跟万妖城的计法有些相似。
余伯诧异道:公子,你怎么知晓
秦艽自嘲一笑,不知道,但我潜意识里就是知道,你说怪不怪
余伯有些笑不出来。
秦艽:你为何不把真相告诉她,是蜃姑娘不让你说
余伯点点头,蜃姑娘说她就爱看别人在她面前演悲剧,她一边把唯兮蒙在鼓里,一边又将我推举给唯兮,做她的管家和帮手,若我不愿意,便颠覆整个幻境,包括我和唯兮在内,将我们都消灭。
杀人的时候,手抖过吗
余伯僵硬一下,慢慢也就习惯了,为她,怎么都好。
看来我有必要去会会那位蜃姑娘了,你知道哪里能找到她吗
余伯往北一指,她就在那座最高的宫殿里,平日里其实并不怎么出来,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公子快去吧,想必细辛姑娘也在那里。
秦艽望着他指的方向发了一会呆,转过头来问:细辛是谁
余伯一惊,抬起头,发现秦艽变了,身上的玄色斗篷变成了白狐裘,原本黑亮如瀑的长发根根雪白,冰雪中他清俊的脸如刀刻斧凿,身上原本温暖的气息一丝不剩,眼神冷肃得可怕。
冷冰冰美到极致,竟不像妖,更像是神。
公子,你怎么……
本座怎么他一眼望过来。
没、没什么……余伯叫他凌厉气场压得不敢言语,折下身子恭送,看他远去,踏雪无痕。
而街道集市,无论细辛怎么挥手呐喊,秦艽就好像看不见她一般,被那只大螃蟹挟持着上了蚌车,眼睁睁看着走远了。
她正着急,忽然有人在背后拉她袖子,她回头,目光往下瞅,是个小姑娘,圆圆的脸蛋,两只大眼睛,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纯真又可爱,举着一根糖葫芦边吃边道:姐姐,你在找一位姓秦的哥哥吗
你怎么知道细辛道。
小姑娘不无得意,这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若是要找秦家哥哥,就跟我来。
去哪儿
去了才知道啊。小姑娘牵住她的手,对了,你可以叫我蜃儿。
细辛朝她友好一笑,由她拉着往前走。
姐姐,方才我不高兴呢,有人坏我的规矩,办砸了事情,你说我该不该教训她
余伯回府之前,先去买了一包橘子糖。
进门时,又是灯火昏黄,时间流逝得更快了,看来蜃姑娘没打算放过他和唯兮。
唯兮从秦艽走后就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她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出门了,十年八年反正余伯来了以后,事事假手于他。
他帮她引人入局,杀人,烹饪,知道她爱吃橘子糖,爱喝君山银针,爱食人咽喉的嫩肉,将菜肴口味的咸淡都掌握得正正好。
她再不去南方过冬,任凭孤寒入肺腑,渐渐将她冰封,侵蚀,俞远非卷走了她最后对生的渴望,若不是余伯执意照顾她,她早就死了。
她尽管神游天外,不知道余伯什么时候跪到了她面前,她笑,脸色有些僵硬,又想劝我去南方
夫人若是再不去,就真的只能在这里等死了。
可是去了,回来还能再见到你吗远非你的一生,能有几个甲子让你等
余伯整个人一颤。
还是那么傻,唯兮看他的眼神温柔得能够化出水来,你明目张胆在我眼皮子底下跟秦公子使眼色,我看不懂他,还能看不懂你吗
她试着伸出手,想摸摸他沟壑纵横的脸,奈何手臂僵化得动弹不得,只那么徒劳地举着,我也傻,早该想到,除了你,还有谁会这般可怜我。
白手与苍老的脸,红颜与白发。
怎么会有一个男人甘愿为她做到这个地步,为她拿起屠刀,罪孽浴身只为叫她干净,为她枯守六十年。
他不能渡她成佛,便陪她来下地狱。
我不是可怜你,我是爱你。俞远非慢慢开了口,一滴眼泪从眼角细密的皱纹缓缓流下,我深知,你跟你以为的自己不一样,我知你有多厌恶那些荒唐淫乱,你只是一个不懂得回头的小姑娘,因为从没人教过你。
你泥足深陷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时候我得站起来,站到你身前,告诉你这个世上不是只有罪恶与欲孽,你值得有人爱你。
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又老了十岁,身体伛偻成一只煮熟的虾子,蜃姑娘的报复来得这样快,今日没有吃到新鲜魂魄,她已然是不高兴。
唯兮什么杂念都没有了,知道再没有什么能隔开她与俞远非,哪怕是生死,哪怕是光阴。
暗室之中一直留有一具棺椁,刚好能躺下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