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狂悖者
京畿郊野,夜风大作。
林中坐落一间木屋,木门陡然被人踹开,风群争先恐后扑入屋内,吹得桌上纸片如飞雪,哗啦啦一片。
月色湿冷,移入屋内,一片灰白。
周春白盯着屋内的人:李鹤!放人!
呵。暗影里的李鹤轻笑一声,缓步走到亮出,打量着周春白,你果然来了。
他向外望了一眼,周春白立即道:按你说的,我一人前来。凌知光在哪
李鹤微微挑眉:春白,何必如此焦急,请你过来,是想与你谈一谈……
利剑出鞘的声音打断他的话,冰冷的武器抵住他的咽喉。
周春白语气森然:李鹤,我没耐心陪你玩这些把戏。放人。
李鹤轻轻叹息:真是不知道尊重老人家呀。
他挥了挥手。
一旁的侍从将一个血淋淋的人拖出来,周春白心中一惊。
但那并不是凌知光,而是苏罗星。
少年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双腿被打上钉子,指甲拔了一半。
周春白牙关咬紧:你敢用刑
李鹤笑道:莫要着急,做长辈的,哪里不知道晚辈的心思你珍爱的凌督主被好生伺候着。只是这做狗的么……总不听话,自然要教训教训。
苏罗星似乎听出了她的声音,强撑着意识,声音虚弱:周姐姐……督主,督主病得很重,他撑不过去……救他……救他……
他呢喃着,又昏了过去。
李鹤道:现在愿意放下剑,与本王聊一聊了么
周春白看了一眼苏罗星,缓缓收回了剑。
李鹤坐在茶案边,示意她落座。
周春白将剑横在案上,坐在他的对面,目光早就将他凌迟数遍。
侍从点亮了一支烛火,照亮了李鹤脖颈下的黑纹,以及皮肤下涌动的虫子。
她的眼睛微不可查地眯了眯,道:长生蛊
李鹤与沈子夜果然是一路的,看来是沈子夜设计捉走了沈逃,取出了沈逃的长生蛊。
难怪李鹤能站起来,气色看起来也比之前好了很多。
周春白心中迅速思考着。
李鹤伸出手指,抚了抚脖颈下的凸起,笑道:正是。
周春白又问:沈逃体内的长生母蛊
李鹤却摇了摇头:母蛊岂有如此容易种入体内不过,这只蛊确实是沈皇孙的长生母蛊所产。
周春白心道果然,沈子夜废了这么大功夫,就是为了拿到长生母蛊,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将它给李鹤。
看来,李鹤也不过是沈子夜的一颗棋。
周春白道:今日请我来的,是你虞王李鹤,还是那位前朝皇子沈子夜
李鹤目光幽深:是我如何,是他又如何
周春白指尖敲了敲剑,回:若是你虞王,我且愿意与你多说几句,劝你迷途知返。若是前朝余孽,格杀勿论。
一时间,屋内寂静一片,唯有屋外大风的呼啸声如怪物将要破门而入一般,震动着对峙者的心弦。
最终是李鹤道:他不在这里。
周春白明白了,微微昂起头,轻嗤:看来,虞王殿下与沈子夜的同盟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李鹤与沈子夜,对彼此各有所求,故而之前站在同一条船上。可是这两人也彼此猜忌博弈着,毕竟——皇位只有一个。
如今,李鹤借沈子夜的手拿到长生子蛊,治好了病,便该过河拆桥了。
李鹤微微一笑:这世间,本就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
他为她斟了一杯茶:也没有永久的敌人。
周春白端起那茶盏,摇晃着茶水,垂眸打量着晃动的茶叶。
她声音冷淡:可是想请我喝茶的人很多,虞王这杯茶又有什么特别
她目光锐利,盯着李鹤。
李鹤却笑了,竟扯到了另一个事情上:春白,你借失踪的双生弟弟周隐的身份回京,他们都因你们少年时长相相似没有怀疑。但其实,六郎如今的相貌……与你天差地别。
周春白心跳漏了一下,脑中霎时一阵翁隆声,随即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一般,以至于指尖在轻轻颤抖。
周隐……真的还活着!
