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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替我去攀高摘月吧
梁凤箫和行健在客栈休整的间隙,我往家中寄信,解释说我也去了云峰寺,我们将多逗留几日,趁旬假好生散散心。
这谎言其实一戳即破,但现在没别的法子,只能走着看,能蒙混几天是几天。
梁凤箫躺了两日,高烧虽退了,精神却不大好,加上心情忧郁,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我听了郎中劝,趁着雨停,便推他上街去散心。
房州城小,街面与几年前并未大改,我记得个七七八八,还有些相熟的店家,一一跑过去招呼了,不少竟还都记得我,问我爹如今在哪做工。
当年我爹跟街坊邻里说自己是行游的木匠,真实身份只有几家木材铺的掌柜知晓。
我听了心中酸涩,乍然想起,跟父亲在房州的那半年,差不多已是我们父女最后的一段相处时光了。
我边逛边说,走了半日,肚子也擂起鼓来,便跟梁凤箫一人买一个木香花糕,坐在城墙边吃起来。
房州特产木香花糕,是父亲当年的最爱,连梁凤箫都听他提起过。
我们默然吃着糕,这场景隐约有些熟悉,前不久在太康殿旧址,我们也曾如此这般,聊起我父亲。
半晌,我幽幽叹了一口气,轻道:若是,太康殿真能以父亲的筑法重建,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会觉得无憾了吧。
梁凤箫没有说话,只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吃了一口糕,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哪怕皇帝有心再建金銮大殿,若掌案不是你,不是梁家,换了其他任何人,都很难继承父亲的遗志,是不是
梁凤箫不知道我心中想法,便只顺着我的话道:如今的大雍营造,只有梁氏继承了前晟正统。你父亲是前晟营造的集大成者,那么自然,梁氏继承的也便是冯氏衣钵。
我呆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默然点了点头,吃完糕拍了拍衣裙,跳下院墙,笑着向梁凤箫道:回去吧!
走开两步,梁凤箫突然叫住我,待我回到跟前,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我。
我接过来打开,入目一支精美的紫檀木簪,流云纹一气呵成,顶端坠白玉镶金丝的鱼身莲尾,精美绝伦。
我对发簪头面钻研甚少,但眼下看着这支簪,一时竟也出了神——鱼身莲尾,是汉式楼殿悬山的经典样式,寻常头面上少见这样的装饰,紫檀木亦是房州特产,他是来此地后,专程找人定制的。
我终于从簪子上挪开眼,抬头看着梁凤箫苍白疲惫的脸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笑意。
走吧。他轻道一声,不等我答应,兀自推着木轮车往前行去。
翌日晨起,我好生簪上那木簪,让梁凤箫陪我去一个地方。
半个时辰后,我们站在了城中最负盛名的福祥酒楼门前。
对着梁凤箫疑惑的眼神,我笑道:每月十五,由本地商会做东,房州最大的几家木材铺掌柜会在此聚饮议事,今日正是十五。
我大略解释了从前跟随父亲在此小住的经历,一面帮着店小二搀扶梁凤箫上二楼,帮他放下木轮椅时,我又道:一个人的行为习惯一旦定型便很难改变,谢掌柜、安掌柜和应掌柜他们常用的雅间,我赌他们这么些年都没挪过窝。
果不其然,我推着梁凤箫刚到雅间门口,便听到了安掌柜粗犷豪放的声音道:……哈哈哈,那残废还道自己多精明呢,想从我们这捞到便宜木材,想的真美,怎知叫我们耍得团团转,哈哈哈,梁家名头响亮,到底也不过是北雍朝廷的狗……
我和梁凤箫面面相觑,他的眼神阴沉不见底。
到底是房州地界,这般公开非议朝廷也似司空见惯,倒是谢掌柜沉稳地嗓音道:安老弟慎言,莫忘了,我们确是因涝灾损失严重,才提的价啊。
我推门而入时,三位掌柜惊得停下手中杯箸,待见了梁凤箫,脸色霎时黯下来,安掌柜率先道:你这瘸腿小儿怎么找到这来的
我不等梁凤箫反应,立即拱手笑道:诸位伯父别来无恙,还记得贞仪么
我与他们三人大眼瞪小眼认了片刻,安掌柜大呼,是冯木匠家的女儿!
