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溯当年
周春白到底崴伤了脚,被沈逃架着,一瘸一拐进了客栈。
一推门,满屋子彪形大汉齐齐看向她,随后倏然拔刀。
剑拔弩张间,周春白看向沈逃,皮笑肉不笑：哈哈。
她低声道：不是说桃花客栈只有有缘人才能进么！
沈逃道：奈何你哥哥我缘分太多。
他道：各位豪侠,这是我的客人,可不要吓着人家了。
大汉们齐齐望向后面,周春白这才看见,他们的领头人是个妙龄少女。
少女似乎受了伤,蒙着眼睛道：不是说,客房满了,今日只会有我们这一行人么
沈逃笑了：客房自然不会少了你们,这位住柴房。
周春白望着那女子,微微一顿。
这是……
顾翡周春白出声。
顾翡一顿,听出了她的声音：是你周大哥
她赶紧起身,被人扶着过来。
周春白蹙眉：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你的眼睛……
顾翡叹息一声：大安与草原通商,我们顾家自然要分一杯羹。我是要前往昌余关做生意的,谁知路过此地忽然碰上一堆歹人。我不慎摔下马,醒来后眼睛就有些看不清了。
这才隔了几个月,昔日偷溜出去玩耍的顾家千金,居然自己带着人出来做生意了。
周春白被扶着坐下,忽然瞥见她腰上挂着的一段红色绫罗,那花纹样式,与当初用婴尸蛊作乱的顾绫罗身上的武器如出一辙。
她问：令姐还好么
顾翡一顿：周大哥认识我阿姐
周春白道：我与妙莲相识,听她讲过。
顾翡沉默了片刻,回答：阿姐自缢了。
怎么会周春白微愣。
妙莲带走顾绫罗后,分明将她治好了,怎么会是自缢
在妙莲道长离开后,她便自缢了。父亲也因此病倒,叔伯们无情,想要分割家财,这顾家的担子,便落在了我身上。顾翡道。
原是如此,她也是逼不得已长大。
顾翡道：既是周大哥,便要住上房。我将我的房间让给你。
周春白拒绝了：我只在这里休憩一会儿,还要去寻同行者。
忽的,门外栓着的狗狂叫起来。
沈逃从里间走出来,呵斥道：畜生东西,叫什么叫是什么妖魔鬼怪来了
说话间,两道人影出现在门口,一黑一白。
沈逃看了一眼周春白,笑意深深：哦,来找你的。
赫云缚羽与凌知光皆是风尘仆仆,快步走到周春白身边。
可有受伤
两人一齐发问,对视一眼后,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齐声开口：跟我走。
周春白左右看看,最后将目光投向看戏的沈逃。
她笑了笑,开口问：兄长,不替我做主么
沈逃被她这一声兄长叫得浑身舒爽,当即过来,一边一巴掌打开了赫云缚羽和凌知光的手,道：没见人家脚还伤着不能走路都让开。
——
周春白还是在桃花客栈住下了。沈逃送了治跌打损伤的药酒过来,她曲腿坐在软塌上,将药酒轻轻揉进脚踝中。
沈逃支着下巴盯着她的脸看。
周春白瞥了他一眼,问：他们两人住哪儿了
柴房啊。沈逃道,那兄弟俩,没了你在中间,便彻底不装了,一个比一个狠毒,卯着劲要对方死。
他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楼下：先说好,若是他们将我的柴房拆了,你要赔钱。
周春白放下裤腿,问：说正事,沈骑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逃道：他来桃花客栈求功名,我许他了。
怎么许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沈逃仰着笑看她,指尖捏紧,轻轻磨搓,做出个钱的模样。
沈骑此人,虽在诗文上才学有限,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只需要一个入朝为官的机会,便能混得如鱼得水。沈逃接着说,所以,我只是帮他得到了这个机会,接下来,他做了什么,与什么人为伍,我便不知道了。但我确定,他绝不会是沈子夜。
为何
沈逃忽然凑近,面颊离她极近,光洁如玉,看不出岁月留下的褶皱。
他低声问：你看我,是什么模样
周春白仔细观察他的肌肤,道：与十几岁少年无异。
这就是长生蛊。沈逃伸出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随着岁月流逝,它不会让你的容颜老去,反而越发年轻。
周春白蹙眉：这并不合乎自然之理。万物终有尽时。
他打了个响指：你说到重点了。长生蛊所谓的让人长生不老,其实只是那个虫子把人当做一个寄宿体。最终,人的神智会渐渐涣散,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或是茹毛饮血的怪物。到那时,这个人已经死了,只是一具满肚子虫子的空壳。
