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细斟酒
子时之后,春夜寒凉。
苏罗星在山里寻了许久,只看见一只断袖。他拎着袖子,沿着血迹一路寻找,最终走到了周春白家门口。
他低头沉思,还是决定轻叩柴扉。第一声还未落下,门开了。
凌知光乌发散着,站在月色下,如魑魅鬼影。
苏罗星总是容易被督主吓着,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癖好,总爱一脸死气地忽然出现在别人面前,好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无怪人家姑娘不喜欢他……当然,此话苏罗星只敢心里说说。
他持剑行礼:督主,您的伤势可好
凌知光道:无碍。
他阖上柴门,与苏罗星走到大槐树后。
引出来了么凌知光问。
数日前,平榷司暗探死于羽州,死前传来缶县小镶山一脉藏有金矿的消息。西北战事又起,北疆还有雪灾,国库吃紧,天子极其重视这座金矿,命凌知光亲自来查探。
一路走来,凌知光便已经遇到了三批不速之客。一是草原那边,要他想方设法将金矿送到赫云部手中。一批不知是什么人,下的是狠辣杀招,像是江湖人士。
还有一批,是做了伪装的军中人。
到了缶县,上上下下皆言不知金矿在何处,言辞闪烁,不是心有鬼便怪了。
小镶山一脉地域广阔,还毗邻西域塔兰国,搜山寻矿耗费巨大,人力、时间都不够。最好的办法,便是以退为进,引蛇出洞。
凌知光假做贪婪——虽说他本就有敛财的恶名——他对王谆言,若是能助他找出金矿且不上报朝廷,只偷偷开采,可以分两成给王家。
王谆当即应下,随后当晚就给了凌知光一刀。
苏罗星道:那县令聪慧却不够狡诈,他背后之人谨慎,只把他推出来做事,自己却仍旧藏在背后。我们的人趁乱搜遍了县令府,并未发现金矿相关的物件。
不,我们搜到了。凌知光微微笑道,王谆勾结赫云部,私自开采金矿,谋害平榷司督主。你已在他屋内搜到信件互通的罪证,致信羽州刺史后,即刻拿他下狱。
苏罗星道:水搅混了,赫云部那边怎么交代
凌知光回眸看了一眼小院:会有人替我们交代的。
苏罗星了然:是,属下这就去办。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忽然回头,道:督主,你若真喜欢,属下替你抢回去。
凌知光蹙眉,反应了片刻,凉凉一笑:谁与你说,画像挂在床头便是情人
苏罗星歪歪脑袋。
还有可能是仇敌。
方才十七岁的苏罗星恍然大悟:你们有情仇!
凌知光神情痛苦,揉揉眉心:……玩儿去吧。
——
狸猫踩过砖瓦,无声行于黑夜,一道人影身轻如燕,从它身边掠过,吓得它跌落房檐。
周春白伸手接住了那只小狸猫,将它放在地上,随后抬头看向那黑影。
去岁雪重,我家刚修缮了屋顶,还请阁下不要踩坏。她温声道。
那黑影迟疑了一瞬,一弯腰跳了下来。
哎呀哎呀,施主,莫要动怒。
女子走近,相貌被周春白手中提灯照亮——一身灰袍,木簪束发,手执拂尘,端的是个世外仙姑。
她拈指行礼:小道妙莲。
周春白见她眉目平和,不似恶人,还礼问:道长深夜造访,有何事情
施主,我不找你,妙莲抬起拂尘指向她身后,我寻他。
周春白提灯回身望去,却见凌知光身披月色,静立院中,绮丽美艳的容貌配一身单薄素衣,如空花阳焰,瞬息就要消散一般。
他浅笑:嫂嫂,她是我的友人。
周春白颔首:既不是贼人,我便放心了。更深露重,督主莫要着凉。
说着她提灯往厨房走去,路过凌知光时忽然被拽住手腕。
妙莲:呀!