安掌柜瞬间绽笑,正要迎我入座,叫谢掌柜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他使了个眼神示意梁凤箫,又看了看我,安掌柜霎时明白了:如今我与梁凤箫是一家。
三人冷淡地回座,脸上堆起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我满不在乎地坐下,大剌剌斟了杯酒递给梁凤箫,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开门见山道:
三位伯父清楚我家原是做什么的,前晟也好,大雍也罢,江山几十年,有名有姓的楼殿营造,除自我父之手不计其数。
小女今日先来拜会几位伯父,是念在当年情分。若我今日不来,往后难免落人口实,说我冯家后人不厚道。
我这一番话,果然勾起了三位掌柜的好奇心,就连梁凤箫看着我,也是一脸玩味。
我微微一笑,而后敛容道:当年我父从谢掌柜、安掌柜处进的五车楠木,从应氏木寮进的一车紫檀木,分别用于京郊护国寺、戎狄行馆别院和上原佛窟,可前阵子为迎戎狄使团入京的修缮营造,发现破损虫蛀最多的,就数这几处地方……
三位掌柜已然猜到我语意所指,脸色大变,此时又听我道:几位伯父,你们可知是何缘故啊
砰的一声,安掌柜起身一巴掌猛拍在桌案上,一时间,桌上杯盏凌乱,酒菜横流。
我吓了一跳,强忍住不动声色,只见安掌柜涨红着脸说不出话,应掌柜气急败坏地说:冯家侄女,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们三家木材质地上好是出了名的,向来不卖给朝廷,当年卖到京城,那是看在你父亲一代宗师的面子上。楼殿破损虫蛀,与环境温度、湿度所关甚大,但你言下所指,却是我们的木材品质有欠,你有真凭实据吗
我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酒,缓道:没有,说这几处地方破损最多,也是我方才现编的,其实每处地方损坏程度都差不多。
一时间,他们神情变化各异,我笑意更盛,只不过,你们也都信了,不是吗
安掌柜怒道:冯家小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又道:世间酷爱传的流言蜚语,其实大多没有真凭实据,但因疑心生暗鬼,一旦入耳,影响很难消弭。
我是前朝营造宗师冯氏之女、大雍营造巨擘梁家之妻,只要我拿出当年父亲为营项购木料的单据,再有我夫君背书,我就凭一张嘴,就能说断你们下半年的销路。
这便是我的意思。
安掌柜目眦欲裂,气道:你……你跟我们玩阴的!
谢掌柜也开口道:你父亲当年最重信义,没想到,女儿却是这般肖小之辈。
我冷笑了一声,既二位要这么说,我倒想请问二位,是谁跟我夫君玩阴的在先,又是谁先背信弃义,借着涝灾之名大涨其价呢
三位掌柜乍然语塞,梁凤箫看着我,目光中透出笃定的笑意,我缓下口气,又道:
我在房州时,曾随父亲走遍了此地的木材铺,我生性愚钝,所记不多,但有一件,隐约还有印象。
那便是,当季售卖的木材,你们在几月前便已入库待售,现下的涝灾增损,顶多损在途运、人力上,何以要涨一倍木价之多
方才的咄咄逼人之后,我的话风有所缓和,明显流露出不想彻底翻脸,让买卖继续的意思。
三位掌柜若有所思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出声,我不再流连,起身推了梁凤箫的木轮车,笑道:今日天色不早,小女便不耽误几位聚饮了,改日再行登门拜访。
我推着梁凤箫走到街面上,此时日已偏西,阳光洒在脸上带着些许灼意。
方才的场景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旋,紧张过后,心里还有些惴惴,忽听一声轻笑,梁凤箫道:前朝营造宗师冯氏之女、大雍营造巨擘梁家之妻……好厉害的一张嘴。
我不由伸手在他肩上一捶,你还取笑我!
