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我此生,会有孩子吗
营式房一切如旧,只有我和晋王是异类,一个女人,一个皇子,前者令人摇头叹息,后者让人噤若寒蝉。
上回营缮,我是作为梁凤箫之妻入的营式房,主责是跟在他身旁,协助他出入进退,因而旁人很难非议。
可这次,我的身份是营造匠师,负太康大殿营造之责,这就碍了不少人的眼。
纵然我自幼跟随父亲,也是常来此地,许多人对我是熟稔的,纵然他们知道我通晓法则,技艺专精,纵然有再多的纵然,除了绝少数人,大多数男子还是打心眼里认为,女子不该抛头露面,尤其既已婚配,更该乖乖在家相夫教子。
而我不仅抛头露面,还要来男人扎堆的地方,拿男人专属的器具,抢男人该干的活干,还妄想干得比他们好,这便是大大的忤逆。
梁凤箫不能时时刻刻顾着我,更何况眼下,我还想避着他。
于是我总被分到阴潮偏僻的角落,拿着旁人挑剩下的器具,左右找不到人问话,因为他们惯常见了我便加快脚步,仿佛我是什么不吉利的东西,沾到便要倒霉似的。
但只要一碰到那些土木铜铁,规尺墨斗,草梗水胶,我还是会做得如痴如醉。
我忘乎所以地沉浸其中,在建筑营造中,仿佛换了一副天地,没有男女之别,没有父亲之死,也没有情爱纠葛,只有纯粹的图画,架构,飞檐斗拱,榫卯雀替。
常常醒悟过来,已过了大半日,我满手污渍,蓬头垢面,那一瞬间,只觉此心丰盈,万事无忧。
我父亲曾说过类似的话,大意是,当你心无旁骛地凝神一处,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此时,别人的眼光反而会被你吸引。
我的烫样最先获得肯定,营式房中最资深的烫样匠师,我父亲掌工部时便在了,人敬称他一句尤老。
那日尤老拿着我做的烫样底盘,查验再三,最后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淡然道了一句,确有乃父之风。
而后渐渐地,房中的勘察匠师、布局匠师、绘图匠师,从我手中接过样品时,或多或少都忍不住赞许一声。
营式房中的诸位都是工匠纯臣,说到底,真正的好东西,他们自然是认的。
我在与他们的相处中逐渐摸着了门道:勘察匠师小柏刚娶妻不久,看他上工魂不守舍的模样,一定会想着早回家与她相聚,我便会适时从他手中接过活计,放他回去。
布局匠师程平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我总抽空替他去跑远些的场子。
还有绘图匠师,甚而隔壁销算房的活计,我或带回家,或早些到,总会想法子替他们干了。
我的强项是烫样,但因当年跟着父亲,关于营造的各门活计皆有涉猎,所以每每交回的成品都相当拿得出手。
时间久了,营式房各门的匠师都爱找我干活,甚而有些只是贪懒去喝酒的,为了不误事,也会将活计推给我。
到后来我忙得脚不沾地,府里几乎找不到人,甚而连梁凤箫都看不下去了。
他严查了几日值勤,可耐不住我自个愿意帮人忙,仍然成日在营式房泡着。梁凤箫无法,只好一抽空便来帮我,我推脱不过,越躲他,他越黏我。
他成日繁忙,我不想他空了还要来陪我受累,便常带些回家去做,做到深夜吹灯拔蜡,倒头便睡,逼得梁凤箫咬牙切齿,说要下狠手整顿风纪。
我好说歹说制止了他——我做老好人,当然是有别的意图。
营式房的活计我本就熟稔,人际也因为我没底线的勤奋和劳苦,一切都还算顺意,除了——
时常晃到眼前的晋王。
晋王与我一样,也是营式房诸匠避之不及的对象,虽则理由是全然不同的。
晋王在营式房,那可真是跟回了自家一般舒坦自在。