周春白不解:怎么了
凌知光收回手指,问:嫂嫂饿了
周春白道:夫君有些许梦魇,我为他取些热甜酒。
妙莲凑上来:病了我来瞧瞧
只是老毛病罢了。周春白道,不劳烦。
她去厨房取出一壶甜酒在炉上热着。
凌知光走近,坐在灶台边道:尚宫,我为你添柴。
周春白看了一眼妙莲。妙莲连忙道:我先去屋里等你。
等人走了,周春白看向凌知光:督主为何不去休息
睡不着。凌知光往灶膛里扔了一块柴,火光旺盛了许多,总觉得醒来就会……
会什么周春白问。
他仰望她,柔顺的长发如锦缎般乌黑光亮。他轻声道:就会见不到尚宫了。
周春白愣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她能怎么回答如今的凌知光和上一世那个截然不同,时不时就要在她面前露出几分脆弱委屈来,好像……好像被弃的惶惶不安的小兽。
尚宫这些年过得好么他问。
周春白点头:很好。
凌知光幽幽叹息:是啊,夫妻和睦,女儿可爱,凌某羡慕万分。若是我,也会舍了京城纸醉金迷,回归山野,粗茶淡饭终了一生。
周春白揭开锅盖,用小木勺搅动甜酒,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还请你高抬贵手。
上一世扶持太子,她已经耗尽了心力。
检举你假死出宫的欺君之罪,朝中武将为保你,只能向陛下让权,而陛下会将让出的兵权交给平榷司。凌知光轻笑,在你身上做文章,凌某确实可以获益颇多。
周春白面不改色,只道:一时获益罢了,说到底,这些都是陛下的。
谁人不是活一时呢凌知光淡声回答,更何况,以此获得君心,为新君筹谋,将来凌某荣华亦能持久……
周春白搅动甜酒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有些意外,凌知光竟会将储君之争的事情摆到明面上说,还是跟她说。
他抬眼看她,笑道:我见尚宫忧虑颇深,今日在你面前说了大逆不道之言,你可宽心了
信任,交换秘密的人之间最容易建立。他用自己的野心,与周春白交换短暂的真心。
周春白拎起小壶,道:多谢督主,早些休息。
他看着周春白的倩影消失在合上的门后,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妙莲吃着桌上的干枣,见他进来,连忙招呼:来来,让我瞧瞧咱们的小王子近日有没有好好养身。
凌知光坐下,伸手给她。
妙莲诊脉片刻,道:你要死了。
凌知光微微侧首:我有按时服药。
妙莲摇头:小道提醒过你,你爹给你下的蛊毒也好,在深宫受的伤也罢,小道妙手回春,都能给你治好,但你这心病……忧思过重,气郁心结,悲观伤怀,你的心要死了,人可不就也要死了。
凌知光道:我何时如此
妙莲手执拂尘,在墙面上轻点:那你听听。
一墙之隔,他二人都是耳力极好的人,静下心来能听见隔壁的交谈声。
扶玉,好些了吗
嗯……我抱着你,就好多了。刚刚你该叫醒我,我醒来发发汗就好了。你自己出去煮甜酒,着凉了怎么办
梦魇中人不能轻易叫醒。我无事,就权且当做你为我讲故事的报酬吧。
你的手脚好凉。
我准备要你给我捂热。
嘶,怎么突袭——
似是周春白将冰凉的手脚伸到了温扶玉的怀中,惹得一阵打闹欢笑。
凌知光垂眸静静听着。
妙莲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瞧瞧,这不就暗自神伤了
凌知光饮了桌上的一杯凉水,神色从容道:你胡思乱想的本事媲美你的医术
妙莲亮出一口白牙,笑道:不必瞒小道,太监也能有男女之情,更何况你……
她顿了顿,见凌知光目光凌厉,止住了话题,说:算了,不提这些,我来寻你是为了找你要一瓶血。你再等一段时日,最多三月,小道我便能将你身上蛊毒的解药研制出来。
凌知光取出匕首,割破手腕,取了一瓶血给她。
多谢。
妙莲收好血液,道:互帮互助罢了……凌督主,你也莫要忘了答应小道的事情。
凌知光颔首。
妙莲推开门,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