梁凤箫笑得畅然,几日来的阴霾好似一扫而光,不敢取笑,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哪种感觉
梁凤箫略一思索,缓道:我们刚从连州入京不久,住在偏僻的敬忠坊,街坊有几个泼皮,欺负我们初来乍到,常常搅扰我们三个小的。
那时我不过十二三岁,平日又不通拳脚,其实心里是怕的,但为了保护弟妹,只得硬着头皮,发了狠跟他们打,往往被揍得鼻青脸肿。
我虽义不容辞,但心底里也会想,为什么我是大哥,为什么只有我要保护弟妹其实我也想知道,被人拼命护着是什么感觉。
他的嗓音淡慢,透着辽远之意,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虽有些伤感,但与己无关。
而后他释然一笑,道:就在方才,我知道了,多谢你。
我无声地笑了,心里一股暖流缓缓升起。
这个梁凤箫啊,身为家中长兄,一路走来想必真是受了不少委屈,才养成这般孤独淡寡的性子,我停步,伸手放在他的肩上,微微加重力量摁了摁。
不必言谢。我帮你,便是帮我自己,待此事办妥了,我是有条件的。
隔日,我让梁凤箫在客栈歇息,自己独自带了行健出门。
我在福祥楼打了他们一大棒子,一夜过去,想必他们心中都已有了些考量,这会儿,我该一一给他们分萝卜、赏甜头去了。
马车中,我手里摩挲着梁凤箫送我的紫檀木雕发簪,是它勾起了我的这个主意。
我在心中默想:父亲,请恕女儿不孝,需得挪您的遗物以作他用。
我知道,眼下您的死因未明,我这样冒然帮梁家,也许您会不高兴。但太康殿一直是您的夙愿,今后也会是女儿大展拳脚之处,所以,请您原谅女儿的作为。
我和行健分别拜访了三家木材铺,一日尽,至晚边才回客栈。
又一日,谢记的掌柜找上门,说愿将木材的价格降低,只比原来上涨二成,让他补个涝灾损失即可。
过午,安记和应氏也派人来告诉,愿以原来百一十的的价格,将木材批给梁凤箫。
我和梁凤箫大喜过望,如今的木价虽不如原来便宜,但比两倍价已好出太多,多出来的三成价款,梁凤箫说,还是有法子可想的。
但梁凤箫很快便冷静下来,审慎地问我:你是用什么法子,叫谢掌柜他们改了主意的
我没打算隐瞒,和盘托出:
我爹还在世时,其实谢掌柜进京来拜访过一回,他想出重金,购买父亲在房州那半年,亲手雕刻的一套玉质楼宇构件。
那都是我朝营造惯例的构件,一套十件,有雀替、斗拱、榫卯、悬鱼、脊兽等等样子,谢掌柜当年就对它垂涎三尺,无奈我爹回绝了。
梁凤箫的脸渐暗下来,沉声道:所以你是用师匠的遗物,替我换取了这批木材
我默然点了点头。
那套玩意如今被我寄存在京中一处钱庄里,只是不知为何少了一件悬鱼,那悬鱼仅巴掌大,想来本是很容易丢失的。
剩下的那九件,底下都刻有我父的名号,随意一件放到市面上,都是价值不菲的。谢掌柜商人贪利,借口这缺失的悬鱼,生生又将木价抬了一成。
梁凤箫思虑片晌,便要拉着我出门去回绝谢掌柜,他恳切地道:这批木材的确很重要,若我丝毫不在乎你,如今我必定乐享其成,兴高采烈地回京去了。
可是贞仪,我不能让你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我并非为你。
我坚定道:我说过,太康殿是父亲的遗志,投注过他毕生的心血。我同你一样希望看到它得以重建。
那套玩意虽是父亲的遗物,但毕竟是死物,保存在谁的手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它如今能派上些用场,父亲知道了,也只会欣慰。
这套玉件是在房州雕的,留在房州,算是一桩宿缘。谢掌柜是识货的,他定会好生保管,也许会当传家之宝流传下去都说不定。
梁凤箫定定地看着我,良久,才又问:那安掌柜和应掌柜他们呢,又是怎么松了口
谢掌柜说话分量重,有了他的首肯,安掌柜和应掌柜那便有了融通的余地。
我答应将父亲从前相熟的汉人主顾列出名单,给他们今后拓展生意之用,如此一来,他们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他们如今抬价三成,比原来已净赚许多,说起来还是咱们有亏,让他们白得了好处,我还有些肝疼呢。
看着我皱眉装疼的模样,梁凤箫的神情略略舒展开来,没好气地道:既你心意这般决绝,前日说的条件,是什么,现下可以说了吧
他日太康殿获准重建,将我纳入营式房,一同参与营造。
我敛容,郑重道:我知道,既做了你家的媳妇,伺候公婆、照顾叔妹才是我分内之事,但是……我还是觉得,我的天地不该只在内院,我想与你一道,入事营式房。
窗外,温和的晨曦不知何时变作了明耀的日光,院子里隐约传来行健收拾箱笼,以及与店伙计打招呼的声响。
梁凤箫侧脸过去看,有些出神地,长长叹了口气,他道:我还记得,那日的晨光也似今日一般晴朗,你问我,既然你对我来说,并非不可或缺,那么,我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顺水推舟成全你。
我轻轻一怔,继而点了点头道:你还奚落我不自信。
他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道:我一直没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从前的我自己。
他顿了一顿,目光幽深似一汪潭水,完整时的我自己。
那个,能爬梁柱安雀替,上檐顶量推山,肆无忌惮,胆大包天,不会让任何人妨碍我做事的梁凤箫。
他将目光垂下,落在自己的双腿之上,嗓音愈加低沉,我如今这般模样,其实自己也明白,我于营造一途,不论多努力,也注定不能有大造诣了。
他再一次抬眸,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映照出他眼中有暗芒闪动。
一室静谧之中,他轻声道:所以贞仪,往后,你便代替我去吧,去攀高,去摘月,去完成师匠未竟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