每次见他,不是负手逛在各房之间,便是手拿例本缠着人问。
他倒得了个礼贤下士、不耻下问的美名,可怜那些匠师答得战战兢兢,临了耽误自己的事,还得宿值回不去家,或是推给我做欠个人情,很快大家都恨上他了。
因而远远见了他,也跟当初见了我一样,加快脚步,能躲就躲。
久而久之,晋王没奈何,便常来寻我,仿佛我会和他有共鸣,同仇敌忾。
真是笑死,我和他能有什么共鸣,我也嫌他,我也想躲他。
他执着于营造构建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阿豚,虽然细致,总透着几分傻气。
我在心烦气躁之余,一时难免尊卑不分。
他说:与明榫相比,果真暗榫更为美观,四梁八柱上还是该多用暗榫。
认真的吗我暗翻一个白眼。
暗榫虽美观,但它榫眼深而榫头短,不如明榫牢固。四梁八柱皆受实力,用不得暗榫。
他侧首看着我微微一笑,你从前也是如此,不论本王的问题多浅显蠢笨,你都会认真地回答。
我呵呵假笑应付了,心下又翻一个白眼:我从前那是闲的,现下嘛,你今非昔比,我得罪不起。
每日下值,晋王妃扎兰伊公主都会乘御赐的辇舆来接宇文骆。我与梁凤箫一同出来,时而遇见,远远地敛襟行礼。
晋王夫妇很客气地颔首回礼,扎兰伊公主生得明媚娇艳,喜着橙红碧绿等鲜色衣装,嗓音也是娇滴滴的,有一回我们离得不那么远,我听见她问晋王,那位紫衣公子是谁,竟生得比女子还美
晋王一脸宠溺地笑道:她就是女子,梁卿的爱妻。
扎兰伊公主大吃一惊,脸上显出些憨色,好奇地朝我们这边看过来,女子父汗说大雍女子娇美而软弱,深居闺中,等闲外人是见不着的。她怎么可以出来
晋王被她的样子逗得一笑,也往这边看,目光正好与我撞上,他道:你父汗说的是前晟女子吧不过,梁卿家的这位,确然与旁的女子不大一样。
怎么不一样扎兰伊公主仍旧追问,说话间两人上了舆,渐渐地行远了。
梁凤箫望向晋王夫妇,半晌收回目光,对站在身侧的我道:晋王他在营式房,很是如鱼得水的样子啊。
你这营缮郎中,多久没有听听营式房草民们的真实心声了
他一怔,我推着他往马车走去,一边乱语道:改日父亲进宫面圣,你能不能让他跟皇帝去说说。
晋王天潢贵胄,便该好好在府中,承担起为皇室传宗接代的职责。营式房,真的不合适他。
梁凤箫嗤然轻笑,妄议皇室內帷之事,我还是低估了你的胆色。
可万一,皇帝当面回诘父亲,问他,你自家传宗接代之事怎么还无着落,他又该如何答话呢
我一时噎住,心下悔不当初,这可真是拿拳头塞进自己嘴里,自找麻烦。
梁凤箫见我不接话,默然看我半晌,道:贞仪,近来,你究竟怎么了
我我还能怎么,我打了个哈哈,补道:大概还是有些累,总是走神。
到了马车前,行健下来帮扶梁凤箫上车,梁凤箫回头看我一眼,大概还想着方才传宗接代的话,待我们在车中坐定,他又开口道:方才说的,传宗接代那话,我不过顽笑,你莫往心里去。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心下一酸——以梁凤箫的年纪,想要个孩儿是再正常不过的,他不过说了一句顽笑话,还要担心我为此不高兴。
我忙摇了摇头,轻道:子孙之事自有天定,不是我们急得来的。如今太康殿祭祀告天在即,恐怕有一阵好忙,还是,再缓缓罢。
他听我这样说,伸出一手抚上我的膝,目光澄澈,贞仪,不论何时,我都不希望你做违背心愿的事。我知你心意所许,全在营造一途,若你……若你不喜,孩儿也不是一定要生的。
我大受震动,一时喉头有些哽塞,只好去看车窗外,良久说不出话来。
梁凤箫,你我此生,会有孩子吗
若你知道了我即将要做的事,你还会愿意孩儿有我这样的娘亲吗