他声音低低的,恶狠狠的,恍惚间,让周春白想起六郎——小时候,六郎也总是喜欢用这种语气给她讲鬼故事,吓得她半夜抱着被子不敢睡觉,只有她叫他哥哥,他才愿意为她守夜。
周春白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深远,透过这个前朝皇子,看向那个已经死去的,自己的双生亲人。
沈逃在她眼前挥挥手：吓着了
周春白敛下目光,道：你接着说。
长生蛊便是这样一种看似神奇实则可怕的东西。你也知道,它是经过很多人试验才成功的东西。当年,我皇祖父,便是文恹帝,拿七皇子沈子夜试药。
沈逃语气平淡,周春白却是心中一惊。
那一次试药,没有成功。沈逃道,沈子夜变成了怪物,非常……可怕。
沈逃总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没钱的模样,竟然也会说出这种话。周春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数十年前,小皇孙的惊恐目光。
他刚发狂时,我还未出生,后来听人说。他一个人,持刀杀了一整个行宫三千人。皇祖父下旨射杀他,可他身负数十箭,竟仍能杀人。最终没有办法,只能将行宫封锁,让他一个人在里面杀人。
三个月后,皇祖父派人开门,却发现他变成了一个稚童。
三个月都没死周春白质疑。
是啊,三个月,里面没有任何食物,除了……沈逃声音幽幽,死人。
周春白一阵恶寒。
应该是长生蛊吃饱了,沈子夜便恢复了理智。皇祖父将他关在行宫,只派一个年轻沈姓女子照顾他的饮食。
后来不久,皇宫大火,六叔带我逃出宫去,沈子夜远在行宫,不知所踪。沈逃缓声讲述,六叔带着我一路流浪,为了隐瞒身份,从不敢在一处久居。再后来,他聚集前朝旧部,以戏班子为名,四处游走,准备光复沈氏皇朝。这时,沈子夜来找六叔了。
他分明已经年过半百,却如同十几岁少年。他告诉我,长生蛊究竟会让人变成什么样子,给我看了他身上的伤疤。而六叔想利用我的长生蛊复国,我太害怕了,便逃了。
离开六叔的保护后,我才知道,沈子夜真正的目的是取我身上的长生蛊。我无路可逃时,周家军救了我。
他的目光渺远。
那时候,你才刚刚出生,快要死了。沈逃望着她,目光罕见地柔软起来,周家救了我的性命,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是好人。你父亲抱着你四处求医,你兄长跟在后面哭,你母亲难受地难咽水米。我不想看见他们这样。
所以,他把体内的两只长生蛊,给了她一只,救了她。
周春白从他口中听到自己婴孩时期的事情,有种穿梭时光的迷离感。
我身体里的两只蛊虫,是最成功的长生蛊。
我知道。周春白道。
长生蛊王与蛊后,与其他长生蛊绝对不同。
它温顺,强大,可保你平安……起码三百年吧。沈逃笑笑,这是虺族那名巫师说的,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好歹你平安活到了如今。
周春白明白了：所以,沈氏皇朝复国,最大的底牌就是我们二人身上的长生蛊。你六叔劝你,你七叔想硬抢。
沈子夜斗不过沈六,夺不到沈逃的长生蛊,便将主意打到了周春白身上。
他利用赫云部鄂旗可汗发兵屠城,没想到周春白还是逃了。
你说的,沈子夜在刑部,又是哪里来的消息周春白道,我将刑部过去二十年,上上下下官员的来历通通查了一遍,除了沈骑,并未发现端倪。
傻妹妹。沈逃伸出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戳,笑了,我说的是,沈子夜曾在刑部出现过,可没说他在刑部做官。
周春白捂着脑袋,不悦道：话不讲清楚,你还能怪我
沈逃道：当年,六叔派出去的探子追查沈子夜一路到京城,传回的最后一道讯息是,沈子夜杀害稚童,已被刑部秘密带走。之后,探子音讯全无,沈子夜也同样如此。
那被害的孩子是谁
不知。
刑部谁把他带走的
也不知。
周春白喉头一哽。
两个不知却已经将事情说明白了。
当时的刑部,谁能有这么大本事,把一切抹得干干净净
虞王李鹤……周春白舌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犹如一道悠久的沉重的叹息。
两人沉默良久,周春白忽然又问：长生蛊能抵御百毒
当然。
鸩酒呢
沈逃笑了：那算什么
一缕风吹进来,叫周春白浑身打了个寒颤。
如果是这样,她前世是怎么死的
她真的死了么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开始晕眩起来。重生归来时那种虚浮感再次出现。
此生是今生,还是前世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