颈下悬挂的铜花钱仿佛变成了一枚滚烫的烙铁。
李鹤从袖中取出一枚铜花钱,放在她的茶盏边。
如何,周小将军,本王的这杯茶,你喝么
——
凌知光悠悠转醒时,只感觉鼻息间满是血腥气。
昏暗的地牢内,他身边蹲着一个人。
他蹙了蹙眉:沈逃
沈逃意外:哟,居然能认得出我。
凌知光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环境,看见了沈逃的处境——一根铁索穿过他的琵琶骨,血液顺着尖锐的锥子不停滴落。
凌知光的目光向上望去,沈逃的头发居然全白了。
你怎么回事他问,
沈逃盘腿坐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回答:被人阴了呗。
你的长生蛊被夺走了
是啊。
那你会如何
这就与你无关了。你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沈逃道,你的死活倒是不要紧。但如今李鹤拿你的性命威胁春白,你得出去。
凌知光费力爬起来,头脑昏沉,四肢无力,整个人虚浮如坐在云端。
沈逃简直没眼看:我说兄弟,就你这虚弱的身体,先前还想参与夺嫡之争,哪里来的勇气若不是春白放血炼丹救你,你能撑几日
他凑近了打量:也是怪了,你这个人,除了长得漂亮,哪里好她怎么就喜欢上你这么一个人
凌知光靠着墙壁,轻声道:你误会了,她不喜欢我。
她喜欢你。谁都能看出来。
凌知光眸子微微一动,似乎想问什么。
沈逃狡黠一笑:是不是想问,哎呀呀她喜欢我怎么还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怎么还要逃离我
凌知光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缓缓点头。
沈逃笑嘻嘻:你叫我一声爹,我告诉你。
凌知光面无表情看着他,忽然伸手攥住了那根铁索。沈逃脸色一变,连忙道:我叫你爹!兄台,不能!姐夫!
凌知光冷笑一声。
沈逃道:告诉你……她那个人吧,从小就要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总是喜欢把什么都扛在肩上,不希望任何无辜者受到伤害,说好听的是大善人,说难听就是英雄病——毕竟这世上的争斗本就分不出确切的黑白对错,她这样的人永远会夹在中间,行事时左右为难,最终吃下所有的苦。
就像对赫云缚羽那样。
她恨他杀了她的家人,可她又因为两国来之不易的和平而选择放过他。对家人的愧疚日日夜夜折磨她。
她一边比别人更清楚朝堂斗争的残忍,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不能放着天下百姓不管。所以,她这一生都注定在这漩涡里打转,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你想啊,这样的人,怎么敢与人缔结一辈子的亲密关系呢沈逃望着他,跟着她,你要吃苦,还可能会死。
我从来不怕吃苦,更不怕死。凌知光的话毫不犹豫,又轻又快,坚决无比。
她舍不得。
沈逃淡淡扔下一句。
凌知光愣怔住。
沈逃盯着他的眼睛:水华与沉戈都听她的话,她生或死,只要叮嘱她们好好活着,她们便会活下去。赫云缚羽已经释怀,又肩负重任,不会轻易为她出生入死。宝儿也有妙莲照顾。她的其他至亲早就死绝——只有你。
只有你凌知光,是她不可控制的变数。她太清楚了,你会不顾一切,无论是自己的生死,还是天下大道,你都敢为了救她而舍弃。你就是一个魔头。
若我是她,该杀了你,一了百了。可她舍不得。舍不得你死,也舍不得你跟着她担惊受怕,更舍不得看你伤心。
所以,在你身体不好时,她哄着你,在你要跟随她时又拒绝。
沈逃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身上的伤口又作痛起来。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口中低声骂了两句脏话。
凌知光沉默了许久许久。
沈逃叹了一口气:你不信还是下不了决心顺从她的话离开她
他抬脚踹了一下凌知光:那便先别想了。李鹤把你关在这儿,就是为了把她拉到自己的阵营里。你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等你亲眼看见自己是如何牵绊她的,就信了。
话音刚落,牢狱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抬眼望去,竟是李家那个小姑娘。
玉儿沈逃招招手,过来玩。
玉儿拿着一包点心,把它放在牢里,退后几步,捏住了鼻子。
沈逃撇了撇嘴:嫌我臭
血味,难闻。玉儿道。
说完,她便转身跑了。
这个孩子,就是郑三的女儿凌知光低声问。
沈逃捡起点心吃,点头道:这娃娃跟她娘一样命苦,从小被当做药人来养,就是为了用血滋养李鹤——大药人生出个小药人,都被李鹤祸害了。
他吃着吃着,忽然停止了咀嚼的动作,从嘴里吐出一个小东西。
是一张卷起来的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